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 生
市醫(yī)院。ICU 病房。四面墻,把重癥室封閉成與世隔絕的空間,獨立于醫(yī)院喧囂的廊道盡頭,仿佛一座懸在鬧市之中竹林掩映的道觀,或是寺廟。
此起彼伏的醫(yī)學儀器蜂鳴,似大自然的鳥叫、蟲叫,代替著在病床上昏迷的一具具肉身,發(fā)出生命得以延續(xù)的喘息。
春生沉默地躺在病床上。他的身上插著管子。頭頂上方架著一臺方形的屏幕,上面顯示著各種數(shù)據(jù),證明他還活著,只是暫時睡著。
醫(yī)生與護士每日定時過來巡視一番。爾后,將最新觀察到的情況,反饋給在廊道里等候的家屬。
春生的家屬原本很多。只是,近些年,因為酗酒,惹下不少禍事,家里幾個同胞的兄弟姐妹,漸漸都疏遠了他。春生的父親早些年就已經(jīng)身故。前兩年,老母親染了一場病,到父親在的那個世界里,與父親團圓去了。至此,唯一能將春生幾個兄弟姐妹凝聚在一起的根脈,瞬息化作殯儀館里焚燒爐上的一縷煙,飛向天空,融進厚厚的云層里,又落下雨,打濕春生的臉,雨水混雜著淚水,分不清是母親留下來的那縷煙,還是春生身子里汩汩流淌的悲切。
那日,春生與幾個同胞兄弟姐妹虔誠地跪在焚燒爐前,敦促著母親:“阿母,快跑!火來了!”
這句話,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事先叮囑他們喊的。
春生初到那個地方,對于周遭的一切,感到茫然。他的幾個兄弟姐妹亦是如此。
父親走時,時興土葬。火葬還不能被島上的漁民所接受。歷經(jīng)十幾二十年的文化熏陶,漁人們才對這種與世長辭的方式司空見慣。但也做不到習以為常。
春生與他的兄弟姐妹們,身處在陌生的殯儀館里,周圍充斥著一股潮濕黏膩,又混雜著柴火燒的氣味,形成一張巨大的看不見的網(wǎng),撲在他的臉上,震蕩著他的心弦,似恐懼,讓他想逃,卻又無處逃遁。周圍陰郁的哭聲像罩在濃霧里連綿不絕的遠山,環(huán)繞在他的耳旁,直搗得他的心空空蕩蕩。他本能地喚了一句,阿母。沒有回響。
母親尚在的時候,盡管春生的兒子與其未過門的準媳婦,已經(jīng)為他生下一個小胖孫子,他已經(jīng)當了爺爺,但依然還是有個人,見著面,便喚春生“孩子”。
母親就像春生的避風港,只要母親健在,他的世界里,總有一層保護罩。從原生的家庭里分出來自立門戶的這幾十個年頭,母親始終像固守在海岸線上的木麻黃樹,無聲無息,為他抵御狂風巨浪的侵襲。但凡母親一聲令下,不管春生惹下多大的爛攤子,幾個兄弟姊妹都得礙于母親的情面,顧及骨子里流淌著的同宗血緣,為春生收拾善后。連帶著春生的一子一女夏暮與秋曉都得了老太太的福蔭,在幾個姑姑叔伯的照應下,奔向了無需春生煩惱的前程。
春生跟著他的兄弟姐妹,走進殯儀館。領頭的是他的二哥春水。他是家里幾個兄弟姐妹中,混跡于這個世上,最飛黃騰達的。家里的人,唯他馬首是瞻。
然而,縱然春水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著一家海鮮深加工的食品廠,手底下有著百來號工人聽從他指點江山,到了殯儀館里,他也像初生的嬰兒一般懵懂,膽怯地窺探著這狹小的世界。他花了錢,請了個師爺。于是乎,他們幾個兄弟姐妹,仿佛是一個個喪失靈魂的提線木偶,由著專門從事殯葬行當?shù)膸煚旑I著他們,步入殯儀館。他們每一步的行動,都遵循著師爺?shù)闹甘?。只要錢給到位,師爺可以提供全套無微不至的服務。就連他們身上穿的棉麻孝衣、白布鞋,都是師爺預先給準備好的。
這大概是春生記憶里頭,最后一次,他們幾個兄弟姐妹,同心協(xié)力,向著同一個目標,往一處使勁,不吵不鬧地,辦完一整件事。
母親不在了。
留在這個世上的,只剩下一個牌位,一張照片,一塊墓碑。牌位安放在老二春水家中。在春生其他幾個兄弟姐妹的認知里,房子壘了多高,占地面積多少,銀行里的存款幾位數(shù),決定了母親過世后,誰在這個群龍無首的家族里,占據(jù)絕對的話語權。春水自然是所有兄弟姐妹當中,當之無愧的那一個。他取代了母親,成為整個家族里說話最有分量的那個人。
其實,早在母親在世時,他便是家里的話事人。只是出于對母親的孝敬,給了母親幾分薄面,讓母親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庇護春生,為他一次又一次的闖禍,保駕護航。
母親留下來,掛在墻上的那張照片,是從母親的身份證上摳圖精修的。
母親在世的時候,誰也不曾想過,帶著母親,去照一張好看點的照片。
老二春水派司機拿著母親的身份證,到照相館里,運用了點技術,將母親身份證上的照片摳到電腦里,再放大成A4 紙的大小,打印,裱框,懸在老二家佛龕邊的墻上。
春生看著老二春水指揮著大家房前屋后忙碌的身影,再昂起頭,瞟一眼母親那張表情嚴肅得極不自然的照片,忍不住腹誹:“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到最后,不也就活成一張掛在墻上,十六開大小的照片?富也好,窮也罷,怎么樣過這一生,最后還不是都得像垃圾一樣,被專業(yè)的人士打包裝箱,運上車,送到指定的地點燒成灰,一步一步,如同工廠里流水線作業(yè)?”
他是家里幾個兄弟中最小的,上頭還有一個姐姐,底下一個妹妹。龐大的家族里,從小,姐姐寵著,哥哥讓著。到后來,他們見著他,總喜歡打著愛的名義,循循善誘地勸誡他。之后,他們便沒有那么多空談理論的耐心,聚在一起時,索性就是耳提面命地沖著他吼,信誓旦旦地指著他的鼻子:“這是我最后一次幫你料理爛攤子!以后你就算是醉死在路邊,還是喝醉酒跟人發(fā)生口角尋釁滋事,醉駕被抓去大牢里,都跟我們沒關系。”現(xiàn)如今,他們連吼他都懶得,索性把他當作空氣。見著面,疏遠地打聲招呼:“來啦!”
然后,便沒有然后了。
守靈的那幾天,春生自己坐在母親的照片底下,自顧自地發(fā)呆。
難得兄弟姊妹齊聚一堂。
他們說說笑笑。偶爾,聊起母親,姐姐妹妹同兩個嫂子,會忍不住流幾把鼻涕,抹幾次眼淚。但卻又好像天生具備超強的復原能力,前一秒鐘還哭著,下一刻,立馬可以因為一把空心菜漲了幾角錢,菜市場上買的螃蟹缺斤少兩著實厲害,聊得熱火朝天,不亦樂乎。
這一切的熱鬧,似乎都與春生無關。
他一聲不吭地坐在墻角,挨著母親的照片最近的位置。
母親的照片底下,佛龕一隅,立著母親的牌位,與父親的,還有家里其他幾個,父親的母親,父親的父親,老到春生記不住輩分的長輩,擺放在一起。
逢年過節(jié),或是遇著哪個長輩的忌日,老二春水的媳婦,總會擺上一桌盛宴,大魚大肉地款待這些牌位上篆刻著名字的長輩,祈求他們保佑她家兒孫滿堂,老二的生意順風順水、平安興旺。
春生的妻子喜燕也會提著事先準備好的果子點心,上老二春水家去。家里的幾個兄弟姐妹,少了母親的維系,與春生的親情日漸寡淡。反倒是,幾個妯娌之間,因循著老祖宗傳下來的這些儀式,往來得頻繁,處得比他們親兄弟之間還要融洽。
春生住在ICU 的病房里,已經(jīng)躺了整七天。
腦動脈出血,昏倒在家中。如若是發(fā)現(xiàn)得晚一點,送進醫(yī)院當天,他被判定搶救無效,那么今天,興許就是他的頭七。
眼下正值休漁期。大船停泊在避風港里,被一紙公文令下,禁止出海。
那日,春生與幾位閑來無事的漁人到碼頭邊上的海鮮大排檔聚會。酒是朋友從自家里帶的,不是價位標簽特別昂貴的白酒,因為是朋友的珍藏,擱在家里有些年頭,很好入喉。與朋友聊得盡興,春生忍不住多喝了幾杯。
朋友幼時,曾跟著來漁村里演出潮劇的戲班子學唱戲,隨著戲班子四處巡演,當了三兩年的學徒。因家里遭逢變故,不得已,接了父親的班,踏上討海的漁船。幾十年過去,朋友都在浪尖上討生活,養(yǎng)家糊口。如今朋友的孫子已經(jīng)能夠上街幫他到村口的食雜小鋪買一袋花生米下酒。朋友的潮劇夢,也只有在酒桌上,哼唱幾句助興。
他反反復復,不厭其煩地與春生說起那段跟著戲班子四處串臺的日子。盡管他一開口,春生已經(jīng)能在心里默念著接下來,但朋友將要說的話,春生亦不曾打斷他。
他們都是曾經(jīng)對某一類人的生活,心生出向往的人。
小時候,春生喜歡繪畫。他總喜歡看著鄰居一位做泥水工的瓦匠出工干活。那位瓦匠出門,兜里總是喜歡揣著一支毛筆。漁村里新蓋房子的人家,都會找上他。只要給他幾桶顏色不一的漆,他便能在這些人家的門上,描繪出栩栩如生的畫像,或是門神,或是梅蘭竹菊。瓦匠的字也是好看的,一筆一畫,舞動飛揚。一些不喜畫的漁人,會讓瓦匠在他們家的門上撰寫對聯(lián)。對聯(lián)的內容,十有八九,都由著瓦匠即興發(fā)揮。
瓦匠同春生講什么是韻腳。字要寫得好看,得有自己做人的風骨。
春生成長的家里,孩子多,鍋底經(jīng)常敲得叮當響。飯都是吃不飽的,衣服也是打著補丁,大哥穿小了給二哥,二哥穿小了給他,一個傳過一個。春生小的時候,甚至穿過他大姐大紅色的碎花衣裳。那是鄰居家遠在南洋的親戚給他們捎來的,那邊富人家里穿舊了的、打算扔掉的衣裳。鄰居家的孩子穿得小了,好心送給春生的大姐。大姐如獲至寶,為了到村口的池塘將衣服刷洗干凈,險些跌落進池塘里,淹成落湯雞。
溫飽都成問題,自然是不可能由著春生,往藝術的道路上精進。
家里幾個孩子,文化程度最高的,只有老大與老二,老大上到小學四年級,老二好一點,念了一年的初中。春生與姐姐妹妹不曾上過學。春生認的那些字,都是跟著瓦匠出工干活,瓦匠一筆一畫教他的。
春生對于繪畫的記憶,是在一片海灘上,離家并不遠。那排站在岸邊的木麻黃樹,是他取之不竭的畫筆。被海水淘洗過的沙灘,濡濕而平坦,是他渾然天成的畫布。
春生握著樹枝,在灘涂上,描畫五花八門的圖樣。
朋友與春生說起在戲班子里當學徒的點點滴滴,春生總會想起那時候海一般藍的天,天一般藍的海,潮濕的、細細的沙子,踩在他的腳下,像踩住了一整個色彩斑斕的世界。
然而,他并不像朋友那般健談。他只適合當個配合的聽眾。每當他的心里翻涌起如那時的浪潮一般澎湃的心緒,他就往自己跟前透明的杯子里倒上酒。酒精撫過他的舌頭,順著喉嚨,捂熱他的胃腔,徐徐上頭的熱氣撩撥著他,似妖精的耳語,勸慰他熱愛這個人間,它并不涼薄。
觥籌交錯。在外人的眼里,是吹牛。于春生與朋友的心底,是訴衷腸。
一頓酒足飯飽。春生邁著蹣跚的步子,紅著臉,打著酒嗝,回了家。鞋也顧不得脫,蹺起腳,往沙發(fā)上歪歪斜斜地一躺,便打起震耳的鼾。
妻子喜燕陪著年幼的孫子在二樓的臥室里睡午覺。待孫子醒來,給孫子泡了瓶一百五十毫升的奶,奶嘴塞進孫子的嘴里,止住了孫子的起床氣。動作利索地幫孫子換了身衣服,一手抱著孫子,一手拿著逗弄孫子的玩具,哄著孫子下了樓。
漁村里的大多數(shù)人,不管生活在哪一個年代,似乎總有人延續(xù)這樣一個不成文的成長軌跡,那便是,他們繁衍后代的年紀,總是早于他們被準予婚姻登記的年齡。
喜燕十九歲生的女兒秋曉。兒子夏暮亦是差不離十九歲時,長了輩分,榮升為喜燕孫子的親生父親。漁村的孩子,似乎總有一張專屬于自己的時間表。相比起在課本里尋找星辰大海,他們興許是被迫的,也有自愿的,登上鐵船,去征服真正的大海。
討海,是一行青春飯。很多人迫于生計,不得已人過中年,更有甚者,邁入老年,都無可奈何地踏上一艘艘能夠領著他們捕撈自己物質的欲望、填補家人空虛味蕾的鐵船。任誰也不敢拍著胸脯說,自己的體能,還能跟那些初出茅廬、正值壯年的小伙子一樣,不懼海上的風浪。
率先發(fā)現(xiàn)春生異常的人,其實是孫子。
孫子肉乎乎的小手搖晃著春生,春生卻沒有一丁點的反應。
起初,喜燕聞著一屋子的酒氣,并不以為意,只當春生喝多了酒,睡得沉。
孫子不依不饒地拍打春生,不停地搖晃他的身子,央求春生快點起來,陪他玩耍。春生一動不動。孫子對春生的態(tài)度很是不滿,哇地大哭。喜燕這才隱隱約約浮起一絲擔心,察覺春生似乎有些不對勁。
喜燕慌亂地抱起孫子,右手小心翼翼地伸向春生的鼻子,試探他是否還有呼吸。證實春生仍有鼻息,喜燕頓時感到?jīng)]來由的驚惶。她本能的第一反應,便是抱著孩子沖出家門,去喚來鄰居稍微有點閱歷的長輩。
長輩跟著喜燕進屋,見著躺在沙發(fā)上的春生,忙說了句:“還愣著干嗎?趕快叫救護車?!?/p>
誰也不敢動春生。
喜燕抱著孩子在屋子里來回踱步,六神無主地哭了起來:“怎么辦?怎么辦?”
兒子夏暮接到喜燕的電話,已是縣醫(yī)院為春生初步診斷以后,斷定憑借縣醫(yī)院目前現(xiàn)有的醫(yī)療水平,并不具備為春生進行開顱手術的能力。醫(yī)生建議即刻將春生轉到市醫(yī)院。喜燕拿不定主意,這才撥通兒子夏暮的電話。
還沒過門的準兒媳石花跟兒子一起到的醫(yī)院。
石花把孫子抱回了娘家。喜燕跟兒子夏暮上了救護車,陪著春生一起連夜往市醫(yī)院趕去。
到了市醫(yī)院,醫(yī)生給春生做了一系列檢查,看著打印出來的片子,直搖頭。
手術成功的希望渺茫。即便成功,清醒的概率亦未可知。
手術的費用要十幾萬,不包含后續(xù)ICU 治病的花費。
喜燕管不了那么許多,哭著哀求醫(yī)生:“醫(yī)生,你救救他。求求你們,救他。不管手術結果怎樣,我們都自己承擔?!?/p>
夏暮拿不定主意,躊躇著:“要不打個電話同二伯商量看看?”
喜燕斬釘截鐵地吼他:“救人要緊。商量什么?那里面躺著的,可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是你阿爸的命吶!”
喜燕堅持,在手術知情同意書上,歪歪扭扭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春生被推進手術室。兩個多小時,喜燕一直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望著手術室門框上方“手術中”三個字的亮燈,目光呆滯,一動不動。
夏暮躲到樓梯間,挨個撥通家里親戚的電話。第一個打的人,是春水。
在夏暮的心目中,春水的形象,更符合他身為一個兒子,對父親這個家庭角色的憧憬。
春生很少管過他的學習,生活起居,春生也幾乎不曾過問。
他們父子倆之間,鮮少交流。
在夏暮的認知里,春生總是渾身散發(fā)著酒味,糊涂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平日里,春生總是不怎么開口說話。除了一些生活上必要的交流,否則,春生與他,說半句話都嫌多。只有在宿醉以后,春生好似有滔滔不絕的話同他說。然而夏暮并不愛聽。酒精賦予春生說教的天賦。他只有在喝了酒以后,才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忍不住端起父親的架子,挑剔著他們姐弟倆,這不好,那不應該。起初,夏暮稍小的時候,還愿意安分地聽著。往后,年齡一年徒增一歲,自己心底的主意也隨著年歲增長,不斷膨脹。夏暮再也不愿意忍受春生那些被酒精浸泡過的絮叨。好幾次,父子之間,差點鬧到要動手的地步。
他的家長會,多半是春水代替春生去開的。喜燕忙活著到菜市場上擺攤做生意。大字不識一個的她,對于學校,有一種天生的畏懼。春生倒是不怵,可架不住大晚上的,幾杯酒下肚,便把隔天一切正經(jīng)的事忘得干凈。
與春生之間發(fā)生過的所有不愉快,夏暮都記得,春生卻不盡然都記得住。
在胃里翻涌了一晚上的酒,變幻成滌蕩記憶的清洗劑,清除了很多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片段,使之成為虛實難辨的影像碎片。哪怕春生第二天醒來,記起一些模糊的畫面,也都是瑣碎的,串聯(lián)不起一條完整的情節(jié)線,記住與記不住,其實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
夏暮打電話給春水,簡單地說明情況。春水在電話里淺淺的一聲嘆息,只問了句:“錢夠嗎?”
“夠。”
手術費是夠的。后續(xù)的治療費用,難以估算,夏暮心里頭也沒底。
掛斷電話。手機里傳來一條短信,銀行發(fā)來的。余額多了十萬,春水轉賬進來的。
到底還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夏暮想。他來之前就料定,春水做不到對春生不聞不問,放任春生躺在醫(yī)院里等死。
“別慌。手術后有什么消息,及時通知。我安排一下公司里的事,天一亮,我就上去?!?/p>
與銀行的短信前后腳到的,還有春水的微信信息。言簡意賅。夏暮感到安心。
夏暮自打高考落榜以后,便一直跟在春水身邊。起初,春生原本計劃著,讓夏暮同他一起出去討海。春水說:“我們這一輩人,吃討海的苦,把生命懸在浪尖上,向老天爺討一點口食,足夠了。年輕的一代,就讓他們在岸上生活吧。”
夏暮到春水的海鮮凍廠打工,沒有明確的職位。
春水走哪兒都喜歡把他帶在身邊,哪里有需要,就把夏暮往哪里放。不管生活上,還是公事上,夏暮都像春水的貼身助理,隨時待命,等候他的囑咐。
秋曉不同。
她厭倦了每日瞅著春生的醉態(tài),而無能為力改變任何現(xiàn)狀。
她鉚足勁刷題念書,考上了一所還算不錯的大學。畢業(yè)以后,留在城市里。主業(yè)是一家私立學校的小學老師,間或也經(jīng)營一些副業(yè)。比如,空閑的時候,在朋友圈里發(fā)發(fā)漁村里的發(fā)小伙伴們方才捕撈靠岸的漁獲,在朋友圈子里幫忙代購海鮮,賺取一些跑腿代辦的費用。
一個人生活在城市里,每個月的工資,扣去房租,也只夠她自己溫飽,剩不了幾枚鋼镚。
喜燕對秋曉的生活現(xiàn)狀很不滿意。一個女孩子,獨居在城市里,租住在別人家的屋檐下,面臨著隨時都可能被房東掃地出門的境地。沒有存款。每個月掙的錢,夠自己的花銷,沒有半點余力為家里分擔生活的重壓。
這讓喜燕看不到希望。
喜燕是個踏實本分的女人,辛苦操持著一整個家。從前,春生正值壯年的時候,外出捕魚。得來的漁獲,便由喜燕挑去批發(fā)市場上賣。她是做生意的好手。省吃儉用,把兩個孩子拉扯長大,供他們讀書。從牙縫里省出一塊磚頭,一根鋼筋,一袋水泥,在漁村里,學著大多數(shù)人家的樣子,壘起三層高的小樓,撐住了春生在村子里頭的顏面與身為漁村男人的尊嚴。哪怕屋子里的裝潢很是簡單,比毛坯好不了多少,至少外墻看來,她家一點也不落人后。她任勞任怨,唯一的盼頭便是,有一天,兩個孩子能夠長大,幫她卸去一點生活的重擔,她可以不用每天像頭只知道勞作掙錢的蠻牛,一刻也不敢松弛。
喜燕苦口婆心地游說秋曉回到小島生活。漁村的學校需要老師??家环莘€(wěn)定的工作,再找一個可靠的人。喜燕說,一個女人過日子,總需要有個男人依靠。雖然春生一身的壞毛病,但至少,他在外頭,從來沒有別的心思,也不曾動手打過她,對她說過一句重話。他對她忠誠。他與她生育孩子,老了,互相還能有個照應,做個伴。春生的存在,就像家里的頂梁柱。春生不在,她就垮了。她垮了,這個家也就垮了。
秋曉不理解喜燕的思維。她覺得,喜燕自己能掙錢,甚至,如果沒有春生的拖累,喜燕的日子,還能過得更輕松,手頭上的余錢,還能更多。為什么非要上趕著給春生當老媽子,去伺候一個在生活里一點擔當都沒有,喝醉了,還時不時會朝著她撒酒瘋的人?
喜燕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她說:“你還小,不懂。一個女人沒有丈夫,在這個世上,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是異樣的。”
春生在,至少在菜市場上,熙熙攘攘往來的人流里,從沒有人敢輕易地摸她的手,對她說一些不堪入耳的閑言碎語。隔壁賣燒鴨的攤位,老板是個外來的女人,是個寡婦,帶著個孩子。因為聽不懂閩南話,菜市場上的人,都習慣喊她“北仔”。那些男人,借口找北仔買燒鴨,經(jīng)常借著找零的空當,順勢揉摸她的手,趁機揩油。也有些男的,喜歡同她開一些不著邊際的玩笑,欺負她聽不懂閩南語。女人們從她的攤位門口路過,不經(jīng)意聽到男人同她調戲的污言穢語,忍不住竊竊私語,暗地里罵她是個狐媚騷子。
喜燕把這一切看在眼里。
縱使北仔什么事都沒做,什么話也沒說,只因為她是個外來的寡婦,便平白挨了這些欺負。辯駁與反抗,都無濟于事。謠言的聲浪,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要風不止,注定會起浪。風,是那些男人們發(fā)自本能,把持不住的邪念。他們樂此不疲。開個玩笑,又沒做什么實質上出格的事,誰能管得了長在他們臉上的嘴?他們連臉面都懶得顧忌,何況一張嘴。
菜市場,是人間百態(tài)的縮影,所有是非八卦的集中擴散地。
喜燕在菜市場上擺攤當魚販子多年,聽到的一手八卦資訊不計其數(shù),自然,北仔的故事,聽的肯定不止一個版本。類似故事的主人公,又豈止一個北仔?
這也讓喜燕更加堅定,牢牢抱緊春生這根脊梁的決心。
她把自己總結而來的這一套生活體會,原封不動地灌輸給秋曉:“女孩子,不要過漂泊的日子?;丶叶嗪?,有噴香的米飯,有熱菜,掙的錢能存住。找一個人,踏踏實實地過好日子。不比你現(xiàn)在,每天在城里,回到家,一個人對著四面墻發(fā)呆強?”
秋曉對這些話,聽得耳朵長繭子。
喜燕說服不了她,她也得不到喜燕的理解。喜燕一次又一次勸說的結果,就是秋曉回家的次數(shù),一年比一年更少。
接到夏暮的電話,秋曉愣了一下,有一點點的揪心,源自骨肉相連的本能。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春生長年酗酒,身子出狀況,遲早的事。她早有預想。
秋曉買了最近一班的動車票,往市醫(yī)院趕。
接近兩個半小時,醫(yī)生完成了春生的手術。
手術是成功的。春生被轉入ICU 病房。家屬進不了ICU 病房。夏暮在樓底下的超市借了幾個沒用的紙箱,把紙箱拆解成幾塊紙板,平鋪在廊道的地板上,與喜燕在墻角湊合了一宿。
一夜漫長。
太陽升起的時候,夏暮到食堂買了早飯。春水領著春生的姐姐,夏暮的大姑,趕到了醫(yī)院。
“我就知道,早跟他說,不能這么喝酒,不能這么喝,他偏不聽?!?/p>
大姑見著喜燕,拉著她的手,好一陣痛哭??蘼暟驯瘧K的氛圍烘托到一種行云流水般的境界,惹得喜燕也忍不住,跟著大姑抹起眼淚。“燕啊,以后的日子你可怎么辦啊?這人躺在ICU 里,還不知道能恢復成什么樣。這接下來,還得花不少錢吧?”
“有什么辦法?事情遇到了,只能先想著,救人要緊?!毕惭嗫薜每酥?,“我沒想過那么多,現(xiàn)在只想著,先撿回一條命。這條命能救得回來,已經(jīng)算是賺到的?!?/p>
“將來他生活能自理還好。如果不能自理,就是苦了你。癱在床上,救了還不如不救。他活得沒有質量,家里人也跟著受苦?!贝蠊每墒潜淮荷患覡窟B怕了。
夏暮提著早飯走到廊道,看見春水,頓時感到一陣踏實:“二伯,不知道你們要來,我再去買幾個饅頭包子?!?/p>
“不用麻煩,我們吃過了。”春水招呼他回來坐下,“醫(yī)生有沒有說,像你阿爸這種情況,一般什么時候會醒?”
“可能需要十來天??此约旱脑旎!毕哪汗郧傻貞?。家里的話,他誰也不聽。唯一敬重的人,便是他的二伯春水。
“十來天,你上班怎么辦?”春水習慣性地開始了他的安排,“我讓你伯母收拾幾件衣服,過來陪你阿母?,F(xiàn)在你阿爸人在ICU 里住著,家屬也進不去。等這兩天觀察看看,如果你阿爸過了危險期,你就回去上班。家里孩子還小,也需要你照應。公司請?zhí)L時間的假,同事恐怕也會有意見。不能因為你是我親戚,就搞特殊。你阿爸這情況,還不知道得耗多久。醫(yī)院的事,我們大人會處理,你回去看好家。”
話是說給夏暮聽,春水的眼神,卻是時不時瞟向一旁面如死灰的喜燕。
“不用,嫂子不用過來。我自己在這里看著可以?!甭牭酱核脑挘惭嘁才抡`了夏暮的前途,“你今天就跟著二伯的車回去,你爸的手術成功了,留太多人在這,也做不了什么事。晚一點你姐就來了。你們倆輪著來就行?!?/p>
喜燕的心里,隱隱掠過一絲不悅。她也說不上,這絲不悅究竟緣何而來。
但此時此刻,她真心地,不那么希望,家里人再跑到醫(yī)院里來探望。說來說去,那些看似關心的話語,無疑都是在拿刀戳著她的心窩子。
她在這醫(yī)院里,熬了一宿。
實在騰不出精力,去調動濃烈的情緒,與這些家人們共鳴。她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純粹地待著。不回顧以前,也不去想以后。
春生默默地躺在ICU 病房里。四周的醫(yī)療機器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音韻,形成一道撫慰人心的屏障,隔絕此時病房外一切的喧囂。
他緊閉著眼睛、雙唇。興許,耳朵也是關上的,只是他人的肉眼察覺不見。
春生做了一場夢。
夢里,他的母親變成一條閃著金色光芒的七彩魚,在他的跟前搖曳著尾巴。春生向大??v身一躍,尾隨七彩魚而去。
他在夢里看見海上升起純白色的濃霧。七彩魚是他的方向標,領著他,一直往前游,直到他看到海中央一座凸起的島嶼。
在島嶼旁邊的海域,一群七彩魚四面八方地朝他游了過來。
春生沒有見過這么多七彩魚。
它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像極了糖果紙。小時候,他跟著父親進城賣魚,路過百貨商店門口,碰到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牽著一個孩子從百貨商店里走出,孩子隨手丟了一把糖果紙在街頭。春生嘴饞,過去撿了糖果紙,放到嘴巴里舔。
糖果紙里面黏著一點化掉的糖,味道是甜的。
父親沒有責怪他。為了彌補無能為力給他買糖的愧疚,父親用彩色的糖果紙,給他折了一條魚。父親對他說,這是一條糖果魚。因為魚的顏色有七種,春生自己給它命名七彩魚。
他躺在ICU 的病床上,夢見自己的母親變成了七彩魚,迎接他,像條魚一般,游向大海。
他在海上的孤島旁,遇見七彩魚的群落。
領頭的七彩魚,朝他擺了擺尾巴,臉頰親昵地蹭了蹭母親的臉。
春生猜想,那條領頭的七彩魚,或許就是他的父親。
春生好奇地上了岸,登上海中央的那座孤島。
那是一座沒有喜怒哀樂的城。進島的入口,指示牌上,貼著一張價目表。
在這座島上,恣意的微笑、哭泣、憤怒,都是不被允許的。
快樂需要籌碼。生氣、悲哀,都是。每個人,都有限額。每一種情緒,都需要指標,才得以傳遞。指標被明碼標價。喜怒哀樂,都需要憑借島上硬通的貨幣,等額置換,才能獲取表達自我的機會,在已購買的限定額度內,肆意地宣泄,臉上的表情,肢體的語言,任憑自己的心情,放縱地表達。
島上硬通的貨幣,也是七彩魚的造型。
母親與父親給了他第一桶金。一支畫筆,幾盒顏料,幾個七彩魚貨幣。
春生憑著母親與父親給他的啟動資金,盤活了整個指標置換的生意。
他作畫,沒日沒夜地畫。
他的畫,似乎帶有與生俱來的魔力,能讓人哭,逗人笑,惹人怒。
春生低價收購某一種情緒的指標,再通過他的畫,炒作,運營,調動許多人的情緒,將他手頭上收購的指標,炒成不斷增值翻倍的天價,他再拋售手頭上的指標,掙得盆滿缽滿。春生成了島上頂級富有的人。
他停止了低價買入指標,又經(jīng)過一番技術性營銷,高價賣出游戲。
他把他掙得的七彩魚貨幣,統(tǒng)統(tǒng)置換成快樂的指標。
他想把這些快樂的指標,無條件地贈予他的妻子喜燕,還有他的一雙兒女秋曉與夏暮。
海上升起濃霧。
他緊握著那些名為快樂的指標,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妻子。
他看到秋曉遠遠地背對著他,朝著他不確定通往何方的方向,漸漸地離他遠去。
他張口喚著秋曉的名字。
他想告訴她,回來吧,孩子,阿爸有錢了。阿爸可以給你買所有讓你感到高興的東西。
然而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捧著那些奉上全部的七彩魚貨幣置換的快樂指標,眼巴巴地站在原地,看著秋曉頭也不回地離他遠去。
他想上前去追。
他的雙腳像是灌了鉛。島上的大地化為沼澤,困住他,任憑他如何使勁,怎么也無法動彈。
他聽到了夏暮的聲音,他在與人說著話。
好像在叫“二伯”,聽著也像在叫“阿爸”。春生知道,夏暮的這聲“阿爸”,喚的不是他。他已經(jīng)許久不曾聽見夏暮這樣好聲好氣地喚他一句“阿爸”。
他一直都知道,夏暮的心里,一直都想成為老二春水的兒子。
夏暮羨慕春水家的幾個孩子。他能理解。他們擁有一個當老板的阿爸,他掌管著一家百來號人的企業(yè),能為他們掃清成長路上的許多障礙。不像他,光靠著賣力氣,出海捕魚,換取糧食,能管他們溫飽,把他們拉扯長大,已是不易。更多的時候,因為家族里遺傳的酗酒基因,習慣買醉的他,往往還是兒女的累贅。如若他是夏暮,或許他也會把春水視為自己的父親,而不是他這樣一個醉鬼。
春生的父親,也是因為喝酒走的。長年酗酒,導致肝硬化。某一天宿醉過后,肝臟突然大出血。搶救無效,走了。
遺傳基因這種東西,就像買彩票一樣,碰運氣。家里幾個兄弟姐妹,抓鬮。抓鬮的紙張上,寫著“酗酒的基因”,只有春生抓到了。
春生很想再一次抱抱他的孩子,就像小時候,他把夏暮架在脖子上看海一樣。
他已經(jīng)記不起,曾幾何時,夏暮也對他依賴過。
那時他們父子倆的親情,還不至于像今天這般淡漠。
春生還記得夏暮剛出生時的樣子,胖嘟嘟的,皮膚黝黑,像漁人家自制的,風干過后,整顆圓滾滾的柚子茶。
春生覺得自己愧對的人,還是他的糟糠之妻喜燕。他倆打小便認識,說青梅竹馬也不為過。當她打定主意,一輩子跟著他,為他生兒育女,便義無反顧地伴著他,縱使全世界的人都把他當成一個廢物,她也不曾嫌棄過他分毫。
她的胸懷,比海還要寬廣。
其實,很早很早以前,春生也有過一段混得風生水起的時間。
比起老二春水發(fā)跡,春生手頭上闊綽的時間,甚至更早。
當時,他與喜燕剛成家。春生對未來,懷揣著諸多美好的愿景。
他花光所有的積蓄,借了點外債,造了一艘價值上百萬元的鐵船。
他是正兒八經(jīng)的船東,底下十幾個伙計。
每一次出海,都能滿載而歸。那幾年,簇擁在春生身旁的朋友很多,找他借錢的人更多。春生從不吝嗇幫助朋友。因為打小生活在漁村里,他們都是過苦日子,一路窮過來的。
當然,他也沒少關照他的家人。
大姐結婚,需要嫁妝。小妹念書,需要學費。他的能力范圍以內的,他都不說二話,給了,也就給了,從來不曾奢望,他們能夠給予什么回報。
春生看起來繁花似錦的前程,在老二春水叩響他家門的那天,戛然而止。
老二春水說,有位老板看上了漁村里碼頭邊上的一塊地,想找他合作。老板有技術,需要當?shù)匾粋€有頭腦又老實本分的人幫他打理。他們打算盤下那塊地皮,蓋一個海鮮加工廠。老板有渠道,買到便宜的二手設備。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手頭上缺啟動資金,想讓春生的鐵船抵押到銀行,幫他擔保。
春水許諾,事成以后,按擔保對應的價值,勻點股份給春生。
春生說,即便你不給我股份,親兄弟有難處,弟弟能幫上忙的,肯定不會推辭。
頭幾年,春水的廠子經(jīng)營不善,因為缺乏經(jīng)驗,打不開銷路,每一年,都是虧損的狀態(tài)。
銀行的貸款到期,春水還不上。
春生的鐵船被強制執(zhí)行,拍賣,替春水還了賬。
后來,春水僥幸接到一個大單,整個廠子的運營活絡起來。
春水掙了錢,清掉了春生幫他墊付的一些外債,但似乎,把當初許諾給春生股份一事,全然拋到了腦后。
他自我安慰地說,他原本是想給的,但是春生與他說了,不需要。親兄弟之間,無須牽扯這些利益的話題。
春生失去了他的鐵船,只能到別的漁家船上打工。
他把所有發(fā)生過的事,悄悄地藏在心底。
他不曾開口,主動去與春水提及股份一事。所有的事,就像不曾發(fā)芽的秘密,爛在了春生的肚子里。
他用大量的酒精去腐蝕這些秘密,讓它們爛掉根莖,不再茁壯。
春生躺在ICU 的病床上,身上插著管子。這些管子,延續(xù)著他的生命。而他之所以能夠躺在ICU 的病床上,他的身上,之所以能插上這些管子,是因為,病房外,有一個茫然無助的妻子,捧著自己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一點積蓄,劃到醫(yī)院財務的賬上,為他換取這病房里的一張床位,延續(xù)他一日的生命。
春生很想醒過來,告訴她,善待自己,不要在他的身上花冤枉錢。
人活一世,越往后的年紀,身邊熟知的人越來越多地去往七彩魚暢游的那個世界。
其實他一點也不畏懼死亡,甚至,有時還有一點向往。
他羨慕七彩魚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徘徊著許多他熟識的老面孔。他們曾經(jīng)在過去一段不算很漫長的時光里,給予過他很多很多真切的溫暖。
他們愛他,毫無保留。
人間比不得。
人間多寂寥。
春生又做了一場夢。
夢里,他與他的母親一起,變成了七彩魚。母親領著他,游向了七彩魚的群落。
那里的天空,純凈的藍,海水也清澈。海上升起濃霧,與天上的云朵一樣潔白,白得像母親出殯那天師爺為他們準備的,春水掏錢付費的白色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