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我是8 月下旬決定進山的,這時的長白山脈已普遍出現(xiàn)了層次,綠的、紅的、黃的,也有褐色的、赭石色的,當然也脫離不了藍、粉、白等跳躍極強的點綴——這大山已經(jīng)開始向“五花山”披裝邁進了。奈何還不到完全變化的時候,山道依然被掩埋在密林之中,只能看得見入口凹凸不平,要想窺知里面的事情,不親自踏進去,那只能是“云深不知處”了。
老王大哥是當?shù)嘏笥呀榻B給我的山民后代,從他的高祖爺爺那輩起,就在這山里采參、打獵,是地地道道的山里通。我們一見面,他就迫不及待地和我講山里的事情——什么黑熊母子雙雙意外殞命,東北豹夜闖羊舍撕開了羊的脊背,等等,而最直接也是最吸引我的講述,是他的一個鄰居的故事。那鄰居年齡比他還要大,已經(jīng)是七十多歲的“從心所欲”的老人。所謂的“從心所欲”,在今天的社會里也是不一定的,我看他真正做到的是“不逾矩”。他的話真是不多,我們?nèi)チ?,一見面他就笑,從來不主動挑起話頭。
老王說:“三哥,這是省城里來的我的朋友,你給他說說你和熊的事情?!?/p>
“這么多年了,那還有啥可說的呢? ”
他交叉著握緊雙手,下意識地抬起了臉。
怎樣形容這張臉呢? 說白了,是半張臉,只有右邊的一側還有輪廓,而整個左邊的臉已經(jīng)變成了平面。疤痕早已平復,但顏色是明顯的暗紅,沒有了眼睛,沒有了半個鼻子,就連嘴角也微微地上咧,不用化妝,也是現(xiàn)實版的卡西莫多。
他年輕的時候,是這方圓百里人盡皆知的獵戶,什么豺狼虎豹、野豬狗熊均不在他的話下。他打獵不約伴,都是獨來獨往,而且立了規(guī)矩,專獵大牲口,至于野鴨、兔子之類的小禽小獸,他總是不屑一顧的。
四十年前,他還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壯實小伙子,在外的名聲鼓動得他總是意氣風發(fā)。他上山行獵,看見了一頭熊,一槍射去,黑熊受到重創(chuàng),踉蹌著逃跑了。他經(jīng)驗十足,并不追趕,而是扛著槍回家。第二天復又上山,沿著血跡尋找,準備把他篤實認為已經(jīng)死去的熊運下山去。血跡是明晰的,并不難尋,跟到一根巨大的倒木前,他的視線被遮蔽了。他站在倒木上舉目四望,想勾連線索,把今天的收獲落實。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頭受傷的熊就躺在倒木另一側,拼著一口氣等著他。他來了,大意了,熊復仇的機會也就到了。那熊一躍而起,不等他反應,一掌掄來,他的頭皮和半張臉,就被扯了下來。
黑熊慘烈地吼叫著訣別人世,命喪山林。而這個威名震天的年輕獵戶,則撕開衣服纏頭裹腦,狼狽地去找鄉(xiāng)村醫(yī)生了。
如果不進到這山里來,我們又如何能獲得這樣鮮活的素材呢? 在曾經(jīng)的人與自然互相撕扯的年代,這一樁樁愛恨情仇怎能在短時間內(nèi)一筆勾銷?
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出了村子,沿著彎曲的道路穿過玉米和大豆混種的田地,默默地坐到山林的身邊;我看見一朵朵野花隨風搖曳,也聽見了樺樹與松樹的對談,一只松鼠在我的眼前跑跑停停,最后隱沒在榛棵子的深處。四周無風,白云的浮動反而安靜了心房。
我算不上一個嚴格意義上的自然主義者,但自幼堅守著一種天生的環(huán)保理念。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植物輸送給我靈魂的營養(yǎng)遠遠大于書本,在一幀幀我親手制作的植物標本中,早已蘊藏了對自然的敬畏。我向往草原,向往森林,溪流可以布下天籟之音的呼喚,腐殖土所能發(fā)酵的,絕不只是單純的寂靜的沉睡和瑰麗的夢想。
大體就是遵循著這樣的指引,我終于下定決心,放下身邊的一切瑣碎,毅然地來到這對于我來說全然一新的天地之間。我不是格里高爾,但我也變形了,我多出了背甲和觸須,我的器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盈,我樂于當一只依賴緩慢爬行來獲得體驗的昆蟲,縱使存在著這樣或者那樣的危險,我也要貼近山的骨骼、林的血脈,徜徉在這山神早已畫好的久遠而廣袤的迷宮之中。
老王大哥告訴我,熊襲事件發(fā)生后,他的那位鄰居就徹底地放下了獵槍。他由獵轉耕,并從此對森林里的事物三緘其口,也不再在人前說起他曾有的短暫的輝煌。
聽了這樣的故事,你是不是也會發(fā)出一聲慨嘆呢?反正我是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以至于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我還是沉默著,遲遲不肯舉起手中的酒杯。
好客的山村主人把我安排在這樣一處居所:門前是兩棵梨樹,品種說不上來,卻早已成熟了一樹黃澄澄的梨子。梨子若中等個頭的土豆,金黃的外衣上布滿了小小的黑點;風來了,它們就搖動起來,鈴鐺一樣,只是喑啞,想聽聲音須去頭腦的記憶中尋找。只在腦海里響起的叮叮咚咚,一下子就靜謐了周圍的一切。
房前是十幾壟玉米,雙棒的,穗不大,據(jù)說十分地粘牙。
房子只一間,進了屋就是灶臺,中間沒有隔擋,一通六七米長的大炕,占據(jù)了屋子至少三分之一的面積。前窗推開,目光能夠下視,隱約可以看見縹緲的村莊。藍色的瓦頂,此時被太陽一照,反射出耀眼的光。余下的是綠,顏色很深,像起伏不斷的幕幔。房子的后窗下是緩緩的斜坡,一株五味子正紅,嘟嘟串串,如同仙人得了寶石,一時又帶不走,就小心又隨意地掛在那里,有閑來取,若是被過客順手帶走也不計較,總之是有緣的人。緣到了,取信物在手,他日相見也有一個證實。
這又是為什么呢? 這一片一片的綠色離你近了,反而辨不出它的冷暖。頭有一點眩暈,目光也變得癡迷而模糊。到了休蜂的季節(jié),后院的十幾箱蜂子都消歇下來。前幾個月的勤勞忙碌終于停止,蜜蜂們抽筋拔骨地嗡嗡著,聚集在蜂箱的縫隙里,交流著彼此的得失,不再考慮其他蜂群的襲擾。蜂箱的另側是西瓜地,面積不大,秧苗二十余棵。豐產(chǎn)的日子已過,余下的是四五個綠皮瓜,各自孤零著,靜候冬來前最后的訪客。
有鳥在叫,叫聲很孤獨。我的目光轉向房舍另一側的參園,那里種了幾壟所謂的“園參”。這種參當?shù)厝私小叭藚ⅰ?,區(qū)別于它的是林下參和純正的野山參。人參的價錢低得很,而且三年之內(nèi)必須挖取出來,不然就會爛在地里。有參,我的思維也活躍起來:剛才啼叫的,是不是傳說中的棒槌鳥呢? 據(jù)說,過去的訪參人,在深山老林里穿行尋覓,聽到棒槌鳥的叫聲,就等于獲得了通知。他們說,棒槌鳥是活動在野山參周圍的,既是它的守護者,也是它唯一的信使。野山參是精靈,不喜歡被人看到,可是又為什么忍耐了棒槌鳥在自己身邊給人通風報信呢?
一條小路通到山半坡處的“鼻梁子”,如果再走,就要雙腿憑借著感覺蹚行了。野生的藥材隨處可見,可惜對于不相識的人而言,它們也就是野草,蔓生在樹蔭之下,吸納著斑駁的光照。所謂的“鼻梁子”,是山溝與山溝之間的隆起部分。山里人在密林中走路,只要記住幾道鼻梁子,大體就會記住回家的路線。他們之間經(jīng)常有這樣的對話——“還有幾個鼻梁子? ”被問的人說:“還有三個?!眴栐挼娜擞终f:“這么說快到家了?!?/p>
好客的主人約了幾個老戶,在傍晚的時候來陪我一起喝酒,他們帶來的酒豐富多彩,一律盛在方形的瓶子里,顏色各異。依著他們的點撥,我得以知道其中的真味:有用松茸泡的,有用山葡萄泡的,有用山梨泡的,有用五味子泡的,有用人參泡的,有用鹿茸泡的,有用黃芪泡的,有用刺五加泡的,還有用軟棗子泡的……數(shù)了一數(shù),竟有十六種。他們搶著說名字,我搶著記,可是怎么記得過來?
一個老人對同來的年輕人說:“回去一樣備一瓶,貼上標簽,給貴客帶回去,酒也喝得著,名字也記得住。”
大家都說是個好主意。
長白山區(qū)的人就是這樣熱情。
然后就乒乒乓乓地炒菜,除了園子里的白菜、黃瓜、豆角、茄子、土豆、辣椒,還有山上采的各種蘑菇,大盆小碗地端上桌,香味一下子就把人迷倒了。所有的人都端著自己帶來的酒,爭著搶著讓我嘗,一口一盅喝下去,一個來回十六杯就進了肚子。醉是一定醉了,頭卻不暈,在門外小解的時候,腳步略散,半倚在山葡萄的架上,強迫自己背了一段文字。背什么好呢?抬頭,恰看見山頂上的月亮金黃,清輝漫灑人間,突然想起曼德爾施塔姆在《詞與文化》一文的開篇說——
彼得堡街道上的小草,處女林的第一批新芽,將覆蓋現(xiàn)代城市的場地。這片明亮,有著驚人的鮮嫩性,屬于一種富于靈感的新自然。
舊時的歐洲都市如此。而我眼前的景致不知要比它們“鮮嫩”多少倍。
不遠處,一枚梨子落地了,它一定聽到了我的感慨,于是發(fā)出了一聲贊同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