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汲安慶
四個多月前,岳亞軍兄將《初中古詩文這樣教》書稿發(fā)來,邀我作序,盡管當時手頭事務堆積如山,還是忍不住答應了。
和亞軍兄初識于拉薩“致敬經典,眺望美的教育”首屆教育閱讀節(jié)高峰論壇,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北京分社與拉薩市教育局聯(lián)合主辦的,我和他有幸同被邀請。亞軍兄敢說能說,幽默風趣的個性一下子吸引了我。他演講的題目也很有吸引力,叫《讓優(yōu)秀的學校文化滋養(yǎng)生命的成長》。
我想,作為蘇派語文名師,又是特級校長,書稿選題的切口又比較小——以教學實錄形式探究古詩文教學,到底會內蘊怎樣的教育站位和創(chuàng)意呢?真是滿懷期待!
見縫插針,斷斷續(xù)續(xù)地讀下來,一個總體的感受是:契合原先的期待視野,也時有審美的刷新,較好實現(xiàn)了熟悉與陌生的相乘。
《初中古詩文這樣教》精選了24 篇文本的48 篇教例,體例頗為特別:是“名師案例”+“教學實踐”+“比照分析”的“合金”形式?!懊麕煱咐焙汀敖虒W實踐”各為一篇教學實錄,顯然是亞軍兄團隊中老師與名師們隔空的同課異構,“比照分析”則是他們對標名師、學習名師,又試圖超越名師的簡約教學札記。
老師們對名師教例的學習,應該說是全方位的。從教學目標確立,教學內容擇定,教學視角選擇、情境任務設計、文本研讀深化、基于學情而教……均有觸及。不是形式或技巧上的淺觸及,如移植別人問題,拷貝別人教學環(huán)節(jié)等,而是理念、神韻、教學之道層面的深度觸及。即使觸及具體的技巧,也會挖掘出其背后的理或道——如石夢嬌老師稱道錢夢龍先生的提問“京城氏家里那個小孩子也跟著愚公區(qū)參加移山勞動,他的爸爸肯讓他去嗎”,實際上已挖掘到了聚焦細節(jié)以體知的教學價值;激賞“愚公究竟笨不笨”這一追問,是因為發(fā)現(xiàn)“這既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又是一個極具挑戰(zhàn)性的問題。討論這個問題一箭雙雕,既是對文本價值挖掘,又進一步落實文言基礎知識”。諸如此類的分析,令教學實錄“遺貌取神”的特色特別顯豁。
可貴的是,老師們還能看到名師教學中的不足,有意識加以規(guī)避,并竭盡所能從各個角度對名師教例加以突破,力爭上出自己的風采,這便形成了書稿文字背后的另一精神追求——長善救失。張玲老師教學《記承天寺夜游》一文,引導學生按寫作手法厘清文本三層結構,再按起承轉合厘清文本的四層結構,細膩感受文本的結構之美,在篇性開掘上彰顯了自己的深意與新意,這是典型的“長善”。莊燁老師教《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一詩,發(fā)現(xiàn)自己“知人論詩”方面做得不好——古詩的寫作時代久遠,學生對詩人岑參的經歷,盛唐詩人紛紛投身軍旅、謀求個人發(fā)展的背景不甚了解。這時候,教師應給與一定的背景資料,幫助學生走進詩歌內部感受詩歌意境就非常必要,這是典型的“救失”。長善也罷,救失也罷,都是為了更好地生長自我,更好地福澤學生,這與不知會通,不顧學情,不敢創(chuàng)造的機械照搬現(xiàn)象比,不啻霄壤。
學習與超越,根源于老師們高遠的教學抱負——追求照著教與接著教的統(tǒng)一。這是對馮友蘭先生“照著說與接著說”學術抱負的一種精神呼應,應該也是亞軍兄主編和策劃本書的一個總的切入點?,F(xiàn)實生活中太多東施效顰之屬,看似兢兢業(yè)業(yè)學習名師,但因為缺少批判性的揚棄,一輩子也教不出自己的風采。恃才傲物之輩,因為斬斷學科史的血脈,對任何名家名師都不屑一顧,只堅信自己學術上開疆拓土的偉才,又陷入了另一種可怕的盲目與膚淺。亞軍兄團隊中老師的古詩文教學之所以生氣郁勃,正是因為有效規(guī)避了上述缺陷,因而很好地做到了借力發(fā)力,借聲發(fā)聲,借光發(fā)光。在他們的教學實錄和教學札記中,你能不時瞥見名家、名師思想的面影,還有語文學科史和西方教育理論的背景,但多能融為一體,且時有自我獨見,這是極為不易的。
如果說“照著教與接著教統(tǒng)一”的追求,讓《初中古詩文這樣教》一書顯得平易而大氣,那么在注意課型的基礎上,聚焦“這一類→這一篇→這一人”的教學開發(fā),則使全書顯出了精致、充盈、深刻的精神氣象。
通觀全書,可以說每位老師對文本類性(或文體特征)的辨識均十分自覺。比如抓住意象、韻律、節(jié)奏教古詩詞,抓住故事性、哲理性、象征性經緯寓言的教學,將“說”文體與當下的雜文或其他論說類文體放在一起比較。為了讓學生在類性辨識上實現(xiàn)認知與體知的統(tǒng)一,有些老師特別注意讓學生結合文本事實進行具身認知,因此語文教學的專業(yè)性十分凸顯。教學《杞人憂天》,趙茉莉老師特地問學生:“故事流傳甚廣,人們得益甚多,為什么作者沒有告訴我們‘杞人’和‘曉之者’到底叫什么名字呢?”曹鵬老師特地引入嚴文井對寓言的形象化定義“寓言是一個怪物,當它朝你走來時,分明是一個故事,生動活潑;而當它轉身要走開的時候,卻突然變成了一個哲理,嚴肅認真”,讓學生深入體會,無不是聚焦寓言文體特征所展開的教學探索。
令人欣喜的是,老師們在篇性開掘上也用力甚勤。篇性,是指文本中彰顯的作家獨特的言語個性和智慧。開掘篇性,深度揭秘作家的創(chuàng)作匠心,可以更好地應需而教,引導學生會通奧?,舉一反三,充分實現(xiàn)知識的結構化。這方面,不少老師做得風生水起。比如,抓住三個“也”字,感受《馬說》的文脈,情理交融的復雜性;以“憂”為課眼,按“為什么憂→憂的表現(xiàn)有哪些→憂什么內容→怎么轉憂為喜的”這條課脈,體悟人物形象的特色,其間蘊含的哲理;沿“蓮花→君子→周敦頤”這一復合式表意抒情結構,基于“通”“香”“直”“凈”的象征性,逐步深入感悟周敦頤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的光風霽月的人格。
類性辨識、篇性開掘,最終指向了“人”的感悟——感悟文本中人物的內心世界,感悟作者的襟懷、抱負、人格,這便使語文教學自然實現(xiàn)了知、情、意素養(yǎng)的有機培育。當下倡導的“立德樹人”是各科教育的共任,突出言語人格、言語抱負、言語情趣等方面的體悟,則會很好彰顯語文學科樹人的特性。兩相融合,語文教育自具溫度,自成高格。事實上,在由這一類到這一篇,再到這一人的不斷深化的學習過程中,老師們也會帶出對“這一時”(文本創(chuàng)作的特定時代),“這一族”(中華民族的個性心理和精神文化)的感知——這一層面的發(fā)掘,使教學靈動而豐盈。關于這一點,曹鵬老師在教學《杞人憂天》時,做得頗為出色。
古詩文教學,到底該觸及哪些層面?雖然有老師受王榮生教授的“一體四面”說影響,提出應觸及“文言、文學、文章和文化”這四個層面,但實際教學中還是有所超越的。
在我看來,老師們的古詩文教學內容擇定與建構,主要觸及了下述四個方面:1·言語內容(情感、思想、文化意蘊等,屬于“寫了什么”的范疇);2·言語形式(涉及詞法、句法、章法、修辭等,屬于“如何寫的”的范疇);3·言語智慧和情趣(文本的篇性,屬于“寫得如何”的范疇);4·言語人格(指作家的襟懷、抱負、價值觀、品性等方面,屬于“寫作者精神生態(tài)與氣象如何”的范疇。后兩個層面,恰恰是“一體四面”說未能加以突出的。
那么,觸及言語內容、言語形式、言語智慧和情趣、言語人格這四個層面,是否平均用力了呢?從老師們的教例來看,顯然不是。他們的教學生成,明顯有一個在交互感知言語內容與言語形式的過程中,不斷向體悟言語智慧、言語情趣和言語人格推進的努力。啟發(fā)學生從自然之蓮的審美,進入君子之蓮的感悟,到“我”之蓮的頓悟,便體現(xiàn)了這一追求。這樣一來,以形式表現(xiàn)的揭秘為基礎,以文本內容的感悟為手段,以言語情趣和言語人格的體悟與牧養(yǎng)為旨歸的內在邏輯便躍然紙上了。
如何深化這四個層面的學習,老師們多能以言語表現(xiàn)與創(chuàng)造為教學的主旋律,讓學生不斷激活所學。布置的課后“筆耕”作業(yè),如“試著從描寫手法和表達感情的角度,比較《湖心亭看雪》和柳宗元《江雪》的異同”之類就不用說了,單是課內的各種“舌耕”分享,也是在充分提供機會,讓學生精神生命出場。比如,熊芳芳老師讓學生比照歐陽修《賣油翁》的未定稿和定稿,體味優(yōu)劣;牟文磊老師在“太守宴”這一大環(huán)境下,讓學生不僅讀出了“雜然”的形狀、色彩,還讀出了隨意的姿態(tài),讀出“滁人”自由快樂的心情,這不就是將審美內化于心,外化于言嗎?言,就是表現(xiàn),必然會融入主體的精神創(chuàng)造,使語文學習在不知不覺中實現(xiàn)從“占有”到“存在”的飛躍。
細揆案例,還能發(fā)現(xiàn)老師們鼓勵學生言語表現(xiàn)和創(chuàng)造,大體走了一條“悟——仿——創(chuàng)”的路徑。悟文本篇性,盡可能地仿寫,最后發(fā)展到悟其神的創(chuàng)寫——聚焦篇性的多元而深度的交流,是一種口頭創(chuàng)寫,如張玲老師和學生對《記承天寺夜游》六大美點的總結。周文杰老師讓學生仿“康肅忿然曰”一句,先代之以其他神態(tài)描寫,再加入心理描寫,順利實現(xiàn)了生命融合的目的,既將人物微妙的內心世界一下子打開,也將學生的審美創(chuàng)造融入其間了,堪稱“悟——仿——創(chuàng)”的濃縮版。前些日子,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很多朋友在轉南京師大附中的“一句話語文”,也就是格言式寫作,如“青春就像湍急的河流匆匆逝去,但青春的回憶卻如小溪在心中細水長流”(薛曼寧),其實也是“悟——仿——創(chuàng)”的積極實踐。可見,這種學習方式深得人心,如果有意識加以訓練,是能蔚然而成大觀的。鹽城李仁甫老師的微博式作文,不就已經開始揚芳吐蕊了嗎?
至于說文本解讀的創(chuàng)新,對話語文名師的教學設計創(chuàng)新,這種于無聲處的精神影響,對學生來說,應該是更深入骨髓,因而也是更具教育價值的。那位對“泉香而酒?!辟|疑的學生,不就很能說明這個問題嗎——應該是“泉洌而酒香”才對,作者為什么要寫成“泉香而酒洌”?這種審美纖敏感的養(yǎng)成,誰能說與老師長期獨具匠心的審美熏陶毫無關聯(lián)?
值得一提的還有教育評價,有不少老師已經有意識突出創(chuàng)新的價值和地位了。如張靜雯老師對學生從狼的角度梳理情節(jié)(遇屠→追屠→誘屠→被殺)贊賞有加,認為“很善于思考問題,能從新的角度看問題”。學生對《三峽》的寫景秘妙有精彩的感悟,王蕾老師激動地贊賞:“我真的被你們折服了,寫景必殺技,大家都給我概括出來了,我們再來強化下:1·色彩搭配;2·俯仰生姿;3·動形點睛;4·主次分明;5·突出特征?!边@樣的評價看似寥寥數(shù)語,卻有著四兩撥千斤的功效,對學生的言語表現(xiàn)與創(chuàng)造,無疑是一種高屋建瓴的引領。有了這種自覺為學生,也是為自我言語生命賦勢賦能的追求,語文教育才能真正形散神聚,走向更高遠、博大的境界。至于教學相長,使古典文學學養(yǎng)的積淀,審美的會通化為現(xiàn)實,更是題中應有之義。
總之,照著教與接著教相統(tǒng)一的追求,由這一類到這一篇再到這一人的審美聚焦,還有為言語生命賦勢賦能的旨歸,言語表現(xiàn)與創(chuàng)造的至高統(tǒng)設,讓這本書滿蘊了虎虎的探索生氣。就我而言,雖然從專業(yè)視角,也能對他們的文本解讀、教學設計、活動開展挑出不少刺來——如在《記承天寺夜游》中感受到蘇軾的豪俠之氣顯然失之偏頗;告知學生某種情感的基調,再讓學生帶著這種情感去誦讀,無形中剝奪了學生體悟的權利;僅從外在形式視角(如押韻、駢散結合)揭示“銘”這一文體的特色,忽略其內容上自警自勵的特點,無疑不夠全面……但這些“術”或“法”方面的問題,與他們踐行的“存在式”教學之道比,實在是微不足道。想到功利主義思想的大行其道,再優(yōu)秀的經典作品都能被肢解為各式知識點,語文教育的審美真的戛戛乎其難哉,還能那么一群人能篤定地沉浸于語文教育,會通古今、中西、內外、我他,孜孜以求地進行教育創(chuàng)造,心中唯有綿綿不絕的感動與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