吳景婭
1982 年的重慶和中國大多數(shù)二線城市一樣,外面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便可以在本土形成巨瀾。譬如,那時流行著的喇叭褲和蝙蝠衫,差不多就被重慶三十五歲以下的青年穿成了像廠服、校服之類具有集體屬性的東西。差別僅在于,膽大些的人會穿“大喇叭”“大蝙蝠”,含蓄一點的會穿“微喇”和“微蝙”。重慶幾乎不刮風(fēng),偶爾刮風(fēng)卻是地覆天翻的暴烈,仿佛要把這座城掀個底朝天。而恰恰是這種時候,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某個山坡頂,或通車不久的石板坡長江大橋上,出現(xiàn)了一群群“大喇”和“大蝙”……他們迎風(fēng)招展,竟在那些打卡點拗造型,海鷗135 相機(jī)將他們變成了高爾基的“海燕”。他們?nèi)缤谏拈W電般穿梭于這個城市隨時可能會發(fā)生的危險與次生災(zāi)害中。
一
1982 年前后,這座城其實發(fā)生了許多大事——
譬如前一年即1981 年,長江中游第一座橋——長江大橋的通車,這對重慶的重要意義完全可用“喜大普奔”這個幾十年后才誕生的網(wǎng)絡(luò)詞語去形容。重慶渝中區(qū)和南岸間盡可以輕易地你來我往,再不會發(fā)生因起大霧刮大風(fēng)輪渡停擺,渝中的人無法去南岸上班,南岸的人無法來渝中趕火車、乘飛機(jī)的窘事了。當(dāng)然,對于熱戀的人們來說,這橋簡直堪比天上仁慈的鵲橋。
我堂姐夫那些年正在拼命追求堂姐,他倆渝中、南岸天各一方。有時堂姐夫挨不到星期天了,廠里的下班鐘一敲響,整個人就箭一般地射出去,用五項全能運動員的狀態(tài),奔跑在重慶的下半城中——南紀(jì)門、儲奇門、望龍門,上坡下坎,跳上輪渡。然而,時間還是太吝嗇。他總覺得剛剛才見到日思夜想的人,收班輪渡的汽笛聲就像催命鬼似的在山下響起。怎么辦?他索性待得更晚,甚至直到夜半三更。他從堂姐山上工廠的后門,一溜煙跑下山,脫去鞋襪,赤腳跑過鵝卵石擠擠匝匝的河灘,來到江邊,又褪去渾身上下的衣衫,單留一內(nèi)褲,走進(jìn)江中,泅回渝中區(qū)。這樣的事,春夏秋三季,他都干過。
2021 年,他七十歲大壽的生日宴,親朋起哄讓他和堂姐喝交杯酒。他說,交杯可以,我喝,她不喝!她胃不好!說完果真一口氣把兩杯酒干了,毫不拖泥帶水。他說有幾個重慶男人能像他那樣曉得長江水的厲害:“那完全是惡爆爆的,七八月暑天的夜晚照樣冷得你瑟瑟發(fā)抖。有些河段,水是帶了鉤子的,把你往漩渦里拉扯……”他臉膛通紅,像舉獎杯一樣舉起酒杯:“我啊,耍個朋友都耍得個九死一生!”那一瞬,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作家陳年喜的一句詩:人一輩子有了一回愛情/就不窮了。
1982 年還有一件大事是嘉陵江索道開通,從渝中區(qū)的滄白路到江北城,一飛可至!
索道是一種非常態(tài)的交通工具,往往出現(xiàn)在工礦區(qū)、高山峽谷之類的旅游景點。而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重慶城市打造者,竟在嘉陵江和長江上各掛一條索道,把兩江三岸連接在一起,真是想得出來啊——是什么激發(fā)了他們的靈感,讓夢幻般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這般飛流直下?
其實,當(dāng)?shù)谝粭l嘉陵江索道出現(xiàn)在渝中城旁的嘉陵江上時,重慶人并未太過驚愕,只是覺得城市的手臂剎那間變長了而已。伸個七百四十米長的懶腰,指頭便可以觸摸到江北城的城墻根。那些地方,在沒有索道前,是些遙不可及的神秘所在,神秘得我們都以為它們不叫重慶。
現(xiàn)在才知,我們真是低估了這條索道,當(dāng)時,我們并不知道它是中國的第一條城市跨江客運索道,第一條中國自行研制的大型雙線往復(fù)式過江載人索道,更不知看上去身體玲瓏的車廂,最高峰每天運載量竟達(dá)到兩萬五千四百人次。
人們對事物的科技含量往往缺乏敏感與感激,卻會因豆粒大小一樁與之有關(guān)的人的故事,去追溯或緬懷它的過往。我對嘉陵江索道之所以還清晰地記得,主要還是因為一個似乎與愛情相關(guān)的民間傳說——
那一年,一首歌搞得我們心煩意亂——《綠島小夜曲》。它比鄧麗君還鄧麗君,它娓娓道來、柔弱無力的抒情,讓人想象出了與世隔絕的眼睛和淚水。憂傷變得那樣的劈頭蓋臉,對于情感表達(dá)一直有些雄赳赳氣昂昂的我們,實在是新奇又困惑的另類經(jīng)驗。“這綠島的夜已經(jīng)這樣沉靜,姑娘喲(情郎喲),你為什么還是默默無語?!边@完全就是看上去度數(shù)低但后勁特別大的紅葡萄酒,把人灌醉,它卻是沒有任何的犯罪感。
那個故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令我刻骨銘心——
他們說,在嘉陵江索道滄白路的站臺口,出現(xiàn)了一個長相相當(dāng)俊美、捧著一束紅玫瑰的男子。他好像在等人,但一等就從下午兩三點直等到索道收班。顯然,他要等的人沒有出現(xiàn)。
他們說,他長得非常好看,完全就是電影《羊城暗哨》里我黨臥底英雄王練扮演者馮喆的同款,清秀又儒雅。好些年,重慶城都沒出現(xiàn)過這樣干凈標(biāo)致的美男子了……
他們說,幾天后的下午,他又出現(xiàn)在索道站的站口,這次手里捧了一大束白色的馬蹄蓮。那些花,欲放未放,一看就是上午才在南山農(nóng)家剪下來的……
他們說,他穿著藍(lán)白相間的花格子衫衣和白色喇叭褲。如果是別人這樣穿,不知是怎樣討人嫌的流里流氣。可他,天啊,他竟把大喇叭褲穿出了正派的樣子,穿出了這種褲子該有的瀟灑飄逸。而那些矮矬矬的街娃卻只是將其穿成了掃帚。
他們說,他笑起來更好看,下巴底有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美人溝。他朝所有注視他的人微笑,仿佛這些人都是他的熟人。有個叼著煙的男人走到他的跟前,拿一對快撞上那一蓬潔白馬蹄蓮的眼睛狠狠地打量他,他也仍是笑瞇瞇的,眉目含情地回看人家,仿佛人家也是他要等的人……結(jié)果,他又從下午等到了索道收班。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那里,甚至都不曾挪動挪動,把自己站成了謎……
他們說,到了1983 年,他仍不時在那里出現(xiàn),手上捧著的花也在不斷變化,4 月的杜鵑,6 月的梔子花,12 月間還見他舉了兩三枝蠟梅過來。
…………
他們說,1983 年的最后一天,他又來了,這一次捧的是一大捧白玫瑰。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指指戳戳:看看,這不就是那個精神???快過節(jié)了,捧著個白花,悼念誰呀?天擦黑,一位扎著馬尾辮、穿著粉色對襟短襖的女子挽著一個戴著“蛤蟆鏡”的男子過來。粉襖女子看著白玫瑰,如同被什么懾住,像是在嘆息:還真有白色的玫瑰花啊,我還以為它們只在電影和小說里?!案蝮$R”跨了一步上去,指著白玫瑰問:這花多少錢?那美男子雙目如夜空中的弦月,嘴唇亦是,下巴底的美人溝微微顫抖著,像花蕾在慢慢打開自己的身體。他把白玫瑰遞到粉襖女面前:“送給你,它和你很配!”又轉(zhuǎn)過頭對驚愕而慍怒的“蛤蟆鏡”說:“別誤會!送花給你朋友是因為她是個美麗的姑娘。祝福你們!”——對,他說的是“姑娘”,而不是“女孩”,更不是“妹崽”之類的。他的聲音悅耳動聽,渾厚又充滿磁性;他說話邏輯清晰,分寸恰當(dāng),不可能是個精神病人。粉襖女臉紅得像她的小粉襖,顯然,她還從來沒有被一位陌生男人贊美過容貌。
這樣的事如果放在一兩年前,她完全可能舉手扇他一記耳光:流氓!然而,這畢竟已是1983 年了!“蛤蟆鏡”看她扭捏,連忙催促:拿著,不要白不要,我還不相信他能把你吃了!那個美男子把花送給了姑娘,退了一步,用左手搓了搓凍僵的右手,仍是眉眼含笑:“謝謝你們。那么,再見!”他輕盈地幾步便跳下索道站的梯坎,仿佛千斤重?fù)?dān)終于放下來了……他們說,坐那一趟索道車的人,眼光不由得聚焦在那束白玫瑰和捧花的粉襖女身上,總覺得車廂里多了些什么讓他們不可思議的東西。奇怪的是,捧著白玫瑰的粉襖女也同樣令人不可思議,她神情莊重,坐在車廂的某個角落,傻了一樣,幾乎不吭聲。
他們說,后來他似乎再沒出現(xiàn)過。好些渝中區(qū)自以為有幾分姿色的妹崽聽說這個故事后,都喜歡去嘉陵江索道滄白路站口晃一晃,期望也能遇見這位手捧鮮花贊美她們美麗的男子,哪怕他有著精神病的嫌疑。
但他的確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其實,無論他們怎么說,我都從未相信過這件事曾真的發(fā)生過。它實在太像一部破綻百出的拙劣小說了。
二
而我卻不得不承認(rèn),在交通工具或與之類似的環(huán)境中,的確容易發(fā)生愛情這樣的艷麗之事。熙熙攘攘、來來往往,人人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卻往往總有一雙無形之手把人們放在了一種微妙的共同時空里,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而這種極度受限的時空,仿佛也更容易讓人們仔細(xì)觀察他人,于是產(chǎn)生好奇的感覺。重慶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那些特別的交通工具,生在大山大水中,幾乎就像山水的手臂或腿腳,或是某種心思。
也是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還有一種交通工具很受重慶年輕人喜歡——纜車,重慶人愛把它叫成“懶車”。它像神一般,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風(fēng)起,便可把人從山下吹到山上,省去爬山的艱辛。
抗戰(zhàn)時期,重慶便組建了重慶纜車特種股份公司。1945 年,首先在長江水域的望龍門碼頭修建起客運纜車,由著名的橋梁專家茅以升等人設(shè)計。一張當(dāng)時市民坐纜車的老照片曾令我百感交集:大熱天,纜車?yán)锶藵M為患,車門車窗都爆出好多人頭來。其中便有位穿白短袖的男子,雙腿傾斜抵在車門口,一手抓住纜車欄桿,像耍雜技一樣幾乎把半個身子懸在空中。而車廂內(nèi)的一個旗袍女人自己都被擠得臉變形了,仍伸出手去緊緊攥住男人的衣衫,仿佛是在充當(dāng)保險繩……
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重慶又修建了三座大型纜車:兩路口纜車、朝天門纜車和長壽縣的纜車。
那時來重慶,一出菜園壩火車站或朝天門碼頭,舉目便可望見一溜大長坡上有兩個甲殼蟲一樣的小東西一上一下爬行。叮叮當(dāng)當(dāng),叮叮當(dāng)當(dāng),它們發(fā)出簡單又清脆的童謠般的聲響,歡快、任勞任怨地爬上爬下。菜園壩纜車是當(dāng)時聯(lián)系下半城到上半城重要得不得了的交通工具,價格卻低廉:上行兩分錢,下行一分錢。而我小時候每次坐纜車都會被嚇得哇哇大哭,最怕它箭一樣射出去的一剎那,像遭遇一次地震。然而,待我們長大,望龍門、菜園壩、朝天門的纜車已全部消失了,唯余建于1964 年的長壽纜車。它也采用了茅以升設(shè)計的魚腹式軌道,全長二百八十二米,垂直高度一百一十米,是國內(nèi)目前軌道最長、坡度最陡、運行最久的地面客運纜車。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好天,我跑到長壽專門去坐了一趟這個年紀(jì)快滿一甲子的纜車,感嘆它粉色的車身宛如凍齡少女,一路妖妖嬈嬈爬過綠芭蕉、香樟、灌木叢生的危危高坡。我仍沒有擺脫小時候的那種恐懼,感覺自己既無法踩在土地上,又不能融入云霧中,直到看到長江兩岸的桃紅李白,才確信仍是在家常的春天里。我心里忽然涌出某種感傷:四十年前那些毫無算計、羞澀又決絕的愛。仿佛一只小冰激凌球,已被歲月一點一點舔食干凈,只留下從不曾被我咬上一口的枯槁威化杯托……
三
一年多前,朋友的飯局上,眾人興致勃勃說起政府要恢復(fù)嘉陵江索道了,正在選址?,F(xiàn)在長江索道已成頂流網(wǎng)紅,一到節(jié)假日,大梁子的新華路都快被外地客排起的長龍壓斷了。我說,給你們講個段子吧,幾十年前的,從別人嘴里聽來的,發(fā)生在嘉陵江索道站口的傳聞,相當(dāng)好耍……
我繪聲繪色地講,各種添油加醋:美男子、鮮花、粉襖女和“蛤蟆鏡”……
眾人果真哄笑:你編吧,編吧!
我說:我,編不下去了。
散局,一位才認(rèn)識的男人遞過手機(jī)來:“加個微信吧?!睙艄庀?,我見到這位被朋友稱為“蘇教授”的男人有一雙玉琢般修長、年輕的手,與他六十多歲的年齡特別不相稱。回到家,看到他發(fā)給我的一串微信:
打擾您了。我只是想告訴你,你講的那個事,的確像個笑話。但當(dāng)年它就那樣發(fā)生了。我就是那個等人的男人……其實我后來仍在那里等人,只是那些年天天都有新鮮神奇的事發(fā)生,人們的注意力早就轉(zhuǎn)移了。幸運的是,我終于在那里等來了曾經(jīng)擦肩而過的人。我們1984 年結(jié)了婚,1985 年有了女兒。她2020 年6 月走了,腺性肺癌,離1982 年6 月她穿著一身藍(lán)色扎染花布裙出現(xiàn)在那里,三十八年……
四
很多人都認(rèn)為長江索道因電影《瘋狂的石頭》一炮而紅,就像人們總覺得重慶人嘛,天生就有搞笑、幽默的基因。然而,直到坐索道飛渡長江,看到比碗口更粗的纜繩一頭掛在重慶母城的山脊大梁子上,一頭掛在彼岸的南山腳下,把所有懸于一線的人命都交付給沉默而可靠的山崖時,你才會發(fā)現(xiàn)這座城的莊嚴(yán),即使身處浪漫的時候,這座城的人也得左右環(huán)視,小心腳下的坡坡坎坎,他們,活得實在、艱辛而堅忍!
然而,愛也正需要“刺激”這樣的維生素。在大山大水間談情說愛,與關(guān)在黑漆漆狹窄空間里竊竊私語,質(zhì)感是截然不同的——
來吧,騰空,擦過湖廣會館蜜柚色的燈火,便可見藍(lán)色波光與星子的投影已混為一體,南山,像壯碩的男人一般撲過來,厚實的肩背在黑暗中顯得愈發(fā)寬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