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新第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趙義山先生主編的《明清散曲鑒賞辭典》(下文簡稱《辭典》),作為“中國古典詩詞曲賦鑒賞系列工具書”之一,由商務(wù)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于2014年1月出版。雖其出版有年,自己作為普通古典詩詞曲愛好者,近日乃得通讀。一過之后,深感書中對曲意的解讀良莠不齊。雖不乏精彩,亦頗多誤釋。一些誤釋甚至令人稱奇。
鑒賞辭典,應(yīng)當(dāng)是鑒賞的典范。雖說是“詩無達詁”,構(gòu)成散曲的詞、語和句子,固有其契合于文本、常識與社會約定的客觀意義。茲不揣冒昧,擇《辭典》曲意誤釋之尤著者凡四十條(一條之中,或不止一例),試作評析于后,以供閱讀與修訂此書參考。不當(dāng)之處,敬祈方家指正。
為方便查對,評析各條,皆視所評析誤釋出現(xiàn)先后,依次排列。
1.55—57頁:
鯨吼陰風(fēng),鰍歸滄穴,蛟擁銀濤。
——唐復(fù)【雙調(diào)·蟾宮曲(淮陰十詠·淮水潮聲)】句
“鑒賞”對“鰍歸滄?!钡慕庾x是“泥鰍潛回到深底洞穴”。《漢語大字典》“鰍”有兩義,一為“泥鰍”,一為“海鰍,鯨類動物”。前者生活在湖泊、池沼、水田,后者生活在海洋。句中“鰍”既“歸滄穴”,又同“鯨”“蛟”并列,自當(dāng)是海鰍而不是泥鰍。
2.66—69頁:
銀杏葉凋零鴨腳黃,玉樹花冷淡雞冠紫。
——詹時雨【南呂·一枝花(秋思)】句)
“鑒賞”的解讀是:“銀杏葉變黃了,一片一片如黃色鴨腳般凋零飄落下來;玉樹花也已冷落了,雞冠花在秋風(fēng)的摧殘下也變成了灰紫色,一派殘敗傷感的景象?!薄掇o源》“鴨腳”有兩義,一為“葵的一種,亦名鴨掌”,一為“木名,即銀杏,葉似鴨腳”。然“銀杏葉凋零鴨腳黃,玉樹花冷淡雞冠紫”為對偶句。一則“玉樹花”與“雞冠(花)”為獨立二物,“銀杏葉”與“鴨腳”也當(dāng)為獨立二物;再則,“銀杏葉”固然可以形容其有如“黃色鴨腳般”,但正如“鑒賞”所說的那樣,“雞冠紫”顯然不是形容“玉樹花”的。以此,“鴨腳黃”當(dāng)然也不是形容“銀杏葉”的。句中“鴨腳”應(yīng)當(dāng)理解為“葵的一種”。
3.81—82頁:
正輕寒輕暖時節(jié),山杏蕊沒揣謝也,海棠萼恰才放也,牡丹花廝抅開耶?
——朱有燉【中呂·普天樂(園中春景)】句
“鑒賞”對“山杏蕊沒揣謝也”的解讀是“山杏花此時還沒有凋謝”。據(jù)《宋金元明清曲辭通釋》,“沒揣”的意思是“沒料到”“猛然間”。因而曲中的山杏花不是“此時還沒有凋謝”,而是沒料到它此時已經(jīng)凋謝,或此時它已經(jīng)猛然凋謝。曲中“山杏蕊”“海棠萼”“牡丹花”三者的共時狀態(tài),恰好構(gòu)成級差,“春”的腳步可由此準(zhǔn)確定位。
4.107—108頁:
燒蘿葡換茶,宰仙鶴剁鲊,道(倒?)惹的知音罵。人人道我老莊家,就里乾坤大。千古虛名,一場閑話,到大來快活殺。人道我哈達,我道我喇嘛,做一個神仙罷。
——王越【中呂·朝天子(嘆世二首其二)】
“鑒賞”解讀“人人道我老莊家”,以為意思是“作者自稱信奉的是老莊哲學(xué)”,非是。試看曲中說:“道(倒?)惹的知音罵”。憑什么會“惹的罵”?不就是因為“燒蘿葡換茶,宰仙鶴剁鲊”嗎?罵的什么呢?就是“人人道我老莊家”中的“老莊家”。如果“老莊家”指的是著名哲學(xué)家老子和莊子,“老莊家”并不成其為罵名,而且從來沒有聽說老、莊二位有過“燒蘿葡換茶,宰仙鶴剁鲊”的事。因而無論作者是否信奉老莊哲學(xué),“老莊家”一定是別的意思?!扒f家”舊指“農(nóng)戶”,“老莊家”就是老農(nóng)戶、老農(nóng)民?!端疂G傳》第十回:“林沖把槍亂打,老莊家先走了;莊家們都動彈不得,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1](P40)《隋唐演義》第八回:“馬是餓極了,見了青葉,一口撲去,將賣柴的老莊家一交撲倒。”(古詩文網(wǎng))均可作為佐證。正是因為在當(dāng)時世俗眼中,老農(nóng)民但求溫飽、不識風(fēng)雅,“燒蘿葡換茶,宰仙鶴剁鲊”這樣的事,唯有他們會做,因此在曲中“老莊家”才成了罵名。
曲中“我道我喇嘛”中的“喇嘛”則被“注釋”為“藏語,意為‘上師’,即擁有善知識者。此處可理解為得道者,領(lǐng)悟真諦者?!薄拌b賞”將“我道我喇嘛”解讀為“殊不知我是真正了解了人生的真諦”,正與“注釋”中對“喇嘛”的解釋相對應(yīng)。但這也并不恰當(dāng)。首先,“人道我哈達,我道我喇嘛”二者結(jié)構(gòu)一致,“哈達”是“馬虎、隨意”的意思(見“鑒賞”),為形容詞,“喇嘛”也宜為形容詞。但依照所注釋,“喇嘛”則為名詞。再說,“喇嘛”是藏傳佛教尊崇的“上師”,作者作為一個漢人,也不會隨意地用以自稱。其次,王越此曲多有異文,末尾三個分句一作“你笑我剌麻,你說我哈沓,我做個沒用的神仙也罷”[2](P452),又一作“你就笑我剌麻,你休說我哈沓,我做個沒用的神仙罷”[3](卷八十三);“人人道我老莊家”則均作“人人罵我是個老莊家”(按:一缺“個”字)。從兩項異文看,“喇嘛”都是別人笑話的對象,如曲中“喇嘛”的含義真是如所注釋,應(yīng)當(dāng)并無可笑。兩項異文末句“神仙”之前又都有“沒用的”作限定,聯(lián)系到“人道我哈達”,有限定的末句應(yīng)當(dāng)更加接近原作。如是,將曲中“喇嘛”解讀為“得道者,領(lǐng)悟真諦者”,又同“沒用的神仙”相矛盾。
那曲中的“喇嘛”究竟是什么意思?兩項異文都顯示“剌麻(喇嘛)”同“哈沓(哈達)”意思接近,是作者借以自嘲之詞,應(yīng)當(dāng)差不多也是“馬虎、隨意”一類的意思。作為佐證,現(xiàn)在的洛陽土話也還有“剌麻”一說,意思是“麻煩、窩囊”,而王越為河南??h人。
5.146—147頁:
腿腳兒不安,跐兩道交叉襻。脊背兒常彎,坐一條活絡(luò)板。
——陳鐸【雙調(diào)·雁兒落帶過得勝令(鏇匠)】句
“鑒賞”說:“襻(pàn)即襻膊兒,舊時鏇匠系在兩臂間以便摟起衣袖方便操作的東西?!弊?、詞典中“襻”有多義,在曲句中的意思應(yīng)當(dāng)是帶子,但并非用于“摟起袖子”。依據(jù)有二:一是上下文?!摆潈傻澜徊骜帷背星笆÷灾髡Z“腿腳兒”,謂語中述語是“跐”,意思是踩、踏,而賓語中心詞是“襻”。即此已可見,句中的“襻”與“腿腳兒”相關(guān),而與兩臂無關(guān);二是我國古代工藝機具除借用水力、風(fēng)力、畜力者外,多以腳踏為動力,而“鏇匠”的工作,正是在“鏇機”上讓加工物件或刀具旋轉(zhuǎn),從而讓物件得以用手操作。由此可見,本曲中的“襻”,應(yīng)當(dāng)是指系在兩個踏板上,當(dāng)雙腳交叉踏動時、即能牽動機軸轉(zhuǎn)動的帶子。明代宋應(yīng)星《天工開物》載有“琢玉圖”[4](卷下)等,圖中所見可為佐證。
6.153—154頁:
模兒里何日印將來,粉作皮膚土作胎。長街頭擔(dān)兒上擔(dān)著賣……那里也捏土焚香拜,那里也肩輿上扛抬。弄的你不成人棄在塵埃。
——陳鐸【雙調(diào)·水仙子(詠妓泥人兒)】
“鑒賞”說:“在一般人看來,小泥人自不能與那些泥塑的神佛相比,因為泥塑的神佛受人‘捏土焚香拜’,還可以享受到讓人們‘肩輿上扛抬’的優(yōu)待。但是,泥塑的終究不能脫離泥性,即使受人尊敬優(yōu)待,也免不了會化作泥土,歸為塵埃?!?/p>
失誤有二:一是誤釋“那里也”,以為是用以指代“泥塑的神佛”的“那里”或“那些”的意思,二是以為“弄得你不成人棄在塵?!闭f的不是“妓泥人兒”而是“泥塑的神佛”。據(jù)《宋金元明清曲辭通釋》,“那里也,意猶哪里是、怎算得、說不上,用在反詰句之首,其下常接成語或俗語,表示否定?!鼻湔源艘獗硎尽凹四嗳藘骸辈荒芡澳切┠嗨艿纳穹鹣啾取保⒉荒芟瘛澳嗨艿纳穹稹蹦菢涌梢韵硎艿饺藗兊膬?yōu)待。“棄在塵?!钡囊矐?yīng)當(dāng)就是“妓泥人兒”,而不是“泥塑的神佛”。
7.155—159頁:
劉文斌改了頭,辛文秀換了尾,劉電光攙和著崔君瑞。
——陳鐸【般涉調(diào)·耍孩兒(嘲川戲【六煞】)】句
“鑒賞”說:“[六煞]對演員角色的描述很是具體。劉文斌、辛文秀、劉電光等大概都是演員名?!辈槊鞔鷤髌嬗小洞蘧鸾炷貉罚v述崔妻鄭月娘故事。[5]白海英《論川劇“江湖十八本”》引述陳鐸此段曲句,亦將其中劉文斌、辛文秀、劉電光與崔君瑞全都分別加上書名號。[6]白文還引述明初王元鼎套曲《嘲娼婦辛文秀》,據(jù)以推論“《辛文秀》一劇主要演倡女辛文秀的愛情故事”。以此,說“劉文斌、辛文秀、劉電光等大概都是演員名”,不知何據(jù)。再說,如果劉文斌、辛文秀等果真是演員名,而演員是人而不是劇本,改其“頭”、換其“尾”,也顯得十分詭異。
8.168—169頁:
巧韻綿蠻不住休,直聽到晚秋時候。
——楊循吉【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鶯)】句
“鑒賞”對此句的解讀是“扭動著婀娜的身姿,它鳴語不止,經(jīng)春歷夏,直到秋的盡頭”。“鑒賞”前還有“注釋”:“綿蠻:小鳥的活潑可人之態(tài)。語出《詩經(jīng)·小雅·綿蠻》:綿蠻黃鳥,止于丘阿。”不能說“注釋”沒有依據(jù)。漢鄭玄箋即說“綿蠻,小鳥貌”,唐孔穎達疏也并無異議[7](P498)。但至遲到宋代朱熹《詩集傳》[8](P172),已將“綿蠻”解釋為“鳥聲”,張永言等先生編撰的《簡明古漢語字典》也釋“綿蠻”為“鳥鳴聲”。更重要的是,曲句已將“綿蠻”定性為“巧韻”。能夠“不住休”的,也不可能是靜止的“可人之態(tài)”或“身姿”,而是流動的鳥聲;再加上句中的“聽”,更加明確無誤地直指曲中“綿蠻”只能是鳥聲。
9.170—171頁:
釀蜜柑,尋芳稔,往來飛色炫黃金。
——楊循吉【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蜂)】句
“注釋”:“稔(rěn):指莊稼成熟?!眴为毧凑_無誤,但聯(lián)系到曲句就有問題。蜜蜂采蜜的對象是花朵,當(dāng)然也包括莊稼的花朵。但莊稼一旦成熟,花期早已過去。因而句中的“稔”應(yīng)為“稔色”之省?!掇o源》說:“稔色,謂容貌艷美。”曲句中的“釀蜜柑”,于理不合,從其與“尋芳稔”對舉看,也當(dāng)為“釀蜜甘”之誤。
10.172—173頁:
剡溪藤一片生光,水浪魚鱗,隱隱微香。作自何人,蔡侯創(chuàng)法,搗治如霜。
——楊循吉【雙調(diào)·折桂令(紙)】句
“鑒賞”解讀“剡溪藤一片生光,水浪魚鱗,隱隱微香”說:“前三句介紹紙中上品‘剡溪藤’?!呦怂诮裾憬又菽?,為曹娥江上游?!唆~鱗’的剡溪沿岸多生古藤,以古藤為原料所造之紙喚作‘剡溪藤’,其質(zhì)地‘瑩滑如玻璃’。”但“水浪魚鱗”應(yīng)當(dāng)不是用來修飾“剡溪”,而是用來陳述或形容“剡溪藤”紙。理由為:凡溪流皆可有“水浪魚鱗”,以此描述不一般的“剡溪”,純屬蛇足,此其一;從語法結(jié)構(gòu)看,“水浪魚鱗,隱隱微香”皆承前以“剡溪藤”(紙)為主語而不以“剡溪”為主語,此其二;“水浪魚鱗”正與“剡溪藤”紙“瑩滑如玻璃”相對應(yīng),此其三;宣紙至今尚有波紋宣、龜紋宣等品類,此其四。
針對“作自何人,蔡侯創(chuàng)法,搗治如霜”,“鑒賞”說,“‘搗治如霜’形容蔡倫舂搗造紙原料恰如神話中的仙家搗治仙藥玄霜”。此一解讀也有三處誤釋。一是曲句只是說“蔡侯創(chuàng)法”,因而“搗治如霜”者并非必為蔡倫;二是“舂搗”只是對“搗治如霜”中“搗”的解讀,“治”字尚無著落。而在“蔡侯創(chuàng)法”中“搗”與“治”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連續(xù)而且完整的過程,亦即先將造紙原料舂搗成漿,然后再將其加工(治)成紙?!叭缢闭蔷图垙垵嵃兹缢浴_@又牽涉到解讀的第三個誤釋。“搗治如霜”的“霜”并不“恰如”“仙藥玄霜”之“霜”。《辭源》“玄霜”條引《初學(xué)記二·漢武內(nèi)傳》:“仙家上藥有玄霜、絳雪。”內(nèi)中,“玄霜、絳雪”并舉,而“玄”為黑色,“仙藥玄霜”亦當(dāng)為黑色,與紙張潔白如霜相左。同在此書173頁之楊循吉【雙調(diào)·折桂令(墨)】的首句“搗玄霜模質(zhì)如圭”,亦可作為“鑒賞”此處用以喻“白”的“玄霜”其色實黑的佐證。
11.204—206頁:
沉醉了花間鸚鵡卮,倒寫了筆底龍蛇字。酒淹了銷金翡翠衫,墨涴了腕玉蜂蝶使。
——王九思【雙調(diào)·雁兒落帶過得勝令(醉后作)】句
“鑒賞”對“墨涴了腕玉蜂蝶使”的解讀是:“墨濺出來,又弄臟了畫上美人的玉腕和身邊的蝴蝶?!辈粚Α_@里弄臟的既不是“美人的玉腕”,更沒有弄臟“身邊的蝴蝶”,而是弄臟了畫上一個女子。她佩戴著玉釧,或許就是《西廂記》里的紅娘。要在于,不應(yīng)忽略句中“蜂蝶”后的“使”字,而且還應(yīng)連讀為“蜂蝶使”,以與對句中的“翡翠衫”相匹配。而“蜂蝶使”的含義,是媒人或在情侶間傳遞信息的人。此一含義于以下二例可知:清代俞達《青樓夢》第十二回回目“花月客深閨患疾病,蜂蝶使夢里說姻緣”(古詩文網(wǎng))。在這一回中還有如下句子:“再說蜂蝶使奉了月老之命,至吳中觀其動靜。”民國張恨水《啼笑因緣》第十六回回目“托跡權(quán)門姑為蜂蝶使,尋盟舊地喜是布衣交”[9](P234)。姑為蜂蝶使的秀姑,在這一回中正是在為情侶中的一方打探另一方的消息。至于“腕玉”,“腕”意為“佩戴”,是名詞用作動詞,不等同于“玉腕”,這可以從“腕玉”同“銷金”(嵌入金線或金色線)對舉得到證明。
12.290—291頁:
竹徑搖風(fēng)翠,榴花噴火紅……且向這柳楊陰里聽鳴蟬,怎能勾梧桐枝上棲丹鳳。
——劉良臣【仙呂·寄生草(夏日園林漫賞四首之一)】句
“鑒賞”將此句解讀為“且在這柳楊陰里聽鳴蟬,勝似那梧桐枝上棲丹鳳”。意思是肯定前者,否定或貶低后者。但原句的意思,反而是對后者有所期盼。疏失在于將“怎能勾”對譯為“勝似那”。試看元代關(guān)漢卿《救風(fēng)塵》第四折“引子”:“若不是姐姐,我怎能勾出的這門也!”[10](乙集上)元代楊顯之《酷寒亭》第三折【感皇恩】:“當(dāng)日個天時凜冽,怎能勾身上溫和?”[10](巳集下)“怎能勾”應(yīng)當(dāng)就是“怎么能夠”的意思。再說,“鑒賞”以為此曲四首總體“表達了對功名富貴的輕蔑”,甚是。但“梧桐枝上棲丹鳳”源于《莊子·秋水》,原本意在表明鸞鳳一屬的高潔,也看不出其中有貪圖功名富貴的意思。
13.293—294頁:
汾水霍山界大郛,地利天時盡有余。說起那人和更可虞,比不得尋常弄簿書。只把義棠口東西牢守筑,莫舍卻好藩籬衛(wèi)戶宇。
——劉良臣【正宮·端正好(聞驚【煞尾】)】句
“鑒賞”對整個【煞尾】作了大體恰當(dāng)?shù)慕庾x:“作者提出利用汾水、霍山等大自然的天然屏障與‘人和’的有利條件,修筑好東西交通要塞‘義棠口’的御邊主張。”顯然,其中的“人和”也是有利條件當(dāng)中的一個。但此曲“注釋”卻對曲句中陳述“人和”的“可虞”解釋為“可以憂慮”。如果所稱“人和”真是“可以憂慮”,那怎么又成了有利條件呢?顯然,“注釋”疏忽了“虞”的多義性。它不僅有憂慮的意思,也有期待、盼望的意思(見《漢語大字典》)。再說,如果真是“人和”更“可以憂慮”,何以又“只把義棠口東西牢守筑”呢?“人和”方面不是更需要采取措施嗎?于此亦可見,句中“可虞”的含義,自應(yīng)是可以期盼。
14.305—306頁:
好風(fēng)兩日相迎送,渺渺碧波平。玉幾云憑,金梭煙織,寶剎霞明。
——楊慎【黃鐘·人月圓(泛大理海子)】句
上引為全曲的上片,“鑒賞”解讀說:“上片寫海子的環(huán)境、景致:幾天來皆是和風(fēng)麗日,碧波杳渺平滑如鏡。整個湖面像闊大的玉制書幾,上面漂浮著白云朵朵,一片空蒙,如煙如織。寶剎霞光閃爍,似有神明之氣。”失誤在于,“一片空蒙,如煙如織”最多只能說是對“金梭煙織”中“煙織”的解讀,“金梭”卻沒了消息。試比較“鑒賞”對“玉幾云憑”和“寶剎霞明”的解讀,這顯然是有所欠缺的。那“金梭”又當(dāng)作何解釋呢?宋代陳允平【黃鶯兒(西湖十詠之柳浪聞鶯)】有句云:“看并宿暗黃深,織霧金梭小。”[11](P3103)清代朱彝尊【仙呂·一半兒】有句云:“小鶯煙柳織金梭,古塔風(fēng)鈴響玉珂。”[12](P402)于此可見,上引句中的“金梭”同樣是借喻黃鶯,而“金梭煙織”其實也就是“小鶯煙柳織金梭”的意思。
15.328—329頁:
沒來由卞和閑恨,最知音逢萌安分,傷今吊古嘆人海魚龍混。
——常倫【南商調(diào)·山坡羊(九首其一)】句
“鑒賞”對此解讀說:“作者以楚人卞和自比,在魚龍混雜的官場,他自然難以有發(fā)揮自己才能的機會,只有安分守己力保平安。”原句中的“逢萌”不知何去。但“鑒賞”前面有注釋:“萌,鋤去?!吨芏Y·秋官·薙氏》:‘掌殺草,春始生而萌之?!嵭ⅲ骸^萌之者,以茲其斫其生者?!Z公彥疏:‘漢時茲其,即今之鋤也?!比欢皼]來由卞和閑恨,最知音逢萌安分”為對偶句,“卞和”為人名,“逢萌”也是人名。單獨解釋“萌”的意義,并且是“漢時”的意義,是完全脫離文本的?!逗鬂h書·逸民列傳七十三》有逢萌傳[13](P2759-2760)。其人不滿王莽統(tǒng)治,隱遁。漢光武即位,雖多次征辟,亦終身不仕。逢萌正是曲作者視為“最知音”的“安分”賢人。據(jù)此,在“鑒賞”所作解讀中,“只有安分守己力保平安”就還需要改寫,最簡單的辦法是,改作“只有像逢萌那樣安分守己,才能力保平安”。
16.331—332頁:
些娘世事海來樣胸襟大。青白眼一任他,雌黃口盡說咱……喧嘩,笑兒曹花木瓜;撐達,看先生海上槎。
——常倫【南商調(diào)·山坡羊(九首其五)】句
“鑒賞”說,“曲末四句云:‘喧嘩,笑兒曹花木瓜;撐達,看先生海上槎?!@是常倫‘古豪士風(fēng)’性情的真實表達,充溢著一股清高豪邁的爽朗之氣,表現(xiàn)了作者豪邁不羈的性格和藐視世俗的氣概。”對原句中“撐達”沒有解讀?!白⑨尅敝袇s有解釋:“懂事。”據(jù)《宋金元明清曲辭通釋》,“撐達”共有三項意義:一為懂事、周到、開通、大方、聰明,二為美麗、漂亮,三為痛快、自由、歡樂。綜觀全曲,句中的“撐達”的含義,無疑不是懂事,而是痛快、自由、歡樂。如此理解,方能同“看先生海上槎”相呼應(yīng),也能同作者那“‘古豪士風(fēng)’性情”保持一致。
17.407—409頁:
末路嘆當(dāng)壚,借春光釀一壺,青簾搖飏輪蹄路。南來的也呼,北來的也呼,酒籌玉指頻頻數(shù)。
——孫樓【南商調(diào)·黃鶯兒(肆妓)】句
“鑒賞”解讀道:“酒肆妓女”“不斷地招呼著南來北往的過客;在與顧客酒籌頻斟之間,不停地點數(shù)著客人所喝酒盞的個數(shù),以便及時收取酒錢”。既說“酒籌頻斟”,又說“點數(shù)著客人所喝酒盞的個數(shù)”,顯而易見,“鑒賞”是把“酒籌”等同于“酒盞”了。須知“酒籌”是飲酒時用以計數(shù)或行令的籌子,多用竹、木制成,雖然同“酒盞”相輔相成,但各為一物。真不知何以會將二者混為一談。
18.423—424頁:
五字色澄鮮,廠瓊樓照綺筵,一輪輦破銀河岸。泛金波渺然,弄清光皎然,分明得見嫦娥面。愿嬋娟,年年歲歲,常似這般圓。
——吳國寶【商調(diào)·黃鶯兒(詠月二首其二)】
“鑒賞”說:“‘五字色澄鮮’,‘五字’應(yīng)指五言詩句,‘澄鮮’是清新的意思,作者具體指哪句五言詩,不敢妄揣,但從‘瓊樓’‘綺筵’‘嬋娟’這些詞看,似乎是指蘇軾的‘明月幾時有’一句?!钡鼻v究的是酣暢淋漓、直白自然,此曲也并非以曲為謎,不會在沒有形跡可循的情況下讓人去猜測“五字”是哪五字。即如“鑒賞”以為“似乎是”的“明月幾時有”,也要刪掉“幾時有”才或許合適,但那已經(jīng)只剩下兩字。聯(lián)系二首中的其一和前言后語,已經(jīng)可以推斷“五字色澄鮮”當(dāng)為“玉宇色澄鮮”之誤。謝伯陽編纂《全明散曲(增補版)》所載此曲,“五字”正作“玉宇”[2](P2722)。“鑒賞”致誤之由當(dāng)為“五字”與“玉宇”形近。
即使懷疑謝書也可能有誤,仍至少有兩項佐證可以表明“五字”當(dāng)為“玉宇”。佐證一,宋代佚名【多麗·壽臨江通判】有“近中秋,迥然玉宇澄鮮”(古詩文網(wǎng))之句,佐證二,清代朱彝尊、于敏中等《日下舊聞考》有“每以春秋佳日,天宇澄鮮之時……游息于茲”[14](卷七十六)。較之“玉宇色澄鮮”,佐證一只是少了一個可有可無的“色”字,二則只不過少了一點修辭上的潤飾。
19.424—425頁:
老去莫心狂,散筵前傀儡場,伸拳打脫牽纏障。列金釵兩行,積金玉滿廂,五陵豪氣三千丈。莫心狂,沙鷗水鳥,堪嘆鷺鷥忙。
——吳國寶【商調(diào)·黃鶯兒(自詠四首其四)】
“鑒賞”首先概述吳氏這組小令“表現(xiàn)出知足常樂、超然名利的心態(tài)”,然后說到此一曲中“‘列金釵兩行’三句,則表現(xiàn)出及時行樂的思想,‘五陵豪氣’是高門貴族的豪邁氣概,這里是自指”。這就奇怪了:曲中前邊才說“散筵前傀儡場,伸拳打脫牽纏障”,后邊緊接又說“沙鷗水鳥,堪嘆鷺鷥忙”,在這正中間怎么作者自己又“表現(xiàn)出及時行樂的思想”,豈不是自打其“超然名利”的耳光?問題出在錯誤的理解上,“伸拳打脫牽纏障”后邊應(yīng)當(dāng)不是句號而是冒號?!傲薪疴O兩行”云云并非自指,正是“牽纏障”的具體表現(xiàn)。
20.432—434頁:
水性冤家不志誠,有約難憑。半夜三更步幽徑,受冷,受冷。
竹葉風(fēng)篩金珮搖,淚眼偷瞧,疑是聽琴那人到,錯了,錯了。
——高應(yīng)玘【雙調(diào)·慶宣和(爽約)】
“鑒賞”說:“這兩首小令寫的是男女約會時因男子爽約,女子焦急等待的場景。第一首寫女子對男子爽約的怨恨,‘水性冤家’四字,已寫盡她的愛和恨……第二首寫女子等待對方到來,只用了一個特寫鏡頭:一位女子正在竹林邊等待……”要之,依據(jù)“鑒賞”,在這兩首小令中,等待的是女子,爽約的是男子,但“鑒賞”并未就這一認識提供任何理由。而依據(jù)這兩首小令的文本,同“鑒賞”的認識相反,等待的很可能是男子,而爽約的則是女子。理由如次:第一,“水性”在舊時小說、戲曲中多加于女性,如元代岳伯川《呂洞賓度鐵拐李岳》第四折【紅繡鞋】:“蓋世間那個不是水性女裙釵,把親夫殯抬出去,不曾把后老子招進來?”[10](丙集下)元代蕭德祥《小孫屠》第八出【朱哥兒】:“它須煙花潑妓,水性從來怎由已,緣何會做得人頭妻?”(永樂大典本)第二,“金珮”也多為舊時女性所佩戴。元代王實甫《西廂記》第四本“草橋店夢鶯鶯”:“風(fēng)弄竹聲,則道是金珮響;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盵15](P123)明代倪謙《小重山·題斑竹白扇》:“十二江妃白練裳。微風(fēng)吹不散,郯藤香。斑斑清淚灑英皇,離魂斷,金珮冷瀟湘?!盵16](卷十一)第三,在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故事和《西廂記》故事中,“聽琴那人”都是女子。漢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dāng)也?!盵17](P672)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崔鶯鶯夜聽琴”:“潛身再聽在墻角東,原來是近西廂理結(jié)絲桐。”[15](P77)
21.435—436頁:
巧機關(guān)藏頭露尾,喬模樣口是心非。撥弄的意似癡,禁害的心如醉,那里想熱鬧處撥回,越是僂羅越吃虧,幾曾見澄清徹底。
——劉效祖【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十首其六)】
曲中“越是僂羅越吃虧,幾曾見澄清徹底”,“鑒賞”這樣解讀:“越是小嘍啰越吃虧。你在哪里見過世上真正公平清明之所在?”就中顯然忽略了當(dāng)時“僂羅(嘍啰)”原有兩項意義:一為“干練、伶俐、機警、狡猾等”,一為“盜賊的部下”(見《宋元明清曲辭通釋》)。既然此曲一開頭就說“巧機關(guān)藏頭露尾,喬模樣口是心非”,而且全曲內(nèi)容同“盜賊”沒有半點關(guān)聯(lián),以此,解讀中自當(dāng)選取“僂羅”的“伶俐、狡猾”一類的意義,方能同曲中“巧機關(guān)”、“喬模樣”等相互呼應(yīng)?!霸绞莾E羅越吃虧”差不多也就等于說“聰明反被聰明誤”。“幾曾見澄清徹底”,也應(yīng)是誰曾把這點徹底看明白,結(jié)果只能是在“熱鬧處撥回”的意思。
此曲其五中尚有“誰能夠百歲活,到算下千條計,那里有不散的筵席,仔細思量莫太迷”,應(yīng)當(dāng)也有助于對這兩句的理解。
22.443—444頁:
嘆人生石火風(fēng)燈。今日韶顏,明日衰翁。
——王克篤【雙調(diào)·折桂令(懷古)】句
“鑒賞”在解讀“石火”后說:“‘風(fēng)燈’則是古時一種手提的或懸掛的能防風(fēng)避雨的油燈,其火光在風(fēng)雨侵襲下顫巍巍,顯得微小而弱勢?!比绻麊尉汀帮L(fēng)燈”而言,如此解讀沒有問題。但曲句中的風(fēng)燈卻是與“石火”連用,合起來構(gòu)成一個成語,其意義已不同于單獨成詞的“風(fēng)燈”。如《辭源》在解釋“石火”為“擊石所發(fā)的火星”后,就緊接著又說:“因其一發(fā)即滅,多用以形容人生之短暫。”曲句中的“風(fēng)燈”與“石火”連用,顯然也是用以比喻人生為時短暫。據(jù)此,曲中“風(fēng)燈”自應(yīng)是在風(fēng)中能被瞬間吹滅的燈。如果它是一盞“能防風(fēng)避雨的油燈”,雖然“顫巍巍,顯得微小而弱勢”,畢竟并未如同“石火”一般瞬間熄滅,不足以比喻“今日韶顏,明日衰翁”的迅速變化。
23.451—452頁:
紗窗宿斗,石楯擎天,畫棟巢云。
——陳所聞【南中呂·駐馬聽(湖心亭)】句
“鑒賞”對句中“紗窗宿斗”的解讀是“站在亭中,舉目望去,四周的紗窗就像天上的星斗一般鱗次櫛比”?!靶嵌贰比绾巍镑[次櫛比”已頗難想象,“四周的紗窗”又如何能像“天上的星斗一般”?審視原句,三個分句都是主謂結(jié)構(gòu),合起來形成鼎足對?!扒嫣臁笔翘毂皇瘶J擎起,“巢云”是云巢于畫棟,“宿”也應(yīng)是星斗宿于紗窗——說直白一點,就是紗窗透進星光。
24.463—465頁:
半天風(fēng)韻,前生緣分……夢中蝶魂,月中花暈,暗中思忖可憐人。
——張鳳翼【南仙呂·桂枝香(風(fēng)情)】句
“鑒賞”解讀說:“‘半天風(fēng)韻,前生緣分’短短八字,將少女思念情人卻無法相見之心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里作者巧用時間,以‘半天’與‘前生’形成時間差,來凸顯少女與前世之戀人相處時間之短,少女的滿腔苦悶也得以真實地表露。”表面上看,說“‘半天’與‘前生’形成時間差”是成立的,但這里“半天”并不表示時間而是指空間之大?!鞍胩祜L(fēng)韻”一語已見于元人雜劇,如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張君瑞鬧道場”:“想著她眉兒淺淺描,臉兒淡淡妝……不想呵其實強。你撇下半天風(fēng)韻,我拾得萬種思量?!盵15](P23)“半天”形容“風(fēng)韻”十足,非同尋常。清代孫原湘《三婦艷》“風(fēng)韻飄飄落半天,左芬才調(diào)本如仙”(古詩文網(wǎng))句可為佐證。以此,說“半天風(fēng)韻,前生緣分”“凸顯少女與前世之戀人相處時間之短”便失去依據(jù),顯得莫名其妙。至于“前世之戀人”,就更不是“前生緣分”的恰當(dāng)解釋了。
25.500—501頁:
才高一步,輕狂無數(shù)。搖頭擺尾堪憐,作態(tài)裝腔不顧。將故人頓疏,將故人頓疏。那些個寬容矩度,只落得傍人笑惡。這等薄情徒,料想難凝福,空將遠到圖。
——胡文煥【南仙呂·桂枝香(嘆世八首其三)】
“鑒賞”將曲中“那些個寬容矩度,只落得傍人笑惡”解讀為“‘寬容矩度’指作者為人寬厚包容,處事有規(guī)矩有原則。這樣的品質(zhì),在極不公平的社會中不但未能給他帶來任何好處,相反卻遭到了世俗市儈的無情譏笑和厭惡”。這明顯是斷章取義。關(guān)鍵在于,此處的“寬容矩度”并非出自“鑒賞”所說的“作者”,仍舊是出自“擺尾搖頭堪憐,作態(tài)裝腔不顧”的“那些個”人。所謂的“寬容矩度”,只是“那些個”人“作態(tài)裝腔”而來的假象。何以見得呢?其一,“那些個”直接指向曲中前邊的描述,如果是作者自指,“那些個”就應(yīng)當(dāng)換成“我雖有”之類;其二,曲中“這等薄情徒”緊接其后,內(nèi)中一個“等”字,顯然將作出所謂“寬容矩度”的人也包括在內(nèi),難道“作者”將自己也認作是“薄情徒”?既然作出所謂“寬容矩度”的人不是“作者”,曲句中的“傍(旁)人”自然也不是解讀所稱“世俗市儈”,而是“旁觀者清”的明白人了。
26.501—502頁:
主衰奴橫,人衰鬼弄。林稀鳥去巢棲,官滿吏疏承奉。
——胡文煥【仙呂·桂枝香(嘆世八首其五)】句
“鑒賞”將曲中“官滿吏疏承奉”解讀為“官員過多、人滿為患時小官吏往往也會疏于逢迎奉承”。“官滿”如果真是“官員過多、人滿為患”,善于見風(fēng)使舵的“小官吏”可能會“逢迎奉承”不過來,會有所選擇,但不會因此就“疏于逢迎奉承”。這里“官滿”的“滿”就像“主衰”“人衰”中的“衰”“林稀”中的“稀”一樣,是情況發(fā)生了同先前截然相反的變化,是官員任期結(jié)束的意思。任滿的官員已經(jīng)不再有權(quán)有錢,對于從前的屬吏,既不再能夠施恩,也不再能夠施暴,“吏疏承奉”自在情理之中。
27.508—510頁:
滔滔海洋……滄波萬頃無遮障,納漢吞江。接日窟鰲頭殿廣,泛星槎鯨口帆張。
——薛崗【中呂·滿庭芳(望海二首其一)】句
“鑒賞”首先概括這第一首曲是“描寫海水水勢的盛大”。解讀到“接日窟鰲頭殿廣”時則說:“大海與日之出處‘日窟’相接,因此海中巨鰲之頭能夠修建并承載廣闊的宮殿。”但鰲頭起殿未知何據(jù),而且這又同“描寫海水水勢的盛大”有什么關(guān)系?應(yīng)當(dāng)是“鰲頭殿”即“鰲殿”,增“頭”字乃為與下句的“口”字對應(yīng)。而“鰲殿”亦稱“鰲宮”?!蚌椀睢蓖ǔK姷囊饬x是禁中宮殿,因?qū)m殿陛石刻有巨鰲而得名。但“鰲殿”應(yīng)當(dāng)還有一個略同于“龍宮”的意義。如宋蘇軾《濠州七絕·浮山洞》“人言洞府是鰲宮,升降隨波與海通”[18](P288-289);宋姚云文《摸魚兒·艮岳》“摩雙眼,看塵世,鰲宮又報鯨波淺”[11](P3377)。兩句中的“鰲殿”“鰲宮”,就應(yīng)當(dāng)用的是這后一意義。它修建在汪洋大海之中而不是在巨鰲頭上。足以容納宏大鰲宮的“滔滔海洋”,又怎么能夠不是“水勢盛大”呢?
28.641—642頁:
一枕寒燈傍,譙樓送凄響。喚起山城月,卻映梅花帳。對景傷懷,啼鳥解人想。分明萬里邊關(guān)樣,拔取龍泉偷瞧半晌。剛腸,笑依然擊筑狂;流光,活埋殺執(zhí)戟郎。
——卜世臣【南仙呂·月照山(宿永康聞角)】
“鑒賞”認為此曲“似是代言體,欲借思婦與戍守將士抒寫懷抱”,說:“梅花帳多為女人臥榻。由此,清寒月夜里被凄惻角聲喚起的人兒原來是一位獨守空閨的女子。”還說,從“分明”開始,“鏡頭轉(zhuǎn)向萬里邊關(guān),同樣在這輪明月之下,遠在萬里之外的男兒,拔出龍泉劍兀自凝目沉思?!币习雽懰紜D,下半寫將士。但事實卻是,全曲只寫了一個人——作者,一個地方——永康?!拌b賞”的問題出在“梅花帳”上。在當(dāng)時,“梅花帳”只是尋常床上用品,如元代湯式【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夢后書)】:“七尺低低板床,三椽窄窄舊房。葦子簾,梅花帳,抵多少畫閣蘭堂?!盵19](P1582)在詩文中,亦見“梅花帳”分明可為男子所用,如宋代陳著《沁園春·和元春兄自壽》:“梅花帳,稱困眠醒起,無打門聲。”[11](P3047-3048)因此,并不能憑借所稱“梅花帳多為女人臥榻”判斷上半寫思婦。如真是如此,如“鑒賞”所說,“思婦”當(dāng)在永康“萬里之外”,又如何能夠聽到“譙樓送凄響”?須知這“凄響”正是作者、亦即“鑒賞”所稱“戍守將士”聽到的角聲。再說,永康在今浙江省中部丘陵地區(qū),作者只是說它“分明萬里邊關(guān)樣”,并沒說它真是萬里邊關(guān);“執(zhí)戟郎”是守衛(wèi)宮門的官員,也并非“戍守將士”。
29.647—648頁:
夜初長,月漸墻東上,蟲聲字字傷,相呼詢句忙,似儂夢語詢親樣。傳聞歲作荒,傳聞歲作荒。奚如災(zāi)與祥,田園荒蕪盡誰掌?
——梁孟昭【南南呂·一江風(fēng)(中秋后三日寄懷第二曲)】
“鑒賞”對“蟲聲字字傷,相呼詢句忙,似儂夢語詢親樣。傳聞歲作荒,傳聞歲作荒”的解讀是:“蟲聲含著悲愴。夜半時分,突然有人從家鄉(xiāng)來了,她趕緊披衣起床,急急詢問:家里的父母親人還好嗎?來人說,家里今年鬧了災(zāi)荒,收成不好呢?!钡涿髅魇钦f,蟲聲相呼,有如忙著相互詢問,仿佛是我在夢中詢問親人的情形。而“歲作荒”只是得自“傳聞”。無論是“鑒賞”所說“突然有人從家鄉(xiāng)來”,還是“她趕緊披衣起床”與“來人說”,都在曲中找不到半點依據(jù)?!凹奔痹儐枴钡顾坪鯇?yīng)著“相呼詢句忙”,但曲句說的是“蟲聲”而并不是“她”。
30.649—650頁:
明月也含羞,把重云密布周,嫦娥獨自蟾宮守……
蟲也會吟秋,似傳儂心上愁,相思都被他說透。嗟嗟語悠,聲聲淚流……幸他月里,還少這些幽。
云重怕抬頭,恰年年耽此憂,今年更比年年又……
織女罵牽牛,怎無能家室謀?羨他月姊能圓透……
——梁孟昭【南商調(diào)·黃鶯兒(中秋月色隱現(xiàn)朦朧寓中感懷)】
“鑒賞”解讀次曲“蟲也會吟秋,似傳儂心上愁”,說是“夜深了,秋蟲唧唧,好像在訴說著嫦娥的相思”;解讀末后兩曲,有道:“云層移開了,月亮露面了?!钡跋嗨肌薄皽I流”的“儂”是“嫦娥”嗎?不是,是作者。因為曲中已明白交代不是嫦娥——“幸他月里,還少這些幽”。而末曲所述純屬想象,現(xiàn)實中則是“重云密布周”,是壓得人“怕抬頭”的“云重”,“云層移開了,月亮露面了”又是依據(jù)什么說的呢?
31.710—711頁:
西山薇苦,東陵瓜雋,孤竹千秋難踐。青門非舊,蕭條故苑依然……興亡一旦,歌狂酒顛……羈人應(yīng)想舊家園……
——沈自晉【南雜調(diào)·六犯清音(旅次懷舊 乙酉冬寓子昂村舊莊)】
“注釋”說“青門:泛指退隱之處?!狈鞘?。查“青門”為“漢長安城東南門。本名霸城門,俗因門色青,呼為青門。漢召平種瓜于此,人稱青門瓜。泛指京城城門?!?見《辭源》)“青門瓜”亦即“東陵瓜”。如果單憑“漢召平種瓜于此”,再加上“鑒賞”所說,曲作者“雖不能效法伯夷、叔齊,但若(以)那曾貴為侯爵、亡國之后回鄉(xiāng)種瓜為生的古人邵平為榜樣,返鄉(xiāng)耕讀度余生,總還是可以的”,將“青門”解釋為“泛指退隱之處”,似乎未嘗不可。但如此一來,既用“東陵”借喻退隱之地,又用“青門”來表示同樣意思,豈不重復(fù)?再說,如果“青門”就是“泛指退隱之處”,而曲作者所要返回的家鄉(xiāng)、亦即曲中所說的“故苑”,正是其退隱之地,那么,“青門非舊”與“故苑依然”又豈不矛盾?但是,只要將“青門”徑直解釋為“泛指京城城門”,則“青門非舊”的意思就是,而今江山易主,京城已經(jīng)不再是舊日明王朝的京城了。如此正與曲中所稱“興亡一旦”相契合,不僅沒有重復(fù)累贅之嫌,矛盾也迎刃而解。
32.721—723頁:
霜凋楊柳枝,風(fēng)剪鴛鴦翅。恨無端業(yè)火,鍛煉芳姿。夢回香閣消魂死,默禱蓮臺腸斷時。從前事,朝思暮思。任安排女膺謗不算好男兒。
——毛瑩【南正宮·玉芙蓉(其二)】
此曲寫當(dāng)時吳中名妓梁道昭遭受“當(dāng)事者”的無端迫害?!拌b賞”稱此曲其二“訴說梁道昭受冤獄迫害的悲慘結(jié)局”,“夢回香閣消魂死,默禱蓮臺腸斷時”則是寫“她在佛堂念經(jīng)禱告,沒有絲毫的懺悔”。句中“香閣”則解釋為“指寺院焚香之樓閣”。如此,則“香閣”與佛堂為同一處所。查《漢語大詞典》,“香閣”有兩個意思:一是青年婦女的內(nèi)室或居室,二是宮廷或佛寺的臺閣。雖然“鑒賞”的解釋同第二個意思相合,卻難于回避一個內(nèi)在矛盾:“香閣”明明是她“夢回”之處,是她為之“消魂”的地方,怎么可能同時又是她正在“默禱”的“蓮臺”所在佛堂呢?但如將句中“香閣”解釋為青年婦女的居室,則豁然貫通。梁氏作為一時名妓,此刻或如“鑒賞”所“懸揣”,被迫“終身為尼”,內(nèi)心悲苦,她在睡夢中忽然回到了從前的居室,也就在情理之中。如此理解,也正可同下句“從前事,朝思暮思”兩相呼應(yīng)。
33.726頁:
秋風(fēng)衰草,漫相看天涯敝貂。甚絲兒繡卻平原,縱金多可鑄得燕昭。聽他擊筑,我也吹洞簫。易水歌殘魂未招。
——沈永瑞【南仙呂入雙調(diào)·玉抱金娥(游燕作)】
“鑒賞”說:“從曲意看,作者此次游歷應(yīng)當(dāng)是在明朝滅亡之后。在這里,他感受不到京師的繁華,倒是滿目秋風(fēng)衰草心緒悲涼:就在不久之前,這里還是漢家衣冠云集之地,如今卻到處是穿著臭烘烘毛皮袍的家伙!”這段話同時也是對“秋風(fēng)衰草,漫相看天涯敝貂”的解讀,可謂感情色彩鮮明。“鑒賞”斷言“作者此次游歷應(yīng)當(dāng)是在明朝滅亡之后”,無疑是因為已經(jīng)認定,“天涯敝貂”指的就是“如今卻到處是穿著臭烘烘毛皮袍的家伙”,亦即新來的清王朝一眾新貴。但此一認定十分可疑:“敝”意味著破舊,一眾新貴竟然會穿著得如此不堪?顯然,據(jù)此判斷作者此次游歷的時間,大有可疑。
34.798—799頁:
昏鴉初定,涼蟬都靜,絲絲魚尾殘霞剩。渚煙冷,露華凝。香筩笑卷青荷柄,我醉欲眠君又醒。箏,簾內(nèi)聲;燈,花外影。
——朱彝尊【中呂·山坡羊(飲池上)】
“鑒賞”對“香筩笑卷青荷柄”的解讀是“青荷的葉子笑著卷成筒狀,好像青荷柄上頂著香筒一般”。還說:“用‘香筩’形容卷起的荷葉,既準(zhǔn)確又形象?!薄白⑨尅保骸肮c”同“筒”?!肮c”同“筒”沒問題,問題是:究竟是“青荷的葉子”“卷成筒狀,好像青荷柄上頂著香筒一般”,還是“香筩”像一柄卷起的“青荷”?
什么時節(jié)的池塘?xí)椴肌扒嗪伞蹦兀肯娜?。如宋謝薖《暮春》:“委堦紅藥將春去,貼水青荷與夏來?!盵21](卷七)什么時節(jié)又“青荷”不再呢?秋深。如宋楊萬里《跋尤延之山水兩軸》:“水際蘆青荷葉黃,霜前木落蓼花香?!盵22](卷二十一)再細審曲中所見物事,一曰“涼蟬都靜”,再曰“渚煙冷,露華凝”,顯然已是秋深。池中縱有殘荷,也已不再青青。以此,問題的答案應(yīng)當(dāng)是,曲中“香筩”像一柄卷起的“青荷”,而非相反?!氨痹谶@里也是量詞而非名詞。再說,只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繼后方能卷成優(yōu)美的筒狀,待到“蓮葉何田田”,漸次枯黃,也就不再有此能耐了。
35.838—839頁:
花落意難堪,向泥中,著意銜,攜歸畫棟修花口。 珠簾半緘,烏衣半摻,最難消王謝堂前憾。語呢喃,千般訴說,只有老僧諳。
——張潮【南商調(diào)·黃鶯兒(贈花間四友·贈燕)】
“鑒賞”說:“首四句寫燕子銜花修補花口。銜泥筑巢本是燕子本性,但曲中燕子銜歸的并非淤泥,而是落花,且作者以‘意難堪’形容之。為什么燕子不銜泥而‘著意銜’落花,原來它不僅痛惜鮮花寥落,更主要的目的是修補繪于雕梁畫棟上已經(jīng)斑駁的花朵。”
依照曲譜,“攜歸畫棟修花口”句末字應(yīng)當(dāng)入韻,“口”字卻不入韻。即以同書所見為例,除張潮此曲而外,《辭典》共收有約五十首【南商調(diào)·黃鶯兒】,沒有一首的對應(yīng)句是不入韻的。據(jù)此或可推測,此“口”并非口字,而是虛缺號“□”之誤。范長華《清初詠物散曲探析》引有張潮此曲,此句末字位置正是一個虛缺號。[23]
不排除范文所據(jù)《全清散曲》也可能有誤,但將“修花口”解讀為“修補繪于雕梁畫棟上已經(jīng)斑駁的花朵”仍然未免牽強。首先,雖然此曲已經(jīng)將燕子擬人化,但詠物畢竟講究貼切,其所描述應(yīng)當(dāng)符合燕子習(xí)性,而燕子是不會在意畫在梁棟上的花朵是否需要修補的;其次,即使“雕梁畫棟”上繪有“花口”,但在曲中并沒有它“已經(jīng)斑駁”、需要“修補”的跡象;其三,依照“注釋”,“花口”的含義是“初開的花朵”,但“花口”還有另外一個意義。據(jù)“百度百科”,“花口”為瓷器口沿的一種形式,因口沿呈凸凹錯落狀或曲折似花而得名(網(wǎng)頁)。如“花口瓶”,即為瓷器瓶式之一。并非巧合的是,燕巢的形狀即近似一個仰臥的“花口瓶”。
再退一步講,無論“攜歸畫棟修花口”的“口”是“口”字也罷,是虛缺號也罷,“修花口”都極有可能是修補或修筑燕巢。佐證一,宋周邦彥【浣溪沙·黃鐘第三】有“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句[11](P600);二,元謝宗可《睡燕》有“補巢銜罷落花泥,困頓東風(fēng)倦翼低”[24](P112)句;三,清呂霜《無題》有“禽鳥也知勤作室,銜泥帶得落花歸”(古詩文網(wǎng))句。
36.840—843頁:
奔走的幾萬里河冰夜渡,暴露的數(shù)十載磧草晨蹅。
——張潮【仙呂·點絳唇(隱括《吊古戰(zhàn)場文》)】句
句中“蹅”,“注釋”說:“即波蹅、波吒,磨折、苦難之義。”“鑒賞”則照引曲句原文,沒有對“蹅”作任何解讀。查唐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與此句對應(yīng)的句子是“沙草晨牧,河冰夜渡”[25](P312)。此句碰巧也隱含“波蹅”的“磨折、苦難之義”。但這是句子的言外之意,而非“蹅”的詞義?!端谓鹪髑迩o通釋》說:“蹅,謂踏也、踩也?!边€舉出了多個例證,如關(guān)漢卿《四春園》二“采茶歌”白:“我如今蹅著腳蹤兒直到李慶安家?!痹谠缟喜忍ぶ按儾荨狈拍粒恰吧巢莩磕痢本跋蟆?/p>
“蹅”的踏、踩義,還至今保存在漢語方言中。如現(xiàn)在的重慶話,都還可以說“他不小心蹅了我一腳。”
37.891—892頁:
吊龍逄,哭比干,羨莊周,拜老聃。未央宮里王孫慘。南來薏苡徒興謗,七尺珊瑚只自殘。
——鄭燮【道情(十首其九)】句
針對“七尺珊瑚只自殘”,“注釋”說“七尺;即七尺男兒。珊瑚:借指有才能之士,這里比喻人才。自殘,自我毀壞。”“鑒賞”于此句則含糊其詞:“這里以珊瑚的比喻和馬援的典故,為‘王孫慘’找到原因,也完全是作者的激憤之語?!眴栴}是,“七尺珊瑚只自殘”也是一個典故,見《世說新語·汰侈》[26](P416、418),說的是“石崇與王愷爭豪”。石崇先是將王愷用以夸耀的兩尺多高的珊瑚樹敲碎,然后取出家藏珊瑚樹六七枚,每枚都足有三四尺高,任王選取。王愷因而“惘然自失”。此一典故中被敲碎珊瑚樹的尺寸,在后來逐漸變得夸張,從兩尺多升到了七尺。如:清繆寶娟《荷燈曲》有“明珰火齊爛不收,七尺珊瑚等閑碎”[27](卷一百九十二)句;《清稗類鈔》“詼諧類·妒律”有“情緒偶乖,笑裂千端錦繡;幽思乍觸,怒敲七尺珊瑚”[28](P1862)句。
要之,曲中“七尺”并非“男兒”,“珊瑚”也非“借指有才能之士”。至于“七尺珊瑚只自殘”整個兒是何寓意,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38.893—895頁:
蕭瑟秋風(fēng),木落寒江,典型云謝,非為私傷。想先生博雅胸腸,炯炯目光……普天下文人,那一個不問小山無恙。到今朝耆舊云亡……任你曠達襟懷,也不禁淚灑千行!
——徐大椿【商調(diào)·道情(吊何小山)】句
針對“典型云謝,非為私傷”,“鑒賞”說:“典型為舊法、常規(guī)之意,這兩句意為按吊唁常例說‘我’很感激死者,不能表達內(nèi)心的真正傷痛,有引領(lǐng)下文‘吊’的具體內(nèi)容之作用?!辈诲e,“典型云謝,非為私傷”“有引領(lǐng)下文‘吊’的具體內(nèi)容之作用”,但具體的解讀全都有誤。“典型”,《辭源》:“典刑:舊法,常規(guī)……后引申為模范、典范。宋文天祥《文山集十四·正氣歌》:‘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宿昔。’也作‘典型’。”毛澤東《悼念續(xù)范亭同志的挽聯(lián)》:“有云水襟懷,有松柏氣節(jié),典型頓失,人盡含悲?!盵29]顯然,曲中“典型”不是“舊法、常規(guī)”,而是“模范、典范”。如真是前者,作者的 “傷痛”只不過是“按吊唁常例”,行禮如儀,沒有任何真誠可言。但事實卻是,“任你曠達襟懷,也不禁淚灑千行”。此外,照此解讀,曲中“云謝”便是“‘我’很感激死者”,而那原本是“凋謝,消失”的意思;曲中“非為私傷”便是“不能表達內(nèi)心的真正傷痛”,而那原本是說何小山的去世并非作者一己的傷痛——試看下文“想先生博雅胸腸,炯炯目光……普天下文人,那一個不問小山無恙”,即可見一斑。
39.915—916頁:
醉西施會賣俏,觀燈十五游星橋。邀姊妹,楊妃蠶姑同來到。月上梅梢頭,只見抹額鐘馗,背劍蘇秦,桃園二士,這些人們都來燈市取歡樂。孩兒十個,學(xué)登高,上天梯,勢作望月真奇妙。翁領(lǐng)孫,口里唱的陽春曲,臨老也入花叢鬧。
——金杏園【仙呂·寄生草(鬧元宵)】
“鑒賞”將全曲所描寫,概括為四類人物。第一類人物是“游星橋”的女眷,第四類人物是“也入花叢鬧”的“領(lǐng)孫”爺爺。第二、第三兩類人物則分別是“抹額鐘馗”“背劍蘇秦”“桃園二士”“孩兒十個”。“鑒賞”解讀說:“第二類是身份各異的觀燈男子,這些人中有相貌奇丑的男子”,“也有蘇秦一樣企慕功名騰達之讀書人”,“更有那些祈真求仙、意欲脫離塵世煩惱的道士”?!斑@些男子……仰頭觀月賞燈,享受這節(jié)日的喜慶?!薄笆畟€孩子,看到月光如此明亮,也登上天梯,學(xué)著大人登高探身望月的樣子?!崩^后還總括說:“小令中這四組人,既是賞月者,又是被別人觀賞者;既是來看熱鬧的,又構(gòu)成了元宵節(jié)游星橋的熱鬧場景?!?/p>
古代元宵節(jié)及其他隆重節(jié)日,往往規(guī)模盛大,熱鬧非凡。不只是有名目繁多的各色燈彩可觀,還有“社火”之類的各種精彩表演穿插其間。具見宋周密《武林舊事·迎新》,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弘仁橋》、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過會》等的記載。其中就包括由藝人裝扮成各色戲曲人物,伴以音樂,穿行街市。更有一項被稱為“臺閣”的表演,即用鐵、木等材料做成樓閣形狀,以鐵桿撐持并加掩飾,或以人扮仙佛居其上、或坐小兒于其中,“蹬空飄飄”,觀者色危。
顯然,曲中“游星橋”的女眷、“領(lǐng)孫”的爺爺,確如所總括的情形。但“抹額鐘馗”“背劍蘇秦”“桃園二士”“孩兒十個”都既不是“賞月者”,也不是“來看熱鬧的”,而是由藝人裝扮的不同戲曲人物和在“臺閣”上表演的孩子。只不過曲中的“臺閣”做成了“天梯”形狀而已。
明代散曲家陳鐸也有一首描寫元宵景象的【南北商調(diào)合套】,內(nèi)中有“則見那錦重重社火鬧將來:才過了竹林游晉七賢,又有那瓊林宴唐十宰,早擁上孔門七十二賢才,更有那縱橫四豪諸劍客……”[2](P687-689)等曲句,應(yīng)當(dāng)也可以作為判斷本曲中“抹額鐘馗”一類人物并非一般看客的佐證。
40.975—976頁:
郎言多戇,娘言多誆,兩般都在奴心上。費思量,費推詳,未能排解翻惆悵。男兒運來當(dāng)自強。娘,休笑郎;郎,休怨娘。
——凌廷堪【中呂·山坡羊(嘲人效喬夢符)】
“鑒賞”說:“這首曲子通篇為女主人公的自白、獨白,表面為嘲人,實質(zhì)是自嘲與勸夫?!边€說“丈夫愚蠢”,女主人公“自己還需哄騙丈夫”;雖然“費心推詳”,“還是未能排解內(nèi)心的惆悵”。到末了,女主人公“希望自己不再嘲笑丈夫,丈夫也不要怨恨自己”。這也就是說,在“鑒賞”者看來,此曲僅涉及兩人,一個是“郎”,一個是“娘”。雖然“鑒賞”只字未及曲中的“奴”,但顯然以為“奴”即是“娘”。但“娘”明明有“母親”的意思,女主人公既謙稱自己為“奴”,不可能同時又自稱為“娘”。再說,把自己的話放在自己心上,自己“希望自己不再嘲笑丈夫”,也頗為不辭。其實,曲中共涉及三人:“娘”,就是“母親(婆婆)”;相對于“郎”,“奴”是妻子;相對于“娘”,“奴”是媳婦。丈夫與他母親說不到一塊兒,媳婦夾在中間,雖有自己的看法,也只能兩頭勸解,期待丈夫爭氣,如此而已。
在此曲中,“娘言多誆”并不是女主人公“哄騙丈夫”,而是婆婆說話多有不實;“戇”也不是“愚蠢”,而是直性子。
附記:《明清散曲鑒賞辭典》出版當(dāng)年,2014年高考語文(重慶卷)第12題即是閱讀張潮的【商調(diào)·黃鶯兒(贈燕)】[30](15B)。卷中對“花口”的注釋,正是“初開的花朵”。針對該題要求回答的問題中的一個,《2014年全國各省市高考試題匯編·語文》[30](答21)所擬訂的答案,也正是“憐惜花朵零落,銜花去修補彩繪的房梁上斑剝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