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華
我是因為對一套可能擁有的新的運動服的向往而想讀縣里的高中的。
本來,沒考上高中,我無顏以別的途徑入讀,可是聽說新生會有一套新的運動服做校服,我改變了主意。從小到大,我還真沒有一套像樣的新衣服,而且,我心里把那套校服想成當(dāng)時熱播劇《血疑》里面幸子穿的那種水手服。
客車?yán)覀冊趯訉由铰分崩@了三個多小時,才終于馳行到一片開闊的路面。路兩旁,是高大威嚴(yán)的楊樹,以它滿身的歷史,首先給我們以訓(xùn)誡,車子便仿佛走得抖抖索索,待駛進(jìn)學(xué)校那個威嚴(yán)冷漠的大門,就滅掉了全部威風(fēng)。我們拖著行李下了車,儼然被丟棄的破爛,格外顯眼。同學(xué)中像蘇葉,因為有錄取通知書,一下車就投奔自己的班級去了。而我、林秀玲、徐麗芬這幾個保送生,縮在車邊等著現(xiàn)分班,又被一些班主任嫌棄著成績不夠好不愿意接收,我?guī)缀蹙狡鹊靡蘖恕?/p>
坐在車上一點點離開家的視線,我的心就開始全是傷悲。努力想新校服也沒有用。如果可能,我都要下車把車子駛出來的路程用腳再跑回去,直跑進(jìn)家的中心,再也不出來。裝作觀看車窗外面的風(fēng)景,我把臉緊貼著窗玻璃來憋住哭腔,用袖子隱下眼角的淚。車窗外也是山,也是樹,卻并不親切。藏在山褶子里的人家像是突然被抽掉了遮蓋,猛然現(xiàn)在眼前。盡管有的小房子破敗不堪,似乎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甚至有的連院門都沒有,疲憊的木柵欄或是石頭墻也幾乎癱倒,我都寧愿那就是我的家!我就要一口氣跑向它??蛙?yán)淠疅o情,不動聲色把我從家的氣氛里拽走,一任我心底聲嘶力竭肝腸寸斷地哭喊和反抗。
身邊的蘇葉是否也有我一樣的痛楚?可那痛楚會被那張錄取通知書溫柔地?fù)嵛?,它為她開啟充滿刺激和挑戰(zhàn)的新生活,而她有力量從容應(yīng)對,或是穩(wěn)操勝券。傷痛只屬于我這樣不堪的弱者。因為新生活本不該屬于我。此時的我又比任何時候都清楚那套新的運動服其實也離我很遙遠(yuǎn),看見我難過,它們并不能變成實體來安慰我。林秀玲的爸爸保護(hù)在她身邊,高大壯實的他像一堵墻護(hù)著她,讓她可以一直在里面笑。徐麗芬呢?緊緊抱著她的書,那是她已經(jīng)開始學(xué)的新教材。她哥哥請了假來送她,幫她安頓她帶的太多的東西。她是個刻苦的學(xué)生,別的什么都不會,也不想。
蘇葉在四班,她以全縣前二十的優(yōu)秀成績榮任班級的學(xué)習(xí)委員。季利民憑錄取成績分在二班。而其余的我們,不是憑成績?nèi)胄5耐瑢W(xué),徐麗芬在五班,我和林秀玲在七班。其他同學(xué)也都安插到不同的班級里了。我們像幾滴渺小的水滴,就這樣被投進(jìn)了茫茫大海。
好在,我和林秀玲一個班,一個宿舍,我似乎應(yīng)該很感安慰,可我開始的幾天連這點也看不到,我的心思都是想家。父母肯定不愿意我想家。他倆中午吃完飯,會像往常一樣拾掇了桌子,媽媽把桌面的飯菜殘渣用碗兜著走到雞圈那倒給雞吃,看它們表演一樣搶奪,她還會笑起來??墒?,飯碗會在那里,想我!床頭的柜子發(fā)出一種氣息,穿過這么遠(yuǎn)的距離搖搖晃晃地來找到我。院子里,櫻桃樹下的椅子空著,櫻桃枝子在微風(fēng)中輕輕地?fù)u擺,“再見”!它像在招手,“再見”!它像是也小聲地哭了。不久,秋風(fēng)涼起,院墻上,一簇簇喇叭花在早晨和黃昏靜靜地開放,爸媽在感到?jīng)鲆獾囊惶斓哪硞€時候,會把院子里的盆花搬回屋子,那盆最得我偏愛的茶花在屋角悄然開放。屋子像一個知心的朋友,輕輕攏住知心話一樣攏住它淡淡的馨香。
我們宿舍在一樓。我們到宿舍時候靠窗的四張上下鋪已經(jīng)屬于縣里的來得早的同學(xué)了。我和林秀玲就選了兩張中間的下鋪。林秀玲爸爸幫她換了靠門的床鋪的草墊子,因為她自己那個草墊子有些破爛。最后一個來到的同學(xué)一臉油汗,滿頭亂發(fā)根本不服從兩根小細(xì)辮子的約束,毛毛刺刺在頭上臉上亂著,有幾綹就黏在臉上。她放下行李卷和裝著臉盆飯盒的網(wǎng)兜,就坐到那個破草墊子上喘氣,一邊用騰出空的手撥開擋著眼睛的亂發(fā),頭發(fā)被她抿到腦后,突出來一個黑亮亮的額頭。她看我一眼,笑了一下,然后很老練地攤開她稍顯破舊的行李。她被調(diào)換的草墊子確實破爛,我就遞給她一疊舊報紙,讓她鋪到床上。她笑了,一面鋪被褥一面跟我說話。我問她:“你也想家么?”“不想”。她說,“我們初中就是住校,習(xí)慣了?!彼忻?。
學(xué)校的教室簡直就是一座昏暗的迷宮。林秀玲因為個高眼尖,方能看到一年七班的門牌。教室里比走廊亮堂些。我又見到了班主任老師,他姓吳,教我們物理,五短身材胖乎乎,一雙豆子一樣圓溜溜的小眼睛,似乎隨時隨地觀察你,也隨時隨地準(zhǔn)備發(fā)脾氣。我們?nèi)雽W(xué)第二天早上便見識了他的壞脾氣。我的方位感一向不行,我們幾個同學(xué)從宿舍樓出來,一路大聲說笑著走在通往教室的路上,有幾個同學(xué)還吃著零食。在教室門口他堵住了我們大發(fā)脾氣,手背著,身子一前一后地撅著,極力逞出威嚴(yán)。我們束手站在門邊,聽他罵,“像什么樣子!簡直散漫,嘻嘻哈哈,不成體統(tǒng),都要上課了,還吃東西!”我們不敢吱聲,可一尋思,他那樣子似乎早就在教室門口了,怎么可能看見我們??!也許只是在鎮(zhèn)乎我們吧。我們紛紛狡辯,說我們沒有嘻嘻哈哈也沒有吃東西。他更加來氣了,簡直說不出來話,把我們一個個推到教室窗前,“看見了吧?看見了吧?”我們看到了,我們的宿舍,宿舍門前的那條石板鋪就的路,其實就在教室窗外。我們都泄了抵賴的勁頭,耷拉下頭,屏住呼吸,誰都不敢再吱聲了。吳老師得意地笑了,小眼睛閃著詭譎而興奮的光。
吳老師的小眼睛常常不動聲色地盯著我們班入學(xué)成績第一的學(xué)生看。他叫王海龍。七班的第一名就是全縣第七名。王海龍十分嚴(yán)肅,像是從來不會笑,一般,班級的第一名自然就是班長,吳老師本來也是如此安排。不料,他收到了一封信,是王海龍初中班主任寫來的,大意是說王海龍是個不可多得的材料,只會學(xué)習(xí),如果委以班長重任,恐怕會耽誤學(xué)習(xí),影響他日后的發(fā)展云云。于是吳老師宣布的班長就不是王海龍了,而是入學(xué)成績在班里中游的一個男生,叫衛(wèi)澤東,初中曾任過班長。學(xué)委是班級第二名,李小明。王海龍面無表情地坐在我們中間,心放下了,以為班委終于與自己無關(guān)了,突然聽到吳老師宣布:生活委員,王海龍。我沒住過校,不知道生活委員得干些什么,可是王海龍在初中是住校的,他是知道生活委員是怎么回事的,他不會笑的臉上線條歪得像是馬上要哭了。吳老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終于趴到桌子上了。他的學(xué)習(xí),不得不常常被學(xué)校的安排中斷,為同學(xué)到食堂換飯票,收錢,發(fā)飯票……他不耐煩極了,結(jié)果就是出錯,算來算去,六點六元的虧空一直困擾他,最終他自己搭錢進(jìn)去補齊。他一臉懊惱,氣得要哭了。
我第一次進(jìn)教室的時候,看到許多破爛的桌椅,不由得撇撇嘴,居然不小心被吳老師看到??吹剿麧M是譏誚的眼神我心里一驚。想到自己的入學(xué)成績,頭不由得一直低下去。只聽他說:這張桌子給你用。他推過來的,居然是一張并不破爛、甚至是這個教室里最神氣的一張桌子。這真是令我喜出望外又惶惑不安,不敢掉以輕心。我總擔(dān)心,嚴(yán)厲的懲罰會隨之而來。
英語老師是新畢業(yè)的女大學(xué)生。扎倆小辮子,戴個小眼鏡,穿一件白色條絨上衣,牛仔褲。白凈,樸素,秀氣。她總是笑容滿面,我擔(dān)心我的英語基礎(chǔ)不好,惹得她笑臉變冰霜。她認(rèn)為我們基礎(chǔ)都不是很好就從二十六個字母開始教起來。課上她不得不比比劃劃擠眉弄眼大受其累。她同時是四班班主任,也教著蘇葉。聽蘇葉說來,她十分樂意和學(xué)生打成一片。
教化學(xué)的老師正相反,是個冷美人。她總是和我們隔著一個距離。初見面她穿一件合體的藍(lán)色條絨上衣,黑色西褲,又挺拔又精神又高傲。她靠近的人是她的未婚夫,她總是摟著未婚夫的腰坐在他的自行車上,在學(xué)生面前高調(diào)地?fù)P長而去。據(jù)說未婚夫是縣長公子,個子沒有她高。還據(jù)說,她讀大學(xué)時候是第一個穿超短裙的女生,她是朝鮮族姑娘,能歌善舞。她從不主動跟我們說話。如果誰斗膽問她問題,她手背著,彎下腰來傾聽,然后手指移向前來指點著講解,結(jié)束后,她傲然以模特步離開。
我第一次化學(xué)測試是五十四分。我沮喪得要命。等到化學(xué)老師總結(jié)了全班及格了七個同學(xué),我才膽敢探看別人的分?jǐn)?shù)。毛平是四十二分,我同桌陳青華四十七分。我不由得一陣暗喜。
可是我還是一直沉浸在想家的苦楚中,越是在課上那苦楚越甚。那節(jié)語文課上,新畢業(yè)的才華橫溢的語文林老師正滿懷激情地講解《荷塘月色》,我又趴到桌上,因為眼睛又濕了。我想到了我家下面的小河,在家時候每天都去玩一會兒,細(xì)細(xì)的水流藏在兩岸密實的蒿草里,不熟悉的人是只聞其聲不見其貌的,對我可就不一樣了。我每每興沖沖跑向它,格外大起來的水聲似乎是它撐不住的噗嗤一笑,我撿起岸邊干凈的石子投射它,它馬上抖起一朵水花來回應(yīng)我。它讓我坐到水中一塊光潔的大石塊上,把腳放到白色的急流下像兩根水草那樣浮蕩起來。我瞇起眼睛對著天上白色的太陽,似乎它此時垂下絲絲縷縷柔滑的胡須,癢癢地拂著我的眼睛。兩只俊俏的黃色小鳥在小河邊的桑棗樹茂密的枝葉間活潑地蹦跳蜜語。還有阿黃,我的大黃狗,我最最想念的,它會在岸邊蒿草叢中費力地奔跑,它奔跑的時候每每像是試圖抓住它緊盯住的小獵物。有時候,它歪頭盯著樹上的小黃鳥,似乎探得了什么秘密,琥珀色的眼珠若有所思。我讓它躍進(jìn)小河,它就倉皇逃走,撒歡地奔向遠(yuǎn)方。唉!阿黃,你知不知道我這么多天都沒回家是去了這里呢!自從你毛毛球球那么一點兒大的來到我家,我們就沒有一天的分離?!斑@個同學(xué)你站起來!”我聽到林老師格外大起來的聲音,同時肩上挨了同桌重重的一推?!澳阏f說,這段中寫沒寫月光?”林老師的聲音在問我。同桌趕緊給我指是哪一段,我抖抖的聲音竟然擠出來這倆字,“寫了。”“那你說說吧,在哪寫了?”林老師的語調(diào)譏嘲可感,強壓著怒火。全班都靜下來。我的眼光在那段文字間慌不擇路地奔逃,猛地被一個句子絆住,于是我就小心念出來那句話:“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绷掷蠋熴蹲×耍劬Χ⒅鴷隽艘粫荷?,“好,你坐下!”他的聲音緩慢,那個“好”字不像是肯定我,倒像是要先暫時結(jié)束一件事。他的手掌也緩緩向下壓,來示意我坐下?!皩Σ粚?,同學(xué)們?”他激動地從書中抬起來喜悅的臉說:“這句是沒有直接寫月光,但是一個遮字可見月光,這叫什么?這叫側(cè)面描寫?!彼堰@四個字大大地寫在黑板上。我的心總算放下了,應(yīng)該算我答對了吧??墒橇掷蠋熆催^來的眼色里還是有不樂意的內(nèi)容,“不管怎樣,上課要專心聽課!”他說。
我想家的情緒雖極力掩飾,卻不料欲蓋彌彰。我的落落寡歡愁眉苦臉竟被吳老師那么小的眼睛注意到。下課他叫我出來,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實在太想家就回去看看吧,回來可要好好學(xué)習(xí)?!蔽蚁氩坏轿覊阂值囊詾椴辉摦a(chǎn)生的想法居然是可以被允許的,馬上像個小太陽似的周身發(fā)出光彩來,映照得吳老師的小眼睛也閃爍著真實的快樂。我簡直一刻不停地就踏上了歸程。我算計時間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地方小客車。如果想在車上有座位,那就得去客運站買票,太周折了,誰讓我歸心似箭呢。這種地方小客車,雖然我只能一路站到家里,得一下午的時間,我也認(rèn)了。哪怕是一口氣跑回家呢我都愿意!望著車窗外沉默的樹木一愣一愣地后退,感受車窗外自在的流風(fēng),羨慕路邊行人的從容,我的心思也在起起伏伏。越接近家里,我越多地想到自己的無能。樹葉都不曾落呢,才開學(xué)還不到一周呢,媽媽會怎么想我啊!然而,阿黃不會想這些,趁著沒有秋盡,它定是很想跟我一起去河邊草叢奔跑呢!
媽媽果然很意外,“你怎么回來了?”我不好意思說太想家了,只是嘿嘿一笑,急忙先把家里角角落落嗅了個遍。拍拍我的床,撫摸床頭的紅棗木柜子,給雞們?nèi)霭延衩琢?,惹它們歡天喜地一番,坐坐院里櫻桃樹下的靠背椅……阿黃也是樂壞了,屁顛屁顛緊隨著我出出進(jìn)進(jìn),一臉笑容。我因為沒想到離開家會這么難過,走時候都沒和它特意告別,深覺愧疚,便一再偷偷給它窩頭吃。它跳著高接受,把吃不了的窩頭銜到窩邊刨開一個坑埋起來,我看到坑里還藏著一塊早已沒肉的骨頭,它這時對我坦白了一個秘密,更加深了我們的情誼,想到明天又要離開,心里黯然地摩挲它的頭,它好像懂得,琥珀色的眼睛一直探詢地盯著我,閃爍著水一樣迷蒙的光。
媽媽一上午忙活著剁餡子為我做包子,影子在聲響和水汽中隔離著我,使我不敢接近。她一直繃著臉不肯笑,我知道她這樣是不要我老想著回家,又影響學(xué)習(xí)又花車票錢。我小心地跟她保證我回學(xué)校會把落下的課都補上她才寬心一笑。
我背著一小面袋包子返回了學(xué)校??墒?,我的腳一踏進(jìn)校園,心里便開始醞釀起又一次回家的野心。在給宿舍的同學(xué)分包子吃時,我突然想到我可以吃包子省下飯錢來買車票啊。于是我只給她們每人一個包子就系緊了口袋,裝作不懂她們對包子贊不絕口的潛臺詞,最后不甘心的只有林秀玲了,等到屋里再無別人,她紅撲撲著臉直接跟我要了:“我用我剩下的兩個咸鴨蛋,再換你倆包子唄?”她的聲音發(fā)顫,忸怩不安,她哪里知道她就是執(zhí)意要破壞我的計劃!我只好打開口袋,給她拿出來兩個包子,她喜眉笑眼靠著被子吃起來,一邊信口說道,她周末也要請假回家去拿些好吃的。我馬上眼睛發(fā)亮,已然把她當(dāng)成同謀。我們于是約定一起去請假。然而,我只好失望吧,還沒到周末,她爸爸來了,拿來一大兜好吃的東西……
我又打起徐麗芬的主意,我看見她的衣服臟得都有了油漬,就慫恿她回家讓她媽媽給洗洗,我可以陪她回去,學(xué)??墒且驗樯w新樓生活用水很緊張的。她有些動心了,可是怕耽誤學(xué)習(xí)。我又保證她把書帶回家,安靜些多學(xué)些,我?guī)退?。她終于同意了。我簡直要心花怒放了,這回可以告訴我媽我是幫徐麗芬拿書才回家的。
我們順利請下來周六下午自習(xí)課的假,午飯也不吃了,就去客運站買票。路程很遠(yuǎn),路上車又多,因為雨后很多路況泥濘難行。我倆抬著她裝滿書和臟衣服的大旅行袋,深一腳淺一腳興沖沖地走著,一邊聊天,一邊留心疾馳而過的汽車濺起的泥漿。徐麗芬說起她班級入學(xué)第一名的同學(xué),也就是全校的第五名,我知道他叫冷良。“他經(jīng)常不上課,自己在宿舍把床板拆下來抱在懷里當(dāng)桌子用,自學(xué)?!薄坝羞@事?”我大吃一驚,那他不是比蘇葉厲害,蘇葉總是做作業(yè)時候放音樂而已,他干脆不聽課還能學(xué)習(xí)那么好?!八欣淞迹己玫牧?,可他所有書本上的名字寫的是英文cold-andcold。”“那不成了涼水的涼了么?”“可不是。他也不去食堂吃飯,老師問他,他說沒錢,老師就在班級捐款給他,我還捐了兩元呢,想幫幫他,學(xué)習(xí)那么好,可他還是不去食堂吃飯?!薄澳窃趺椿厥??”我吃驚不小,還不及作何揣想,徐麗芬已經(jīng)嘴快地又說起來,“他把錢拿去買餅干買罐頭吃了?!彼曇艉苁菤鈶?,又說,“我給他捐款,可是我自己還不能吃那些好東西呢!”這可真氣人,我想,世上竟有這樣人么!“我們班主任也氣壞了,說他是有才無德,再不搭理他了?!毙禧惙矣纸夂匏频恼f,“還有,我們班主任可逗了,”她的小嘴像炒豆子,“他教幾何,是新分配的大學(xué)生,有時候講講課忘了,他就站在講臺上不好意思地笑,一邊還這樣挖鼻孔——”她竟用空出來的手給我比劃他怎么樣挖鼻孔,就在這時,一輛特別龐大的貨車黑乎乎的影子突然就迫近前來,她是貼近路旁的泄水溝走的,本能躲閃時腳下一滑,一下子滑到水溝里,一條腿馬上滿是泥漿。我急忙拉她上來,那泥漿還嘩啦啦往下滴,她馬上想回學(xué)校換褲子,說來不及就不回家吧。我的計劃又要泡湯啊!我趕緊阻攔,我說她這么進(jìn)校園同學(xué)看到多難堪,校園目前缺水這褲子更洗不了,不如這么湊合走到車站廁所換一條她包里的舊褲子。她想了想也只好同意。我們把她那個滿是泥漿的褲腿用旅行袋擋著,效果還可以,就繼續(xù)前行。一路悶聲不語到了車站,換好褲子,她才想起來要罵,“這個瞎眼的汽車?!笨赡苡窒氲狡嚊]眼睛,她又罵道“這個破道!”
以后我每次想方設(shè)法回到家,媽媽見到我就會皺著眉頭說,“你怎么又回來了?”每一次都加重“又”的力度,顯出格外的氣惱。我的心越來越躊躇不安,只好熱望快點放假。最近的假期之前是運動會。假期之后卻是我怕得要命的期中考試,這樣的安排讓我又喜又憂。
有一天,政治老師又發(fā)火了,因為值日生忘了擦黑板。我們私底下稱政治老師是“馬克思主義老太太”。她個子矮極了,只比講桌高出一點點,她上課又愛雙臂拄著講桌,這使她不像在尋找支撐點倒像是在攀舉,顯得格外吃力。她課講得流暢極了,幾乎不提問我們。她的板書優(yōu)美,如行云流水。可是,個子太矮,她只能從黑板下半面寫字,所以,她真需要一塊干凈的黑板,課前如果黑板沒擦,她就拒絕上課,她要一直等值日生擦完黑板才開始傲然地喊“上課”!這回,她面帶譏俏看著寫滿了高個子林老師龍飛鳳舞的大字的黑板足足兩分鐘,像是在做批評式欣賞,我們還以為林老師灑脫的大字打開了她狹隘的心胸,可以開恩不發(fā)火了呢,可是,不對勁了,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聲越來越急促,她就這么開始講課了,沒有“上課”的口令,目光像令人恐懼的探照燈,幾乎把每個同學(xué)都掃得一激靈。她的聲音像是一串串冷彈彈射出來,在教室里撞得噼里啪啦響。她還踮起腳把她的板書費勁地擠進(jìn)林老師狂野書法的拳腳之下,卻是力求整齊。倆值日生的頭幾乎縮進(jìn)書桌里,班長衛(wèi)澤東只好挺身上去,他仔細(xì)地抹掉林老師的大字,保留下來的板書立刻像失去了依托的蔓草,惶惑地衰軟下來。政治老師的臉色和緩下來,一點點的,她的聲音也像解凍的大地,重新煥發(fā)出盎然春意。
第二天下午就是運動會彩排了,我的心充滿即將放假可以名正言順回家的喜悅,卻不料又添新愁?!澳?!”吳老師指頭很方便點到坐在第一排的我的腦殼上,我看到他狡猾的小眼珠滴溜溜轉(zhuǎn)著,“運動會站在班級方隊前面舉班牌。”“舉班牌?”我的頭一下子大了。這可怎么得了。下課后,我趕緊找吳老師推辭。
“我不行老師,你快找別人吧!”我說。
“怎么不行?”他下巴一仰,眼光便是藐視我了。
“我,我害怕?!?/p>
“那正好鍛煉鍛煉?!彼袷羌庇谧唛_,給我個后背。
我急忙小跑到他前面一橫,說,“我也沒有合適的衣服??!”
“下午自習(xí)課給你假上街買去?!彼@過我,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到哪去買衣服,買什么樣衣服,需要多少錢,我全然不知,只好揣起自己僅有的七塊錢,去找在縣城技校讀書的哥哥想辦法。
我正發(fā)呆走著,猛聽到有人喊我的小名,只見路邊一個人一只腳支在地上,一只腳踏著自行車梯,原來是大姑家的二表哥。他告訴我,我哥就在后面不遠(yuǎn)處向右拐的小胡同里,我沿著他的指點果然看到哥哥,他穿著他僅有的那件深棕色夾克衫,正吃力地把一推車貨物往一個土坎上推,臉憋著紅暈,我趕緊跑過去幫他。他額前的一綹頭發(fā)被汗水粘住,敞著懷,里面是一件舊的黃背心,也是汗?jié)n漬的。車上是兩個大鐵筒,哥說是醬油,他在幫大姑家的小賣店進(jìn)貨?!熬褪沁@個土坎費勁”,他氣喘吁吁,一面騰出一只手來甩下一把汗?!拔覄偛趴匆姸珧T個自行車,他怎么也不幫你推?”我有些生氣問?!八皇峭炔缓妹??!备绺绾┖竦匾恍φf。二表哥得過小兒麻痹癥,平??偙苊庠谌饲白呗罚薏荒茉谧约以鹤永锒简T自行車??墒牵呐略谶@個土坎停下來呢,這里又沒有人看!我心里還是不快。哥就安慰我,“行啊,我總到大姑家蹭個飯什么的,幫著干點活也是應(yīng)該的。”
買套像樣的運動服是不可能的,三個孩子都讀書,家里給的錢,哥哥往往不夠吃飽飯。他只有五元錢,實在給不了我了,他領(lǐng)我去買了一件藍(lán)色套頭上衣,花了我六元錢。衣服是新的,可是并不好看,甚至袖子那里也沒有讓人精神的白色杠杠。我突然想起我?guī)缀跬说南胗幸惶紫駱拥倪\動服的夢想,心里不由得一陣酸澀。哥哥審視著穿著新衣服的我說:“得把腰挺直了,就有精神頭了?!?/p>
十一假期結(jié)束,我們搬進(jìn)了新教學(xué)樓。亮堂堂的五層大樓,暫時還得用原來破舊的桌椅和黑板。原來的舊教室消失得那么快,我正跟它慢慢熟悉起來,此時它以一種慢吞吞的依戀緊緊抓住我,搖撼起我心底一股莫名的惆悵。我憑著新樓走廊的窗子,望著它原來的位置,殘磚碎瓦正待運走。我茫然地坐在雪亮的新教室里,眼光抓不住一點讓人踏實的東西。雖然也想期中考試別太差,可是我腦子里的知識就跟這個新環(huán)境一般,空蕩蕩的。
考試那天,我病了,發(fā)起高燒,竟至于在考場上昏睡起來。監(jiān)考女教師的高跟鞋嗒嗒地敲著地面,像遙遠(yuǎn)的天堂傳來的時鐘的秒針毫不容情的步伐。我想我可是真倒霉啊,本來我的成績應(yīng)該可以倒第二,這回是非倒第一不可了,林秀玲這樣還不超過我才怪。
成績很快下來了。我是倒第三。我和林秀玲之間,一個男生插進(jìn)來。我比倒第四只少了零點五分。別人的不幸一下子把我解凍了。這就是成績法則的威力。我不由得喜上心頭,甚至覺得老師看過來的眼光也滿是鼓勵呢!我突然想到哥哥那句“把腰挺直了,就有精神頭了”的話。
期末考試的時候我已經(jīng)可以達(dá)到全班第二十名,相對原來的我,真是不小的進(jìn)步。
這兩次考試下來,全校前十的排名有了很大變化。冷良原來是第五,這兩次居然都是第一。始終第二的是原來的第四名,他和蘇葉一個班。蘇葉跟我們說起他,語氣都是服氣,說他雖是農(nóng)村孩子,英語卻很棒,每次測試都是滿分。有一次他找到英語葉老師(她同時也教我們班英語),為他一個馬虎的小問題非讓老師給扣分。葉老師是那么喜歡他,有時候竟讓他給學(xué)生上課講英語題。太厲害了吧,這還是學(xué)生么?而且,他長得白凈秀氣,衣服總是干干凈凈,常穿一件淺咖啡色夾克上衣,圍一條黑白格子小圍脖,很帥氣。我們班王海龍考過一次第三、一次第五。而一班的第一名,據(jù)說沒參加過一次考試,就去治病了,跟他姐姐一樣,頭疼。因為他的退出,學(xué)校的前十,出現(xiàn)了一員女將,是我們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李曉明。她不動聲色盯住目標(biāo)王海龍,每次大小考試下來她都是利用職務(wù)之便先看王海龍的分?jǐn)?shù),然后才是自己的,慢慢對一定會存在的差距竟也習(xí)以為常??墒怯幸换?,她大吃一驚,王海龍物理卷子居然二十分。她當(dāng)時要崩潰了,她想到自己的答案肯定也都是錯的了,然后她又大吃一驚,那次測試,她六十分,居然超過他,成了班級第一!原來,王海龍?zhí)貏e愛摳難題。他首先把兩道大題做起來,沒想到太難了,還超范圍,吳老師本來想刪掉的,后來想到題總體非常難,一節(jié)課時間大家未必做到那里,就沒刪。王海龍直到快交卷才做上來一道題。吳老師為此火冒三丈,他在班級前面狠狠訓(xùn)斥他做題沒有全局觀念,而王海龍坐在那里卻渾然不覺,心神卻漸漸陶醉,他迅速地在草紙上寫起來,吳老師蹦跶得乏了的時候,王海龍的第二道大題已經(jīng)解出來了,他趕緊拿給吳老師看。吳老師看完,氣若游絲對我們說,“咱們,可別學(xué),王海龍!”臨末還嘆了一口氣。
最后的較量是,到了高二文理分班時候,冷良離開了學(xué)校,羅鋒選擇了學(xué)文科,這樣他可以繼續(xù)留在葉老師的班級,而理科班的第一把交椅,便由王海龍坐了。雖然吳老師并不看好他,他最終還是以學(xué)校第一名的成績考進(jìn)了清華大學(xué)。
冷良的離開,是他自己的選擇。高中的課程他已經(jīng)用一年多的時間學(xué)完了,再待下去也是浪費時間,于是他消失了。他用一年多時間游遍北方,后來好像在北大做了半年旁聽生,再后來他家人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哪兒在干什么。高考報名時候他回來了,以全校第二的成績考取了南方的一所大學(xué),繼續(xù)他在南方的游歷。再后來,據(jù)說,他最終去了美國。
一年級下學(xué)期,我的同桌換成了毛平。自從語文課學(xué)了《祝?!罚拿肿兂闪税⒚?,這是她當(dāng)時的同桌李牧青最開始這么叫的。李牧青叔叔是教育局的一個副局長,李牧青平時大大咧咧的,阿毛的名字一叫開,她喊得最歡,同時一定用手拍到毛平肩上。毛平有一天晚課時候終于火了,甩下臉子,跟老師請假回宿舍了。李牧青尷尬了,坐立不安,也請假先走了。我們以為她倆也許是到宿舍去和解吧,想不到居然廝打起來。毛平找到老師,堅決換座位。我倆就成了同桌。
原來,我是跟林秀玲一起去食堂吃飯,現(xiàn)在,毛平也加入進(jìn)來。后來,林秀玲的同桌常思思因為天冷也住進(jìn)宿舍,加入飯隊。林秀玲拿出自己的小咸魚請大家吃,常思思嚇得手捂著眼睛大叫起來,林秀玲只好把飯盒蓋子扣上她才移開手,一面拍著胸脯說:“我最怕看小魚的眼睛了。”她星星一樣美麗的眼睛里滿是驚惶,林秀玲只好把剩下的小咸魚送給我和阿毛,我們也就分開兩隊吃飯了。我仔細(xì)看也看不出小魚的眼睛哪里可怕?!肮芩?,”阿毛說,“不吃我們吃。”
常思思是英語課代表,長得很甜美,很像秀蘭·鄧波兒。齊耳的短發(fā),襯得脖頸越發(fā)白得細(xì)膩,一看就是蜜罐里泡大的福孩子。據(jù)說,她媽媽給她用牛奶洗澡,難怪這么白凈。她媽媽是北京人,有一次來找她,俊美年輕得簡直就像她的姐姐。她還有個弟弟。他爸爸是上海人。他常出差,有一回她給我們帶了一條面包,一罐果醬,她把果醬抹在面包片上分給我們吃,我們還是第一次知道有這么好吃的面包??伤€老是羨慕我,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多好啊,這么瘦,穿什么衣服都好看?!?/p>
李牧青大概覺得終日和阿毛上下鋪卻板著兩張臉太累,不久,她和一個叫孫借方的女生換了宿舍。孫借方的床鋪正對著的是常思思,就是我的上鋪。她的兩只空洞的大眼睛對著個人就能講起話來,我們也就知道了這個才轉(zhuǎn)學(xué)來的女生的情況。她家是阜新地區(qū)的,投奔住在這里的二姨讀書?!鞍硞兡抢铩彼偸沁@么嘎呼呼地開始,末了,以對這邊的諸般不滿意停止,嘴還要習(xí)慣的一撇,這大概是她的嘴看起來有點歪的原因。她親切地叫常思思“思思”,表揚她“這么漂亮,學(xué)習(xí)還那么好”;叫林秀玲“玲玲”,說她“真單純啊人真好”。她似乎為她倆操不夠的心,她代替了常思思的鬧鐘一遍遍喚她們起床,替她們把棉衣領(lǐng)子立起來系好圍巾,一面還心疼地說“看你倆小臉凍的”……慢慢地,思思和玲玲好像才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姐,毫不猶豫便把自己依靠上去。她們常常像家人一樣聚餐,我和阿毛面對食堂的清湯寡水,只有嘆氣,家里要是捎來了咸鴨蛋,我還是盡量把蛋黃挖給她,默默品味蛋清那咸澀的滋味。
快要期末考試了,一天早上,阿毛哭了。兩只眼睛紅腫得更小了。她僅有的十元錢不見了。她本來指望靠這十元錢捱到放假,現(xiàn)在連回家的路費都成了難題。她的錢總是很小心地放在棉襖內(nèi)她特意縫制的一個內(nèi)兜里。還縫個扣子,錢萬無自己走脫的可能。白天她天天貼身感受它的存在,難道是晚上她睡覺時候誰偷去了?我趕緊看鎖在小皮箱里的二十元,還在,還好,我拿出十元分給阿毛讓她先用著,剩下的十元我很警惕地藏到一雙舊襪子里,又把這雙舊襪子塞進(jìn)一雙舊球鞋里,沒告訴任何人。
偷竊案不斷發(fā)生。
常思思一個錢包不見了,里面有七元多零錢。林秀玲皮箱里一條新圍巾沒了,還有她擦臉用的挺精致的日霜晚霜,還有書包里的四元錢。陳青華一雙新襪子才穿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就沒了,她床底下也找了,就是沒了。李曉明的學(xué)英語的小錄音機,因為期末這陣子沒用,發(fā)現(xiàn)也不在了。損失最大的是孫借方,她苦抽抽一張臉說,她丟了五十元呢!她可是放假要買火車票客車票的,現(xiàn)在連飯錢都沒了。我和幾個沒丟什么東西的同學(xué),不知該慶幸還是該苦惱,好像很難保證清白。
別的宿舍,也有包放在床上,只倒盆洗腳水工夫,包連同里面的錢就不見了。也有晾在走廊的衣物,甚至胸罩手絹襪子,都不見了。夜間有起夜的同學(xué),來回的一點時間,錢、飯票,就從開著的門走掉了。
舍務(wù)老師組織了一次徹底的搜查行動,無果。她開始加強巡夜,嚴(yán)令各寢室閉燈后插門不得外出。報案的居然少了。連續(xù)兩天,只有林秀玲買的一包餅干,才吃了兩塊,不見了。也許是被宿舍老鼠拖走了,這簡直不算什么事。期末考試前那個周末,孫借方用舊褥單包裹著一大包要換洗的舊衣物要拿去她姨家洗,被門衛(wèi)攔下了,于是什么都明白了。
我原先就覺得像是寢室內(nèi)部行竊,可后來別的寢室也丟起來,竟糊涂了。其實,她最先偷了李曉明的錄音機。趁宿舍沒人,她把錄音機藏到自己褥子下面。李曉明專注期末復(fù)習(xí),居然好幾天沒反應(yīng)。阿毛的藏錢經(jīng)驗可是在宿舍大加宣傳過的,還想幫我在棉襖里縫個兜呢!于是,孫借方晚上起夜時,手癢癢就給拿走了。阿毛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了大叫大鬧,孫借方用被子蒙著頭只當(dāng)是一夜好睡。常思思的包可是丟得最冤,孫借方陪她去買零食,她買完零食把錢包拋到床上,就跟孫借方一起出了宿舍鎖了門,她倆一起去上晚自習(xí),剛走幾步路,孫借方說:“唉呀,我忘了拿手紙,你等會兒我?!背K妓季鸵恢闭驹谧呃鹊臒艄庀掠崎e地看著外面的夜色,等孫借方把包和錢偷走。第二天她要花錢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連錢包也不見了。
孫借方像上癮了一樣,每天不偷到東西就興奮不起來。她像個獵手一樣伺機撲向她的獵物。
孫借方被學(xué)校開除,她媽媽來了,把她偷到的錢和物品一一發(fā)還給同學(xué)們,一邊哭著道歉說孫借方有精神病,請大家原諒她。
臨走前,孫借方向常思思很認(rèn)真地說:“思思,你們將來會理解我的?!背K妓紕e過頭去并不愿意看她。
阿毛要把十元錢還給我。我說,你先花吧。開學(xué)再還我。她便沒再堅持。過了一會兒,她猶猶豫豫地說:“你可別生氣啊,我最開始還懷疑你,又不愿相信,挺難受的。”她又問,“也怪,你的錢怎么就沒丟呢?還借給我十塊錢?”
世界上真有靠得住的友情么?阿毛期末成績已經(jīng)落到第四十名。我的心里居然暗暗高興。好朋友似乎不該這樣。
一開學(xué),她又要還我錢。因為內(nèi)心的愧疚,我執(zhí)意不要了。第二天,她買了一大堆好吃的東西跟我一起吃,看她忙忙碌碌在床上鋪報紙擺食品,我心里居然挺不高興,吃的時候也毫不客氣。她渾然不覺,最后才高高興興地對我說:“你知道么,今天我過生日!”緊接著說,“謝謝你!我吃到了這么多一直想吃的好東西!我真高興!”我簡直后悔死了。
我寫的一篇關(guān)于春游的作文,居然大受林老師青睞。他一向給同學(xué)的作文分?jǐn)?shù)不過三十七八分,以至于我們都以為作文滿分是四十分呢,卻不料我的作文他給了四十八分。原來作文滿分是五十分。我馬上感覺到一道道不服氣的目光投射過來。
大家紛紛來向我借看,我也偷偷把自己作文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居然越喜歡,覺得簡直不是我寫出來的作文。李牧青還回我作文的時候,說記得她叔叔說過,文中寫到的縣城郊區(qū)的八一水庫的水其實是地下水,你卻把它寫成是小河水匯聚的,這可不對啊。可是我明明看到有小河流入水庫啊。她非要拉著我去林老師那里問問,寫得不真實,不應(yīng)該給這么高分。我簡直如披冰雪,眼看著她拿走了我的作文……
阿毛安慰我,“別理她,看她嘚瑟的,還以為自己是老師呢!”
作文卷子很快重新放在我桌上,鮮紅的四十八分依然靜靜停在文章的上方。李牧青怎么跟林老師說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林老師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說,我才是最適合學(xué)文科的!
期末考試過后,阿毛選擇了學(xué)理。放假了,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我和阿毛,林秀玲還在宿舍收拾行李。陽光安靜地靠近,阿毛眼睛瞇縫著,對著天上那個白得耀眼的太陽,很小聲地自言自語:“明知道遙遠(yuǎn),還是想靠近呢!”
我還在七班。現(xiàn)在的七班是文科班。林老師是我們班主任,據(jù)說他剛剛有對象了。另外一個文科班是八班,教我們英語的葉小紅老師是八班班主任。林秀玲分在八班。我和常思思、李牧青還有衛(wèi)澤東都在七班。阿毛和陳青華、蘇葉她們在六班?,F(xiàn)在陳青華和蘇葉坐了同桌。我們?nèi)齻€班級都在五樓。我們班在最西角,和其他的班級隔著一個西側(cè)的樓梯,圖書館和兩個教師辦公室顯得非常安靜。
令我們沒想到的是羅鋒這個尖子生居然也學(xué)文科,他在八班。葉小紅老師的精神大受鼓舞,我們遙遙望見她在東邊角那片光影中尤為俏麗的剪影一般的身形充滿朝氣。
從教室的后窗或走廊的窗子,我們可以跳到外面大平臺上面,落日余暉之際,男生干脆把椅子拉過去坐著彈吉他、吹口琴、唱歌,好快樂啊。我現(xiàn)在最沒信心的是數(shù)學(xué),我下決心把它學(xué)好,于是課前先預(yù)習(xí)一遍,又逐道琢磨課后思考題,體會公式定理的用法,居然很有成效。教我們幾何的老師新晉為教務(wù)主任,有一天課上提問我解例題,我沒采納書后解析,而是說出了另一種我自己悟出的解法。他愣在講臺上,仿佛我打亂了他的計劃。但是一番深思之后,大大地表揚了我一通,說連書上的例題都不比我的簡潔。代數(shù)老師很年輕,講課的聲音抑揚頓挫、字正腔圓,尤其講arc的聲音格外動聽,我們便私下稱他為“小arc”。我的一次代數(shù)測試得了九十八分,其中一道填空題很巧妙,據(jù)說全年級只有我和一個理科班的同學(xué)做上來了。
那一度學(xué)習(xí)很刻苦也很快樂。我每天醒得很早,頂著一頭星星獨自跑步,有時抬頭會看見月牙陪伴我。那時的生活很規(guī)律,早自習(xí)時頭腦清醒用來背單詞,下午自習(xí)課做數(shù)學(xué)題。傍晚則是休息時間,有時和同學(xué)約著散散步,或聚在寢室一盞昏燈下閑談一會兒。我不敢多嘮,唯恐嘮上癮了耽誤回教室背古詩詞。
我高一的同學(xué)陳青華成了蘇葉的同桌,而她原來的同桌沈圓圓成了我的同桌。開學(xué)那天,她一見了我就摟過我的肩膀說:“可算是看見個認(rèn)識的人了,咱倆坐一座吧?”因為她的個子有些偏高,我們便坐在靠后面的位置。
我覺得沈圓圓待人忽熱忽冷。在蘇葉那里見到她,一時間眉飛色舞地和我們說話,一時間又似乎是悒悒不樂的樣子。還像是故意讓我們知道她正在不快樂。開始時我不理解,問蘇葉怎么回事,蘇葉說:“別理她,老是那個樣?!?/p>
現(xiàn)在我們成了同桌,她又故伎重施,對我冷若冰霜起來,像是她正被難解的煩惱纏住而愁腸百結(jié)。不久我發(fā)現(xiàn)了煩惱的原因,有兩個男青年到學(xué)校找她,她往往立在樓梯拐角和他們一起待很久,又像是要躲開人,又像是正要人看到。每次見過那倆男青年,她必定趴在桌上嘆氣不已,有一回還哭了。坐在她后面的體委常剛的眼光一直看著她,她好像知道,居然轉(zhuǎn)身趴到他桌子上,枕著自己的胳臂說:“常剛,不是那么回事,你別那么想我……”這一切讓我驚訝不已,他倆關(guān)系也很親密?這才在一個班幾天?。亢髞?,那倆社會男青年又來找沈圓圓的時候,常剛顯得格外高大的身影也跟著晃出去。再后來,沒有人再來找沈圓圓了。再以后,倆人把飯從食堂打回來一塊兒吃,更加親密起來??墒巧驁A圓還是常常悒悒不樂,有一天中午,她邊嘆氣邊在手背上寫著什么,后來她就睡著了。下午第一節(jié)是體育課,預(yù)鈴響了她還在睡,口水順著臉流到桌面一攤。我趕緊推醒她,她抬頭抹掉口水就起身往外走,我看到她的臉,不由得笑得趴到桌子上。她很奇怪,冷冷問我怎么啦?我笑得說不出話,急忙摸出文具盒里面的一面小鏡子讓她自己看,她馬上笑得捂住臉。原來她的左臉頰依稀可辨四個大字:人言可畏!原來這就是她一個中午在手背上反復(fù)寫的字。又想談戀愛,又想別被人議論,這就是她無法釋懷的煩惱。
和常剛總在一起的倆男生,一個外號是茄子,細(xì)長條的身材,長條臉上一副秀氣的黑框眼鏡。另外一個外號土豆,個子比班里最矮小的女生周晶還要矮,總穿著最為合體的衣服,高領(lǐng)內(nèi)衣會一直接著下巴。他倆叫常剛大哥,私下叫沈圓圓大嫂。有時候四個人一處吃午飯,就會占用我的座位,讓我覺得不得勁,很想換個座位,卻又苦于沒有可以讓沈圓圓不多心的理由。這樣猶猶豫豫之下,倒讓我陷入一場真正的麻煩中。
一天早飯后,我剛進(jìn)屋,就聽到沈圓圓在哭,說她丟了二十元錢。她說去吃早飯的時候,錢是好好放在她的眼鏡盒里的,眼鏡盒怎么就突然不見了呢?那時的二十元錢,仔細(xì)點用可以是我們一個月的生活費。我真是大吃一驚,這么多錢她放到眼鏡盒里簡直就是太隨便!且慢替別人操心吧,我還是先想想我自己的處境吧,我已經(jīng)能夠感到針對我的懷疑。常剛特意坐到沈圓圓座位上,這時候沈圓圓已經(jīng)由班長陪著去找班主任林老師了。常剛擺弄著一個黑色的眼鏡盒問我,沈圓圓的眼鏡盒是不是這樣子的?我說,不是吧,好像是橘黃色的?!拔沂钦f樣式?!彼麊l(fā)我,“是這樣可以掀蓋子的么?”他大概以為我應(yīng)該非常熟悉這眼鏡盒的構(gòu)造,否則怎么把錢拿到手。我說我真沒注意那盒子什么樣式,扭過頭不再搭理他,他才訕訕回到自己座位。
林老師一直沒來找我。一直到晚課都開始了。他找了幾個班干部,可是沒來找我。這是他心里也認(rèn)定我是賊了么?苦于無從申辯,我不由得對小偷恨上心頭?!斑@可恨的小偷!”我竟恨出聲來,引得沈圓圓探過眼神,趕緊來安慰我說:“你看,誰也沒懷疑你啊,林老師都說,你肯定不會偷錢!”我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她掏出來一塊手絹幫我擦眼淚,一邊小聲跟我說:“下午我老鄉(xiāng)何力,就是你高一的一個同學(xué),他聽說我丟錢了也問我同桌是誰,知道是你,他都說你本本當(dāng)當(dāng),肯定不是偷錢的人。”我的淚止住了,我去想何力是哪個同學(xué),真沒想起來??晌倚睦锎藭r對他的理解滿是感激。我對沈圓圓說:“謝謝你們,能信我!”她笑了,仿佛已經(jīng)不在乎丟錢的事了,她伸過來她的手,在這最需要一雙手握過來的時候,她的手就這么握過來了。我突然很慚愧,我曾那么不喜歡她,刻意疏遠(yuǎn)她,毫不在意她的美麗,還有她的眼鏡盒……這時候,我們的隔膜通透開了,各自看到了對方世界一片亮堂堂的天。
錢最終還是沒有在班里找到。我們知道,這也許和林老師對每一個同學(xué)的信任有關(guān)。沈圓圓的錢是在去買早飯時候不見的,如果當(dāng)時就搜,一定可以在誰的身上找到吧。有一天我突然看到沈圓圓桌上有一個橘黃色的眼鏡盒,我高興得一把抓過來問她:“找到了?”“倒能!”她笑著瞪了我一眼,“這是我才買的。”頓了一頓,她又很認(rèn)真地說:“不過我以后再也不會把錢到處亂放了,也省得害了別人。”看著我不解的表情,她小聲給我講起一個故事:有一個苦役犯因為餓極了,偷了一塊面包就被投進(jìn)監(jiān)獄,他出獄后一天晚上住在一個主教家,主教給他好吃好喝,他卻偷走了主教的銀器想靠賣了這些謀生,他又被抓住了送到主教那里領(lǐng)罪,主教卻說那些銀器是他送給可憐的苦役犯的。這個苦役犯因此沒有再進(jìn)監(jiān)獄,反而成為了一個品德高尚的人。這是林老師講給她聽的故事。我因此后來讀了雨果的《悲慘世界》以及更多的他的小說,原來高尚的道德竟有如此感人的力量!想來那個偶爾犯錯被寬容的人,也一定懂得珍惜!班級以后確實也再無丟東西事件發(fā)生。
林老師不僅讀的書多,而且自己也寫詩,頻頻發(fā)表詩作。語文晚課最有趣了,他會把很多他讀的好作品給我們講。我在那時候因此喜歡上《棋王》《樹王》《孩子王》《雞窩洼的人家》《你別無選擇》《啊!索倫河谷的槍聲》《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北方的河》等語文書中沒有的當(dāng)代最優(yōu)秀的小說。他還會把一些優(yōu)秀的詩歌抄滿滿一黑板讓我們欣賞。他抄完了,激動地不說一句話地看著我們,教室里靜靜的沒有聲息,仿佛有火在熊熊燃燒。那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林老師還倡導(dǎo)我們班級油印作文班刊叫《綠草地》,我寫的一篇文章《古林》,引起大家注目。林老師也因此建議我讀一讀茨威格的小說,他覺得茨威格細(xì)膩精到的心理分析對我會有幫助。
我悄悄記下了茨威格這個名字,在一個周末到新華書店,果然看到有茨威格的小說。我買到一本《同情的罪》,一本《象棋的故事》。還一同買下一本孫犁的《荷花淀》,一本巴金的《還魂草》。身邊兩個附近軍營的兵哥也在琢磨著想買書,他倆在一邊議論著我買的《荷花淀》的書名,其中一個小聲提到,說當(dāng)年他同學(xué)朗誦這篇課文,不認(rèn)識“淀”字,誤讀成“定”,于是文中的一句話,他讀成“小船像箭一般向‘定’里射去”。
沈圓圓讀著我的作文就會稱贊我,“真行!你寫得真好!真羨慕你!”看到我和楊眉一起討論讀過的小說她也會湊近說,“你倆真行!都會寫,真羨慕你倆!”楊眉很看重她的稱贊,往往會鄭重其事勸她也多讀名著,說那樣就能寫好。她很希望有誰能跟她談?wù)劇稇?zhàn)爭與和平》,有一回她嘗試跟林老師談《戰(zhàn)爭與和平》,因為知道沒有誰讀過這本書,她的神態(tài)像書中的貴族一樣高傲。林老師皺了皺眉,說:“你不要老提什么《戰(zhàn)爭與和平》,它對你并不合適?!睏蠲嫉哪樢幌伦訏焐弦粚铀?,嘴緊緊閉上。后來林老師在課堂上講過這樣的話,“讀書不能唯名著是讀,這就是少年的老氣橫秋。她們會把‘名’下面的所有干巴無味也照單全收,卻看不到非名著中的生氣勃勃,自己寫文章也是要拿腔拿調(diào)?!边@些話我聽著記憶了多年。
樹葉幾乎要落干凈的時候,第一場落雪在一個傍晚悄悄開始了。
羅鋒和那個一年級的小女生不久就被越來越多的人看見在一起,并被不斷地議論起來。有一段時間,宿舍熄燈后的談話內(nèi)容大致是這樣的:“你們猜,今天我和××在操場散步看到誰了?”
“誰?”
“羅鋒和他那個小對象,倆人站在墻角樹蔭下。”
“唉!羅鋒這么好命,那個小對象又給他買好吃的了!倆人在操場臺階那里坐著一邊吃一邊笑?!?/p>
衛(wèi)澤東不知何時開始習(xí)慣了敞著懷,揮舞著右手講話。那天晚飯,他和李勝還有詩人唐樂,幾個男生湊一桌吃飯。他端起飯盒嘴邊一哧溜,粥就下肚了三分之一?!翱斐园。仁裁??”他威嚴(yán)地催促著那幾個。可是詩人唐樂的飯勺在粥里滯住了,他狐疑地舉起勺子,勺子里面是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大家都停住了吞咽,李勝最先湊過來端詳,他細(xì)聲說:“還有一條尾巴?!薄笆呛淖?!”衛(wèi)澤東把一飯盒剩粥重重扣到桌面上,大吼道:“都別吃了!”整個食堂,一點點安靜過來。大家探尋的目光看過來,此時他的粥順著桌子傾斜的角度往地面淌。衛(wèi)澤東搶過詩人唐樂的飯盒和勺子,托著那個死耗子,挨桌遞過去給大家看,一邊氣憤地嚷嚷:“你們看你們看,你們吃的是什么東西!”一圈下來,大家還在惡心氣憤中不知所措呢,他振臂一呼:“我們找食堂說理去!”食堂立時亂做一鍋粥。粥扣到桌面上,飯盒勺子摔得哐哐響,嘔吐聲罵聲吵鬧聲緊隨他來到一個賣飯口。正遇到那個滿臉橫肉的老阿姨。她撐著臉幾乎擠出窗口來問著他:“怎么地?你們想怎么地?”衛(wèi)澤東把死耗子幾乎舉到她嘴邊,“你認(rèn)不認(rèn)得,這是個什么東西?”她縮了臉不肯辨認(rèn),嘴里聲勢不弱,質(zhì)問他“你想怎么地吧!”“我問問你,這玩意是怎么跑到俺們吃的粥里的?”他大嗓門喝問她。老阿姨明顯是個霸道慣了的人,這時候耍潑般把飯勺子一磕大鋁盆,大聲嚷:“你問我,我問誰去,我怎么會知道?”“你不知道?那誰知道?你說!”“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地吧!”衛(wèi)澤東把飯盒遞給詩人,猛地一撩敞開的棉襖前襟,左手掐著腰,右手直指老阿姨:“你一直在這頂嘴,你算是負(fù)責(zé)人么?”老阿姨眼神馬上弱勢說:“咱可不是領(lǐng)導(dǎo)?!薄澳悄憔蛣e在這裝蒜了,找你們領(lǐng)導(dǎo)去?!?/p>
衛(wèi)澤東當(dāng)天晚課,就袖子一挽,洋洋寫就一封長信,詩人又幫他抄寫了幾份,幾乎在食堂吃飯的每一個同學(xué)都自愿在上面簽名按手印,然后要投寄到外面的世界。這個活動快速但是聲勢浩大地進(jìn)行著,大家聽他號令,在這件事沒完美解決前,罷飯。一天下來,食堂空空蕩蕩,門口小賣店的食品脫銷,學(xué)校慌了,領(lǐng)導(dǎo)把壓力轉(zhuǎn)嫁給林老師。沒想到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林老師向衛(wèi)澤東保證:“如果解決得不理想,我也簽上名字,我親自去投遞!”于是,學(xué)生與領(lǐng)導(dǎo)與食堂承包方面會談順利開始。談判期間,各班班主任紛紛動員學(xué)生:“先去吃飯,先去吃飯?!?/p>
食堂最終是不僅換了人,衛(wèi)生也搞得很好。地面沒了臟水、爛菜葉,桌椅也擦抹得干凈,連窗玻璃都清亮了,賣飯員工的服裝也都換新,一律帶著白色帽子。
我們后來聽說,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第一時間是暴跳如雷的,立馬要把衛(wèi)澤東開除,是林老師據(jù)理力爭,迫使學(xué)校讓步。
詩人唐樂是捧著一本《星星》詩刊來到文科班的。那上面有他發(fā)表的一首小詩。他常常一個人對著桌面翻開那本詩刊,眼神里憂傷的份量與日俱增,這使他詩人的氣質(zhì)越發(fā)顯著。他身邊的衛(wèi)澤東適時猛拍他一掌,大嗓門嚷道:“樂樂,大詩人,樂一樂!”仿佛立刻把他救回現(xiàn)實世界,讓他知道他是可樂的,他就咧開了嘴,和衛(wèi)澤東嘮起現(xiàn)實。比如當(dāng)時,暮雪飄零,真實的快樂就應(yīng)該是,讓現(xiàn)實充滿浪漫。衛(wèi)澤東一聲令下,晚課后,整個宿舍傾巢而出,他們直奔郊外,去賞雪去了,還帶了白酒。一地里踏著碎瓊亂玉,十幾個男生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他們在背風(fēng)的山洼處,燃起了篝火,就著花生米,喝著老白干,吟詩,唱歌,嚎叫,傾訴衷腸。他們要證明,任是一個尋常的日子,雪來了,詩來了,不尋常的美就在。
代價也是必須得有的?;饻缌耍聘闪?,喊得乏了,詩意也騰空而去。他們搖晃著醉步,一心只想快點把宿舍的被窩變暖和,然后窩在其中黑甜一覺。他們悄悄翻墻跳進(jìn)校園,卻看到宿舍大門口那鐵面無私的鎖頭?!斑@什么時候開始上鎖了?”衛(wèi)澤東一拍身邊的唐樂,“你上回半夜發(fā)燒我們送你上醫(yī)院,也沒鎖門?。俊笨赡鞘嵌嗑们暗氖铝税?,那時候宿舍樓內(nèi)廁所還沒投入使用呢。
一個被忽略的事實,這時候才懶洋洋冒出來幽他們一默。而且,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一樓的所有窗戶,都安裝了鐵欄桿防盜。“天都快亮了,我們直接上早自習(xí)吧?!毙l(wèi)澤東嗓門壓著說?!昂孟窠裢斫虒W(xué)樓那里是林老師值班,我下晚課看到他坐在一樓值班室。”詩人表示贊同說。
被敲玻璃聲喚醒的果然是林老師,出來看到這些雪人他大吃一驚。他的眼光把這十幾個人數(shù)了一遍,又問衛(wèi)澤東:“就這些人么?”衛(wèi)澤東點了點頭。
他只好把這些人先安頓在教室。臨走,又小聲囑咐,“別點燈,也別出動靜。”
第二天剛蒙蒙亮,總是最先到教室刻苦學(xué)習(xí)的牟最清拉亮教室的燈,馬上“啊”地大叫一聲。待看清這十幾個熟悉的臉孔,不由得罵道:“要死啊,你們在這干什么?!?/p>
林老師本來是要跟女朋友去郊游的,她說不巧,幾位同事約了她去看電影。一起看電影的同事有一個是小陳,是她們學(xué)校的司機,常常開著學(xué)校的車?yán)鴰讉€人看電影。他想,也好,自己先去看看學(xué)生,然后正好去電影院接她。小陳個子沒有林老師那么高,可是長得挺帥,他的姑父還是水利局副局長。
林老師覺到女朋友好像好久沒怎么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了。
林老師匆匆趕到電影院,候在路邊一個電線桿邊上,電影還沒有散。他一個人面對著街角那根電線桿,那上面的小廣告一層又一層。林老師抬手揭掉最上面的一張黃色的,上面寫著“性病專治,找胡大夫……”,揉成一團扔地上。下面又一張黃紙,豎著寫的是“天皇皇,地黃黃,我家有個哭夜郎,行人過路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他笑了一下,也一把扯下來。下面一張,怯怯的白色的紙,黑色毛筆字,是一張尋人啟事,他認(rèn)真看了一下內(nèi)容,是一個老年人,走失了,應(yīng)該是很久的廣告了,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到了吧。他這么想著終于還是沒有撕下來。他也是好久了沒回鄉(xiāng)下看看自己的媽媽。她的頭發(fā)大都白了,累的,也是愁的。她的圍裙像是她一件必穿的衣服,常年圍在身前。父親臥病在床多年,小弟弟因為打架誤傷了人家,陷在監(jiān)獄。他突然間感覺,好久沒看到自己的母親,就好像他們已經(jīng)彼此走失了一樣?;楹笫鞘裁礃由钏桓蚁耄遣皇且獜氐鬃呤г僬也坏奖舜肆四??他手向衣兜里摸索出一盒紙煙,抖抖索索捏出來一支,噙在嘴上,點燃。遠(yuǎn)處的山際,昏紅的落日正銜在山嘴邊,仿佛也是一支燃得正旺的煙頭。
電影散場的喧嘩把他擠得后退了幾步,他看到那個頭發(fā)燙成卷發(fā)的小陳,從同事中拉著他女朋友的手穿出人群,還為她拉開那輛130小汽車的車門。然后那輛車像散步一樣從容地駛向前途。
林老師馬上想起他的母親。她的頭發(fā)可是大都白了的。這是永遠(yuǎn)不會改變的事實。
沈圓圓表情暗淡地對我說:“人家都說早戀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一,可我希望我就是那百分之一!我是真的喜歡他?!?/p>
窗外,殘月勾著柳梢,柳樹像一片剪影。
最近她晚上常常這么站在宿舍走廊窗前,她不愿聽宿舍里大家談起林老師的女朋友,大家否定早戀讓她悲觀難過。
牟最清現(xiàn)在最反對早戀。她奮力聲討林老師女朋友,說她水性楊花。作為女人,最要不得朝三暮四。沈圓圓暗暗覺得牟最清罵的是她。她初中喜歡的男生在外地當(dāng)兵,倆人還互通信件,可她現(xiàn)在的確喜歡的是常剛,這是不是就算朝三暮四呢?
林老師越發(fā)不修邊幅。雖然,他有女朋友的時候,腳上的皮鞋也是少油水多灰漬,一個冬天背的羽絨服帽子,翻扣在后背像個閃閃發(fā)亮的沉甸甸的鋼盔??墒撬辽贈]任胡子像現(xiàn)在這樣要在臉上隨意安家。眼睛常常熬夜熬得通紅,身上一股濃濃的煙味。他常常在我們晚課后坐在教室一個通宵地寫啊寫啊的,而白天,他睡在教師宿舍連飯也懶得吃,甚至幾次我們下午的課他也忘了上。
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找了班干部座談,啟發(fā)說:“這樣的老師,不如換掉?”
“不!”衛(wèi)澤東很干脆地說,“林老師不會總這樣?!?/p>
“如果總這樣不好了呢?”
“那我們也認(rèn)了。”
“我們還要對每個學(xué)生和家長負(fù)責(zé)啊。”
“誰不放心誰就走唄!”
林老師未必不知道這次座談。然而——牟最清說她看到林老師好像在寫一部很長的小說,他一定是在寫他那段失去的戀愛。
等他寫完了,他就會好了。
就像樹葉又綠了一樣自然。
期中考試的時候,林老師和葉小紅老師給我們監(jiān)考。葉小紅老師立在高大的林老師身邊,越發(fā)嬌小玲瓏。大家像是才發(fā)現(xiàn),他們有時候低聲交談的樣子很親密,如果他們能在一起,不也是很好嗎。
“那可不行!”牟最清在宿舍斷言說,“如果林老師是我哥,我一定把他們弄黃??纯慈~小紅臉上的粉吧,林老師點燈熬油掙點稿費,還不夠她買粉錢?!?/p>
“可不是么,”李牧青也眼睛放光地湊上前,“葉小紅越來越浪,還描上眉毛搽上口紅了,臉像個洋娃娃,假惺惺。”
“聽說她還在宿舍抽煙呢。”
她根本不適合林老師。最終大家一致這么認(rèn)定。
沒過多久,林老師居然結(jié)婚了。新娘是一個醫(yī)院的會計。結(jié)果第二天林老師就來上班了。一套新西裝,頭發(fā)胡子清理了,臉也清理了,像是雜草的院子煥然一新。那天他站在走廊窗邊抽煙,全程看著一個結(jié)婚的車隊從學(xué)校門前的馬路上昂然而過。那是他前女友的婚禮。這是他匆匆結(jié)婚的一個理由。還有個理由,跟李牧青有關(guān)。
有一天下午,李牧青走進(jìn)林老師辦公室。當(dāng)時屋里還有兩個男老師也在,李牧青很客氣地先對他倆說:“你們先出去一會好么?我要和林老師說點私事?!蹦莻z老師遲疑地出去了。
“有什么事啊,李牧青?”林老師裝著糊涂。
“林老師,我的信,你到底怎么答復(fù)我?”李牧青硬邦邦地質(zhì)問。
林老師不知道說什么好,摸索著一支煙想點上。
“你再不答復(fù)我,我,”她轉(zhuǎn)頭看到窗戶,“我就跳樓!”她盯著林老師看著,一步步向窗臺后退。
林老師忽地站起身來。就在這時,門開了,教我們地理的孫老師嘴邊銜著還冒著煙兒的煙卷進(jìn)來了,“小林,你有空么?我找你有點事?!?/p>
“有空有空!”林老師像遇到了救星一樣激動。然后他對李牧青說“好,就這樣,你趕緊回去吧!”李牧青只好帶上門出去了。孫老師正是介紹對象來了。他馬上答應(yīng)了當(dāng)天晚上就見面。一個月后,婚事就辦了。比他前女友早一天。
高三開始了,一切新的變化在暗暗中和我們的設(shè)想大致匯合。
提前開學(xué),周日也不休息了。
班級的空座位不僅被填滿,還又增加了些桌椅,我坐的第一排座位已經(jīng)碰到老師的講臺了。插班進(jìn)來的復(fù)課生們,給班級從高度到廣度密布了一股令人緊張的壓力。連衛(wèi)澤東的大嗓門也似乎暫時上了鎖。
牟最清更加勤奮了。她更早地起床更晚地睡覺,不久,頭疼得厲害,只好先回家休息。
秋天很容易就到了。滿世界紛飛著黃葉,很是悲壯。落葉有的會漚進(jìn)宿雨的水洼里,仿佛飽含淚水,再不能飛起。白天有時候就被傷感的情緒擾亂著虛度了,晚上我們關(guān)燈后,趴在被窩,用昏黃的手電筒的微光支撐著精神頭學(xué)習(xí),實在支持不住,就掉進(jìn)并不溫暖的被窩仿佛掉進(jìn)陷阱里,嗚嗚哀叫著墜落,也只能眼一閉心一橫睡覺吧,或者,干脆不學(xué)了。
學(xué)習(xí)太苦了,聊天吧,談戀愛吧。
連最是乖乖女的蘇葉,居然在一次大考前因為壓力大,跟一個男生在外面走了一整夜,太難以置信。她突然就不愛學(xué)習(xí)了,天天趴在桌子上,成績也大幅度下滑。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其實并非很要好的朋友,她的變化,她的壓力,我從來不知道。就像一個路人,透過窗子張望一下,就匆匆走開了的關(guān)系吧。
牟最清回來的時候,樹葉可真是落干凈了。已經(jīng)又是冬天了。
我們現(xiàn)在每周,只有周日下午半天的休息時間。上街買東西,不能上街洗澡,就在宿舍簡單洗個頭,洗洗衣服,如果還有時間就蒙頭睡一個覺。
阿毛可不睡覺。她往往忙完了還是去教室學(xué)習(xí)。那天中午,宿舍剩我們幾個躺在各自被窩里聊著天,準(zhǔn)備睡個下午覺。
牟最清不久又病了。這回不是頭疼,是精神病。開始時候我們還沒覺得。她也不學(xué)習(xí),大好時光就是找談戀愛的男女同學(xué)談話,苦苦勸說他們高三了要珍惜時間學(xué)習(xí),以至于淚下。她天天找,天天幾乎一模一樣的說辭,甚至一樣的流淚。大家便開始覺得她腦子有問題了。有一天下晚課,牟最清突然直直走過來跟林老師說:“老師,我要請假。”
“哦,哪天走?”林老師也知道她最近有些不好。正想讓她回家調(diào)養(yǎng)。
沒想到,她從此就這樣結(jié)束了她的學(xué)校生活。
她再也沒有回到學(xué)校。
教室和宿舍久經(jīng)喧嘩和疲倦,一下子格外寂靜。
老師們常說,高考,就像千軍萬馬擠一根獨木橋。像牟最清,一直為高考刻苦地準(zhǔn)備著,最終還是沒有擠上橋去。我們眼看她倒下,卻停不下自己機械前行的碎步。
我參加了春季高考。我確實不懂社會,不懂得除了教師以外還會有什么職業(yè)??墒俏业某煽儧]上本科線,只能上師專。林老師說,你好好努力,爭取七月份考上本科。我卻有些泄氣,學(xué)不進(jìn)去。我想暫時從那根獨木橋跳下去,歇一歇,明年再來。于是我請假回家,我說我回家學(xué)。慚愧,林老師居然相信我說的話。
我剛回到學(xué)校,楊眉就告訴我一件事,羅鋒居然放棄了高考回家了!我嚇了一大跳。讓我更吃驚的是他放棄高考的原因,是那個小女生甩了他,還有我更吃驚的內(nèi)容,那個小女生之所以如此,居然是為了隋鑫——就是那個從我班休學(xué)降級到她班級的隋鑫,那個面袋一樣總是歪在座位上的男生。告訴我這些事時候,楊眉一定老過癮了。因為我的嘴一下比一下張得大,都不能合上。最后我的手下意識地?fù)踔鴱埖锰蟮淖臁?/p>
隋鑫是小女生同桌。了解到隋鑫的父親居然是一個商店的經(jīng)理,小女生不由得對他嫵媚一笑。隋鑫一下子就淪陷了。他送給她一個精美的日記本,教她怎么使用日記本上的密碼。她學(xué)會了,這新奇的禮物讓她沒有理由拒絕。漸漸的,更多新奇的小禮物,讓她的眼睛她的心思幾乎每天都盯著他。她慢慢地不怎么去想那個忙活高考總是沒時間陪著她的羅鋒了。后來是這樣的情形:“××,你過來?!彼弼巫€(wěn)了,把包攤在桌上,大聲喚她。她便趕緊地跑過去。他把一只精致的小手表戴到她手上。隋鑫現(xiàn)在的生活內(nèi)容就是取悅她,看守她,他才不在乎學(xué)習(xí)的事,別人是學(xué)累了會趴桌子上睡覺,他看守她累了倦了也會意外睡覺。醒來發(fā)現(xiàn)她居然不在座位上,當(dāng)時就炸了,“××哪去了?”他大喊起來??醋粤?xí)的老師本來是知道他不學(xué)習(xí),不管他的,這時候居然擾亂課堂,就訓(xùn)斥他讓他出去。這時候正好有同學(xué)小聲告訴他,她請假去廁所了,他于是急忙出去直奔女廁所而去?!澳阍俑墒裁匆艺埣??!彼@么惡狠狠地對她說,“還有,你不許再對別人笑?!彼瓦@么把她曾經(jīng)俘獲羅鋒的嫵媚的笑容也封鎖起來了。
羅鋒退縮在家里,慢慢熬著自己。
他吃了睡,睡了吃。日漸憔悴。
葉小紅老師來了,羅鋒眼神呆滯,沒一點熱情,甚至沒有一句話。他父親對著葉小紅老師哭了。他說:“我白養(yǎng)著這么好的孩子,學(xué)習(xí)從來不用我操心,偏偏遇到這樣的坎過不去。這都是命,苦命?!辈桓市牡娜~小紅老師又請林老師過來勸解羅鋒。林老師關(guān)起門對羅鋒講了很久。再打開門,林老師眼睛都是紅的,什么話都不愿說,仿佛羅鋒的痛苦轉(zhuǎn)移到他身上了。
高考前一天中午,我陪阿毛去理發(fā)店,她要把自己的頭發(fā)盤起來,這樣高考這幾天就不用管頭發(fā)了。我覺得我的頭發(fā)像雜草一樣亂,像我的心一樣亂,我要剪成運動式短發(fā)。阿毛說:“你瘋了,頭發(fā)可是儲存記憶的?!贝蠹叶夹ξ业亩贪l(fā)像男生,我也笑,笑得臉上肌肉都覺得累了,還停不下來。知道宿舍同學(xué)們都抓緊時間睡午覺,我就自己走到學(xué)校的植物園,認(rèn)真地拉過來一朵丁香花,嗅著,雨,就在這時候,落了下來。
高考結(jié)束的當(dāng)天,世界像是在爆炸。到處是聲響。遠(yuǎn)處的車聲,近處的怪叫,還有此起彼伏的砸碎玻璃聲,書本被撕碎了,紙片像紛飛的雪片從高處飄落。
我的書本一本本碼在箱子里,我知道我恐怕還得來。
阿毛試探著問我,咱們也砸個響?
我說,好唄!
我們找到走廊,找到一塊碎了一半的窗戶玻璃,撿起一個椅子的殘腿,把它徹底敲掉。然后趕緊跑開。
“聲音不大。”阿毛有些遺憾。
晚上很晚了,我們還聽到外面的人聲和市聲。有一個聲音是學(xué)校書記的,“連女生宿舍玻璃也被打碎了,真是反了天了?!?/p>
我突然又想回家了。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