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沙尼亞]伊戈爾·皮里希科夫
(1.加州大學 洛杉磯分校,美國 洛杉磯;2.塔林大學,愛沙尼亞 塔林)
黃 玫 譯
(北京外國語大學 俄語學院,北京 100089)
羅曼·雅各布森于1982年7月18日辭世的消息在全世界范圍內引起了廣泛反響,而在這位學者的故鄉(xiāng)俄羅斯(當時是蘇聯(lián))卻悄無聲息,盡管雅各布森的名字及其著作在蘇聯(lián)從未被禁。雅各布森唯一的俄語訃告發(fā)布于僑民的《新雜志》[1]。但在愛沙尼亞(當時還是蘇聯(lián)的一部分),情況則有所不同。愛沙尼亞語文學的重要期刊《語言與文學》(KeeljaKirjandus)委托塔爾圖大學的尤里·洛特曼教授撰寫一篇紀念雅各布森的文章。洛特曼生前僅以愛沙尼亞語發(fā)表的這篇紀念文章在作者去世后于1995年以俄語發(fā)表,2003年被收錄于洛特曼論文選集中。訃告以這樣一段話結尾:
無論雅各布森被20世紀中葉多舛的命運拋向何處,他周圍總會出現(xiàn)一個學術小組,這個學術小組很快就變成具有世界意義的研究中心。這使得雅各布森的學術傳記與本世紀的人文科學史密不可分[2]77。
此言不虛。雅各布森考入莫斯科大學歷史語文學系后,1914年底,他便與同系的幾名學生(其中包括博加兌廖夫、布斯拉耶夫和雅科夫列夫)一起成為莫斯科語言學小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該小組于1915年2月16日(俄歷3月1日)正式成立。雅各布森當選為莫斯科語言學小組主席,直到1920年他離開俄羅斯之前長期擔任這一職務。1917年2月,在彼得格勒(雅各布森來這里聽沙赫馬托夫的講座),勃里克、什克洛夫斯基、艾亨鮑姆和雅庫賓斯基在雅各布森在場的情況下,決定再成立一個詩學研究會。1919年10月2日,這個研究會被命名為“奧波亞茲”(詩語研究會)。雅各布森是這兩個學會的積極參與者,這兩個小組的成員后來成為文學學中的形式論學派(俄國形式主義)。
1926年,布拉格語言學小組(Cercle linguistique de Prague;Pra?sklingvistikkrou?ek,PLK)在杰出的捷克語言學家威廉·馬泰休斯的公寓里成立,主席為馬泰休斯,副主席是雅各布森。據雅各布森所言,布拉格語言學小組是按照莫斯科語言學小組的“組織模式”建立的,“順便也吸納了其學術規(guī)劃和成就”[3]。該小組成員制定了一個以結構語言學方法研究斯拉夫各族語言、文學和民俗的十分寬泛的綱領。1929年,雅各布森首次將從心理學家那里借用的術語結構主義作為語言和文學研究的新方法加以運用。1939年春,在德國軍隊侵入捷克共和國并使其成為“德國保護國”之前不久,作為猶太人的雅各布森被迫辭去布爾諾大學教授職務,并辭去布拉格語言學小組副主席一職。對雅各布森來說,“無家可歸,被迫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流浪的歲月已經到來”[4]。
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丹麥、挪威和瑞典)工作兩年后,雅各布森獲得前往美國的許可,1941年6月4日抵達紐約。1942—1946年,他在紐約高等研究自由學院(ELHE)任教。這是一所法國僑民“流亡大學”,在學校里工作的,是納粹入侵后因擔心受迫害而離開法國和比利時的人文學者,包括那些擔心因猶太血統(tǒng)而受到迫害的人,如法國人類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洛特曼稱列維-斯特勞斯與雅各布森這兩位科學家在紐約的會面是“歷史性的”[5]不無道理,正是他們的交流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歐美結構主義的發(fā)展道路。
在雅各布森講授課程的直接影響下,列維-斯特勞斯開始使用描述語言結構的方法來描述社會結構(如親屬關系系統(tǒng))。他發(fā)表在紐約語言學小組雜志《世界》(Word)1945年第1期的奠基之作《語言學和人類學中的結構分析》(L’analysisStructuralenlinguistiqueetenhumanology)中援引了雅各布森的幾篇文章,列維-斯特勞斯視這幾篇文章為方法論的范例。紐約語言學小組(The Linguistic Circle of New York)1943年10月開始工作,雅各布森與紐約高等研究自由學院的其他教授一起成為其創(chuàng)始人。他擔任該小組的副主席,直到1949年離開紐約前往哈佛。這是雅各布森創(chuàng)立的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語言學小組。也是在這些年里,雅各布森逐漸成為美國斯拉夫學主要重建者之一。
洛特曼特別強調指出,“雅各布森學術筆法的一個特征,是他對跨學科的興趣”[2]76。雅各布森學術思想的嬗變可以分為幾個階段,即形式論時期(1915—1922),重點是語言學詩學;功能結構主義時期(1923—1939),重點放在將索緒爾符號學重新闡釋為普通美學;神經語言學時期(1940—1956),重點研究語音和失語癥問題;最后是結構主義符號學時期(1957—1982),重點是符號學——通過符號系統(tǒng)進行交際的普適科學。雅各布森晚年追求的目標雄心勃勃:制定針對文學作品和非語言藝術的共同方法,泛而言之,是尋找所有類型文化活動的語言和心理共性;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的綜合,將語言和文化作為人類交際手段來研究。雅各布森本人在其作品選集每一卷末的“后記”(Retrospects)中,都對自己的學術道路進行了梳理。這些文章在他去世后被譯成法語,以單行本形式出版,書名為《語言中的生活:一個學者的自畫像》,之前曾被收入學術回憶錄《與克里斯蒂娜·波莫斯卡的對話》。
在洛特曼看來,究竟是什么幫助雅各布森實現(xiàn)了這些各不相同的學科組織計劃和研究綱要?這就是:他“終其一生都是學術界的浪漫主義者”[2]75。這種學術“浪漫主義”的特征之一,是“努力將動態(tài)發(fā)展引入語言結構的概念本身”,而這一點“從一開始就是雅各布森語言思想的特點”[2]76。在這方面,洛特曼將雅各布森與尤里·蒂尼亞諾夫(雅各布森曾與其合作著文)和揚·穆卡若夫斯基(雅各布森在布拉格語言學小組的戰(zhàn)友),還有米哈伊爾·巴赫金等學者相提并論并視他們?yōu)樽约旱睦蠋熀颓拜叀?/p>
著名比較研究力作《開放的結構:雅各布森—巴赫金—洛特曼—加斯帕羅夫》的作者娜塔莉婭·阿夫托諾莫娃指出,在閱讀洛特曼關于雅各布森的紀念文章時會產生一種印象,即在雅各布森身上,洛特曼似乎看到,或者說強調了他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的東西。換言之,她認為雅各布森學術研究中的浪漫主義特征也是洛特曼自己的特征,“洛特曼這樣稱呼雅各布森,但這個定義也適用于他本人”[6]。
還有一個與“學術浪漫主義”相關的特征,使我們能夠比較和整合雅各布森和洛特曼的學術道路——他們都有一種部分天生、部分出于被迫的能力,即在新的學術和文化背景下發(fā)展自己的思想(當然,很少有人的學術生涯能與雅各布森之字形的跨文化軌跡相提并論)。洛特曼于1939年進入列寧格勒大學,在那里他開始在弗拉基米爾·普羅普的課堂上學習民俗學,并且聽了格里高利·古科夫斯基的18世紀俄羅斯文學課程。1940年,洛特曼應征入伍,在整個戰(zhàn)爭期間擔任炮兵信號員,最終在柏林獲得兩枚戰(zhàn)斗勛章和六枚獎章。1946年,他重返學業(yè),聽了維克多·日爾蒙斯基、鮑里斯·托馬舍夫斯基、鮑里斯·艾亨鮑姆和其他戰(zhàn)前即為杰出語文學家的學者們的課,并在古科夫斯基的學生尼古拉·莫多夫欽科的指導下撰寫了畢業(yè)論文。洛特曼大學畢業(yè)時,正是反猶太主義運動的高潮,才華橫溢的洛特曼無法繼續(xù)攻讀研究生,或者在列寧格勒找到工作,他不得不離開列寧格勒,來到塔爾圖。塔爾圖是愛沙尼亞和整個波羅的海地區(qū)的重要大學城。一段時間后,洛特曼成為塔爾圖大學俄羅斯文學教研室主任,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他在那里建立了符號學教研室。
1962年,莫斯科語言學家維亞切斯拉夫·伊萬諾夫和弗拉基米爾·托波羅夫組織了一場關于符號系統(tǒng)的結構研討會,通常認為這是蘇聯(lián)符號學歷史的開端。這次研討會的確非同尋常,甚至引起了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正統(tǒng)派相當激烈的反應。符號學在莫斯科這座大都市受到排擠,符號學研究中心轉移到愛沙尼亞。
1964年,洛特曼推出《結構詩學講義》,該書甫一面世,立即被視為新結構主義文學學的宣言。其出發(fā)點是,語言元素,包括與之同理的藝術結構的元素,并非是由其自身的實體屬性所確定的,而是由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這種關系決定著其相應和對立)及其在總的系統(tǒng)中的功能所確定的。這本書是塔爾圖“符號系統(tǒng)研究”系列叢書的開山之作,伊萬諾夫是叢書編委之一,他與洛特曼是在一年前相識的。從1964年開始,伊萬諾夫、托波羅夫和莫斯科其他符號學家成為在基亞埃里庫的塔爾圖大學體育基地舉辦的派生模擬系統(tǒng)暑期學校的固定參與者。就這樣,在1964—1965年,一個團體成立了,這就是莫斯科—塔爾圖或塔爾圖—莫斯科符號學派。通常認為,這個學派的塔爾圖分部由洛特曼領導,莫斯科分部由伊萬諾夫和托波羅夫領導。
十年后,伊萬諾夫發(fā)表了《學術行為之符號系統(tǒng)》。在這篇文章中,他發(fā)展了雅各布森式半官方的學術共同體類型學,而將塔爾圖—莫斯科符號學派的組織結構提升到以布拉格語言學小組為協(xié)調中心的布拉格學派的層次,進而又提升到莫斯科語言學小組的層次,莫斯科語言學小組是布拉格語言學小組在組織機制方面的典范。雅各布森也堪稱塔爾圖—莫斯科學派之父,卡列維·庫爾和葉卡捷琳娜·維利梅佐娃對該學派成員的訪談證實了這一點[7]。雅各布森和他在莫斯科語言學小組和布拉格語言學小組的同事彼得·博加兌廖夫,都參加了以派生模擬系統(tǒng)為主題的塔爾圖暑期學校。在《符號系統(tǒng)研究》第七輯這一紀念博加兌廖夫的特刊上,洛特曼回憶道:
彼得·格里戈利耶維奇·博加兌廖夫身上反映出符號學研究的生動歷史:他是莫斯科語言學小組的一員,也是布拉格語言學小組的成員,他以自己的合作積極促進了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在國內學術界嶄露頭角的符號學研究的勃興。1962年,他參加了在莫斯科舉行的符號系統(tǒng)的結構研究學術研討會,后來又成為塔爾圖符號學交流的積極參與者?!诙谑钇趯W校(1966年)的參與者們還記得那個在壁爐旁度過的夜晚,博加特兌夫和雅各布森分享了他們對莫斯科語言學小組的回憶,以及在莫斯科、彼得格勒和布拉格進行符號學鉆研的最初時光[8]。
1963—1971年,在《文學問題》雜志上展開了對人文學科中結構主義、符號學和定量方法的討論,這成為整合塔爾圖—莫斯科學派的外部原因。伊薩克·列夫津、尤里·洛特曼、亞歷山大·若爾科夫斯基、尤里·謝格洛夫、維亞切斯拉夫·伊萬諾夫和符號學運動的其他參與者加入了由結構主義反對者首先發(fā)起的論戰(zhàn)。這場爭論以洛特曼的論文《文學學應是一門科學》(文章標題是由該雜志編輯部加上的,但它正確反映了文章的主旨)而告終。洛特曼將嚴格的科學性與官方教條主義和偽科學印象主義相對立,他指出,“新型的文學學家”是“必須同時具備獨立獲得的廣泛經驗材料和精確科學訓練出的演繹思維能力的研究者”;“理想情況下”,他應該“集文學學家、語言學家和數(shù)學家于一身”[9]。在這一論點中很容易發(fā)現(xiàn)來自雅各布森的直接的或間接的影響。
還在雅各布森生前,翁貝托·??戮头Q雅各布森為當代“符號反應”的“主要催化劑”[10]。雅各布森對符號學的推廣為洛特曼的文化符號學開辟了道路。洛特曼從文學文本的結構—符號學分析起步。然而,符號學視界為他將藝術符號系統(tǒng)與非藝術和準藝術符號系統(tǒng)進行比較提供了可能,例如,將日常行為審美化或意識形態(tài)化。由此,洛特曼轉向將所有的文化現(xiàn)象原則上都作為“文本”來闡釋:文學文本可與戲劇文本、繪畫文本、非藝術文本、匿名引用的材料、該文化中眾所周知的一系列事實和行為方式(行為文本)等相比較。
文化符號學主張將意識形態(tài)、審美和日常生活現(xiàn)象置于其結構和功能的統(tǒng)一體之中進行研究。這種統(tǒng)一體就是作為“非遺傳性集體記憶”的文化[11],即用于生成、存儲和傳遞整個人類或其特定群體的“非遺傳信息之集成”的符號系統(tǒng)[12]。但人類文化并不是最大的符號學機制。為了表示總體性符號化空間,類似于地球化學家弗拉基米爾·維爾納茨基所提出的生物圈和智力圈概念,洛特曼提出符號圈概念,從而為文化符號學和生物符號學提供了一個共同的概念平臺。這個系列的文章被組合在一起收錄于《思維世界的內部》一書中,在作者去世后出版——作者生前此書已被譯成英語出版,書名為《思想的世界》(UniverseoftheMind),副標題為“文化符號學理論”(ASemioticTheoryofCulture)。
雅各布森影響了洛特曼在多個領域的探索。首先,雅各布森是俄羅斯中世紀著名史詩《伊戈爾遠征記》的重要研究者。雅各布森與他在紐約高等研究自由學院的同事——拜占庭研究專家亨利·格雷戈耶和歷史學家馬克·謝夫特爾共同編撰的文集《十二世紀俄羅斯史詩〈伊戈爾遠征記〉》(LagesteduprinceIgor’, épopéerussedudouzièmesiècle)成為20世紀中期斯拉夫學中最重要的學術事件。雅各布森撰寫的一篇長達125頁的論文《論“遠征記”的真實性》收錄其中。這篇論文專門探討俄羅斯中世紀研究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即《伊戈爾遠征記》的真實性問題。這是由法國斯拉夫學者安德烈·馬松(André Mazon)發(fā)起的爭論。馬松認為,這部作品是18世紀的偽作。雅各布森詳細分析并駁斥了馬松的所有論點,他依據歷史語言學材料以及幾十個與其文本中“晦澀難懂之處”類似的古俄語作品,證明了該作品語言和詩學的古風。在同一本書中,雅各布森發(fā)文對《伊戈爾遠征記》文本進行了批判性重構,其中提出了新的分詞法,并將古俄語文本翻譯成現(xiàn)代俄語。這一工作在系列研究中得到了繼續(xù),這一系列論文與1948年發(fā)表的文章構成了雅各布森著作選集第四卷的重要部分。
今天,談到洛特曼,我們首先想到他是一位中世紀史專家。俄羅斯古代文化的杰出專家、塔爾圖大學畢業(yè)生瑪麗婭·普柳漢諾娃回憶道:“洛特曼在塔爾圖的整個前半生幾乎一直在教授古俄羅斯文學課。1970—1971那個學年……好像是最后一季。”[13]在中世紀史專家洛特曼的諸多興趣中,《伊戈爾遠征記》占據中心位置。在慶祝愛沙尼亞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20周年(1960年10月24—25日)的學術會議上,洛特曼做了題為《〈伊戈爾遠征記〉研究的當代問題》的報告。20世紀60年代,洛特曼有兩部關于“遠征記”的最著名的論著面世。其中之一是60頁的專著式長文《〈伊戈爾遠征記〉與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初的文學傳統(tǒng)》,這篇長文探討的與其說是這一古代俄羅斯文學的古文獻在現(xiàn)代文學中的接受,不如說是這一文獻文本的真實性問題。在關于故事起源的長期爭論中,洛特曼和雅各布森一樣,支持文本的真實性,并且以文化學視角的反駁來補充雅各布森在與馬松論戰(zhàn)中語言學視角的反駁,證明故事的美學和意識形態(tài)與18世紀的趣味大相徑庭。洛特曼駁斥了“懷疑論者”的一個論點,即《伊戈爾遠征記》是對他們所假想的創(chuàng)作時期——葉卡捷琳娜二世統(tǒng)治時期——政治現(xiàn)實的一個加長版寓言。18世紀到19世紀之交文學家們對“遠征記”的接受成為研究材料,證明了在“遠征記”中捕捉到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文學趣味之痕跡的說法毫無根據。因此,洛特曼的文學學論據是對雅各布森語言學論據的重要補充。21世紀初,雅各布森的結論得到了杰出的莫斯科語言學家、塔爾圖學派成員——安德烈·扎利茲尼亞克的證實和補充,他徹底證實了《伊戈爾遠征記》語言的真實性,并得出結論:認為它是偽作的概率幾乎為零。
另一篇文章是洛特曼對《伊戈爾遠征記》和基輔時期其他文本中“榮譽(честь)和榮耀(слава)”兩個詞的分析[14],該文的重要性在于,它是建構于雅各布森對古俄語文本重建的基礎之上,尤其是雅各布森對《伊戈爾遠征記》最后一個句子提出的猜想:“榮耀歸于大公,而[榮譽]歸于隨從”(“Glorytotheprinces, and [honour] totheretinue”)?,F(xiàn)存唯一的古俄語文本是:“榮耀歸于大公和隨從。阿門。”(字面意思是:“Glory to the princes and the retinue. Amen.”)如果沒有雅各布森式的重建,洛特曼的最終結論就不那么令人信服:在古俄語文本中,“榮譽”是物質的,“意味著物質獎勵(或禮物)”,而“榮耀”具有非實物性,它“意味著缺乏物質標志”,因而對中世紀意識來說比“榮譽”更有價值。相反,在18世紀文化中,“榮譽”是“貴族階層的主要道德之一”,被視為在“榮耀”之上[15]。這是反駁《伊戈爾遠征記》是偽作的又一間接論據,這不是從語言形式,而是從意識形態(tài)內容來說的,洛特曼認為,意識形態(tài)內容與其語言體現(xiàn)不可分割。
毋庸置疑,洛特曼是俄羅斯最偉大詩人普希金的杰出研究者,洛特曼諳熟普希金專家雅各布森的論著。雅各布森論普希金雕像的象征意義這篇開創(chuàng)性文章于1937年在捷克出版,后被譯成法語,然后又譯成英語,因而廣為人知?!镀障=鹣笳黧w系中的雕像》(SochavsymbolicePu?kinově)一文后來被作者易名為《普希金詩學神話中的雕像》(TheStatueinPu?kin’sPoeticMythology),這個標題更廣為人知。這篇文章是基于雅各布森1937年2月8日在布拉格語言學小組的報告《普希金的象征體系》(KPu?kinověsymbolice)完成的。這篇文章還與這位研究者的另一部著作有關,即1936—1938年由雅各布森和阿爾弗雷德·博姆(Alfred Boehm)編輯、布爾諾大學俄羅斯學研討會為紀念普希金逝世100周年出版的四卷本《普希金作品選》。雅各布森《論普希金的抒情詩》《論葉甫蓋尼·奧涅金》和《論普希金筆下民間詩歌的回響》作為四卷本文選各卷的后記發(fā)表。1975年,普希金研究系列經作者的修正和補充以英譯本單行本出版。
關于雕像的文章旨在確定普希金“豐富象征體系”中“不變的成分或常數(shù)”,即一位作者或其特定的一組文本所特有的語義“不變體”[16]。雅各布森將“詩學的神話”定義為這些不變成分的一個系統(tǒng)。在這種情況下,“詩學的神話”被認為是民間神話的個性化的類似物,正如“詩歌方言學”和“詩歌詞源學”手法在詩歌語言中可類比為方言差異和實用語言中的民間詞源學的現(xiàn)象。因此,在研究詩語和詩的語義時,雅各布森采用的是與普通語言學、方言學和民族學相同的那些方法。
雅各布森以“詩學的神話”的概念補充了他在其第一本書《俄羅斯新詩》中引入的兩個概念。他認為,“實用”語言也可以借助“詩的”語言被描述的那些方法而得到描述。正如語言學家觀察當代語言而研究語言的功能,然后才將這一知識推及此前時代的那些語言一樣,文學研究者對文學的考察應該從自己的那些同時代人開始,而不是像學院派的文學學那樣從經典作家開始:“普希金的詩,作為詩歌事實,現(xiàn)在可要比馬雅可夫斯基或赫列勃尼科夫更不易懂、更令人費解?!盵17]從這個視角出發(fā),詩語的多樣性便被視為“詩歌方言學”,類似于實用語言的方言學。雅各布森那篇論著的原名《走近赫列勃尼科夫(詩歌方言學初探)》正來源于此。赫列勃尼科夫詩歌的主要手法及其詩歌方言學(用當代術語來說:個人習語[идиолект])的基礎是基于“詩歌詞源學”而創(chuàng)造新詞,“詩歌詞源學”就“相當于”實用語言中的“民間詞源學”。
洛特曼在雅各布森對“詩人的個人神話”的描述中加入了文化維度。洛特曼的著作《在詩語的滋養(yǎng)中: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收入其《晚期普希金現(xiàn)實主義的類型學特征》一文,而在《思想的世界》(《思維世界的內部》)一書中,在一篇題為《象征——“情節(jié)的基因”》的文章中,洛特曼援引了雅各布森關于“詩人完整的個人神話學”的說法,提出了個人的象征與傳統(tǒng)的象征之間的關系問題,即在空間上假定性地呈現(xiàn)為水平和垂直的共時性象征和歷時性象征之間的關系問題。
這一或那一個詩人的象征“電碼”并不總是具有個性:他可以從時代的、文化思潮的、社交圈子的大量儲存中汲取自己的象征。象征與文化記憶相關,一系列象征形象垂直地滲透于整個人類歷史或其大部分區(qū)域。藝術家的個性不僅體現(xiàn)于對偶然的象征(即對非象征物的象征性解讀)的創(chuàng)造,而且體現(xiàn)于對有時是相當古老的象征性形象的凸顯??墒?,最具有意義的是詩人在那些奠基性的形象—象征之間建立的關系系統(tǒng)。象征的意義領域總是具有多義性。只有通過形成相互關聯(lián)的品格,詩人們才能創(chuàng)造出詩的世界,這才是這位藝術家的獨特之處[18]。
洛特曼感興趣的并不是象征的起源,而是象征在作者的“世界圖景”結構中的位置;世界圖景也是語義結構,它是由藝術文本結構演繹出來的。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洛特曼就放棄了蘇聯(lián)文學學對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的傳統(tǒng)劃分,而將文本結構作為研究對象,認為文本結構是文本所有元素與文本整體之間關系的被復雜地組織起來的統(tǒng)一體,這個統(tǒng)一體在創(chuàng)造文本的意義。這一視界后來得到不斷拓寬、發(fā)展和完善,但其方法論基礎沒有改變。這使得洛特曼確實也有資格將其早期的兩篇研究普希金的論文——《〈上尉的女兒〉的思想結構》《〈葉甫蓋尼·奧涅金〉藝術建構的獨創(chuàng)性》與上文提到的文章一起輯入《在詩語的滋養(yǎng)中: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一書。
20世紀50年代中期,雅各布森投入很多精力研究語法的理論問題。繼探討移位(語言的標記元素)和動詞范疇(1957)以及俄語格的結構(1958)的著作之后,他提出了語法范疇對于詩學的意義問題。語法范疇是任何語言表述的基礎,但在詩歌中,特別是在篇幅較短的抒情詩中,語法范疇還會發(fā)揮“布局作用”。華沙詩學大會論文集《詩學》(Poetics.Poetyka.Поэтика,1961)堪稱戰(zhàn)后結構主義的一個里程碑,這本文集中收錄了雅各布森的論文《語法的詩和詩的語法》,題目本身就標示了分析詩歌文本的一種新視界。雅各布森通過研究聲音層面和語法層面在詩文本中的作用及其與作品語義的關聯(lián),展示了“沒有形象的詩”如何成為可能——普希金的詩《我曾愛過您……》成為例證。在同一篇文章中,普希金的另一首詩——《我的名字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得到來自“語法的詩”這一視角的分析。
雅各布森在這個路向上完成的下一篇論文,便是與列維-斯特勞斯合著的文章《夏爾·波德萊爾的〈貓〉》。隨后,他對好幾十篇分屬不同語言和文學傳統(tǒng)的詩歌杰作進行了語法分析,“總共涵蓋了過去十三個世紀的世界詩歌”[4]88。所有這些論文都收錄于《選集》第三卷。對波德萊爾《貓》的分析最為著名,博得學界足足用了350頁的一大卷《波德萊爾的〈貓〉:方法的沖突》來討論,雅各布森為這一卷討論集寫了一篇后記。不過,對于洛特曼和塔爾圖—莫斯科學派的其他成員們來說,第一篇即“普希金的”的那篇至關重要。
洛特曼認為,雅各布森“論詩歌文本中語法形式的藝術意義”這一命題非?!傲钊诵欧?,它開辟了通向“藝術中文本的形式元素語義化的其他例證”的路徑[19]26?!罢缪鸥鞑忌赋龅哪菢樱Z法范疇在詩歌中會表達相對而相關的意義。正是那些語法范疇在很大程度上創(chuàng)造出詩性的世界視象的模型,主—客體關系的結構?!盵19]202洛特曼指出,雅各布森的研究不僅對話語文本的詩學有重要意義,而且對普通符號學意義重大,因為他(雅各布森)“清楚地展示了”對語法范疇藝術功能的考察在一定層面上相當于空間藝術形式中幾何結構的游戲。
洛特曼認為蒂尼亞諾夫和雅各布森是以結構—功能視界研究文學的首創(chuàng)者,揚·穆卡若夫斯基和布拉格學派的其他代表則延續(xù)了他們的工作。結構諸要素之間不是在物質上,而是在功能上彼此區(qū)別開來。不論是語言的結構還是文學的結構,其任何因素都具有區(qū)分語義的功能。由此可知,就其物質的組成而言同一個元素“依據我們將其納入其中的對立系統(tǒng)的不同而會獲得不同的含義”[9]。洛特曼緊隨雅各布森,以二分法(二元對立)——而不是,例如三分法(一如在皮爾斯符號學中那樣)——的形式來思考這些差異。根據這種觀點,任何一個多項式對立都可以被歸結為一組二元對立,況且還是存與缺之對立(“A vs. -A”這一類),而不是彼此均等的對立(例如“A vs. B”這一類)。
雅各布森毫不含糊地聲稱,“二元對立是必要的;沒有二元對立,語言的結構就會失去”[20]。語言單位,如音素,是由二元對立系統(tǒng)而連接在一起——這是1942年那些講座的最新版本,正是這些講座使得列維-斯特勞斯“轉向”結構主義。雅各布森和尼古拉·特魯別茨科依發(fā)明了一種用于語音的二元對立分析法,之后,雅各布森又將這一方法推廣到包括語義層在內的文本的不同層面的分析。在其文學結構主義宣言(《文學學應是一門科學》)中,洛特曼將二元對立的方法稱為“構建不同的結構模型的有效手段”,并將“特魯別茨科依—雅各布森視界”同黑格爾的“對立統(tǒng)一”、達爾文的“對立原理”和索緒爾的“同質與異質的語言學機制”這些基礎性的認知進行比較。在其早期的《結構詩學講義》中,在1967年那篇文章中,洛特曼甚至試圖仿照特魯別茨科依所提出的“初始音素”概念引入“初始義素”概念。盡管在洛特曼詩學的后期版本中這一思想受到的關注較少,洛特曼的《詩文本分析》一書里,無論在其理論編,還是在其實踐編,雅各布森之二元對立的分析是一直被征引、被應用的。
由于結構是一個關系系統(tǒng),而文本是對這些關系的物質實現(xiàn),所以藝術文本的分析基礎應當是對構成文本的那些二元對立的分析。因此,對于《葉甫蓋尼·奧涅金》布局至關重要的,是其“章節(jié)是根據成對的對立這一系統(tǒng)而構建的:奧涅金—彼得堡上流社會;奧涅金—作者;奧涅金—連斯基;奧涅金—地主們;奧涅金—塔吉婭娜”,等等。不僅如此,“塔吉婭娜也有一個不亞于奧涅金的對立群:塔吉婭娜—奧爾加;塔吉婭娜—拉林一家;塔吉婭娜—女友們;塔吉婭娜—保姆;塔吉婭娜—奧涅金”,等等[21]。文本的其他層面也是通過類似的“并置—對立”(洛特曼造的新詞)而被組織起來的。這種視界使得洛特曼能夠解釋,為什么長篇小說里對所有提出的問題給出不同的、往往是相互排斥的回答:這些不同的回答反映出彼此并置—對立的人物(包括敘述者本身)觀點的多樣性,反映出對同一事物不同觀點的碰撞而產生的那些矛盾之立體的同時并存?!霸谶@樣的文本建構背后,隱藏了生活原則上不可被文學完全容納這一觀念”,而開放式結尾則象征著“現(xiàn)實具有不可窮竭的可能性和無限的變體”[22]。
在洛特曼看來,文本并不具有自主自律性,而是一個更復雜系統(tǒng)的組成元素:藝術作品“由文本(文本內關系構成的系統(tǒng))和文本外關系”組成[23],即文本與文本外現(xiàn)實的關系,與其他文本的關系,還有與文學規(guī)范和傳統(tǒng)的關系,那些規(guī)范與傳統(tǒng)在培育讀者期待。因此,對于文本的結構具有意義的,不僅是文本中實有的,還有文本中沒有的。研究者“是正確的,當他強調手法并不是事實,而是事實對其所折射出的背景的關系,手法的缺席可能比手法的在場更有效”[24]。不知道一個文本中有意味地缺失什么,便無法理解該文本。洛特曼將這種現(xiàn)象命名為“負手法”。
文本的同一個物質元素在進入整體的不同結構之中,必然會獲得不同的、有時甚至是相反的含義。這在使用一些否定手法,“負手法”的情形中,尤其明顯地被表現(xiàn)出來。……結構分析的出發(fā)點是,藝術手法——不是文本的物質元素,而是一種關系[25]51。
韻腳的缺失,在古希臘古羅馬詩歌(那里還不曾有韻腳)或自由詩(那里已經沒有韻腳)文化中,不是在藝術上有意義的元素,但普希金的《我再次造訪問……》(1835)中韻腳的缺失,在茹科夫斯基和巴丘什科夫詩學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只允許無韻詩在嚴格地確定的體裁范圍內出現(xiàn)——背景下的這一缺失,就會打破讀者期待,而以其故意而為的散文化讓人印象深刻。與負手法類似,洛特曼稱之為“負韻腳”。
一方面,負手法這一思想受到現(xiàn)代分子物理學中“孔洞”概念的提示,作者直接援引了這個概念:孔洞“這是——物質在意味著它之在場的那個結構位置上的缺失”[25]59?!翱锥础币蝗缒切┪镔|的元素一樣,也是結構的元素。這樣的觀點,同索緒爾的語言學與布拉格學派的語言學中有關“零”符號(“零音”“零詞素”,等等)的觀點,絲毫也不相悖。另一方面,洛特曼發(fā)展了“失望的期待” (frustrated expectation) 這一心理學概念,雅各布森在《語言學與詩學》中曾運用這個概念來分析詩的形式元素,而非內容元素。最后,洛特曼這一概念的另一個來源——蒂尼亞諾夫關于“被銷蝕的手法”“消極特征”之有效性的命題:
將文學定義為一種動態(tài)的言語構造這一界定本身并沒有提出裸露手法的需求。有些時代,被裸露的手法也像所有其他手法一樣,是自動實現(xiàn)的——那時,被裸露的手法自然會引發(fā)被銷蝕的手法與之辯證對立的需求。這一被銷蝕的手法在這種情境下會比被裸露的手法更具活力,因為它會取代已成尋常而平凡的構造原則同材料之間的對應對比,進而使它得到強調。一旦被裸露的形式之“積極的特征”被自動化,被銷蝕的形式之“消極的特征”就可能被賦予強大能量[26]。
洛特曼的創(chuàng)新,完全契合而大力發(fā)揚了蒂尼亞諾夫和雅各布森的精神:“負手法”的前提不是“缺席”,而是“負存在”;它不是被動的“零”,而是主動的“負”。
洛特曼不僅是雅各布森的追隨者,他同時對雅各布森的一些最重要假設提出了修正。雅各布森在其著作《語言學與詩學》中確定了交際行為的六個“構成要素”,即信息發(fā)出者、接收者、代碼、信息、語境和接觸。洛特曼關注信息的發(fā)出者和接收者所使用的語法/代碼之間的差異。雅各布森本人曾強調這一差異。洛特曼的朋友和合著者鮑里斯·烏斯賓斯基意識到雅各布森在這本紀念文集中的文章對于語言學和符號學的重要意義,塔爾圖—莫斯科學派的其他成員也采納了這一觀點。在《藝術文本的結構》一書中,洛特曼認為“雅各布森和其他學者的說法是正確的,即在傳遞信息的過程中,實際上使用的不是一種,而是兩種代碼:一種是對信息進行編碼,另一種是對信息進行解碼”[27],然后他再次引用上文提到的烏斯賓斯基的文章,強調“在語言學文學中,雅各布森關于區(qū)分語法綜合規(guī)則(說話人的語法)和分析語法(聽話人的語法)的觀點已得到認可”[28]。《論文化系統(tǒng)的兩種交際模型》(1973)一文收錄于《思想的世界》中,標題為《自我交際:作為聽話者的“我”與“他人”》。在這篇文章中,這種差異被理解為自我交際的條件:盡管說話人和聽話人是同一個人,但他們彼此不完全等同,他們的語言也不同。因此,自我交際成為任何符號系統(tǒng)內在多語性的基本例證。
接下來,洛特曼對雅各布森的交際圖示進行了根本性修正。首先,有別于代碼,語言有歷史:“語言不僅包含代碼,還包含代碼的歷史”[23]48。蒂尼亞諾夫和雅各布森在文章與著作里曾經論及的任何共時現(xiàn)象的內在歷時性,語言的異質性與代碼的同質性相對應的觀點都是源于此。洛特曼在其晚年著作中有一本書又回到了這種想法。
抽象的交際模型不僅意味著使用相同的代碼,而且還意味著傳遞者和接受者具有一樣的記憶容量。事實上,用術語“代碼”替換“語言”完全不像看起來那么安全。……語言——這是代碼加上它的歷史。對交際的這樣一種理解隱含著一些根基性的結論[29]。
再繼續(xù)說,除了一般的“宏觀歷史”外,語言還擁有個體的歷史——準確地說——眾多個體的歷史:我們當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在個人的發(fā)展過程中得以形成的、全民族語言之獨特的變體(個人習語)。這樣,交際行為就變成翻譯行為——從說話者的語言(習語)到聽話者的語言(習語)的翻譯行為。結果便是交際諸要素在模型上的統(tǒng)一被失去。洛特曼對雅各布森圖示正是作出了這樣的“修訂”:
人們交流的基礎是交際行為,它被看作為符號性的交流結構中一些等價符號彼此之間的交換……。所有這些不同的交際類型在羅曼·雅各布森的著名圖示中均得到概括:
這樣,交際過程的本質便呈現(xiàn)為:一些信息作為編碼—解碼的結果從發(fā)送方傳輸?shù)浇邮辗?。在這種情形下,這一行為最根本的基礎在于,后者接收到與前者發(fā)送的是相同的信息(或者,根據某些公認的規(guī)則,與之完全等同的信息)。對等值性的違反被視為交際鏈功能發(fā)揮中的缺陷?!浑y發(fā)現(xiàn),這種交際圖示的功能設置,能解釋這一或那一社群集體中已然現(xiàn)成的信息之循環(huán)機制,但不僅無法解釋,而且會直接排除“發(fā)出者—接收者”鏈條中新信息產生的可能性。
米哈伊爾·洛特曼——尤里·洛特曼之子,也是他的思想的一位優(yōu)秀的闡釋者,對這一修訂的另一些結果作出了這樣一番表述:
根據羅曼·雅各布森的理論,信息發(fā)出者會考慮到語境,而借助語言來形成信息,一旦接觸具備,他會將信息傳遞給接收者。在尤里·洛特曼看來,交際行為通常并不是現(xiàn)成信息的傳遞:不僅僅是在文本之前和文本之外都不可能有語言——對于雅各布森之所有其他的交際要素,這一點都是公正的。語境——這是共文本(со-текст,кон-текст),它不可能在文本之前存在;語境對文本的依賴程度,一如文本對語境的依賴程度。交際行為乃翻譯行為,乃轉換行為:文本在轉換語言,在轉換接收者,在發(fā)信者和收信者之間建立聯(lián)系,也在轉換發(fā)信者自身。況且,文本還在自我轉換,而不再與自身相同[30]。
但是,如果任何交際行為乃翻譯行為,就會產生一個悖論:一方面,意義只有在翻譯過程中才會被發(fā)現(xiàn),甚或得以成形;另一方面,任何翻譯都會轉換原文(從發(fā)信者的角度)的意義而產生新的意義。無論如何,意義不再等同于它本身,而是在賦義和重新賦義的過程(符號化過程)中得以不斷轉換??墒?,如果根據雅各布森在其經典性著作《論翻譯的語言學層面》中所提出的觀點,符號系統(tǒng)具有完全的“相互可譯性”(mutualtranslatability)特征,那么,在洛特曼看來,這一可譯性乃是不完全的:
如果說,雅各布森將“不可譯性”解釋為通過一定的程序即可以消除的交際障礙,那么,洛特曼則在不可譯性(更準確地說,難譯性)這一現(xiàn)象中看到了一種文化創(chuàng)新機制,這一機制使人類交流變得艱難,而最終則會使這一交流更富有蘊涵[31]。
對于任何交際行為而言都具有根本性的多語性,正是由此而生[32];最終,這也是文化多語性的緣起之處。
“洛特曼與雅各布森”是一個宏大的話題,遠非這一篇文章可以窮盡。雅各布森和洛特曼的“系統(tǒng)”和“結構”概念的闡釋(以及相應術語的使用)沒有得到考察。這個問題值得單寫一篇文章,我計劃以紀念洛特曼誕辰100周年國際會議上的報告為動機撰寫此文。洛特曼和雅各布森同歐美符號學奠基人索緒爾和皮爾斯的關系,對他們思想的發(fā)展和(重新)闡釋問題也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還有其他一些更為局部的問題也值得討論。
我將引用已發(fā)表的洛特曼和雅各布森這兩人對于彼此的評論,作為這篇概述的結束。他們總是相互支持和尊重,這一點非常重要。1973年,雅各布森在法文版《詩學問題》后記中將洛特曼列為詩歌語法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這些創(chuàng)建者對語言分析和文學分析同樣擅長。同年,雅各布森在提到洛特曼對“榮譽”和“榮耀”的分析時稱之為“精當?shù)年U釋”[33]。十年后,雅各布森在洛特曼生日紀念文集中發(fā)表了一篇文章,稱洛特曼“極具遠見卓識”[34]。
洛特曼對雅各布森的首次書面評鑒發(fā)表于1971年,并不是用俄語,而是用愛沙尼亞語發(fā)表的。這是《愛沙尼亞蘇聯(lián)百科全書》(ENE)第三卷中的辭條:
俄羅斯語言學家和文學理論家?!鸥鞑忌乾F(xiàn)代結構語言學和符號學的杰出理論家,是音韻學理論和語言共性理論的開拓者。雅各布森還從語言學的角度探討了諸多詩學問題[35]。
“杰出”這一評價值得注意,須知在托波羅夫為用俄語出版的《簡明文學百科全書》(KLE)撰寫的類似辭條中,根本不允許有評價性定義。
洛特曼在雅各布森的訃告中表達了他對雅各布森個性和學術才華的無比景仰,本文以引用這一訃告的結尾而開篇,現(xiàn)在我要引用它的開頭來為自己的闡釋圈上句號:
1982年7月18日……羅曼·奧西波維奇·雅各布森在86歲生日前幾個月辭世了,他是世界最著名的語言學家、斯拉夫學者、其研究興趣如百科全書般廣博的人文學者。雅各布森的學術遺產浩如煙海:截至1971年,這位學者已面世著作的書目有828條(其中不乏數(shù)百頁的專著)。……但這不是重點,重要的是這幾百本書籍和文章中的每一本書和每一篇文章,研討會上的每一篇報告,每一次采訪都是一個學術事件,引起強烈反響,摧毀學術成見并且開辟完全出乎意料的全新學術前景。他從來不是追隨者。甚至不追隨自己。
今天,我們可以說,同樣的評價也完全適用于洛特曼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