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蔚青
1
小珠剛搬到安樂街的工廠區(qū)時,有點蒙,她一向不辨方向,是個路盲。第一天下班回家,一進家屬區(qū)就找不到家了。她站在街上看,見對面來了一個老人,穿著黑羽絨服,戴灰毛線帽,就迎上去,問五棟在哪里。老人以為她是來找人的,就指給她看,說走過這條馬路,就是老年活動中心,轉(zhuǎn)過中心,后面是職工俱樂部,五棟就在俱樂部對面。小珠謝過,轉(zhuǎn)身走,老人又大聲說,實在找不到,就看樓角上的牌子,寫著號碼呢。
家屬區(qū)的房子是一樣的,都是三層高的紅磚樓。這一片工廠區(qū),是哈爾濱三大動力,五十年代建的,清一色蘇聯(lián)房,寬大的門,厚墻壁,細長條的窄窗子。小珠的新房子原本是單身宿舍,現(xiàn)在變成了住宅,走廊很寬,堆了很多物什,只有中間一小條可以走人。進去了,他們的房間卻大,陽光很好。分房子的時候,周明堅持要一個陽光燦爛的房間。
陽光好最重要。他說。
四家共用一個廚房,小珠的廚房里有陳姐、慶本和秀兒三家。慶本是一個圓頭圓腦的小男孩,他媽媽說名字是他爺爺起的,慶祝接戶口本的意思。小珠就忍不住笑笑。
小珠已經(jīng)懷有身孕,正期盼著有一個自己的家,不再租房子。恰好工廠分房子,雖然是筒子樓,但也很高興。這筒子樓原本是職工宿舍,幾家共用一個廚房,就在小珠家對門。廚房左手一排爐灶,右手一排長長的水龍頭,水槽邊上有一塊灶臺,是于峰家的,小珠搬來的頭一天涂了紅油漆。左手是爐灶,靠門是陳姐家,中間是小珠家,靠窗的是李小娥,不是工廠職工,住的是哥哥的房子,聽說因為這個,兩家鬧得很不開心。只有小珠家地方最小,要挨著爐灶才能放下切菜板。每家都用不同顏色的油漆表明自己的屬地。小珠對自己這塊小地方有點懷疑,忍不住左右看看。陳姐看出她的心思,看廚房沒人,悄悄地說,本來于峰家那塊有一半是小珠的,你搬來之前,他剛刷的油漆,成他家的了。不信你看,陳姐用下巴點著說,還能看出油漆下面是兩種顏色,這邊藍色的就是你前一家的。
小珠就彎過去看,雖然紅油漆顏色重,但下一層還是隱約可見,果然一半是藍顏色的。小珠忍不住有些生氣。與周明講,周明去問了,于峰就支吾起來,雖然紅了臉,還是一口咬定是他家的。周明沒辦法,只好對小珠說,算了,他占就占了吧。
這是什么話。小珠很不滿。原本是咱們的。
你看,周明說,這每天切菜,切完了橫穿廚房,再到那一邊炒菜,多麻煩。你就要臨產(chǎn)了,廚房人多,誰再撞到你,也是劃不來。我倒愿意就在爐子邊切菜,局促了些,可是方便,一揚手,菜就下鍋了。
周明說完,就轉(zhuǎn)過身去看書。小珠想了想,不再說話,也抄起一本書看起來。雖然只有一間臥房,卻是自己的小窩。寬寬的窗戶上擺著一盆透葉蓮,陽光從葉子中照下來,像一枚枚圓圓的金幣。葉子略抖一抖,金幣就在空氣中飄起來。兩個人將頭轉(zhuǎn)到一處,各看各的書。小珠的心靜下來,就把爐臺的事忘了。
小珠因為前一胎流過產(chǎn),這一胎格外珍貴,提前一個月就請了假在家待產(chǎn)。周明去上班,中午回來,小珠還躺在床上,肚子里的孩子一踢一踢的。周明就貼上去,一邊聽一邊笑,眼睛里都是渴望。小珠高興起來,就問周明孩子叫什么,周明正色想一想,說小名叫豆豆。
那學(xué)名呢?
學(xué)名你起。周明說。你是媽媽,聽你的。
2
于峰的內(nèi)當(dāng)家是杜玉秀,陳姐她們都叫她秀兒,小珠也跟著這樣叫。秀兒的女兒樂樂比豆豆大三個月,秀兒在南崗地下城做服裝生意,給別人站床子。秀兒生得眉清目秀,是一個美人胚子。在地下城賣服裝是需要長相的,長得漂亮,還要會打扮,賣貨的不時髦,怎么能賣出去衣服?所以賣服裝的,還要做一個時裝模特。
秀兒生得雖然好看,卻不夠時髦。哈爾濱最時髦的姑娘是道里的姑娘,她們有一種夸張的時髦,也喜歡一窩蜂的時髦。她們時髦得大膽,講究曲線。這跟哈爾濱歷史有關(guān),早年的哈爾濱,被稱為東方小巴黎。也有人叫天鵝項下的明珠。有很多歐洲白俄,哈爾濱一直是有異域美的。比如冬天,姑娘們喜歡穿裙子,長大衣下面露出一截羊毛褲,腳上是皮靴子,就像俄羅斯瑪達姆。
哈爾濱姑娘對時尚有不懈追求。小珠上大學(xué)時,時興喇叭褲,大學(xué)畢業(yè)喇叭褲過時了,時髦緊身褲了,每個人都穿緊身褲,那種練芭蕾的緊身褲。有的老人看不慣,說什么打扮,露骨露型的。但姑娘們不管。過了一陣子,街上流行蝙蝠衫,姑娘們就都穿蝙蝠衫。哈爾濱姑娘的打扮有戲劇化美感。她們喜歡把生活當(dāng)做舞臺去表演。
工廠區(qū)離商業(yè)區(qū)很遠。工廠區(qū)的姑娘本來是樸實的,但要去賣服裝,就要時髦起來。秀兒就學(xué)化妝,開始畫得不太好,臉和脖子之間的顏色差異太明顯,白粉到了下巴,突然就沒有了,一張白臉和一截黃脖子,很突兀。那段時間,電影院演《葉塞尼亞》,街上流行葉塞尼亞妹妹的麥穗頭,秀兒也去燙了麥穗頭,然后把一頭麥穗吊在后腦勺上,吊得高高的。秀兒走路,雙肩搖,肩一搖,一頭麥穗搖搖晃晃,顯得天真可愛,增加了些許少女的氣息。秀兒雖然做了母親,卻不像哺乳期婦女肩寬體胖,還保持著苗條的身材。
女人的哺乳期其實是另一個生長期,女人們生了孩子,骨骼變了,有的連性格都變了。生養(yǎng)孩子,是女人第二次投胎,第二次出生。
能不喂奶就不喂奶。秀兒對小珠說。想想看,喂奶了你就不能上班,回來喂奶根本就來不及,再說也沒人替我看床子。她一邊說著,一邊咯咯笑。秀兒的鼻子、眼睛、嘴巴大小都般配,不知為什么,卻顯得平庸。
這可真怪,小珠想。左航就不一樣,左航長得小眼睛大嘴巴,鼻梁扁平,卻有一股子精氣神在里面,那種精氣神讓她顯得又高雅又威風(fēng)。
左航是周明的朋友,也是小珠的接生婆。小珠動產(chǎn)的時候是半夜,突然就肚子疼,他們就出門打出租車,偏那時候沒有,馬路上空蕩蕩的,好不容易來了一輛小蹦蹦車,周明就扶著小珠上了車。小蹦蹦車一路蹦到醫(yī)院,上下顛簸,加速了小珠動產(chǎn)的速度。周明急忙去找左航。左航高挑細長,穿一身軍裝,平添一股英氣。手腳麻利,不慌不忙,來了就把小珠安頓好,檢查了,說還早著,不用著急,這一夜生不出來。左航走后,小珠就問周明,當(dāng)年你應(yīng)該追求左航才對,我都被她迷住了。然后就不停地盤問,為什么周明沒同左航好上。周明被她糾纏得沒辦法,只好實話實說,當(dāng)時自己畢業(yè)分配時,學(xué)校原則是哪來哪去,他面臨回老家,如果與哈爾濱姑娘相愛,日后就會兩地分居,自己前途飄搖。不忍心連累別人,并不知道自己還會再考回來,進了工廠,還娶了小珠為妻。小珠就住口,想到自己與周明真是相逢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心里感恩,就靜靜地把頭靠在丈夫肩上。
秀兒最愛說地下城的事。說起賣服裝,總是笑著,秀兒高中畢業(yè)后一直沒工作,如今嫁了國營企業(yè)的技術(shù)員,自己做上了買賣,心滿意足。盡管有時在地下城生點閑氣。對面床子的小菊就常對她翻白眼,說她土。秀兒不知道,這種歧視,與歷史有關(guān)。那時候不知誰總結(jié)出的說法,說道外是地獄,道里是人間,南崗是天堂,至于三大動力,是五十年代作為工業(yè)區(qū)建立起來的,早期哈爾濱的版圖上,這里還是蠻荒一片,叫傅家甸子。老哈爾濱人給這個郊區(qū)取一個名字,他們叫街邊子,街字按照哈爾濱發(fā)音,叫g(shù)ai,gai邊子,他們說這個詞的時候,嘴巴還要偏一偏,發(fā)出的音有點含糊。gai邊子,中間略停了一下,以示小覷。秀兒是生活在gai邊子的姑娘,與南崗商業(yè)街上的姑娘,是有區(qū)別的,比如打扮得不夠時髦,說出的話不夠流行,有口音。秀兒對陌生事物,還會兩眼發(fā)直,下巴下垂,有點呆樣,引得小菊撇嘴。好在秀兒并不在乎這些。秀兒有自己的驕傲,她對生活很滿足,她下班晚,丈夫承擔(dān)了一切家務(wù)。小菊長得倒是洋氣,老公還不是跟人跑了。秀兒回家時,大廚房里熱火朝天,好丈夫于峰正在做菜,而米飯已經(jīng)快好了。
于峰喜歡穿紅背心,小珠每次見他,都會想起小學(xué)時看的電影《春苗》。于峰具有那個時代崇尚的長相和氣質(zhì)。他健壯,棱角分明,眉骨和顴骨都很突出,眼睛不大,卻男子氣十足。只需在背心上印上青年突擊隊的字樣,于峰就可以出現(xiàn)在電影鏡頭里。但于峰卻不是揮手指方向的樣子。在廚房里,于峰是一個老實敦厚的人,一說一笑,從來不大聲說話。不知為什么,小珠卻能感到于峰骨子里的火氣。
秀兒不愿意給樂樂喂奶,滿了月就去地下城賣服裝。小珠卻堅持給豆豆喂奶。因為她堅信吃母乳的孩子健康聰明,跟母親感情好。她沒有誰可以咨詢,也不去問誰,就按照書上說的,開始自己和兒子的新生活。
知識分子養(yǎng)孩子,按書養(yǎng)。秀兒撇撇嘴說。懷里抱著胖女兒,樂樂比豆豆胖好幾斤。
3
而應(yīng)紅這個女子,是小珠在門前的廣場上認識的。
那天小珠抱著豆豆正在曬太陽,一個女人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懷里抱著一個小男娃。
孩子幾個月了?她問小珠。女人長著一張菱形的臉,皮膚很白,一雙菱形的眼睛,間距很寬。她的嘴唇也是菱形的,唇線很清晰,向外凸出。染著酒紅色的頭發(fā)。她抱緊男娃的兩條腿,男娃的身子掛在她腰上,兩只小胳膊張開來,向外邊撲,好像撲向更親近的人,而偌大的操場上,只有小珠和豆豆。
這幢黃白相間的三層小樓,是老人活動中心。正是中午,老人們都回家吃飯了,小珠是掐著時間出來的。中午太陽好,在漫長的冬天之后,吸收陽光很重要。孩子需要補鈣。每次體檢,醫(yī)生都會說,補鈣呀補鈣,看這孩子的額頭,扇形面了。
小珠每次聽了,就心疼,感到責(zé)任重大。
八個月。小珠回答說。
那女人就笑,她穿一件白背心,胸前印著七七八八的銀黃色。她叉著兩條腿,以便站得更穩(wěn)當(dāng)。做母親的人,身上平添十幾斤力氣。女人笑的時候,眼睛斜一斜,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
那跟我家男娃一樣大。她說。
陽光照在頭頂上,七月的北方,高大的楊樹枝葉茂密,小珠挪出陰影,盡量站在陽光好的地方。
原來她們是鄰居。應(yīng)紅住二樓,小珠住三樓,應(yīng)紅的男娃杰杰比豆豆小一天。兩個母親就開始聊天,給孩子吃什么,幾點睡覺,會什么小把戲。
我們就是瞎活。應(yīng)紅說。想什么時候睡就什么時候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就是個小畜生。應(yīng)紅搖一下肩膀,用力把向外掙脫的孩子扳回來,然后用嘴唇打一個唿哨,對孩子說,再不聽話,我就把你扔出去。
孩子是個敦敦實實的男娃,長著母親一樣的菱形眼睛,臉型是橢圓的,倒不像母親。
豆豆安靜地坐在小珠懷里,與應(yīng)紅母子相比,小珠母子顯得瘦小單薄。豆豆戴荷葉邊的遮陽帽,一張小圓臉,一雙圓眼睛。小珠常常驚異于豆豆的眼睛,雖然是個小嬰兒,明亮的眼睛里卻常有一種深遠的意味。小珠喜歡與他對視,那深而明亮的湖水卻是她不能抵達的。小珠在歡喜的同時,隱隱生出無力感,那時她還不明白這種無力感的來源。對于一個年輕的母親來說,剛剛得到孩子的快樂滿溢了生活。小珠很快將那無力感忘記了。
跟小朋友玩吧。應(yīng)紅說。然后將杰杰的胳膊伸過來,放在豆豆身上。
豆豆突然哭起來。
不要。他含糊地嘟囔著。然后轉(zhuǎn)過身,趴在母親肩膀上。
我們要睡覺了。小珠說。
你的孩子膽子太小了。應(yīng)紅說。
兩個女人就向著五棟,搖搖擺擺地走。走到門口,應(yīng)紅指著馬路對面的食雜亭子說,那是我婆家開的。
樓門口黑洞洞的,剛進入樓門,陽光就消失了。外邊陽光越好,里面就越黑暗。她們在黑暗中上樓,應(yīng)紅在二樓消失,小珠上了三樓,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走到家門口,開了門,陽光撲面而來。
陽光燦爛的時候,小珠喜歡把豆豆放在透葉蓮下面,透葉蓮的葉子就搭在豆豆頭上,好像童話里的小孩。
4
夏天的日子像光一樣,過得飛快。一轉(zhuǎn)眼,產(chǎn)假就要結(jié)束了。小珠上班之前,要把豆豆安頓好。小珠和周明的家都在外地,沒什么指望,只能將孩子送到幼兒園去。豆豆哭了兩天,哭完了,明白哭也沒辦法,就只好聽天由命。雖然不高興,也還是跟媽媽擺手再見。送走孩子,小珠去上班,天氣漸漸冷,一身衣服又瘦又小,走過馬路時身子沉甸甸的,好像秋天的玉米。小珠胖了,人生中第一次體重超過了一百斤。
遠遠看到單位,小珠居然有些心跳,好像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意思。進了門,收發(fā)室里探出一個腦袋,是個新面孔,問小珠找誰。小珠沒想到自己生孩子的檔口,收發(fā)室的阿姨都換了,就說明身份,又問于阿姨去哪里了,新收發(fā)說不知道不認識,眼睛警惕地上下打量。小珠沒再問,一拐彎,進了史志辦。
以為都上了班,推開門卻沒有人。小珠見自己的桌子還干凈著,只有左角一排書上落著一層灰,知道每天還有人擦桌子。陽光斜刺里照進來,小珠拿起一本書抖一抖,灰塵便在空中跳起來。她打了熱水,擦桌子拖地,同事們才姍姍來遲。主任見她來了,一改平日的冰冷,熱情問候,臉上也有了些豐腴的感覺,小珠略有些驚訝,后來才知道主任再婚了,心情大好。主任又指著子都的桌子,感嘆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心思活得很,跑到南方闖世界了。
都想賺大錢,主任撇撇嘴說。如今所謂文化研究,都是表面文章,腦體倒掛這么嚴重,誰還安心工作。樓上的那個小吳,畢業(yè)沒幾天,也不工作,干脆就在外面做影樓,照婚紗照。
真是把自己看得太低了。一個搞舞臺劇的,去照婚紗,糟踐自己。主任撇撇嘴說。
上午開會,講到要評職稱了。江老師很感慨,說自己當(dāng)了二十六年助教,如今終于一切步入正軌。主任宣讀條例,原來像小珠這樣的年輕人,按年頭計算,大學(xué)畢業(yè)三年就可以評助教。按照學(xué)歷金字塔,大專中專就排在后面。這個政策激怒了許多人,以前在京劇團演鳩山的關(guān)山氣憤得不行,在會上立刻叫起來。
憑什么他們畢業(yè)三年就評助教?鳩山說。一張臉漲紅著,斗雞一樣。
我們當(dāng)年是沒上大學(xué),又不是考不上,只是沒趕上好時候。如果不是上山下鄉(xiāng),我也能上大學(xué),我也能大學(xué)畢業(yè)三年就評助教。歷史包袱不能讓個人背著,這個政策不公平,我要去告狀。
鳩山氣咻咻地說完,開門出去,帶著一身的火藥味兒。
眾人正愕然,門又開了,火藥味復(fù)又吹回來。鳩山一陣風(fēng)走回來,到他的座位上拎起皮包,返身走出去。
小珠感到一張臉火辣辣的。辦公室所有人的目光都對準了她。她是眾人中唯一的靶子。只有她大學(xué)畢業(yè)三年,按照政策可以評助教。
散了會,是午飯時間,小珠拎著飯盒,像以前一樣,到樓上財務(wù)室湊熱鬧。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里面一陣喧嘩,便停下腳步側(cè)耳傾聽,原來李老師正在哭,一群人圍著她安慰。
這就是政策不公平。是主任的聲音。
憑什么她一個小孩伢子就能評助教,我工作了二十多年還是初級,連中級也評不上?平日里溫文爾雅的女人,如今歇斯底里地大叫。
小珠縮回伸出的手,靜靜站著。走廊里非常安靜,兩邊辦公室的門都關(guān)著,一束光從窗口傾斜進來,好像一把刀,直刺刺地將她的身影截成兩段。在犀利的光中,一團團塵?;煦绲剞D(zhuǎn)動。小珠轉(zhuǎn)身下樓,回到辦公室,里面沒有人,只有橫七豎八的椅子,刺鼻的煙味尚未散盡。小珠把飯盒放在包里,回家。她沒有請假,她感到下一秒眼淚就會流出來。
5
周明下班時,小珠已經(jīng)把豆豆接回家。周明見她神情憔悴,問第一天上班情況如何,小珠就將這一天的經(jīng)歷,一五一十講給他聽。周明說歷史的賬不算在他們頭上,也不能算在你頭上,那不是沒完沒了惡性循環(huán)了。小珠說算在誰頭上,誰也說了不算。兩個人就沉默,小珠打起精神,問周明這一天怎么樣?周明就笑起來,說今天把傾城惹生氣了,不理我了。小珠問為什么,周明說最近秦偉總是找她說話,就坐我對面,說話就說話,光明正大地說唄,還咬耳朵,有一次我起身,見秦偉將一只手放在傾城的大腿上。唉呀,都是成家的人了,有點不對嘛。我就說秦偉像個綠頭蒼蠅,你想想綠頭蒼蠅專門找誰呀,傾城就生氣了,一下午都坐在康師傅桌上,不和我說話。
小珠說你不是吃醋了吧。用眼睛盯著周明。周明說吃什么醋,我才不喜歡她,俗。有一天康師傅說也不知日本人長什么樣,她抖一抖身上的日本大衣,說那還用看,看我就行了,我就是日本人。
她怎么是日本人呢?小珠問。被周明吊了胃口,竟忘了心情難過,臉上的淚還沒干。
周明說她小姑子嫁給了一個日本遺孤。遺孤在哈爾濱長大,后來到日本認了親。遺孤說一口流利東北話,日本話一句不會,沒法找媳婦,只好回來找。別人問他日語好學(xué)嗎?你猜遺孤怎么說?怎么說?小珠問。他說日語真他媽的太難了。
兩個人就笑,把之前的苦惱都忘了。豆豆見媽媽笑,就伸出手在小珠臉上亂摸,那細嫩的小手,軟軟的撫摸,讓小珠心情大好,把孩子抓過來摁住,狠狠親了兩口。
周明見小珠笑了,也笑起來,然后正色說你不知道,從日本弄回來的大衣,聽說許多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小珠想起阿歡領(lǐng)她去的那家賣日本大衣的,說不能吧,哪里有那么多死人。周明說,總之二手衣服一律不能買,誰知道之前什么人用過。這一點小珠倒是認同,他們寧可買最便宜的東西,但一定要是新的。對于古董這一類,周明始終不感興趣,他對所有用過的東西,都心存疑慮,總感到那上面帶著某些不為人知的信息。周明拒絕一切可能的未知進入生活,他有精神潔癖。
周日小珠在家,周明去加班。應(yīng)紅敲門進來時,小珠正在和樓下的老太太說話。豆豆坐在沙發(fā)里。他剛才把鐵盆扔在地上了。樓下老太太說她家老爺子心臟不好,不知樓上為什么總有聲音。小珠說不會再扔了,對不起。
豆豆穿一件粉白色和尚服,正在拿一根火腿腸玩兒。應(yīng)紅站在地中央,環(huán)視著說,你家還挺像樣的。小珠家其實只有一個電視,連冰箱也沒有。
你去我家看看,一洗如貧。應(yīng)紅笑著說。
應(yīng)紅的成語很奇怪,但小珠沒有糾正,她認為那會令人蒙羞。
下班的時候,男人們喜歡穿短褲,人字拖鞋,光著上身,在小區(qū)里走來走去,有時他們還面對面站著,腆著圓鼓鼓的肚子,用雙手搓著肚皮,或者抱著胳膊,聊天。有一次一個抱娃的女人問她是哪個車間的,小珠說她不在車間。
那你是哪個處的?她睜大眼睛問。
小珠說我不在這個工廠。
那你是干什么的?她又問,語氣里透著不信任。
對許多人來說,這個工廠就是全世界。
這個工廠要什么有什么,從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到夜大,從醫(yī)院到商店、旅店、招待所,有大廠、分廠,還有服務(wù)公司。女人瞪大眼睛說。
要什么有什么。她重復(fù)說。你不在廠里工作,還能在哪兒???
是呀,我還能在哪里呢。小珠想。一恍惚間,她不明白周明為什么選擇她。周明一表人才,剛分配到這里,就有女孩給他打電話。
工廠女職工太辛苦了。周明說。上班鈴一響,放下孩子就跑,慢一點就扣獎金。
后來誰問小珠做什么,她就說是賣菜的。他們瞬間就聽懂了。
于是小珠把自己藏起來,在這個小區(qū)里沒有人真正賞識她,除了于大偉。
于大偉是周明的校友,周明研究生時還帶過他。于大偉的妻子小米是他的同學(xué)。愛情始于校園。他們住在三棟。有時他們會過來坐坐,于大偉喜歡唐詩,他父親是一個鄉(xiāng)村教師,從小就教他之乎者也。
我想寫小說。他說。但我不知道怎么寫。
大偉長著元寶嘴。小米這樣說的時候,小珠知道她是愛大偉的。于大偉的嘴很大,笑的時候更大,占據(jù)了他半張臉。他高個子,雖然健壯卻很瘦,還是一個年輕人的骨骼。
應(yīng)紅睜大眼睛,貼在小珠的結(jié)婚照上,小珠穿白色婚紗,周明穿白襯衫,他們相互對望,小珠正在為他整理領(lǐng)結(jié)。
你們還挺浪漫的。應(yīng)紅說。她這樣說時,露出真實的羨慕。這種表情讓小珠有些不適應(yīng),她更習(xí)慣應(yīng)紅滿不在乎的表情。
我什么也沒有。應(yīng)紅說。我結(jié)婚時他們家不同意,說我喪,什么也沒給我。
那你家人呢?小珠問。
都死了唄,要不怎么叫喪呢。應(yīng)紅笑一笑,又恢復(fù)了滿不在乎的樣子。
豆豆還在捏他的火腿腸,杰杰已經(jīng)把床上的玩具玩了一遍。此時大概感到無聊,他突然看到了豆豆手中的火腿腸,就伸出胖胖的手。
豆豆扭轉(zhuǎn)身子,躲開那只胖手。
搶。應(yīng)紅對她兒子說。男孩子就是要搶。你倆都使勁兒,看誰能搶過誰。
杰杰果然去搶豆豆手中的火腿腸,他伸出手,比豆豆的大一圈。
豆豆試圖捍衛(wèi)他的火腿腸,但明顯不敵杰杰。豆豆大哭起來。
搶。應(yīng)紅蹲下身,興致勃勃地說??凑l有力氣,看誰是大力士,看誰能搶過誰。
豆豆從沒有這樣委屈過。小珠抱起她的孩子。
你家孩子不經(jīng)逗。應(yīng)紅說。她能看到小珠的不滿,但她不在乎。
你把孩子養(yǎng)得太嬌氣了。這樣怎么行,到社會上怎么活?在社會上,就是弱食強肉。應(yīng)紅振振有詞地說。
我們要午睡了。小珠下逐客令說。
哎呀,你們知識分子,真是。應(yīng)紅斜著眼睛,菱形的眼睛變成細長條,從上到下望著小珠。
應(yīng)紅斜著眼睛,踢踢踏踏地走了。杰杰從她的肩膀上向外掙,他的胳膊在母親身后張開著,他十分留戀與豆豆爭斗的過程。
6
黃昏時的小區(qū)十分安詳。出了樓口,過一條小馬路,就是應(yīng)紅婆家的食雜亭,亭外常聚著一些后生。應(yīng)紅說,那個剪著板寸、穿夢特嬌黑衫的是她家女婿,個頭不高,卻健壯,是個肌肉男。站在他身邊的,是新媳婦兒,就是杰杰的姑姑。
看見沒有,應(yīng)紅說,就是那個女的,腰還沒有狗脖子粗。
小珠看過去,見是一個清秀的女孩子,長黑發(fā),婀娜腰身。她的細腰,小珠多看了兩眼。小珠同時注意到,那女孩兩只大眼睛,有一種無辜的憂郁。
下班的人流開始進小區(qū),人們?nèi)宄扇旱卣f著話,女人們手里拎著剛買來的菜肉瓜果。周明一走過來,小珠就抱著豆豆迎過去,周明一把將孩子接過去。
你男人好帥。有人在后面格格笑。周明看了她一眼。
小珠說這是應(yīng)紅。周明沒說話。一直往家門口走。
你怎么不跟人家打招呼?小珠對周明的態(tài)度很不滿。
你在哪認識這個女阿飛的?周明對小珠也很不滿。
小珠被他氣笑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女阿飛?小珠說。
還用問?你看她那樣子,就不是好人。
他們說這話時,低低的聲音,不敢被別人聽見。鄰居們不斷超過他們,每個人都打著招呼。
下班了?
下班了。
周明說一切進展順利,這個項目是一個大工程,六十萬千瓦,現(xiàn)在標書都做好了,過幾天去投標。又要公出了。小珠說哪里?
在杭州。他說。
去幾天?
看談判的情況,估計一周就過了吧。他一邊說,一邊把豆豆放在脖子上。
他們商量著今晚做砂鍋豆腐,決定去市場上買一個小砂鍋。慶本媽在南崗秋林對面的砂鍋居工作,她說做砂鍋是世界上最簡單的飯菜。
還有什么比這個更簡單呢,放幾塊雞煮一煮,加幾塊豆腐,就是砂鍋豆腐。煮的時間越長,越好吃。慶本媽是個小個女人,常年燙著卷發(fā),一張臉上窄下寬,做了十幾年的砂鍋豆腐,卻看不出一點粗手大腳,皮膚像豆腐一樣白凈。讓小珠想起豆腐西施。她是大走廊的老居民,慶本今年上小學(xué)了,每天還抱著一個小絨熊睡覺。
沒有小熊睡不著覺。慶本媽說。
慶本家是大家庭,慶本的姥姥和爺爺都跟他們住。他們家兩間房,對門,慶本跟爺爺一間房,姥姥跟爸媽一間房。
旭升街是工廠區(qū)里唯一的商業(yè)街,這里有賣菜的,也有賣肉的,還有面條店,你拎著白面去,就可以拎著面條回來。面條機是一個能變魔術(shù)的機器。新鮮的面條比掛面好吃很多,圓潤有彈性,不像掛面,煮過了火,容易碎。周明喜歡寬面條,寬面比窄面有嚼勁。
面條店門前排長隊。壓面師傅手腳很快,但他著急,機器卻不著急,機器是按程序和時間來運行的。小珠站在后面,看人們用塑料袋裝著面條出來,一個老太太用小鐵盆盛著。面條是一般長的,用手一摟,就是一把。前面兩個人不著急,閑聊天。太陽還早呢,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工廠下班早,四點就下班了,因為工廠上班早。干滿干好八小時,人們就在街上享受生活。
就是西大橋那邊的老中醫(yī)。聽說下藥可毒了,你知道他用什么做藥引子?用毒蝎子。以毒攻毒。紅臉漢子說。
能治好嗎?他對面的矮個子問。他仰著一張臉,臉上都是疑問。
能治好,聽說治紅斑狼瘡,是獨門手藝,祖上傳的。紅臉漢子確定地說。
隊伍一點一點向前移動。
這生意真好。紅臉漢子仰面望著窄小的面條店,趕明兒咱也開一個。
有工作誰開這個。紅臉漢子說。這個月你拿幾等獎金?
豆豆東張西望著,兩只眼睛充滿好奇。
于大偉走過來,穿一件藍色運動衫,胳膊上有兩條白色的豎條。
壓面條呀。他說,張著一口笑嘻嘻的元寶嘴。他已經(jīng)吃過了,在食堂吃的,兩個饅頭一盆菜,還像上大學(xué)時一樣。他急著吃完飯去打籃球。雖然成了家,有了孩子,于大偉活得還像大學(xué)生一樣無拘無束。他朝氣蓬勃的樣子,一點不像做了父親的人。相比之下,周明顯得成熟安穩(wěn)很多,雖然只大幾歲,他已經(jīng)有了步入中年的模樣。
也許正是這個樣子讓人心安吧。小珠想。她望著于大偉挺拔的后背,一瞬間就消失在人群中。
年輕時光很美好,無憂無慮,但那時,小珠并不快樂,她望著青春漸漸遠去,卻也沒有感傷。生活繼續(xù)著,而且會繼續(xù)下去。
人們喜歡歌頌青春,認為進入中年是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但其實青春期是一個躁動不安的時期,有美好也有黑暗。小珠這樣想著,伸出手,接過豆豆抱著,這個滿身奶香的娃娃讓她心安。那些漂泊的情感,流浪的心情,在安穩(wěn)生活前面擱淺。人們真的喜歡流浪嗎?小珠不知道,至少她現(xiàn)在不喜歡。在周明和孩子身邊,她感到幸福。
街那邊走過來一個女人,懷里也抱著一個男娃,男娃比豆豆大一兩歲左右的模樣。大約剛剛跌了一跤,衣服上都是濕泥,臟兮兮的,張著大嘴,哭得肆無忌憚,一臉的鼻涕眼淚。抱著他的女人,生一張黝黑的瘦臉,一邊用力擦孩子腿上的泥,一邊伸過嘴去親那大哭的男孩,她左親一下,右親一下,全然不顧男孩臉上的眼淚鼻涕。
那么臟的臉,還親。周明說。
那也是她的孩子呀。小珠說。
他們換了面條,慢慢隨著人流走,走到肉食攤上,想買一塊肉做打鹵面。
長長的肉案,只有一家是排隊的,其他家都冷清著。人們寧可排隊也要買這一家,因為這家的肉新鮮,這家肉鋪是三個兄弟開的,老大叫大生子,依次是二生子,三生子。大生子圓頭大臉,二生子、三生子尖頭小臉。
是一家子嗎?長得不像啊。有人說。
大生子像他娘,老二老三像他爹。龍生九子,九子還不同呢。有人說,在這條街上,即使不認識的人,也是面熟,也搭著話。
周明指著一塊肉,說就要這一塊,不肥不瘦。
他們只買一斤肉,因為沒有冰箱。打鹵面之后,周明把剩下的肉炒一炒,用醬油腌了,放在鐵盆中,用小瓷碗蓋上。這樣過一夜,第二天中午還能吃。傍晚他們再去買新肉。他們的生活是健康的,現(xiàn)吃現(xiàn)買,每一天都是一樣的平穩(wěn),周而復(fù)始。
7
大走廊照樣熱鬧,于峰把樂樂接回家,讓她坐在小板凳上摘豆角。秀兒去南方上貨了,家里只剩他們兩個人。秀兒媽來過幾次,都是于峰加班不能接樂樂的時候。老太太刀條臉,看起來有些悲苦,不像秀兒那么甜美迷人。于峰說老太太一輩子吃苦耐勞,一生日子沒有寬松過。陳姐就問秀兒去廣州上貨怎么樣了,于峰說挺好,可高興了。
秀兒回來時,穿著時尚的白色高幫運動鞋,臉色紅撲撲的,笑嘻嘻地說南方真熱,花紅柳綠,比我們北方漂亮多了。廣州那地界,冬天還有花,水果蔬菜什么都有,我都不認識。
陳姐問她有什么新鮮的,她就講在天府酒店喝的蛇血蛇膽酒,蛇膽酒是綠色的,蛇血酒是紅色的。先在鐵籠子里選好一條蛇,跟服務(wù)員說了,上樓坐下等,一會兒就有人將蛇膽和蛇血送上來。酒是高度酒,把蛇膽滴進去,就是蛇膽酒,把蛇血滴進去,就是蛇血酒。秀兒說陳姐你不知道,我剛看到那蛇,麻翻人,我害怕那東西。但酒是好東西,蛇膽酒清火,蛇血酒大補。
小珠旁邊聽了,說蛇是冷血的。秀兒就轉(zhuǎn)過臉,將一頭葉塞尼亞妹妹的麥穗頭晃一晃,說是嗎?那我可不知道。我們老板說是大補。我們老板什么都懂,走南闖北,有見識,人可帥了。說著臉兒紅一紅。然后又拿出一件針織毛衣,上面綴滿棕色銅錢。秀兒說這是今年的新款,我家老板說了,你們看著吧,今年肯定能賣爆。
陳姐說讓我看看。秀兒就將毛衣遞過去。陳姐剛想接住,秀兒說那你先洗洗手。陳姐就笑,說,看我著急的,忘了。連忙將手洗干凈,接過來看那衣服,一邊翻領(lǐng)口袖口,一邊嘖嘖稱贊。說這機織的,就是比手織的好。看這扣眼,鎖得多密實。秀兒就更加得意,說那還用說,這可是大哥大。這時慶本媽雙手捧著盆子過來接水,也湊過來問這叫什么,秀兒放大聲音說大哥大。陳姐說不是移動手機叫大哥大嗎?這個也叫大哥大?秀兒說都叫大哥大,大哥大就是最厲害的意思,南方話。我們?nèi)ド县?,貨主管我們老板也叫大哥大?/p>
秀兒說得臉色飛紅,又笑,說他們管女強人還叫大姐大。慶本媽就嗯了一聲,低頭看那毛衣,說真是好,款式好看,又厚實,便問秀兒多少錢,秀兒說你們要是買,我跟老板說說,給你們進價,地下商業(yè)城都拿二百八,我賣你們二百怎么樣?慶本媽聽了嚇一跳,說一件毛衣二百塊,我一個月工資呢,買不起。秀兒瞟一瞟眼睛,對陳姐說你買不買?陳姐正反反復(fù)復(fù)看著毛衣,下決心似的說,等過年發(fā)了獎金,我就買一件,讓我家老張也時髦一次。張師傅站在陳姐身后切土豆片兒,接話茬說,我可不買,你這敗家娘們,兩百塊,能在大生子的肉鋪扛半扇豬肉過年了。
廚房里的人們都笑,秀兒也笑,一邊笑一邊把毛衣疊起來,說你們就不買吧,趕明兒個滿城都穿起來,那叫一個時髦呀。那時候你們就知道有多漂亮。
正說著,周明走過來,秀兒說讓大學(xué)生試試,你們看美不美。
秀兒抓了周明就往身上套,周明一邊說不行,一邊掙脫。秀兒對小珠說,你家老爺們兒怎么不給面子。小珠搖著肩上的豆豆說,那你就試試唄,周明偏不試,說快給于峰穿上。
毛衣套在于峰身上,果然是一個好衣服架子。雞心領(lǐng)口襯著于峰的方臉,格外好看,一排閃亮的金扣子,給黑毛衣增色不少。陳姐就說,還是于峰穿上漂亮,立刻就像大款了。
秀兒站在于峰身邊,身前身后,這里抻一抻,那里抻一抻,歡喜得好像撿了一塊金元寶,粉嫩的臉上飛著紅霞。陳姐調(diào)侃說,看把秀兒樂的。秀兒說我樂?他才樂呢。大家就看于峰,果然樂得合不攏嘴。陳姐說秀兒你趕緊給他買一件。秀兒說那還用說,這一件就是給他的,是我老板獎給我的。有女式的我都沒要,給他要了一件。陳姐說看秀兒多賢惠。于峰說,就是,我媳婦兒最賢惠了。
小珠見于峰穿上大哥大,果然是七分人才添了三分,就對周明說,你也穿上試試。周明拗不過,也穿上。這一穿,模樣又有不同。于峰是健壯,周明是玉樹臨風(fēng),多了幾分清秀。眾人又喝彩,說南方服裝果然好看,人是衣裳馬是鞍,咱這個走廊,出電影明星了。
眾人熱鬧了一番,飯菜也好了,就各自散去。
回到房間,小珠說那大哥大的確是好看。周明哧的一聲,說一身的大銅錢,像個地主老財。小珠說圖案是俗了點,款式倒還好,不像手織的那么軟,挺括。周明就不說話。
小珠說等發(fā)了獎金,給你也買一件。周明說我又不是地主,不穿銅錢衣服。小珠說不是也有別的圖案嗎?有格子的,我看就挺好。周明聽了就笑,小珠說,看看,還是喜歡。周明說這衣服喜不喜歡還是其次,媳婦給買毛衣穿,這個挺美的。說著就在小珠臉上親一口,豆豆見了,也湊上來,親媽媽一口,小珠笑得前仰后合,一家人就親在一起。
8
到了周日,大走廊的人們都睡懶覺,沒有起來做飯的,只有慶本媽一個人,早早去上班,在走廊遇見陳姐,趕早市剛回來,手里提著購物袋。陳姐說今天還上班?慶本媽說飯店七天開門。陳姐說也沒有串休?慶本媽說還串休?有的忙還是好的。如今都承包了,老板讓干就得干。如今南崗那地界寸土寸金了,就在砂鍋居旁邊,新起了好幾家飯店,有吊爐燒餅,有春餅店,還新來了一個肉夾饃店,來吃飯的人看看這邊,看看那邊,挑著吃,老板急得嘴都起了大泡。陳姐說是嗎?那承包也未見就好啊。慶本媽說做買賣,難說好。生意好就好,生意不好,連承包費都交不出來。
陳姐吁了一口氣,笑一笑,說到底還是咱們國營企業(yè)好,穩(wěn)當(dāng)。慶本媽說看你多好,多福氣,陳姐說我也沒什么本事,將就過日子唄。慶本媽說一個人能有多大本事,再有本事的人也不如有一個好單位,該發(fā)工資發(fā)工資,該發(fā)獎金發(fā)獎金,就是好日子。兩個人在走廊說了一會子話,各自散了。慶本媽奔著去做砂鍋,陳姐返回家接著睡回籠覺。
小珠倒是早醒的,躺在被窩里看小說,豆豆平日里怎么叫都不醒,如今周日,早早就醒了。坐在小珠枕頭邊,撕紙玩。他將紙從雜志上撕下來,彎著腰,撕得很吃力,神情十分嚴肅。小珠說豆豆撕紙的聲音,堪比晴雯撕扇,動聽得很。
太陽已經(jīng)升高,光線慢慢強起來,透葉蓮里滴進來的斑點,好像一排排小眼睛。過了一小時,小珠一篇小說沒看完。豆豆一本雜志也沒撕完。周明見母子倆都在與書較勁,就嘆一口氣坐起來,將毛衣平鋪到被子上,然后伸直胳膊套進去,說吃什么飯?
小珠說有什么吃什么,沒要求。
周明說,那你今天還去不去你媽家?小珠想一想,說去吧,上周沒去。
正說著,有人敲門,周明開門一看,卻是桑華,叫一聲媽,說你怎么來了?桑華神色有些不好,說我惹了大禍了,小珠嚇一跳,說怎么了,心就提到嗓子眼。桑華說我昨天上街,丟了金戒指。小珠說戒指戴在你手上,怎么會丟?桑華愣了一下,有些慚愧說,我是被人騙了,小珠就等她往下說。桑華吁一口氣,說遇見一個中年人,說急用錢,想賣祖上的懷表——是祖上的,她強調(diào)說,我想著你爸這些年都喜歡老懷表,那一件不是文革時丟了嗎?我看這一件與那一件模樣很像,就想買,可身上沒有錢,只有一個金戒指——
你就把戒指給了那個人。小珠說。
桑華看了看她,低下頭,像犯了錯的小孩子。小珠就不忍心再說。
那個懷表呢?周明問。
在這里,我?guī)砹恕IHA說。
周明打開看是一塊廉價的表,哪里是金表。
桑華說如今知道被騙了,可戒指回不來了。我只怕被你爸看出來,問我戒指哪里去了。小珠就將手上的戒指脫下來,給母親說,別難過了,戴我這個吧。母親這才松一口氣,說你們今天回家嗎?
小珠說不回去了,看見你就放心了。一起回去,讓我爸看出端倪,反倒不好。
9
評職稱的事情終于告一段落。小珠沒評上,雖然心情不好,生活還要繼續(xù)。好在一番廝殺之后,勝敗已定,人們恢復(fù)了平靜,開始時還拘謹,慢慢忘了前事,重又和睦起來。
轉(zhuǎn)天去開會,阿歡說你知道嗎?換院長了。小珠說怎么會?劉院長不是很好嗎?阿歡悄悄說,劉院長得了癌癥,上周確診了,正在醫(yī)院躺著呢。小珠嚇了一跳,想想劉院長生龍活虎的樣子,聰明精干,說病就病,真是生死無常。阿歡說劉院長就是不病倒也要退休了,所以新人到任是必然的,小珠就問這是個什么人,阿歡說一會兒開會你就見到了。
九點到三樓會議室開會,一眾人等都上了樓,人們端著泡好的熱茶,茶杯外套著塑料繩結(jié)的網(wǎng)扣。鳩山邁著老生的步子,四平八穩(wěn)地往樓梯上走。三樓會議室已經(jīng)開門,主席臺中央坐著一個人,大腦袋,短脖子,一顆頭好像放在肩膀上,倒有一頭烏發(fā),四六分開,好像《紅燈記》中的叛徒王連舉。阿歡指點著說,這個就是新院長。小珠定睛看,見新院長嘴唇敦厚,鼻子扁平,眼角和鼻梁形成一個洼地,一雙大眼睛卻突出,洼地的內(nèi)斂與眼珠的突出,形成奇怪的對比,小珠就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
新院長上陣,表現(xiàn)出只爭朝夕的精神,逐一找人談話,每個被叫到的人,都有被審查的感覺,但每個從辦公室出來的人,都保持緘默,閉口不談新院長對自己說了什么。小珠在阿歡身上,看到一種新力量,好像大好前程在等待她。但小珠的心思都在家庭上,本來就是半敏感半遲鈍的人,常常處于自我幻想中,好像個人情感和生活籠罩在一個玻璃罩中。但有時她又是敏感的,她的敏感是一種動物本能,就好像草原上低頭吃草的羚羊,風(fēng)吹來,耳朵就會告誡,危險即將來臨。
危險即將來臨,不是因為新院長找她談話,而是根本沒有找她談話??剖液芸熘匦抡{(diào)整,阿歡升任主任,比她低一屆的師妹擔(dān)任副主任。小珠的位置沒有動,原地踏步。
10
冬天來到的時候,豆豆會走路了。這是個膽子很小的孩子,他扶著沙發(fā)和床走,沒有可以扶的,他就蹲在地上,用手按著地板,他這樣按著地板,抬起頭,眼睛向上望。終于有一個傍晚,他決定單獨行走,他站在地中間猶豫了一下,然后向小珠走過去,他走得很快,跑了幾步撲到小珠的懷里,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又向著周明跑。他這樣跑了幾個來回,就興奮起來,眼睛發(fā)亮,閃著亮晶晶的光彩,臉色飛紅,像玫瑰花一樣可愛,小珠和周明感到非常驚喜。
孩子會跑了,會跑了。他們交換著眼神和語氣,語氣里充滿驕傲和激動。
那天豆豆睡得很晚,他太興奮了,一直睡不著,小珠想他的小身體中一定充滿了力量,他是確定自己有足夠的力量才開始走路的,而小珠和周明在這最初的一年里,太陽落下,太陽升起的一年,他們也經(jīng)歷了很多。
孩子睡著后,他們也沉沉入睡。這一夜他們睡得太沉,沒有聽到大走廊里傳來的腳步聲,一直到幾個月后,這聲音變成了一樁桃色事件,他們才知道。那個時候秀兒已經(jīng)不再回大走廊,她和于峰正式分居了。
陳姐說你不知道,秀兒沒守住。小珠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來陳姐起夜時,聽到秀兒房子有男人的聲音,那時于峰正在杭州出差。陳姐這樣告訴小珠時,帶著知道別人隱私的激動。她說你看著吧,于峰知道了可不是玩的。別看平時老實,我就看于峰是個有脾氣的人。再說,哪個男人遇見這事能沒脾氣?
于峰出差回來,走廊里的人像往常一樣,同他打招呼,問候,但心情復(fù)雜。于峰離開后,背上還背著眾人的眼睛。人們不說話,看著事情發(fā)展。很多人認為秀兒會瞞著于峰,繼續(xù)過日子。人們看著秀兒,也像往常一樣,在廚房幫于峰系圍裙,于峰抬起胳膊,秀兒從他胳膊下面鉆過去,轉(zhuǎn)到他身后,把圍裙系好,然后嘻嘻笑著,手里拿著西紅柿或者水黃瓜,身子斜斜地靠在爐臺邊上,一邊看于峰把土豆切成細細的絲,一邊與大走廊中的任何人講著地下商業(yè)街的故事。對于工廠里的人,每一個外單位的人,都是一個小窗口,外面是另一個世界。
今天我們老板進了新貨,溫州的鞋,廣州的衣服,樣子真漂亮,咱們北方,說什么也做不出來。秀兒搖著腦袋上高高吊起的辮子,對小珠說。
我們老板,是在道里長大的,眼光特別好,他看好的,都是最時髦的,都能流行。
小珠第一次覺得秀兒的臉上有一種肉肉的感覺,肉肉的眼泡,肉肉的鼻頭,肉肉的嘴巴。不僅如此,她還發(fā)現(xiàn)了秀兒無可挑剔的五官中的小缺點,秀兒的兩顆前門牙長得不一樣,一顆比另一顆略長。
大走廊的生活發(fā)生著變化,最明顯的是孩子們在長大。小珠的心情并沒有被升職改變,她依然沉浸在孩子的成長中,她時常感到自己也在變化,對生活越來越充滿感恩,尤其是當(dāng)豆豆天真爛漫格格笑的時候,那無憂無慮的笑聲感染著她,她也禁不住笑出聲來。豆豆的笑是一劑快樂的藥。有時候豆豆笑著,兩只眼睛里充滿了一層濕潤的淚水,那生動的淚水滋潤著小珠的內(nèi)心,讓她感到無盡的美好。每當(dāng)這時,她就想生活真好,做一個母親真好,這時候她就忘記了很多不如意,也忘記了少年時的心愿。她想或許這就是上天的禮物,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這個大任就是做一個母親,她將全部精力放在這個孩子身上,孩子是她的全部世界,而其余的世界就成了人生背景,成了謀生的工具。
周明本來干勁挺大,以為上次去日本沒有他,這次他是A角,談判不能沒有他,沒想到經(jīng)理拿走了全部材料,到公布去新加坡的名單時,還是沒有他。周明很生氣,說這里真的沒辦法干下去了。轉(zhuǎn)一天遇見部長,部長說以前你給我的印象挺狂的,沒想到你還是一個踏實肯干的人。周明覺得奇怪,說我不狂呀。部長就笑,拍拍他肩膀,說群眾反映的。
于大偉還常來。有一天打電腦游戲,眼睛短暫失明。
看什么都是藍色的,他說。
小米強烈反對大偉玩游戲。她是一個溫婉的女孩,家在洛陽,她一直都想回洛陽去?;蛘咭驗辇堥T石窟的緣故,小珠認為她很像那些石窟中的女子。她有一張橢圓形的臉龐,小巧玲瓏的五官,尤其是嘴角,笑的時候好像含著一顆石榴。大偉結(jié)了婚,卻還有許多女朋友,讓小米很難過。有一天清晨她醒來,問大偉是不是和九頭鳥在一起。
是的。大偉無話可說,因為昨晚他的確和九頭鳥在一起。
而且對話涉及到有關(guān)愛情家庭的問題。小米說。
她還問你,她還有希望嗎?
大偉聽了小米的夢境,毛骨悚然。
他問小珠說這會是真的嗎?真的有心靈感應(yīng)嗎?真的有穿越時空嗎?我和九頭鳥談話時,只有我們兩個人,為什么小米的夢境如此逼真,甚至對話的內(nèi)容都是一樣的?他說。
在小米的夢境里,他們坐在一間房子里,是新刷的雪白的房間,墻壁一米高,是果綠色的墻裙,這是哈爾濱人特有的房間裝飾,他們喜歡刷一層墻裙子,而且在墻裙子和雪白的墻壁之間有一個腰帶,這腰帶比果綠色深一些,是深綠色。大偉和九頭鳥刷墻裙子的時候,她想要檸檬黃,她覺得果綠與檸檬黃的搭配很好看,但她沒有想到三原色原理,綠色與黃色搭在一起,變成了什么色,這種顏色出乎她的意料,讓她的心情突然變壞,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她對大偉的感情,她有多么愛他,然后她哭了,她說我還有希望嗎?
大偉說然后呢?
小米說然后我就醒了。
大偉說你為什么不繼續(xù)做夢?如果你繼續(xù),就知道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小米說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我對她說,我從未真正愛過她,我只是欣賞她細長的身材,細長的脖頸,她天生是一個模特的身材。我說你知道我的妻子是校隊的女排隊長嗎?她說那又怎么樣?
我沉默,然后說,我愛我妻子。
11
日子匆忙地過著,從清晨到黃昏,再從黃昏到清晨。盡管哲人們說,陽光底下沒有新鮮事,但在平凡的人們看來,每天都有新鮮事發(fā)生。就在人們幾乎遺忘了某些事情的時候,一些事情卻來了,就好像戲劇中第一幕掛在墻上的那桿槍,在第三幕響了。這是秀兒與于峰的第三幕。
黃昏時大走廊依然活躍著,陳姐和小珠在做飯。于峰家的門緊關(guān)著,有人聽到樂樂的哭聲,樂樂嚎啕大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爸爸,你別打媽媽。
人們就站在走廊,側(cè)耳細聽,除了孩子的哭聲,沒有一點聲音。
陳姐對小珠說,秀兒還真有鋼條,一聲也沒求饒。
大家猜測,于峰是自己發(fā)現(xiàn)的。按著陳姐的說法,秀兒不會離開于峰。嫁給于峰是她的福氣,怎么能離開,離開了,那個老板能像于峰對她那么好?但也有人說,是秀兒告訴了于峰,因為她想離婚,跟老板結(jié)婚。誰不奔著好日子去?也有人說秀兒鬼迷心竅,誰也沒有原配好。等著吧,她們嘰嘰咕咕地說,有她后悔的時候。她們這樣說著,見有人來就住嘴,一窩蜂地散了。有一次小珠碰見了,她們就哈哈大笑,說這個是好媳婦。小珠明白她們話里的含義,有些哭笑不得?;胤繉χ苊髡f,就她們那個樣子,于峰不知道才怪。
秀兒搬走之后,于峰一個人帶孩子,日子過得挺辛苦。于峰倒也不抱怨,看起來還跟以前一樣,只是不再與廚房里的人一起做飯,沒人的時候才出來,簡單做一點,端到屋里吃。周末秀兒媽媽來接孩子走,于峰喝個酩酊大醉。他找來好幾個人,都是媳婦跑了的單身漢。陳姐說真沒想到,這么快就成立了前夫俱樂部。秀兒在家時總是隨手帶門,如今沒有了女主人,于峰門也不關(guān),只管大開著,男人們喝醉了就唱歌,唱得鬼哭狼嚎,荒腔走板。大走廊里人來人往,女人們只互相做鬼臉,卻沒人勸阻。一直鬧到凌晨,人們都打熬不住,各自散去了。第二天下午于峰出來煮面條,眼睛紅紅的,臉都腫起來。陳姐見了難受,勸他說別難過了,年紀輕輕的,再找一個也不難,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于峰說再說吧,手續(xù)還沒辦呢。陳姐問為什么?于峰低頭說現(xiàn)在離婚,房子就分不上了。
陳姐說你想好了?不能恢復(fù)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呢。
于峰說什么恩,人家早走了。
陳姐說去哪兒了?
于峰就冷笑,說去南方闖世界去了。那里遍地是黃金。
小珠見過應(yīng)紅的男人,矮個子、精瘦、寸頭,穿一件夢特嬌黑襯衫,小珠見了,覺得他面相不好,兇巴巴的,眼神有一種渾濁的跳脫。應(yīng)紅介紹說,我掌柜的。小珠禮貌地點點頭。就像周明見到應(yīng)紅一樣,夢特嬌也沒理小珠。小珠也不說什么,一報還一報。
凡事滿不在乎的應(yīng)紅,見了她掌柜的,就跟著走了,跟在他后面,搖著一頭酒紅頭發(fā),眼睛斜斜地飄向四方。
轉(zhuǎn)天去曬太陽,小珠一出門,就見應(yīng)紅等在門口,半個臉紅腫著,一見小珠,應(yīng)紅就指著那塊巴掌印說,你看,他打的。小珠嚇一跳,說誰呀?應(yīng)紅說還有誰,我家那畜生。小珠說為什么打你?應(yīng)紅說他強奸我,一回屋就把我摁床上。我說還有孩子呢,他就把孩子扔地上,孩子就在地上哭,我就不讓,他就動手??纯?,應(yīng)紅撩起衣服,白皮膚上一道道的血印子。小珠見了,倒吸一口涼氣,說下手真狠。應(yīng)紅說這算什么,有一次把我肋骨都打折了,然后咯咯笑,說我也沒讓他好受,我抄起板凳,就把他腦袋打破了,縫了五針,滿臉是血。說完又笑,一邊抓著孩子的手,一邊說,我們打架,這小子趴在地上笑,也是個小畜生。
小珠說你真皮實。應(yīng)紅說這就是生活。然后歪著頭,對她兒子說,這就是生活,對不對?
周末聽見哭聲,應(yīng)紅說她家出事了,原來夢特嬌打群架,死了。
本來沒死,被打了腦袋,回來就睡了,早晨沒醒過來。腦子里都是血。應(yīng)紅歪著嘴說。
那小姑呢?小珠問。
也是可憐,剛生了孩子,還在月子里,哭得死去活來。
12
冬天的時候小珠去廣州出差,從哈爾濱到廣州機場一下飛機,一身冬天氣息的小珠就像進了一個大浴場,潮濕的熱氣蒸騰在空氣中。這次活動,各個單位自行解決食宿,院長說沒問題,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出了機場就有人舉著牌子來接,更沒想到來接的人是小吳。原來小吳先在道里開了婚紗影樓,本來是賺錢的,嫌不過癮,就來廣州闖世界。如今不在冰天雪地里,穿一件花格子夾克,留著長頭發(fā),一手舉著接站牌,一手抽著煙,顯得悠然自在。見到他們,熱情得像廣州的天氣一樣。
小吳在廣州已經(jīng)有些時日,單位還停薪留職著,所以對新領(lǐng)導(dǎo)格外殷勤,新領(lǐng)導(dǎo)也不推辭,很受用的樣子,連帶著小珠們也受益。小吳對這里的夜生活十分了解,說先住下,晚上在廣東茶樓吃宵夜。
小珠進了客房就洗澡換衣服,從北方到廣州,衣服是一層層脫下來的。如今洗漱了,換了單衣服,一身輕松。剛歪在床上,電話響,小吳叫她下樓去吃宵夜。進了包間,還來了兩位小姐,一個穿黑衣,一個穿白衣,衣服上都有稀稀拉拉的羽毛,小吳介紹說都是哈爾濱老鄉(xiāng),大家就握手寒暄。白鳥是一張蒼白的臉,卻清秀,兩只眼睛有些茫然,小吳讓她坐在新院長身邊;黑鳥小圓臉,高個子細腰,臉上都是笑,坐在劉專家身邊。白鳥給他們唱了《千千闕歌》,嗓音沙啞得好聽。小吳陪酒,十分殷勤,多喝了兩杯,就跳到椅子上敬酒。小珠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如此活潑的人,并不像在單位時沉默寡言,因此也對小吳所處的環(huán)境有了好奇。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能打開人物性格的環(huán)境,定有其特殊性。劉專家好像看透小珠的心思,說有求于人嘛,就是不一樣。小珠心里明白劉專家的意思。雖然在廣州漂著,到底還想保留著研究院的飯碗。小吳也是費盡心機了。環(huán)顧四周,深夜三點了,酒樓里還是人頭攢動。一行人在酒樓吃得腦滿腸肥,飄飄若仙,新院長一邊踱著四方步,一邊剔著牙,在夜色中悠然閑步。劉專家倒還體面著,不失態(tài)。出了門,白鳥和黑鳥就告別了。劉專家靠近小珠,說可惜了,好好的女孩子,看著不健康。小珠知道劉專家是安分守己的父親,有兩個上大學(xué)的女兒,將心比心,是憐惜的。南國的樹木高大茂盛,與北國當(dāng)下的風(fēng)景截然不同,小珠跟在幾個男人身后,走在樹木的陰影中,想到早晨還在冰天雪地中,現(xiàn)在卻是夏天,有恍然隔世之感。
廣州街道寬闊,街燈在夜色中昏黃,一行人轉(zhuǎn)彎的時候,見幾個長腿女站在陰影之中,見到他們,就有人上來叫大哥。小吳搶先一步說,快走快走。轉(zhuǎn)身瞟了小珠一眼,那長腿妹見這一行人里還有女人,就住了口,閃到一邊。小珠走到街燈之下,見一個長腿妹身材尤其高挑,穿一條超短裙,兩條長腿上穿著黑絲襪子,一個膝蓋處破了一個大洞,黑色高跟鞋上滿是灰塵,小珠睜一雙眼向上看,那背影似曾相識,竟是一頭葉塞尼亞妹妹的麥穗頭,正要停下腳步,卻見那女人突然轉(zhuǎn)身,向相反方向疾步而去,她雙肩搖擺,腦后一把頭發(fā)東搖西晃,顯出有力的運動員一樣的背影。
小珠說那是什么人?小吳說站街女嘛。小珠不說話。半晌又問,都是哪里來的?小吳說哪里來的都有,全國各地都來這里撈金。這幾個嘛,應(yīng)該是北方來的。
小珠說你怎么知道?小吳說你沒聽那口音?還有那身材,說不定就是咱老鄉(xiāng)呢。
13
一轉(zhuǎn)眼,哈爾濱的冬天就來了。國慶放三天假,人們用這三天買秋菜,白菜土豆大蔥,準備過冬。大蔥不怕冷,可以掛在窗外,陳姐把蔥葉子朝上卷起來,掛在窗臺上。白菜怕熱,放不住,周明說少買一點,就要分房子了,還不知搬到哪里。陳姐說搬哪里都要吃飯,冬天買白菜,可貴了。小珠就學(xué)陳姐的樣子,漬酸菜。周明買了一口小缸,放在走廊邊上。他們第一次做,才知道漬酸菜也有很多門道,開水要涼透,白菜上還要有塊石頭壓上。他們沒有石頭,陳姐送給他們一塊。兩個人手忙腳亂,陳姐跟著他們急出一身汗,終于將白菜安置好了。
放假結(jié)束,小珠去上班。清晨從電塔街一出來,就見一輛101無軌電車剛駛出站臺,小珠一邊跑一邊招手。司機慢慢滑行,見小珠到了,就開了門。小珠擠進去,跑出一身汗。好不容易找到一塊空地,卻聞到一股脂粉味,濃濃的嗆人。小珠正想著終于明白了什么是香噴噴的女人,就有人拍她后背,卻是應(yīng)紅。應(yīng)紅穿一件紅皮夾克,卷發(fā)染成金黃色,眉毛彎彎,菱形的嘴唇涂著大紅色,很有立體感。卻瘦,比夏天瘦了很多,竹竿一樣。
好久沒見了。應(yīng)紅很客氣地說。
我上班了,孩子去幼兒園,也沒時間去廣場了。小珠說。
我知道。應(yīng)紅說。
車搖晃起來。小珠抓住欄桿。應(yīng)紅也用力抓著。一車的人都向一個方向傾斜。一個男人就緊靠在應(yīng)紅身上,應(yīng)紅突然生起氣,用肘彎懟回去。那高個子男人,被懟了一下,倒也沒發(fā)脾氣,訕訕地后退了一步。最煩這樣的人。應(yīng)紅突然大聲說。
小珠沒說話。那男人靠在她身上,只是慣性使然。
我孩子沒了。應(yīng)紅突然對小珠說。小珠嚇了一跳。什么叫沒了?
死了。她咬咬牙說。
怎么會,死了?
白血病。她說。突然哭起來。淚從眼里流出來,將脂粉沖開,臉上留下兩道痕跡。
半車人都轉(zhuǎn)過臉看應(yīng)紅,她就別過臉去。
小珠不知道說什么好,她伸出手,試圖拍一拍應(yīng)紅的肩膀,應(yīng)紅卻閃了一下身子,眼睛看向窗外。
車子就要到秋林了,應(yīng)紅說你到了,下車吧。
小珠剛從人縫中匆忙擠下車,車子就開動了。小珠站在地上,半晌沒動。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剛到十月,天上居然飄起小雪。細細的小雪。毛毛雪。落在臉上就化了。十月的第一場雪。好像眼淚一樣。
房子終于分下來了,大走廊里的人們都很高興。有了新房子,生活就有了新目標。于峰搬到了新區(qū),周明分到了一個獨立的房子。他并沒有拿到排名第一的房子,那間房面積雖然大,卻不朝陽。周明擇房的原則只有一個,他喜歡朝陽的房間。
工廠里有規(guī)定,一周搬出,一周搬入。人們就行動起來,整個大走廊一片歡騰,一片混亂。大家都抓緊時間搬家。
周明找來幾個人,一輛小卡車,搬走了全部家具。小珠什么也沒干。周明不讓她干。周明說,抱好孩子。
小珠最后走。家具都搬空了,房間變得很大。陽光傾斜進來,分外明亮。透葉蓮還在窗臺上,小珠將豆豆放在窗臺上,陽光照著豆豆的頭發(fā),將他染成了金黃色。母子倆向外望,見周明和于大偉搬著桌子,吃力地放在小卡車上。
所有景致都籠罩在一片白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