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祥立
(湖北省中西醫(yī)結合醫(yī)院老年病科,湖北 武漢 430015)
上熱下寒證是臨床常見的寒熱錯雜證候之一,是指熱邪在上、寒邪在下,致使陰陽不交、升降失常的證候[1]。上熱下寒一詞,首見于《靈樞·刺節(jié)真邪》:“上熱下寒,視其虛脈而陷之于經(jīng)絡者取之,氣下乃止,此所謂引而下之者也”。上熱下寒證屬于一種復雜矛盾的證候,治療上如單用溫熱藥恐助其熱,純用寒涼藥又恐增其寒,常需寒熱并用、清溫同施,治療頗有難度。漢代張仲景雖未明確提出上熱下寒一證,但所著《傷寒論》對寒熱錯雜之證辨治詳細,而且采用清溫并施治法也十分廣泛,給我們臨床很大啟發(fā)。然而,上熱下寒證只是一個大體部位上的寒熱辨證,太過籠統(tǒng),難以直接指導臨床治療。如何深入理解這一證候,探討其形成的機制,使其辨證具體化將有助于臨床對此類證候的治療。
1.1 中焦脾胃升降失常 《素問·刺禁論》曰:“脾為之使,胃為之市”。脾胃居于中焦,上焦之氣的下降和下焦之氣的上升,皆在中焦脾胃的斡旋轉輸下發(fā)生[2]。葉天士在《臨證指南醫(yī)案》中也指出:“脾宜升則健,胃宜降則和”。正常生理情況下,脾升胃降,維持人體氣機升降運轉,則寒熱調和、陰陽平衡。胃為陽土,喜潤惡燥;脾為陰土,喜燥惡濕;胃陰易傷而脾陽易損,二者的生理特性決定了胃易熱而脾易寒。在病理狀態(tài)下,若脾陽虛,寒性趨下而凝滯,則升清無力;胃火旺,火性炎上而升散,則下降無權,從而使脾胃升降失常,形成上熱下寒之證。在下表現(xiàn)為脾寒,如腹冷痛、便溏或腹瀉,在上表現(xiàn)為胃熱,如胃脘灼熱、口干、口腔潰瘍、心煩等。脾胃同居中焦,故胃熱脾寒證亦稱為中焦寒熱錯雜證,這里之所以稱為上熱下寒證,是根據(jù)其證候特點相對而言,并非只局限于上焦和下焦。引起脾胃損傷的原因很多,如饑飽失常、勞倦過度、過食寒涼或辛辣,或喜肥甘厚膩及思慮過度等,脾胃一旦受傷,其升降功能就會失常,最易形成脾胃寒熱格拒之上熱下寒證。
1.2 心腎不交 心臟位于上焦,五行屬火,但內藏真陰;腎臟位于下焦,五行屬水,但內含真陽。氣機升降理論認為,在上者必下行,在下者必上升。誠如元·朱震亨《格致余論·房中補益論》言:“心為火居上,腎為水居下。水能升而火能降,一升一降,無有窮已,故生意存焉”。在正常生理狀態(tài)下,腎水上濟于心,以制約心火,則心火不亢;心火下降于腎,以溫煦腎水,則腎水不寒,這就是心腎相交或稱水火既濟,是維持人體陰陽水火平衡的重要方式。如果因某種原因導致心腎升降運動失常,則稱為心腎不交或水火失濟,其基本的表現(xiàn)為心火亢于上,而腎水寒于下,呈現(xiàn)上熱下寒之證。上熱以口舌生瘡、失眠多夢、心悸、面赤等心火偏亢為常見癥狀,而下寒則以腰膝冷痛、遺精、帶下清稀、夜尿清長等腎陽虛為常見癥狀。這種病理狀態(tài)又有“火不歸原”“虛陽上浮”之說。然而,腎水之所以能上濟于心,全賴腎中真陽蒸騰氣化;心火下降于腎,全靠心內真陰潤降。心腎不交之成因,雖與心陰不足及腎陽虛2 個方面有關,但關鍵還在腎陽虛,因心陰不足常致心陰虛火旺,雖有“上熱”未必定見“下寒”。若腎中陽氣虛損,腎水陰氣相對過盛,腎陽不能蒸騰氣化腎水上濟于心,則心火亢盛,極易形成上熱下寒之勢。從這個角度理解,所謂“火不歸原”,實則是心火不被制約,偏亢于上,其根源在于腎陽虛、下焦寒盛,其本質是虛寒證[3]。
1.3 肝肺功能失調 在五行中,肝屬木,法春氣,為陰中之少陽,主生主升,陽生之始也,人體五臟六腑之氣血皆借助于肝膽之氣而升發(fā)。肺屬金,法秋氣,為陽中之陰,陰藏之初,主殺主降,為氣之終也[4]。肝與肺,一升一降,調節(jié)人體整體氣機的運動,從而影響各臟腑的氣機活動。人體臟腑功能在生理上相互協(xié)調,在病理上相互影響。因此,一方面肝肺氣機升降異常,可以影響脾胃氣機升降失常,形成或加重胃熱脾寒之證;另一方面,也可影響心腎的正常升降運動,形成或加重心腎不交。同時,脾胃氣機升降失常和(或)心腎不交也可引起肝肺功能失調,氣機升降受阻。正如清·黃元御《四圣心源》中指出:“冬水閉藏,陽氣要生,得益于春風鼓動,若土氣不升,則賴木氣以升,木氣郁遏不能輔助腎水升,實則是脾土升清之力不足矣,因為太陰主升,已土升則癸水與乙木皆升。故有厥陰風木,生于腎水而長于脾土之說,只有水土溫和,才能木靜而風恬。又因木為水火之中氣,木郁風生,土木郁迫,水火不交,下寒而上熱”。此外,肝氣升發(fā)太過,本身就能化熱化火,肺氣下降不及也可郁而化熱,諸氣不降,膽氣亦可上逆,因而肝(膽)火、肺熱又可與上熱之心火、胃火同?。桓瓮煽似⑼?,又能導致脾虛,脾病及腎,加之在上之心火不能下降溫煦,易致脾腎陽虛,從而形成復雜多變的上熱下寒之證。
2.1 胃熱脾寒證 《傷寒論》對胃熱脾寒證論治甚詳,以瀉心湯類方證為典型代表,包括半夏瀉心湯、甘草瀉心湯、生姜瀉心湯等。三瀉心湯方證的主要區(qū)別是:半夏瀉心湯治胃熱脾寒證見心下痞滿、嘔而腸鳴者;甘草瀉心湯因增加緩急補中之甘草用量,故偏于治脾寒胃熱之中氣較虛而急迫者;生姜瀉心湯減干姜用量而加大生姜用量,故治胃熱脾寒證寒飲較重,嘔逆下利較甚者[5]。此類方劑均以黃連、黃芩苦寒清瀉胃熱,以干姜辛溫溫散脾寒,組成寒熱并用的基本架構,是方劑組成的核心。三方均用人參、大棗、甘草,是由于脾陽虛者常兼脾氣虛,故三藥補益脾氣,又因脾主運化水液,脾虛則水液運化失常,飲邪停聚中焦,故又以半夏驅飲止嘔。其他如干姜黃芩黃連人參湯,可看作是瀉心湯的變方,與瀉心湯類方相似,亦可用于胃熱脾寒證的治療。
2.2 心熱腎寒證 此證又稱為心腎不交證,其代表方劑為交泰丸。交泰丸出自明·韓懋的《韓氏醫(yī)通》,其方以肉桂辛甘大熱,主入腎經(jīng),擅長溫腎陽、補命門之火;黃連苦寒,主入心經(jīng),擅瀉心火、除煩熱。二藥相伍,寒熱并用,相反相成,可使心腎相交,水火既濟。需要注意的是,此方黃連用量十倍于肉桂,主要用于心火偏亢較重者,臨證若見腎陽虛之下寒較重者,可加干姜、附片以增強溫陽之力。
黃連湯由半夏瀉心湯去黃芩加桂枝而成,則全方寒熱比例亦隨之改變,桂枝辛甘溫,可補心腎之陽氣,黃連、桂枝配伍成對,含交泰丸之義,雖看似仍升降脾胃,實則已成交通心腎之方[6],也可用于心熱腎寒之證。
此外,近賢張伯訥創(chuàng)制的二仙湯,其基本病機一般認為是腎陽不足、虛火浮越,所治證候具有典型的上熱下寒特點。國醫(yī)大師薛伯壽的經(jīng)驗認為,更年期或非更年期之男女,若病證見腎精氣不足,寒熱錯雜,或上熱下寒,或上盛下虛,二仙湯皆可加減應用[7]。筆者認為這種上熱下寒也屬于心熱腎寒證的一種。或曰知母、黃柏乃瀉腎火之藥,能瀉心熱乎?其實不然,腎陽既虛,其火必不足,何來腎火一說?此其一;其二,凡苦寒之品,即能清、能泄,非只瀉腎火。只不過此方兼顧調理沖任,更適合于女性的生理病理特點。
2.3 肺熱脾寒證 《傷寒論》第357 條:“傷寒六七日,大下后,寸脈沉而遲,手足厥逆,下部脈不至,喉咽不利,唾膿血,泄利不止者,為難治,麻黃升麻湯主之”。麻黃升麻湯被認為是肺熱脾寒證之代表方。其證以表邪內陷,陽氣被郁,上焦實熱,下焦虛寒,肺熱脾寒,中虛不運,寒熱虛實錯雜為特點。陽氣不達四末故手足厥逆,“火性炎上”“熱盛傷津”故熱邪在上耗傷津液致咽干口燥,熱盛灼傷血絡則咳吐膿血;脾虛脾陽受損不能溫煦而寒在于下,以致關、尺脈不至,脾胃虛寒不能腐熟水谷則下利不止[8]。治則以清肺溫脾,扶正養(yǎng)陰,發(fā)越郁陽為主。方中用麻黃、升麻、桂枝辛散以發(fā)越郁陽,選石膏、知母、黃芩清解肺熱,干姜溫脾寒,茯苓、炙甘草、白術補脾益氣,天冬、玉竹、芍藥、當歸養(yǎng)陰生津[9]。然而本方麻黃劑量獨大,藥味組成看似雜亂,歷代醫(yī)家對此方多有懷疑,認為非仲景方,臨床應用還有待進一步探索。
2.4 膽熱脾寒證 《傷寒論》第147 條:“傷寒五六日,已發(fā)汗而復下之,胸脅滿微結,小便不利,渴而不嘔,但頭汗出,往來寒熱,心煩者,此為未解也,柴胡桂枝干姜湯主之”。劉渡舟認為柴胡桂枝干姜湯證為膽熱脾寒,他在《傷寒論通俗講話》中指出:“邪陷少陽,氣郁不舒,故胸脅滿微結;膽火上炎而灼津,故心煩口渴;熱郁不得宣泄而上蒸,故頭汗出;正邪分爭,故往來寒熱;無關乎胃,故不嘔;三焦氣機阻滯,所以小便不利;內傷脾氣,太陰虛寒,故見腹?jié)M或大便溏瀉”。柴胡桂枝干姜湯可以看作是由小柴胡湯變化而來,由少陽病主方而成厥陰病主方,小柴胡湯用柴胡、黃芩重在清透膽熱,而柴胡桂枝干姜湯除用柴胡、黃芩外,又用桂枝、干姜溫脾散寒,故為膽熱脾寒之劑。
以上就臟腑辨證角度分析上熱下寒證常見方證,具有比較典型的代表性,但上熱下寒證并非只有此四證。由于人體氣機升降失??杀憩F(xiàn)在多個方面,能同時影響多個臟腑,因此,上熱下寒證也有復雜的一面,上熱可肝(膽)火、胃熱、心火、肺熱之中二種及以上并見,下寒亦可脾寒、腎寒同見。如對《傷寒論》厥陰病篇之烏梅丸方證的理解,就有胃熱腸寒、肝膽熱脾胃寒、肝胃熱脾腎寒等不同認識,臨床上多種臟腑氣機升降失調、寒熱錯雜之證均可采用烏梅丸加減治療,運用范圍較廣,療效卓著。需要注意的是,上熱下寒之證,其寒、熱輕重有所不同,臟腑部位有異,又熱易傷陰、寒易留飲,故兼夾證候不一,因而臨證仍需仔細辨別,選方用藥亦需斟酌、化裁,才能取得良好的臨床療效。
上熱下寒證是臨床常見的一大類證候,深入探討其形成機制,將有助于臨床辨證施治。從臟腑氣機升降失常角度來分析上熱下寒證,其與中焦脾胃升降失常、心腎不交及肝肺功能失調有關,對其具體形成機制的理解,使我們可以將上熱下寒證細化為胃熱脾寒證、心熱腎寒證、肺熱脾寒證及膽熱脾寒證等4 個基本類型,為臨床治療這類證候提供了具體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