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恒夫
《斬經堂》,在半個世紀之前,是一受眾極多的劇目,幾乎所有大的劇種都曾演出過。大多數劇種以此為劇名,但也有些劇種用名不同,如秦腔名為《吳漢殺妻》,淮劇名《吳漢三殺》(又名《王玉蓮》),徐州梆子稱為《亂潼關》,豫劇稱《收吳漢》,紹劇叫《散潼關》,蒲劇名《反潼關》,川劇叫《經堂殺妻》,江西宜黃腔則名為《雙救駕》,等等。
近一百年來,《斬經堂》曾掀起兩次熱潮,一次是在1937年,由上海華安電影公司攝制、周信芳與袁美云主演的京劇戲曲片上映之后,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①戲曲片《斬經堂》于1937年6月11日公映?!渡鐣請蟆吩疲骸啊稊亟浱谩吩谛鹿獯髴蛟汗?,已經一星期多,在愛看電影和平劇的觀眾中間,談論《斬經堂》差不多已成了最時髦的話題,因為觀眾對本片愛好的熱烈,華安公司對它就更加重視,凡是看過《斬經堂》、覺得成績很滿意的名人,為表示贊頌起見,大都題詞作為紀念?!币姟渡鐣請蟆?,1937年6月23日。上海的大小報紙做報道、刊評論、登載劇本,還促使越劇、滬劇等劇種移植了此劇目;第二次是在1961、1962年,浙江紹劇《斬經堂》進京做內部演出,揚劇《斬經堂》在南京做內部演出,許多戲曲演員和專家看了此戲,于是,《戲劇報》在1962年陸續(xù)刊登了郭漢城、戴不凡、鄧拓、羅絲丁、馮其庸、劉頌、王世德、王子野等人的文章,對其思想內容展開了激烈的交鋒。
20世紀80年代之后,隨著許多傳統(tǒng)劇目的解禁和傳統(tǒng)文化的復蘇,一些劇種讓該劇重新登上了舞臺,有的劇種則按照新的審美觀念進行幅度較大的改編。因該劇的思想內容和人物形象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有一定的差距,①《人民日報》1949年3月25日第2版以“人民的城市不容傳播封建思想——北平市文管會提出停演迷信淫亂舊劇”為題,列出一些禁演劇目,其中,“五、屬于表揚封建壓迫的:《斬經堂》(《吳漢殺妻》)、《游龍戲鳳》(《梅龍鎮(zhèn)》)、《翠屏山》、《紅梅閣》、《哭祖廟》”。一直存在著爭議,所以,評論界對它的評價常常褒貶不一。
從民國到現在,盡管對其研究的文章不下百篇,但都沒有對它的故事來源、思想內核、內容流變、如何傳承等做深入的探討,以致許多問題模糊不清。筆者關注此劇目多年,搜集了較多的相關資料,今將其粗淺的認識公布出來,以促進該劇的研究。
該劇的主人公吳漢,歷史上實有其人。生年不詳,卒于公元44年。東漢政權建立后,拜大司馬、廣平侯,列于云臺二十八將之第二位。
《后漢書》《兩漢紀》中有關于他事跡的記述,如:
吳漢,字子顏,南陽宛人也。家貧,給事縣為亭長。王莽末,以賓客犯法,乃亡命至漁陽,資用乏,以販馬自業(yè),往來燕、薊間,所至皆交結豪杰。更始立,使使者韓鴻徇河北?;蛑^鴻曰“吳子顏,奇士也,可與計事”。鴻召見漢,甚悅之,遂承制拜為安樂令。②范曄撰:《后漢書·吳蓋陳臧列傳》,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01頁。
初,吳漢說寵(漁陽太守彭寵)曰:“漁陽、上谷突騎,天下所聞也,君何不率勉上谷共遣精銳以詣劉公(指劉秀),并力擊邯鄲,此一時之功也?!薄瓕⒓皬V阿,聞城中車騎甚眾,漢乃勒兵問曰:“此何兵?”曰:“大司馬公也?!雹鄞颂幍拇笏抉R公指劉縯,縯字伯升,光武帝劉秀同母兄,時為更始帝劉玄的大司馬。時王郎亦遣大司馬略地,漢復問曰:“大司馬為何公也?”對曰:“劉公(指劉秀)也?!睗h聞之喜,即進兵城下。初,聞二郡兵且至,或云王郎來,甚憂之。及聞外有大兵,公親乘城勒兵,傳問之,漢等答曰:“上谷兵為劉公,諸部莫不喜躍,耿弇得所歸附焉?!薄瓍菨h為人質厚少文,造次不能以辭自達,然沉勇有智略,鄧禹及諸將多知之,數相薦舉,乃得召見,遂相親信,常居門下。④袁宏:《兩漢紀(下)》,“后漢紀·光武皇帝紀卷第二”,張烈點校,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6頁。
由《后漢書》《兩漢紀》的這兩段記述可見,吳漢既不是官宦的后代,也沒有做過王莽的女婿,更沒有在鎮(zhèn)守潼關時聽從母命殺死妻子、背叛王莽而投順劉秀。
既然如此,為何要讓吳漢成為《斬經堂》的主人公呢?因為吳漢在劉秀奪取政權的過程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他不僅具有超凡的文韜武略,能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還有帶領眾人擁戴劉秀登上皇位之功。我們仍以史書為據:
光武因躬(指謝躬)在外,乃使?jié)h(指吳漢)與彭岑襲其城。漢先令辯士說陳康曰:“蓋聞上智不處危而僥幸,中智能因危以為功,下愚安于危以自亡。危亡之至,在人所由,不可不察。今京師敗亂,四方云擾,公所聞也;蕭王(指劉秀)兵強士附,河北歸命,公所見也;謝躬內背蕭王,外失眾心,公所知也。公今據孤危之城,待滅亡之禍,義無所立,節(jié)無所成。不若開門內軍,轉禍為福,免下愚之敗,收中智之功,此計之至者也。”康然之。于是,康收劉慶及躬妻子,開門內漢等?!馕浔睋羧嘿\,漢常將突騎五千為軍鋒,數先登陷陳。及河北平,漢與諸將奉圖書,上尊號。光武即位,拜為大司馬,更封舞陽侯。①范曄:《后漢書·吳蓋陳臧列傳》,第202頁。
王(指劉秀)謂鄧禹曰:“吾欲取幽州突騎,誰可使者?”禹曰:“吳漢文能柔未附,武足斷大事,可用也?!蹦艘詽h為大將軍,持節(jié)與耿弇發(fā)幽州十郡兵。幽州牧苗曾不肯調,漢將二十騎至無終,曾以漢無備,出迎漢。漢麾騎收曾,即誅之,遂取其軍,威震北州。漢將兵詣王所,諸將望見漢還,兵馬甚盛,皆曰:“此欲自將之,何肯與人?”及漢至,上公簿,請所付諸將,各多請之。王曰:“屬者恐其不與人,今所請又何多也?!雹谠辏骸秲蓾h紀(下)》,“后漢紀·光武皇帝紀卷第二”,第28頁。吳漢圍廣樂,周建將十余萬人救之,漢逆戰(zhàn)不利,墮馬傷膝,建等遂得入城。諸將謂漢曰:“大敵在前而公臥,眾懼矣?!蹦斯彾?,椎牛饗士,曰:“賊兵雖多,乃劫掠群盜耳。勝不相讓,敗不相救,非有仗節(jié)死義同心者也。封侯之秋,諸將勉之。”吏士聞之,莫不激怒。明日,賊兵大出,圍營數重,漢乃被甲仗戟曰:“聞擂鼓聲皆大呼俱進,后至者斬!”遂鼓而進之,賊兵大破,管、樂降。③袁宏:《兩漢紀(下)》,“后漢紀·光武皇帝紀卷第四”,第61—62頁。
說吳漢智勇無雙,忠貞不貳,身先士卒,克敵制勝,為劉秀之左膀右臂,不為過也。劉秀委任他做大司馬時,有人不服,劉秀說:“吳將軍有建策之謀,又誅苗曾,收謝躬,其功大?!雹茉辏骸秲蓾h紀(下)》,“后漢紀·光武皇帝紀卷第三”,第42頁。吳漢死后,劉秀為表明對其敬重之情,不再設大司馬一職,而將統(tǒng)帥之職改為“太尉”。
《斬經堂》問世于何時,又為何人所編,已不可考。但由明代謝昭編著的《東漢演義》可得,至少在明末時尚未有吳漢殺妻的故事?!稏|漢演義》第四十八回講到吳漢歸順劉秀的故事情節(jié):
卻說馬成一人望見一隊軍來,約四五百之多,旗上寫著“蘇龍”“蘇虎”。馬成躍馬趕上,更不打話,提起宣花斧,大喝一聲,殺將進去,沖其軍兵四散。蘇龍、蘇虎抵敵不住,撥回馬就走,馬成追趕。蘇龍二人走至天明,到一山莊,下馬覓歇。見莊下一壯士,迎二人于堂上,施禮坐定。問曰:“二公何姓?”二人答曰:“吾乃蘇丞相之子蘇龍?zhí)K虎是也?!眽咽柯勓?,遂拔劍斬死二人。馬成追至莊下,見斬訖二人,遂問壯士曰:“汝何名?為吾除害?!眽咽看鹪唬骸靶諈?,名漢,字子顏。敢問將軍為何至此?”答曰:“吾乃光武輔將馬成,追趕二人于此,不想壯士為我除之?!眳菨h聞言大喜,遂同馬成回見光武。接至帳下,施禮畢,吳漢將斬訖二人之事,告與光武。光武大喜曰:“多感將軍之力。”⑤謝昭:《東漢演義》,見朱恒夫校注:《東西漢演義》,三民書局1998年版,第558頁。
謝昭的生平雖然不詳,但《東漢演義》早期刻印于明代萬歷年間,⑥該書早期為金陵周氏大業(yè)堂刊,名為《重刻京本增評東漢十二帝通俗演義》。之后,書坊又出版了《劍嘯閣批評東西漢演義》,將甄偉的《西漢演義》收錄進來,甄偉自序時間為萬歷壬子歲(1612)。作序者為彼時的名士陳繼儒,而繼儒生于1558年,卒于1639年。
《東漢演義》雖然沒有“吳漢殺妻”的情節(jié),但已經有了“王莽趕劉秀”(又稱“劉秀走國”“劉秀走南陽”)的故事輪廓。說劉秀在京城中,被人見到“金龍護體,紫霧遮身”。王莽得知劉秀是皇族劉氏后人,又有這樣“真命天子”的征兆,便命大將蘇獻領軍“閉城搜捉”。但是劉秀得到了許多人尤其是竇融的幫助,逃出了京城,“竇融至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屆,把文叔(指劉秀)妝作夫人,坐于車簥之上,送出潼關”。⑦謝昭:《東漢演義》,見朱恒夫校注:《東西漢演義》,第521頁。但是,王莽還是窮追不舍,使劉秀幾次陷入絕境。
“王莽趕劉秀”的故事,也不是肇始于《東漢演義》,民間故事中早已有之。江淮儺歌“神書”中就有《劉秀走南陽》(又稱《土地懺》)的故事,說劉秀是漢平帝的皇后也就是王莽女兒所生,王莽要斬草除根,欲殺死剛出生的劉秀,是忠臣柴文進用自己的女兒置換了他,并將其帶出宮外。但七年之后,通曉陰陽、能掐會算的奸臣徐士林卜準劉秀被柴文進藏了起來。柴文進無奈,只得讓劉秀到南陽鄧禹處躲藏。而在往南陽的過程中,就有與吳漢在潼關交會的情節(jié):
不表小主心煩惱,再表鄧禹在南陽。
鄧禹先生屈指算,知道小主到南陽。
這會不差別一個,差個金瓜馬成相。
你今不到別處去,劉林莊上接小王。
金瓜馬成領了令,懷揣錦囊接小王。
身騎一匹白龍馬,白銀槍在手中央。
駕馬揚鞭朝前走,前面不遠劉林莊。
將身來到三岔路,看見孩童身穿黃。
馬成錦囊來取出,知道他是漢小王。
連忙下了高頭馬,叫聲孩童聽衷腸。
看你這個多模樣,你可是個漢小王。
要是小主對我說,不必瞞哄我身當。
我今不是別一個,我是金瓜馬成相。
鄧禹先生差來的,來接小主到南陽。
劉秀聽說心歡喜,尊聲將軍聽衷腸:
我今不是別一個,我是劉家漢小王。
馬成一聽心歡喜,一把抱住漢小王。
把他抱在馬身上,一馬雙馱到南陽。
在路行程來得快,前面頂到潼關防。
馬成來到潼關下,喊道吳漢賢侄郎。
你把關門來開放,讓你伯父出關防。
吳漢關上抬頭看,看見一位老年昌。
馬前坐的老伯父,馬后孩童身穿黃。
莫非就是漢小主,我今不能上他當。
手拿圖像照一照,到底是個漢小王。
吳漢關頭忙開口:叫聲伯父聽我講,
馬后有個穿黃的,他是劉家漢妖王。
你把妖王來丟下,我今放你過關防。
馬成聽說沖沖怒,罵聲吳漢雜種郎。
要我丟下漢小主,快快下來比刀槍。
吳漢聽說城樓下,上馬提刀到戰(zhàn)場。
話不投機翻了臉,來來往往比刀槍。
馬成到底年紀大,吳漢年輕力又壯,
就被吳漢來捉住,捉去君臣人一雙。
君臣打在囚車內,解到京都見王莽。
人馬浩浩朝前走,歸德府在面當陽。
吳漢家住歸德府,家中還有老萱堂。
吳漢一生垂孝母,心想回家看看娘。
二次來到府門口,人馬扎住在外方。
囚車放在廊檐下,吳漢堂前見老娘。
將身來到后堂上,親娘媽媽喊一場。
吳媽一見吳漢到,我兒心肝叫一場。
你今把守潼關地,哪有時間轉還鄉(xiāng)。
吳漢聽說忙開口:親娘媽媽你在上,
你兒把守潼關地,捉住老小人一雙。
一個劉家漢小主,一個金刀馬成相。
二人打在囚車內,解往京城見君王,
順走我家歸德府,回家看看老親娘。
吳母聽說把話講,喊道我兒吳漢郎:
罷罷你今回家轉,老娘問問你身當,
那個是個真明主?那個是個草寇王?
有恩不報怎樣說?有仇不報怎樣講?
你把此話對我說,老娘還有話要講。
吳漢說是我曉得,我把此話告訴娘:
王莽是個真明主,劉秀是個漢妖王,
有恩不報非君子,有仇不報枉在世。
吳母聽說沖沖怒,罵聲吳漢雜種郎。
恩仇二字不曉得,細聽為娘對你講:
你父名叫吳成業(yè),他是漢朝一忠良。
王莽奸黨篡了位,叫你父親來投降。
你家父親未準口,當殿綁起他身當。
把他綁在馬尾上,衣服剝的精大光。
校場拖有五十轉,尸骨如泥把命亡。
老賊王莽心腸狠,要捉全家上法場。
多虧馬成來送信,母子逃難在外方。
一直逃到歸德府,母子二人過時光。
后來王莽開武場,我兒得中狀元郎。
老賊看你武藝好,招為駙馬在皇房。
命你把守潼關地,偏偏捉住漢小王。
捉住小王不算數,又捉恩人馬成相。
你算不忠又不孝,無情無義雜種郎。
殺父之仇你不報,你又保他立朝綱。
仇人當作恩人待,你又拜他為岳丈。
為娘說到傷心處,不覺兩眼淚汪汪。
吳漢當時雙膝跪,親娘媽媽聽衷腸:
兒今不保老奸賊,決心要保漢小王。
囚車放下人兩個,請到客廳飲酒漿。
我保小主興人馬,殺到京城捉王莽。
吳母一聽忙開口,叫聲我兒吳漢郎:
自古單絲不成線,古來獨木不成林。
孤掌難鳴人一個,不能上京捉王莽。
我兒要把仇來報,老母有話對你講:
你妻她是奸賊女,她是王莽親生養(yǎng),
舍得廂房妻子殺,也算報仇事一樁。①朱恒夫、黃文虎搜集整理:《江淮神書》(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143頁。
于是,吳母逼迫吳漢殺妻。妻子是賢孝之人,吳漢三次欲殺,終不忍心下手,最后還是妻子以自刎的方式結束了生命。吳母為了讓兒子一心擁戴劉秀,了卻他的牽掛,也自縊而死。這樣的情節(jié)與后來《斬經堂》的內容高度相似。
江淮儺歌“神書”是該地區(qū)的香火童子(巫師的地方稱謂)行儺時演唱的故事內容,至遲在宋代,江淮地區(qū)就有了行儺活動,如《太平廣記》卷四百七十《水族七》云:“唐楚州白田(今江蘇寶應縣境內)有巫曰薛二娘者,自言事金天大王,能驅除邪厲,邑人崇之?!雹诿駠秾殤h志》卷三十二《摭記》收錄了此文?!吧駮敝械摹靶浴被颉疤茟浴彼鶖⒌墓适卤尘岸荚谒未?,故可以斷言,《土地懺》即《劉秀走南陽》的故事,不會晚于明末。我們不能說江淮神書《土地懺》就是“吳漢殺妻”的源頭,但可以說《土地懺》是有關“吳漢三殺”故事現存最早的文獻。
因“王莽趕劉秀”的故事被巫師采納為儺歌的素材,而在古代幾乎無處沒有行儺活動,于是,此故事流播許多地方,連蒙古族的曲藝“胡仁烏力格爾”也說唱《劉秀走國》的故事。③胡仁烏力格爾《劉秀走國》,為布仁巴雅爾說唱,有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整理本。
傳播如此廣泛的故事,自然會成為戲曲及其他藝術形式的素材。就內容宏富的“王莽趕劉秀”而言,梆子、眉戶、皮影戲、大鼓書、道情等都有演繹,就連東北的二人轉也有此曲目。而戲曲《斬經堂》所敘的僅是“王莽趕劉秀”故事中的一節(jié)。
據現有資料來看,《斬經堂》并不是由某一個劇種初創(chuàng),但由于所采用的素材都是故事情節(jié)相似的民間傳說,故大同小異?;談 秴菨h三殺》傳至淮劇、京劇、紹劇等,秦腔《吳漢殺妻》則傳至梆子腔系統(tǒng)及受梆子聲腔影響的諸劇種。
因麇集于揚州、淮陰、泰州的徽商的關系,自乾隆年間開始,徽劇在蘇北盛行,于是,淮劇的前身“三可子”自覺地接受徽劇的影響。待“三可子”從民間小戲嬗變?yōu)閼蚯鷦》N之后,亦搬演徽劇劇目,其“九蓮十三英”中的《王玉蓮》(又名《吳漢三殺》)即是從徽劇移植而來。
眾所周知,京劇源自徽劇,因此,京劇的《斬經堂》亦源自徽劇?!按藙。ㄖ浮秴菨h三殺》)為徽班常演劇目,后移植于京班,唱【撥子】,蒼涼古樸,富有特色?!雹軓堛屩骶帲骸督K戲曲志·鹽城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28頁。睦公于1938年發(fā)文說:“此劇昔為三麻子所編,生前曾在滬時,每一開演,均有人滿之患?!雹菽拦骸丁磪菨h殺妻〉為三麻子所編》,《立言畫刊》1938年第6期。“三麻子”為戲曲演員王鴻壽(1850—1925),能演昆、徽、京等劇種的戲,原籍安徽懷寧,生于江蘇如東縣掘港場,幼習昆曲武丑和徽戲靠把老生。青年時在太平軍徽班度過,后投師里下河徽班武生藝人朱湘,在其門下深造。來滬演出后,《斬經堂》是他經常演出的劇目之一,極受觀眾歡迎。睦公說此劇為三麻子所編,不完全符合事實。三麻子早年演的多是徽劇,自然熟悉徽劇的《吳漢三殺》,或許是三麻子對一些情節(jié)進行了改動,第一次用京劇來演,并將劇名改為《斬經堂》。
將徽劇《吳漢三殺》與三麻子所演京劇《斬經堂》的內容做個比較,即可知道兩者之間的異同。徽劇《吳漢三殺》的劇情概要為:
劉秀復國走南陽,偕同馬岑路經潼關,為潼關總鎮(zhèn)、新朝駙馬吳漢所擒。吳母聞訊,深夜探監(jiān),并將國仇家恨,告知其子。吳漢始知王莽乃是弒君篡位之奸佞,決意腰斬其父的仇人,立志興漢滅莽。吳母命漢先殺其妻,以明其志。吳漢妻王玉蓮雖是王莽之女,但是秉性賢德。吳漢幾次欲殺,然都不忍加害。只得將實情相告,玉蓮聞之,悲痛欲絕,為全夫志,奪劍自刎。吳母為絕兒子后顧之憂,亦自縊身死。吳漢火燒潼關,隨劉秀同去南陽。①張銓主編:《江蘇戲曲志·鹽城卷》,第128頁。
三麻子所演的京劇《斬經堂》主要情節(jié)為:
吳漢性至孝,精武事,有將才,后尚新莽女偽公主,奉命鎮(zhèn)守潼關。其母每思歸漢,奈無間可乘,不得已暫秘之。適光武及主帥鄧禹率師攻潼關,吳母恐子漢戀妻貪祿,罔顧大體,因密授以劍,責以大義所在,公私不得兩全,令其殺妻歸漢。吳漢伉儷甚篤,且妻雖為莽女,而性極賢淑,終年獨處一樓,名經堂,茹素唪經,不預外事。吳漢難違母命,而又不忍遽施決絕手段,籌思無計,遂直闖經堂,告以來意。莽女慨然接劍自殺,以成夫志。漢取頭見母,遂開關納漢兵入。②睦公:《〈吳漢殺妻〉為三麻子所編》。
后者母逼殺妻的主干情節(jié)雖然與前者相同,但有兩處做了較大的改動。一是時間移到了劉秀長大成人,開始率軍與王莽爭權了。這一次到潼關,不是和馬武被王莽追趕逃竄,而是領軍攻打。二是吳母沒有自殺。
周信芳曾和三麻子同臺演出,學演過此劇。在三麻子去世的這一年,也就是1925年8月21日首演于丹桂第一臺。他飾吳漢,王靈珠飾王蘭英。但他沒有照著三麻子的劇情來演,而是以徽劇為底本進行了加工。所演劇情為:“東漢末年,王莽篡漢,劉秀舉兵復國。莽下詔大索,獲劉秀者,受上賞。時潼關守將吳漢,父本為莽所殺,漢因髫年無所知,及長,莽以女妻之,為偽朝臣。劉秀敗走潼關,為漢所擒,將械送京師,稟于母,母始以君父之仇告,并責以三事,即釋劉、棄官、殺妻是也。莽女固甚賢,漢不忍殺,母亦不忍殺,但不殺女,又無以絕事仇之念。于是,漢泣拜受命,殺女于經堂。蓋女適正禱佛前,為母、夫祈福也。漢既殺妻,母哭之哀,亦自縊。漢乃焚宅負母骨,縱馬出潼關,輔劉秀復興漢室?!雹圯W庵:《〈斬經堂〉之改編及其本事》,《北洋畫報》1937年6月26日,第1573期。
在藝術的表現上,周信芳也進行了加工。劇中的吳漢在揉臉、造型、做派上介于紅生和須生之間。在聲腔上,他保留了徽劇高撥子高亢激昂的特色,但加入大段的二黃唱腔。其中“賢公主休要跪你休要哭”一段,委婉凄切,成為膾炙人口的唱段。在表演上,他將人物內心的矛盾和情感的細微變化層次分明地表現了出來,刻畫得入木三分。到了搬上銀幕的1937年,該劇已經成為麒派的代表性劇目之一了。
紹劇的《斬經堂》亦由徽劇而來,但情節(jié)比徽劇更加細膩。僅以吳漢第二次奉母命進經堂為例:
(吳內白)走呵?。ㄉ铣┒畏盍四镉H命,來到經堂斬玉英。我今上前來下手,(玉英白)阿彌陀佛?。▍浅┌?!大丈夫行事須三思而行。(吳白)宮主開門!宮主開門!嘈,唔!(玉英白)奴道是誰,原來是駙馬。請來見禮。(吳白)還見什么禮??。ㄓ裼祝┱堊?。(吳白)請坐。(玉英白)駙馬,你往日見了妾身,歡顏悅色;今日見了妾身,怒容滿面,卻是為何?(吳白)宮主有所不知。今日是本藩坐關日期,來了義弟馬成,帶同妖人劉秀,想混出潼關,被本藩瞧破機關,將劉秀拿下了。(玉英白)嚇!怎說駙馬將劉秀拿下了?(吳白)拿下了?。ㄓ裼祝┭?!拿得好呀,是拿得好。駙馬你拿住劉秀,獻與父皇,封官非小,理該婆婆跟前報喜才是。(吳白)想我也曾稟過你婆婆,你婆婆不加其喜,反加愁悶。(玉英白)你可問過婆婆為何愁悶?(吳白)早已問過。你婆婆言道:若要此事說明,要依你婆婆三件大事。(玉英白)駙馬說哪里話來!想婆婆乃是一大,你我乃是一小,漫說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也要依遵婆婆。(吳白)本藩怎敢不允?(玉英白)請問駙馬,頭一件?(吳白)喏,喏,頭一件,將劉秀放出潼關。(玉英白)駙馬,你可曾放出?(吳白)早已放出。(玉英白)啊嚇。放得好,是放得好。請問駙馬第二件?(吳白)若說第二件……(玉英白)第二件?(吳白)唔,本藩不講倒也罷了,(玉英白)駙馬說哪里話來,你我夫妻,有話同知?!袤惴煎\:《紹興大班〈斬經堂〉(七)》,《紹興戲報》1941年2月14日,第33號。
這一段對白,逼真地表現出了吳漢內心的煎熬和他們夫妻之間的深情,尤其凸顯了王玉英孝敬婆婆、順從丈夫的品性。她先是為丈夫捉拿了劉秀而高興,因為這樣會使丈夫得到朝廷的封賞,然而,當丈夫說已經按照婆婆的要求放了劉秀時,她只是稍稍愣了一下,馬上便說“放得好,放得好”,她不讓自己有一點兒主見,高度自覺地做一個溫順的媳婦與妻子。
秦腔《吳漢殺妻》②秦腔《吳漢殺妻》劇本,為民國年間西安新記書局刻印,現收藏于陜西省戲曲研究院,感謝何桑研究員提供了電子版本。的基本情節(jié)同于徽劇,也就是說,同于流傳甚廣的民間傳說“王莽趕劉秀”中有關吳漢殺妻的情節(jié)。但人物的刻畫過于粗樸,無論是吳漢、吳母,還是妻子王桂英,形象皆是平面的,雖然也寫了吳漢內心的沖突,但是,沒有表現出感人的、痛徹心扉的情感。
不管《斬經堂》由哪一個劇種搬演,它的劇旨都是一樣的,即頌揚忠孝節(jié)義的封建道德。吳母之所以堅決要求兒子歸附劉秀,是因為她認為王莽是篡奪大漢朝的叛逆奸賊,必須推翻這一偽政權,何況他還是殺夫的仇人,而劉秀是皇室的血脈,才是正統(tǒng),復興漢室是一個臣民應盡的義務;吳漢之所以要殺掉王玉英(或名“桂英”“蘭英”),即使他們夫妻感情深厚,他也知道妻子賢淑,不應該承擔其父王莽的罪過,只是因為他不能違背母親的嚴命,倘若不殺,就成了不孝之子;王玉英雖然自覺冤枉,且有過抵抗,“父雖不忠,妾非不孝,不應以父之罪加諸妾身”,但當了解丈夫投漢的決心后,為成全夫志,毅然自刎而死,因為她認為,為人妻者必須無條件地服從丈夫,一切為丈夫著想,否則,就是缺德之人。
這樣的劇旨,在民主意識漸漸濃厚的20世紀上半葉的上海,也是遭到一些觀眾非議的,有一位觀眾這樣說:“吳母為了殺夫之仇,使兒子喪失了愛妻,自己亦不惜一死以增吳漢敵愾之氣,這樣堅決的婦人,實在令人驚駭。王蘭英的從容就死態(tài)度,也令人可嘆?!?,我覺得更可怕的是封建社會的宗法傳統(tǒng),它使人間沒有人性,也不能有真正的情感。假使一般的觀眾,在意識上依然欣賞這樣的戲,而不覺得有乖戾惡心的情緒的話,那么,民主時代離開我們也許還遠吧?!雹圩蟻恚骸墩劇磾亟浱谩怠?,《世界晨報》,1946年9月24日。
但是,在日本侵略中國、山河破碎這個特定時期,這個劇卻起到了一定的愛國主義教育作用。曾任國民黨中宣部宣傳指導處處長的張九如認為:“這本戲,不必問正史所記如何,僅從劇情看,確是目下大小漢奸的當頭棒,全國同胞為民族鋤奸的興奮劑,全國被難同胞為父兄妻女報仇的指南針。它是我們民族血液中飽含的意識,它是我們炎黃胄裔精神上共有的潛力,只需稍經點燃,必然可爆發(fā)于全國,若將此類劇本如《泣秦庭》《犒秦師》《投軍別窯》《木蘭從軍》《大戰(zhàn)黃天蕩》等,為前后有計劃有意識的聯演,有數十百名演員,普遍活躍于各地,到處做戲劇界的‘游擊戰(zhàn)’,而不局守于都市作陣地戰(zhàn),斷然可使有血有淚可燃可塑的國民,都成為衛(wèi)國殺敵的名角,斷然可說明時代需要,說明國民職責,成為動員民眾的助力。其效之大,絕非學校教育及尋常宣傳方式所可及?!雹軓埦湃纾骸稄挠懩鎻蛧膰鴦 磾亟浱谩嫡勂稹?,《民意》1938年第49期。不僅官員有此認識,一些普通百姓也有同感:“看歷史劇不能拿現代的情緒來斷判的,吳漢當時的忠孝觀念和他的果斷精神,實在是值得贊揚的,尤其是在現時的中國,一般人的‘自私心’的狂大,漢奸的賣國、媚外等行為,哪一個不是為了自私,為了難以割斷親愛的私欲呢?”⑤《關于〈斬經堂〉之我見(上)》,《影戲》1937年第29期。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斬經堂》就被列入“禁戲”,其理由是“劇中宣傳盲目正統(tǒng)觀念”⑥李綸:《應禁演和可上演的舊劇劇目及說明》,《戲曲新報》1949年6月10日,第2版。、“屬于表揚封建壓迫的”⑦《人民的城市不容傳播封建思想——平市文管會提出停演迷信淫亂舊劇》,《人民日報》1949年3月25日,第2版。等,雖然在20世紀60年代初,有過幾場演出,但是僅為內部觀摩性質,目的是學術討論和借鑒其中的表演技藝。直到20世紀80年代之后,該劇才重新登上舞臺。其表演方式一是基本按照原來的內容來呈現,二是對其情節(jié)、人物形象做了幅度較大的改編。然而,這兩種方式都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以至于現在50歲以下的觀眾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劇目。之所以得不到當代觀眾的認可,是因為未改編或改編的劇目,都不吻合人們的審美趣味。
傳統(tǒng)劇目數以萬計,戲曲界為何放不下這一劇目?原因自然不是它頌揚了封建道德,而是該劇有兩個鮮明的特色:一是它表現了人們在“家”與“國”的利益發(fā)生矛盾的時候,該如何處理兩者之間的關系,涉及戲曲傳統(tǒng)劇目中很少表現的人性問題;二是它有激烈的戲劇沖突,尤其是主人公吳漢的內心沖突——親情的搏斗、倫理的掙扎、家國的抉擇,這樣的沖突在戲曲中也是很少見的,能給演員很大的發(fā)揮空間,同時也能給觀眾在近乎窒息的審美過程中以極度的心靈震撼。因此,該劇有傳承的價值。
如何傳承呢?原封不動地搬演肯定是不行的,不要說和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抵牾,就是絕大多數觀眾也不會歡迎。吳漢、吳母在今天都無美感可言,就是禮教的犧牲品王莽之女王蘭英的行為也不會令人欽敬,甚至對她連同情、可憐的感情也難以生發(fā)出來。如蘭英知道婆母與丈夫一定要殺死她時,她竟這樣說:“既然如此,駙馬請上,受妾身一拜?!迸R死前還呼喚著吳母,祝愿她福體永遠安寧,憂愁自己死后高堂老母無人侍奉。
那么,必須改編。20世紀80年代以來,有幾個劇種做了這項工作,代表性的作品有韓爾德改編的豫劇《五更鼓》和袁玉成的新編淮劇《王玉蓮》。
《五更鼓》“不僅舍棄了對封建君王個人的批判,也舍棄了個人之間恩恩怨怨的糾纏,而把批判的解剖刀指向了更深的層次——被封建政治浸淫透的人們。從而達到對封建政治的批判。通過對這些人物活靈活現地描繪,入木三分地表現了他們被封建政治扭曲了的靈魂,表現了他們做出封建政治抉擇時的心靈痛苦,以及那準確到位的心理歷程,讓人心疼的感情糾結,震撼人心的靈魂撞擊”。①牛冠力:《從〈斬經堂〉到〈五更鼓〉》,《東方藝術》2000年第5期。
新編淮劇《王玉蓮》“以吳漢的妻子王玉蓮為主角,把原來的主題——國仇家恨改為男女主人公的生情死愛。該劇敘述了吳漢與王玉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后因王玉蓮的父親王莽篡漢自立、殘殺了忠于漢朝的吳承業(yè)(吳漢的父親),而戰(zhàn)亂又使吳漢與王玉蓮失散。數年后,吳漢長大,武場奪魁,王莽招他為駙馬,并命他鎮(zhèn)守潼關。新婚之夜,兩人相認,于是濃情蜜意,恩愛逾常。吳漢鎮(zhèn)守潼關,奉王莽之命捉拿了漢朝宗室劉秀。吳漢的母親聞訊大驚,對吳漢說出往事,要吳漢釋放劉秀并進一步展開了逼迫吳漢殺妻的劇情。整出戲沒有過分突出王玉蓮的怨天尤人,而是極力發(fā)展、鋪陳了王玉蓮的善良情感,放大了王玉蓮與吳漢的愛情,把王玉蓮的個人命運融合于家國的苦難命運,渲染了當愛情遭遇政治挑戰(zhàn)時,吳漢由殺妻轉向休妻、別妻;王玉蓮由怨夫轉向疼夫、愛夫、救夫,將淮劇傳統(tǒng)戲中的‘三殺’,改成‘一殺、二休、三投湖’,努力使人性的花朵綻放在腥風血雨的政治斗爭中”。②震白:《冷月凄風苦玉蓮》,《上海戲劇》2012年第1期。
《五更鼓》的劇旨雖然將原劇頌揚忠孝節(jié)義的封建道德改成對封建政治的批判,但是,情節(jié)的主干“殺妻”沒有變,只是把殺妻的壓力從吳母的綱常觀念改成是由吳母、吳漢站在封建政治的立場上權衡利弊后所致。這部戲之所以沒有“立得住”“留得下”,是劇作者將故事的基點定錯了。用這個故事來批判封建政治,如同讓堂吉訶德大戰(zhàn)風車,沒有任何意義,且在劇旨上也沒有多少出新之處。這樣做的結果還大大降低了妻子被殺的悲劇性,她不過是死于利欲熏心的小人之手——她“身著婚禮盛裝,點亮一支支蠟燭”,為婆母六十大壽繡制壽幔;她與丈夫共同回憶新婚之夜的美好;她又為未來勾畫了一幅世外桃源圖,企圖打動丈夫,尋找一線生機,逃脫死亡;然而,當她最終發(fā)現丈夫不愿“讓兒孫牧羊放?!?、一心一意要“封公封侯”、自己難逃一死時,才奪劍自刎。
相比之下,新編古裝淮劇《王玉蓮》更加不成功,它將嚴肅的倫理悲劇寫成了一般的愛情劇,且胡亂地改變了故事主干內容,如逼迫吳漢殺妻者不是吳母,而是劉秀。嚴格地說,它不是《斬經堂》的改編,只不過是借原劇來包裝劇作者自己編造的故事罷了。
那么,怎樣讓老樹開出新花,使《斬經堂》在新的時代再次成為人們熱愛的劇目?建議可以考慮下列思路:
一是劇旨定在對封建禮教的批判上,要將吳漢妻、吳漢與吳母都寫成悲劇性的人物,他們的悲劇不是由個人的觀念或某個偶然性事件導致的,而是具有歷史的必然性,要寫成在那個時代一定會出現這樣的悲劇。原劇的三個人雖然也是悲劇性人物,但他們的悲劇是吳母自己執(zhí)著于綱常觀念造成的,吳漢殺妻和妻子自刎,也都有個人自覺奉行封建道德的成分,所以,他們都散發(fā)出忠孝節(jié)義的“光芒”,成了封建社會的道德榜樣。新編的《斬經堂》,不能再給他們罩上封建道德的“光環(huán)”,而要表現出他們都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是封建禮教逼迫吳母嚴命兒子殺妻,吳漢在嚴酷的封建禮教的氛圍中不得不殺妻,妻子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亦不得不自殺。這三個人物形象不再讓觀眾欽敬,而是由衷地感嘆他們命運的不幸,并給予深深的同情。與此同時,讓觀眾深刻地認識到禮教的不人道與殘酷性,并慶幸自己生活在民主昌明的時代。
二是劇情不能有大的變動,但可以在情節(jié)上做些補充,以緊針密線,讓人物的心理與行動符合生活的邏輯,使故事與人物形象具有生活與藝術的真實性。原劇有許多“漏洞”,如吳母為何態(tài)度決絕、不惜一切地要兒子擁戴劉秀?在一些劇種的劇目中,劉秀出場時僅是一個幼童,恢復漢朝的斗爭還沒有開始,吳母為了報仇,已經隱忍了幾十年,連兒子都沒有漏一絲口風,之所以如此,就是怕報仇不成,反而給兒子帶來殺身之禍。而現在就要求兒子與王莽決裂,為一個乳臭未干的孩子打江山,豈不要冒巨大的政治風險?這和她干練、成熟的品性不是完全矛盾了嗎?應該將劉秀到潼關的時間移至反莽戰(zhàn)爭已經成燎原之勢時,此時,莽秀力量相埒,處于相持不下的階段,而吳漢的立場決定雙方的勝敗,這時候,吳母嚴命兒子叛莽擁漢,使劉秀最終取得勝利。至于對王莽與劉秀的政治評價,應該采取模糊或回避的方式,既不肯定劉秀,也不否定王莽,吳母為何那樣做,要給她這樣的理由:她不僅僅是出于抽象的正統(tǒng)觀念,也不僅僅是為了報殺夫之仇,還有為了自身或家族利益的動機??梢詫⑺纳矸菰O計成原漢朝的一個公主,擁戴劉秀實際上是為自己家族爭奪失去了的江山和復原自己金枝玉葉的地位。
三是增加“三殺”的分量,加大吳漢與吳母之間、吳漢與妻子之間、吳漢自己內心的沖突力度?!叭龤ⅰ笔窃瓌〉目袋c,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該劇目留存至今天的價值所在,因此,不能削減,更不能消除,相反,要以批判禮教為目的,濃墨重彩地進行描寫。但這種沖突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斗爭”,而是將人物置于封建社會的歷史環(huán)境中,讓他們在恪守禮教的框架內表現出“怨懟”的情緒。如吳漢為說服母親收回嚴命,向她訴說著媳婦孝敬她的往事:她臥病在床,是媳婦幾十天目不交睫、衣不解帶地在床邊精心伺候,煎藥熬湯。見其病況日重、百醫(yī)束手之時,是媳婦央求父皇王莽派出宮中御醫(yī),使她起死回生。殺害這樣賢惠的人,于心何忍?還可以添上這樣的情節(jié):吳漢妻子已經懷胎六月,如果遵從母命,殺掉妻子,就是一尸兩命,并害死吳家血親骨肉。
四是要寫出劉秀為了自己取得政權而不顧惜他人性命的冷血性格。大多數劇種所上演的這個劇目,劉秀都隱在臺后,只是說他被吳漢擒獲,打入囚車,準備押解京城。新編的劇目可以讓劉秀出現在舞臺上,吳母命兒子殺妻,源出于他的“建議”——他是想讓天下人看到王莽“眾叛親離”的境況,如果連駙馬都和他決裂,定能起到人心導向的作用;吳漢手下眾將因其殺妻不再懷疑他滅莽的決心,從而舍生忘死、奮勇向前。在吳漢和吳母猶豫不決的時候,又是劉秀陳述利害,堅其決心。更殘酷的是,是他“勸導”吳漢的妻子,讓其“犧牲小我”而成全丈夫的偉業(yè)。安排劉秀上臺做這一番“表演”的目的,是讓觀眾看到禮教的本質就是權勢者對弱小者的壓迫、奴役、戕害。
戲劇劇目的特性是與時俱進,古今中外的劇目莫不如此,就是古希臘的悲劇、莎士比亞的戲劇、易卜生的劇作,也會在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時期進行程度不一的改編,使之與時俱進。因為時代精神不同了,觀眾變化了,審美的要求自然也就不一樣了。但是,舊劇的改編須遵循兩個原則:一是劇旨、人物形象可以變,甚至可以進行顛覆性的變化,但是,主干情節(jié)不能變。如果主干情節(jié)變了,那是在講另外一個故事,就不是改編,而是另起爐灶,“創(chuàng)作”一個新的劇目了。二是改編須“創(chuàng)新性轉化,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若在劇旨、人物形象、結構與表現手法上不脫舊劇的“窠臼”,就沒有必要改編了。當然,創(chuàng)新必須尊重戲劇的藝術規(guī)律,尊重歷史或現實社會生活的邏輯,尊重廣大觀眾的審美趣味,否則,就是對原劇的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