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佳

(湖北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62)

在羅馬帝國東部皇帝瓦倫斯(Valens，364—378年在位)統(tǒng)治后期，巴爾干半島爆發(fā)了帝國與哥特人的戰(zhàn)爭，皇帝本人由于輕敵而于378年在亞德里亞堡(Adrianople)戰(zhàn)役中喪命。(1)Ammianus Marcellinus， Rerum Gestarum Libri Qui Supersunt，Vol.III， trans. by John C. Rolfe， Cambridge， Massa 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479-481； Socrate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Socrates Scholasticus， trans. by A. C. Zenos， Grand Rapids， Michigan： WM. B. 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 1957， p.117. Michael Kulikowski， 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140-142.在瓦倫斯之后擔(dān)任羅馬帝國東部地區(qū)統(tǒng)治者的狄奧多西一世(Theodosius I，379—395年在位)繼續(xù)進(jìn)行這場戰(zhàn)爭，直到公元382年才最終與通過與哥特人締結(jié)和約結(jié)束了戰(zhàn)爭。(2)Zosimus， New History， trans. by Ronald T. Ridley， Canberra： 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 1982， p.85. Marcellinus Comes，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trans. by Brian Croke， Sydney： 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 1995， p.2； P. J. Heather， Goths and Romans， 332-489，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 p.157； Michael Kulikowski， 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 p.152. 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I，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64， p.157； Averil Cameron and Peter Garnsey，ed.，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XIII， The Late Empire， A. D. 337-425，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102； Philp Sabin， Hans Van Wees and Michael Whitby，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man Warfare， Vol.II： Rome from the Late Republic to the Late Empi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456.根據(jù)文獻(xiàn)記載與后世學(xué)者的分析與總結(jié)，按照382年和約的規(guī)定，帝國同意哥特人在巴爾干半島北部定居，同時這些哥特人也應(yīng)當(dāng)履行繳稅與服軍役的義務(wù)。(3)P. J. Heather， Goths and Romans： 332-489，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 pp.158-159. A. D. Lee， From Rome to Byzantium AD 363 to 565： The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Rome，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3， p.37.

古今眾多史家多關(guān)注382年和約對羅馬帝國的影響。狄奧多西一世屬下的高官泰米斯提烏斯(Themistius)(4)泰米斯提烏斯是多神教徒，但相繼在基督徒皇帝君士坦提烏斯二世(Constantius II， 337—361年在位)、約維安(Jovian，363—364年在位)、瓦倫斯與狄奧多西一世治下?lián)沃匾俾殻瑓⒁夾. H. M. Jones， J. R. Martindale & J. Morris，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 AD. 260-395，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1， pp.890-892。曾經(jīng)贊頌和約的簽署意味著光榮的和平；(5)John Vanderspoel， Themistius and the Imperial Court： Oratory， Civic Duty， and Paideia from Constantius to Theodosius，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5， pp.205-207； Thomas S. Burns， Barbarians within the Gates of Rome： A Study of Roman Military Policy and the Barbarians， ca. 375-435 A. D.， 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82-86.4世紀(jì)多神教徒史家尤納匹烏斯(Eunapius)雖未提及和約本身，但當(dāng)他宣稱色雷斯在狄奧多西時期由于“蠻族”而受到破壞時(6)Eunapius， fragments， 46 in 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 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Liverpool： Francis Cairns， 1983， p.73.，可以發(fā)現(xiàn)382年和約的相關(guān)內(nèi)容隱現(xiàn)于其文字之后；5世紀(jì)西地中海地區(qū)的基督徒作家奧羅修斯(Orosius)則認(rèn)為382年和約意味著羅馬人對哥特人的統(tǒng)治；(7)Paulus Orosius， The Seven Books of History against the Pagans， Washington， D. C.：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Press， Inc.， 1964， pp.341-342.6世紀(jì)哥特人史家約達(dá)尼斯(Jordanes)則強(qiáng)調(diào)和約令哥特人與羅馬人結(jié)為一體。(8)Jordanes， The Gothic History of Jordanes， trans. by Charles Christopher Mierow， Cambridge： Speculum Historiale and New York： Barnes & Noble， INC.， reprinted 1960， pp.91-92； 約達(dá)尼斯：《哥特史》，羅三洋譯注， 北京：商務(wù)印書館， 2012年，第93—94頁。

現(xiàn)代學(xué)者在論述382年和約時同樣極為重視其影響。20世紀(jì)初，曼尼提烏斯認(rèn)為，382年和約為羅馬帝國帶來了暫時的和平。(9)M. Manitius， “The Teutonic Migrations， 378-412，” in H. M. Gwatkin and J. P. Whitney， ed.， The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 Vol.I： The Christian Roman Empire and the Foundation of the Teutonic Kingdom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reprinted 1957， p.254.至20世紀(jì)下半葉，瓊斯則認(rèn)為，382年和約為帝國帶來了災(zāi)難。(10)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I， p.157.希瑟認(rèn)為，該和約并不是帝國的徹底勝利。(11)Peter Heather， The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A New History of Rome and the Barbaria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184.威廉姆斯與弗瑞埃爾認(rèn)為， 382年和約永久改變了帝國與蠻族之間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12)Stephen Williams and Gerard Friell， The Rome that did not Fall： The Survival of the East in the Fifth Century，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p.5.

綜上所述，從4世紀(jì)后期至今，關(guān)于382年和約，學(xué)者大多將目光集中于這一和約對羅馬帝國所造成的影響上，并就此得出了或贊或否的結(jié)論。前人的思考已經(jīng)相當(dāng)深入，但是仍然存在需要進(jìn)一步探究的問題。其一，如果和約的簽訂確實是狄奧多西一世的功績，那么就目前所見，為何支持與真正贊美這一和約的或是在皇帝手下任職的政府高官(泰米斯提烏斯)，或是居住于羅馬帝國的西部(奧羅修斯)，或是生活于兩個世紀(jì)之后的哥特人史家(約達(dá)尼斯)，而同時代的史家之中只有多神教徒尤納匹烏斯留下了評價，并且是相當(dāng)負(fù)面的評價？其二，近現(xiàn)代學(xué)者一方面在某種程度上接受了泰米斯提烏斯、奧羅修斯等人關(guān)于狄奧多西一世獲得了勝利的說法，另一方面又受到尤納匹烏斯對狄奧多西一世政策的批評態(tài)度的影響，由此，382年和約被學(xué)者們作為皇帝的個人勝利與帝國的長遠(yuǎn)災(zāi)難的結(jié)合點，雖然“勝利導(dǎo)致毀滅”是一個可以給人以教益的哲學(xué)命題，但是既然承認(rèn)了這一和約的嚴(yán)重后果，為何仍然將之視為皇帝的個人勝利呢？反而言之，狄奧多西一世的個人成功為何會對羅馬帝國造成災(zāi)難性后果呢？再進(jìn)一步追問，為何一份和約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以致可以影響帝國的命運？

要回答上述問題就必須對影響羅馬帝國簽訂和約的原因進(jìn)行深入細(xì)致的分析，而這方面的研究目前仍然有待進(jìn)一步深入，因此具有相當(dāng)大的探討空間。有鑒于此，本文將結(jié)合史料與前輩學(xué)人的豐富研究成果，探尋羅馬帝國簽署382年羅馬-哥特人和約簽訂的外部與內(nèi)部因素，以期拋磚引玉。

一、羅馬帝國同意簽署382年和約的契機(jī)

就帝國方面而言，378年亞德里亞堡之役確實導(dǎo)致東部帝國軍隊實力受到沉重打擊。瓦倫斯自波斯前線帶回巴爾干半島的野戰(zhàn)部隊(comitatenses)(13)與邊防部隊(limitanei)相對應(yīng)，是晚期羅馬帝國時期由皇帝直接掌握的機(jī)動打擊部隊，士兵素質(zhì)與待遇均高于邊防部隊。一般認(rèn)為這一轉(zhuǎn)變開始于戴克里先(Diocletian，284—305年在位)時期，君士坦丁一世延續(xù)了這一軍隊改革；同時，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一世的軍隊改革并非徹底的革新，而是自公元2世紀(jì)開始的長期與逐漸演化過程的結(jié)果。參見Paul Erdkamp， ed.， A Companio to the Roman Army， Oxford： Wiley-Blackwell， 2011， p.255； pp.267-268。主力(14)Michael Kulikowski， 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 pp.137-139； Peter Heather， The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A New History of Rome and the Barbarians， pp.176-178. 一般認(rèn)為，在亞得里亞堡戰(zhàn)役中，有2萬野戰(zhàn)部隊參戰(zhàn)，希瑟認(rèn)為瓦倫斯大約帶回約1.5萬人的野戰(zhàn)部隊，參見Peter Heather， The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A New History of Rome and the Barbarians， p.181。休斯推測參戰(zhàn)人數(shù)在1.5萬—2萬人，參見Ian Hughes， Imperial Brothers： Valentinian， Valens and the Disaster at Adrianople， Barnsley： Pen & Sword Military， 2013， p.195。在戰(zhàn)場上全線崩潰，皇帝衛(wèi)隊潰散，瓦倫斯本人戰(zhàn)死，同時喪命的還包括特拉亞努斯(Traianus)與塞巴斯提亞努斯(Sebastianus)在內(nèi)的眾多高級將領(lǐng)、35名軍團(tuán)將官，參戰(zhàn)軍隊損失超過了三分之二。(15)Ammianus Marcellinus， Rerum Gestarum Libri Qui Supersunt， Vol.III， pp.475-483； Michael Kulikowski， 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 pp.140-142.費里爾指出，就軍隊本身而言，富有經(jīng)驗的老兵是難以通過大規(guī)模征募新兵所取代的。(16)Arther Ferrill， The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The Military Explanation，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1986， p.65.伯恩斯認(rèn)為，眾多高級與中級軍官的陣亡則可能比士兵的損失所造成的損害更大。(17)Thomas S. Burns， Barbarians within the Gates of Rome： A Study of Roman Military Policy and the Barbarians， ca. 375-435 A. D.， p.33.而克里斯托菲諾坡洛則指出，皇帝陣亡沉重打擊了士氣。(18)Aikaterina Christophilopoulou， Byzantine History， Vol.I： 324-610， trans. by W. W. Phelps， Amsterdam： Adolf M. Hakkert， 1986， p.172.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和約的締結(jié)并非在帝國這一最困難的時刻。瓦倫斯死后，之前居于故鄉(xiāng)西班牙的退役將領(lǐng)狄奧多西臨危受命，先在378年秋末被西部皇帝格拉提安(Gratian，375—383年在位)在西爾米烏姆(Sirmium)(19)位于今塞爾維亞的斯雷姆斯卡·米特羅維察(Sremska Mitrovica)。任命為軍事長官(magister militum)，又于379年1月19日在同一城市被立為皇帝以統(tǒng)治東部帝國；同時為增強(qiáng)東部帝國的力量，原在西部帝國治下的達(dá)西亞行政區(qū)(Dioecesis Daciae)與馬其頓尼亞行政區(qū)(Dioecesis Macedoniae)現(xiàn)在也歸狄奧多西管轄。(20)Stephen Williams and Gerard Friell， Theodosius： The Empire at Bay，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25-26； 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I， p.156； A. H. M. Jones， J. R. Martindale & J. Morris，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 AD. 260-395； p.905； A. P. Kazhdan edited，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Byzantiu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2050； Kenneth G. Holum， Theodosian Empresses： Women and Imperial Dominion in Late Antiquity， Berkeley， Los Angeles，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2， p.8.狄奧多西一世最初仍然企圖通過在戰(zhàn)場上的較量扭轉(zhuǎn)局勢，為此，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重建東部帝國的野戰(zhàn)部隊，包括征召農(nóng)夫；(21)Libanius， Oration XXIV. 16， in Libanius， Selected Works， Vol.I，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A. F. Norman，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LTD， 1969， p.503.嚴(yán)厲打擊逃兵現(xiàn)象與協(xié)助隱匿逃兵者；(22)Clyde Pharr trans.， The Theodosian Code and Novels and the Sirmondian Constitution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2， pp.175-176.要求退役士兵之子服役；(23)Clyde Pharr trans.， The Theodosian Code and Novels and the Sirmondian Constitutions， p.184.即使自己切斷手指的人也不能免除軍役；(24)Clyde Pharr trans.， The Theodosian Code and Novels and the Sirmondian Constitutions， p.172.調(diào)動埃及駐軍前來；(25)Zosimus， New History， pp.83-84.將駐扎于帝國與波斯邊界的部隊調(diào)動至與哥特人戰(zhàn)斗的前線；(26)Libanius， Oration XXIV. 38， in Libanius， Selected Works， Vol.I， pp.519-521.甚至招募多瑙河北岸的蠻族為兵。(27)Zosimus， New History， p.83.但是重建后的軍隊顯然未能完成任務(wù)，新軍在380年于馬其頓尼亞的一次戰(zhàn)役中再次遭遇慘敗：根據(jù)左西莫斯(Zosimus)的說法，這次失敗是由于軍隊中的蠻族新兵叛變，皇帝的軍隊幾乎全軍覆沒，如果不是哥特人滿足于已經(jīng)取得的勝利，皇帝本人能否逃生也屬于未定之?dāng)?shù)。(28)Zosimus， New History， p.84； Michael Kulikowski， 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 p.151； P. J. Heather， Goths and Romans， 332-489， p.152.這次失敗雖然不及亞德里亞堡之役著名，但是卻向狄奧多西一世證明了不可能全憑武力壓服哥特人，因此也就成為帝國方面尋求以和平方式解決問題的契機(jī)。

二、影響羅馬帝國簽署382年和約的外部因素

就本質(zhì)而言，任何和約的締結(jié)都是戰(zhàn)爭本身所導(dǎo)致的結(jié)果，如果沒有戰(zhàn)爭，也就沒有簽署和約的必要；同時，如果有任何一方認(rèn)為在戰(zhàn)爭中仍有以較小代價獲勝的可能性，或是有足夠的資源繼續(xù)支持戰(zhàn)爭，則雙方也將缺乏簽署一份均作出妥協(xié)的和約的動力。因此，382年和約就其性質(zhì)而言是對瓦倫斯統(tǒng)治末期進(jìn)行的羅馬-哥特人戰(zhàn)爭的總結(jié)；就帝國統(tǒng)治者而言，簽署和約的契機(jī)是新軍的潰敗，而東部帝國所面對的戰(zhàn)略環(huán)境則是導(dǎo)致皇帝同意簽訂和約的最重要的外部因素。

威廉姆斯與弗瑞埃爾指出，到381年，狄奧多西不再以毀滅哥特人為目標(biāo)，因為他清醒地意識到在軍隊人力上存在著嚴(yán)重短缺，因此不能用軍隊去冒險。(29)Stephen Williams and Gerard Friell， Theodosius： The Empire at Bay， p.30.這一戰(zhàn)略困境不僅是狄奧多西一世一人的問題，也是所有晚期羅馬帝國皇帝必須面對的問題。瓦倫斯在亞德里亞堡失敗的關(guān)鍵原因之一，正是由于他必須以一支軍隊在兩河流域與多瑙河流域兩線作戰(zhàn)。(30)Noel Lenski， Failure of Empire： Valens and the Roman State in the Fourth Century A. D.， Berkeley， Los Angeles，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 p.362.沃德-珀金斯在分析5世紀(jì)初西部帝國面臨的危機(jī)時指出，當(dāng)其他地區(qū)在進(jìn)行大規(guī)模戰(zhàn)役時，帝國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hù)其邊疆防線。(31)Bryan Ward-Perkins， The Fall of Rome and the End of Civiliza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40.這一論斷用于東部帝國同樣適用，尤其是東部帝國還要面對羅馬帝國最具組織性的對手薩珊波斯(Sasanian Persia)。盡管隨著一直與羅馬帝國進(jìn)行著持續(xù)戰(zhàn)爭的薩珊波斯統(tǒng)治者沙普爾二世(Shapur II，在位期309—379年)的去世，薩珊波斯陷入了內(nèi)亂，(32)al-Tabarī， The History of al-Tabarī， Vol.V： The Sāsānids， the Byzantines， the Lakhmids， and Yemen， 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C. E. Bosworth，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9， pp.67-69； Touraj Dadyaee， Sasanian Persia： The Rise and Fall of an Empire， London·New York： I. B. Tauris， 2013， p.20.但是徹底放棄兩河流域防線而集中全力于哥特人戰(zhàn)爭顯然也是不可行的。防御上兩面受敵、軍隊實力下降、新募軍隊難以信任的困境促使狄奧多西一世采取對哥特人的懷柔政策(33)狄奧多西一世拉攏的主要是哥特人的領(lǐng)袖之一阿塔納里克(Athanaric)。381年1月11日，在哥特人內(nèi)部爭斗中失敗的阿塔納里克及其部下到達(dá)君士坦丁堡，狄奧多西一世同意了阿塔納里克提出的庇護(hù)請求；1月25日阿塔納里克去世，狄奧多西一世為阿塔納里克舉行了帶有全套皇室尊榮的盛大國葬，并親自引導(dǎo)葬禮隊伍，這令在場的哥特人大為感動，阿塔納里克部下的戰(zhàn)士欣然同意在狄奧多西的軍隊中服役。參見Stephen Williams and Gerard Friell， Theodosius： The Empire at Bay， pp.32-33； P. J. Heather， Goths and Romans： 332-489， p.154；Thomas S. Burns， Barbarians within the Gates of Rome： A Study of Roman Military Policy and the Barbarians， ca. 375-435 A. D.， pp.72-74。與分而治之(34)Thomas S. Burns， A History of the Ostrogoths， 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4， p.44；E. A. Thompson， Romans and Barbarians： The Decline of the Western Empire， Madis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2， p.40.策略，從而構(gòu)成了促成皇帝締結(jié)382年和約的帝國一方的戰(zhàn)略環(huán)境。

三、影響羅馬帝國簽署382年和約的內(nèi)部因素

東部帝國所處的戰(zhàn)略環(huán)境雖然是影響帝國政府最終決定締結(jié)和約的最重要和直接因素，但是除了其所面對的戰(zhàn)略上的困難外，帝國內(nèi)部的政治因素也在促使皇帝決定與哥特人達(dá)成和議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就此而言，狄奧多西一世本人的皇位穩(wěn)定是導(dǎo)致狄奧多西一世與哥特人簽訂妥協(xié)性和約的最重要政治考慮。

狄奧多西之能夠成為皇帝，一方面具有必然性，另一方面又具有偶然性。所謂必然性，指的是自戴克里先直至狄奧多西一世為止，晚期羅馬帝國的所有皇帝均是軍隊將領(lǐng)出身，或在即位前曾統(tǒng)帥過軍隊，因此曾任軍隊將領(lǐng)的狄奧多西自然也是潛在的皇位競爭者。

所謂偶然性，則是從狄奧多西在成為皇帝之前的經(jīng)歷來看，他能成為東部帝國皇帝確實屬于意外事件。狄奧多西一世的父親是出生于伊比利亞半島的弗拉維烏斯·狄奧多西(Flavius Thedosius，以下稱為老狄奧多西)，他先后擔(dān)任軍隊事務(wù)伯爵(comes rei militaris)與西部地區(qū)的騎兵長官(magister equitum)之職，但在375年時被處決于迦太基(Carthage)。(35)A. H. M. Jones， J. R. Martindale & J. Morris，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 AD. 260-395， pp.902-903.狄奧多西一世大約在373或374年成為第一莫埃西亞將軍(dux Moesiae Primae)，或莫埃西亞將軍(dux Moesiae)，在父親死后回到故鄉(xiāng)歸隱。(36)A. H. M. Jones， J. R. Martindale & J. Morris，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 AD. 260-395， p.904.瓊斯稱老狄奧多西在神秘的情況下受到處決。(37)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I， p.140.或許老狄奧多西之死與帝國西部皇帝瓦倫提尼安一世(Valentinan I，364—375年在位)去世后圍繞皇位繼承發(fā)生的派系斗爭，或是與其政治對手的攻擊有關(guān)。(38)Stephen Williams and Gerard Friell， Theodosius： The Empire at Bay， p.24.但是當(dāng)?shù)見W多西就要作為一名行省貴族度過余生之際，格拉提安的叔父、東部皇帝瓦倫斯戰(zhàn)死于亞德里亞堡的消息傳來，從而徹底改變了狄奧多西的生活走向。西部皇帝格拉提安殺其父而用其子，任命狄奧多西為東部皇帝以挽救巴爾干半島局勢，從而開啟了晚期羅馬帝國歷史上的狄奧多西王朝。因此，狄奧多西一世能成為皇帝是由于格拉提安授予了他以合法性，而格拉提安立他為帝的目的則是恢復(fù)東部帝國的安寧。

在這種合法性與目的的前提之下，狄奧多西一世最初企圖通過進(jìn)攻哥特人以迅速取得勝利的選擇是可以理解的。正如李所指出的，軍事成功在羅馬始終是政治權(quán)力中的基本因素。(39)A. D. Lee， War in Late Antiquity： A Social History，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7， p.37.對于皇帝而言，軍事勝利在當(dāng)時的政治價值觀中屬于最重要的美德。(40)Paul Erdkamp edited， A Companion to the Roman Army， p.389.戰(zhàn)勝蠻族被看成皇帝最重要的任務(wù)。(41)Michael Kulikowski， 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 p.26.如果皇帝在履行這一任務(wù)中失敗的話，就會有授人以口實最終被推翻之險。(42)保羅·韋納著，陸象淦譯：《何謂羅馬皇帝？——“帝者，神也”》，《第歐根尼》2004年第2期。這就迫使皇帝率領(lǐng)軍隊對蠻族進(jìn)行光榮的戰(zhàn)爭。(43)John F. Drinkwater， The Alamanni and Rome 213-496(Caracalla to Clovi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1.但是，狄奧多西一世在380年的失敗不僅在短期內(nèi)使他喪失了以勝利鞏固其地位與合法性的可能性，新軍的潰敗以及軍中蠻族士兵的逃亡實際上也會令人懷疑皇帝的軍事能力，而他的軍事能力本來正是格拉提安任命他為東部皇帝的重要因素。在這種情況下，在狄奧多西一世于380年戰(zhàn)敗后，格拉提安派遣大軍進(jìn)攻巴爾干半島北部的哥特人并獲勝，(44)Zosimus， New History， p.85；Peter Heather， The Goths，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1996， p.135；Michael Kulikowski， 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 p.151.更凸顯了狄奧多西一世之前的失敗與其能力之不足，必然對狄奧多西一世增強(qiáng)其皇位的合法性或穩(wěn)固其剛剛獲得的皇位造成不利影響，尤其是狄奧多西一世之父正是被處決于格拉提安登上皇位之后，被皇帝提拔的罪人之子卻以喪師之恥辜負(fù)了皇帝的信任與提攜，可想而知，這將會對狄奧多西一世造成巨大的政治壓力。

此后這種政治壓力，曾在泰米斯提烏斯贊頌狄奧多西一世以和平手段平定哥特人的公開演說中得到曲折反映，實際上這種贊頌是背離羅馬帝國文人的敘事傳統(tǒng)的。屋大維(Octavius)曾在自述中贊揚自己戰(zhàn)勝外族并擴(kuò)大行省從而提高羅馬人民的威望；(45)張楠、張強(qiáng)：《〈奧古斯都功德碑〉譯注》，《古代文明》2007年第3期。維吉爾(Virgil)聲稱羅馬人“應(yīng)當(dāng)確立和平的秩序，對臣服的人要寬大，對傲慢的人，通過戰(zhàn)爭征服他們”；(46)維吉爾：《埃涅阿斯紀(jì)》，楊周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年，第170頁。小普林尼(Pliny the Younger)頌揚圖拉真(Trajan，在位期98—117年)令外敵懼怕，(47)Pliny， Letters and Panegyricus， Vol.II，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Betty Radige，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351從不畏懼戰(zhàn)爭；(48)Pliny， Letters and Panegyricus， Vol.II， p.361.迪奧·卡修斯(Dio Cassius)痛惜馬可·奧理略(Marcus Aurelius，161—180年在位)去世過早，否則他就可以征服所有蠻族；(49)Dio Cassius， Roman History， Vol.IX，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Earnest Cary，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LTD， 1982， p.67.君士坦丁一世也從多神教徒和基督徒作家兩方面均收獲了大量稱頌他通過戰(zhàn)爭擊敗蠻族而保衛(wèi)帝國的溢美之詞。(50)C. E. V. Nixon and Barbara Saylor Rodgers， In Praise of Later Roman Emperors： the Panegyrici Latini， Introduction， Translation， and Historical Commentary with the Latin Text of R. A. B. Mynors， Berkeley Los Angeles Oxfor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 pp.195-196； pp.223-238； pp.294-296； pp.350-351； Eusebius， Life of Constantine， introduction，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by Averil Cameron and Stuart G. Hall，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9， pp.68-69； Augustine， The City of God， Vol.II，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William M. Green，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reprinted 1995， p.265.從這種敘事傳統(tǒng)來看，泰米斯提烏斯的說法明顯具有為狄奧多西一世未能遵循傳統(tǒng)以戰(zhàn)爭擊敗蠻族辯解開脫的政治內(nèi)涵。在狄奧多西家族統(tǒng)治時期寫作的5世紀(jì)教會史家蘇格拉底(Socrates)與索佐門(Sozomen)避而不談382年和約及其條款極有可能也是出于為尊者諱的考慮，從這兩位史家對數(shù)十年前這段歷史的處理方式中，我們更可以體會到身為當(dāng)事者的狄奧多西一世所感受到的政治壓力。

正如庫利科沃斯基所言，晚期羅馬帝國的戰(zhàn)爭與政治權(quán)力密切聯(lián)系，(51)Rosamond McKitterick， ed.， The Early Middle Ages Europe 400-100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reprinted 2013， p.24.而戰(zhàn)勝蠻族則被視為皇帝們首要任務(wù)。(52)Michael Kulikowski， 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 p.26.根據(jù)記載，380年末至381年初，狄奧多西一世身染重病，幾乎喪命。(53)Socrate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Socrates Scholasticus， p.120； Sozomen，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Sozomen， translated by Chester D. Hartranft， Grand Rapids， Michigan： WM. B. 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 1957， p.378； Zosimus， New History， p.86. Jordanes， The Gothic History of Jordanes， XXVII. 140， p.90； H. M. Gwatkin and J. P. Whitney， ed.， The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 Vol.I： The Christian Roman Empire and the Foundation of the Teutonic Kingdoms， p.253； Averil Cameron and Peter Garnsey， ed.，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XIII： The Late Empire， A. D. 337-425， p.102.雖然不清楚這次危及他生命的疾病與之前的新軍戰(zhàn)敗以及西部軍隊的勝利有何關(guān)聯(lián)，但顯然狄奧多西一世在病愈后越發(fā)急切地想向大眾顯示自己是一位合格的皇帝。狄奧多西一世康復(fù)后，立即前往東部帝國的政治中心君士坦丁堡，并在入城時(381年11月)舉行了凱旋式。(54)Zosimus， New History， p.85. Philostorgius， Church History， trans. by Philip R. Amidon， S. J.， Leiden ·Boston： Brill， 2007， p.133； Paulus Orosius， The Seven Books of History against the Pagans， p.341； H. M. Gwatkin and J. P. Whitney， ed.， The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 Vol.I： The Christian Roman Empire and the Foundation of the Teutonic Kingdoms， p.254； Michael McCormick， Eternal Victory： Triumphal Rulership in Late Antiquity， Byzantium and the Early Medieval Wes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42.正如威廉姆斯與弗瑞埃爾指出的，這一凱旋式只是一種宣傳展示，因為狄奧多西一世個人幾乎沒有取得任何成就。(55)Stephen Williams and Gerard Friell， Theodosius： The Empire at Bay， p.32.更進(jìn)一步而言，可以將這一凱旋式視為一位陷入了合法性焦慮的皇帝的自我保護(hù)行動。從380年新軍戰(zhàn)敗至382年和約簽訂前東部帝國詭秘的政治環(huán)境中可以看出，為了鞏固自己的皇位，狄奧多西一世顯然不能承受再次戰(zhàn)敗的風(fēng)險，而必須與哥特人達(dá)成妥協(xié)。

結(jié) 論

綜上所述，羅馬帝國皇帝狄奧多西一世之所以決定簽署382年和約，在本質(zhì)上而言，是因為其陷入了戰(zhàn)略與政治的雙重困境，對于皇帝而言，屬于不得不為的無奈之舉。正是由于這一原因，當(dāng)遠(yuǎn)離現(xiàn)場的奧羅修斯可以就此為狄奧多西大唱贊歌時，目睹此事的泰米斯提烏斯則不得不在演說中為和約辯護(hù)；遠(yuǎn)離這一時代的約達(dá)尼斯可以贊美和約，而正生活于這一時期的尤納匹烏斯則對和約嚴(yán)厲批評。因此，和約自然談不上晚期羅馬帝國或狄奧多西一世的勝利，之前所提及的眾多現(xiàn)代學(xué)者賦予382年和約的重大意義，在某種程度上也屬于一種后見之明。

實際上，382年和約只是皇帝在審視其所處具體環(huán)境后與哥特人達(dá)成的妥協(xié)，類似的妥協(xié)在羅馬帝國與周邊“蠻族”的關(guān)系史中并非鮮見。因此，就這一問題無論是譴責(zé)狄奧多西一世“短視”還是贊美其“勝利”，可能均未能把握住問題的關(guān)鍵，與其被古代史家所引導(dǎo)糾纏于和約簽訂者的個人功過，不如將和約本身置于其所出現(xiàn)的歷史階段的大環(huán)境之下，即本文開頭提及的學(xué)者們所關(guān)注的允許哥特人在其首領(lǐng)的領(lǐng)導(dǎo)下居住于帝國境內(nèi)而形成的半自治地位，來探討這種和約條款得以出現(xiàn)的戰(zhàn)略與政治環(huán)境。更進(jìn)一步而言，382年和約也可以被看作羅馬帝國與周邊“蠻族”關(guān)系發(fā)展中一個階段的總結(jié)：依靠帝國的軍事力量已經(jīng)無法阻止包括哥特人在內(nèi)的周邊族群進(jìn)入帝國境內(nèi)，而382年和約后帝國內(nèi)部在軍事、政治、帝國與蠻族關(guān)系等一系列問題上的發(fā)展實際上均是和約簽訂之前狀況的延續(xù)與進(jìn)一步變化。正是在這個意義上，382年和約標(biāo)志著順應(yīng)時勢之舉。盡管無論皇帝或哥特人在簽訂和約時未必認(rèn)識到這種趨勢，但是和約的訂立在一定程度上可能確實加速了這一趨勢，但這一趨勢并非和約簽訂本身所導(dǎo)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