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國義
(牡丹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雪堂是蘇軾貶謫黃州時期的居所之一,建于元豐五年(1082)正月大雪中。與定惠院、臨皋亭不同,雪堂是蘇軾自己營建的,因此更具有標識意義。作為蘇軾遺跡,雪堂在歷史上屢次圮毀,又不斷得到修葺、重建,時至今日,仍是我們紀念蘇軾的重要場所。后人向往雪堂,瞻仰雪堂,吟詠雪堂,借此來表達對蘇軾的敬仰、懷念之情。經(jīng)過歷代的傳播、書寫,雪堂已和東坡一樣,成為蘇軾的標志性符號之一,其符號意義的生成和凝定過程是蘇軾接受史的又一典型個案。本文力圖對這一過程進行細致的考察,發(fā)掘出其中富有意味的細節(jié)與環(huán)節(jié),從而對該問題有更為清晰的認識,并由此獲得對蘇軾經(jīng)典化的一次形象感知。
《雪堂記》又作《雪堂問潘邠老》。此記首先交代了雪堂命名的緣由:“蘇子得廢圃于東坡之脅,筑而垣之,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之,因繪雪于四壁之間,無容隙也。”[1]410接下來,文章采用主客問答的方式展開。客指出蘇軾此時處于“欲為散人而未得”的狀態(tài),于是他告以“散人之道”、邀以“藩外之游”,并結(jié)合眼前之雪堂進行論說,以此來曉諭蘇軾,最后蘇軾以“適意”的人生觀念作為回應。文章形象地展現(xiàn)出了蘇軾在貶謫黃州時期的思想矛盾及其自省、消解的過程,對于解讀蘇軾這一時期的心態(tài)有著重要的價值。這一時期的蘇軾面對著人生的重大變故,他有意從釋道思想中尋求精神的皈依與解脫,這里的客所代表的即是道家“棄智”“無名”的思想,但蘇軾沒有盲目地沉溺、屈從,進而簡單地否定自我,而是以“適意”的人生態(tài)度來加以融通,體現(xiàn)出一種獨立超拔的精神修為。
雪堂因雪而得名,并且四壁繪雪,對于這種率性而富有詩意的命名方式與行為方式,人們頗為欣賞,故而屢屢稱道。時人沈遼所作《題子瞻雪堂即次前韻》即以“眉陽先生齊安客,雪中作堂愛雪白”[2]8202/12起筆,李昭玘《雪堂詩寄子瞻》稱揚“堂成不用巧丹涅,卻畫東坡四山雪”[2]14619/22的奇特。晁補之《和蘇翰林題李甲畫雁二首》亦津津樂道:“聞在雪堂時,滿堂唯畫雪?!壁w蕃《寄題林憲景思雪巢》熱情描述:“雪堂竟向雪中成,四壁紛紛灑雪霙。”[2]30856/49宋陳造《蜚云亭記》云:“昔陽(筆者注:當作‘苫’)越生子,待事而名。東坡作堂,既成而雪,因榜雪堂?!盵3]268對這種待事而名的方式很是推崇。明傳奇《獅吼記》也將此段編入戲曲中:“外請問此堂何名,小生尚不曾想起,但我大雪中為此,因繪雪于四壁之間,不如即命名為雪堂?!盵4]21清宛名濟作有《東坡自臨皋移居雪堂賦》,該賦“以‘繪雪四壁,因以名堂’為韻”[5]21400。
《雪堂記》開頭對雪堂由來的交代僅是引子,后文的論述才是主體。有意思的是,相較于人們對于雪堂之名的熱衷,《雪堂記》文本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關(guān)注,后世少有評說。以至于曾棗莊《蘇文匯評》中未收此文,《蘇軾全集校注》該文后亦沒有集評。對文本語句的化用也較為少見。清翁方綱非常推崇蘇軾,其《雪堂圖》有云:“澹乎本無物,以受萬物藏。然后朗虛白,一室周八荒。皓目著鮮潔,賦象隨圓方。丹青弗色眩,凹凸非風揚。神凝一動靜,性宇含柔剛。收近以攝遠,游息乎中央。珠兮赤水北,人在昆侖旁。所以必象罔,得意乃言忘。茶品桃花栽,竹亞梅花香。豈其軒必嘯,而其州必黃。公記托主客,主客亦渺茫。不如我此幀,讀記酹公觴。”[6]548此詩明顯是就蘇軾《雪堂記》而發(fā),多有化用《雪堂記》語句處,如“凹凸非風揚”即用《雪堂記》:“客又舉杖而指諸壁,曰:‘此凹也,此凸也。方雪之雜下也,均矣,厲風過焉,則凹者留而凸者散?!绷怼耙皇抑馨嘶摹薄笆战詳z遠”即用《雪堂記》:“余之此堂,追其遠者近之,收其近者內(nèi)之,求之眉睫之間,是有八荒之趣。”不過,細玩詩意,他對《雪堂記》的理解亦非原旨。另清葉觀國《翁覃溪學士令人畫蘇端明游跡四圖索題為賦》之《雪堂》云:“作堂以雪名,適也從所值。難客果誰歟,聊用文為戲?!盵7]176簡要直接地抓住了《雪堂記》的主旨。清和瑛《雪臺》:“東坡繪雪堂,藩外藏身固?!盵8]734化用《雪堂記》:“蘇子曰:‘予之于此,自以為藩外久矣?!背陨显娢模^難檢索到其他的文獻。上舉宛名濟《東坡自臨皋移居雪堂賦》,雖然為賦體,篇幅較大,也無對《雪堂記》文本的化用。另清弘晝《稽古齋全集》卷四有《擬蘇子瞻雪堂記》,以蘇軾口吻講述雪堂之名的由來,其所取乃是瑞雪祥兆之意,與《雪堂記》無涉。
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蓋有如下幾點原因:
首先,《雪堂記》的篇幅與寫作手法不便于流布傳播。陳祥耀曾指出:“子瞻諸記,最為刻意者,莫如《雪堂記》……設為主客對答之辭,篇幅長,層次多,說理幽微,讀者轉(zhuǎn)因難入而罕所諷誦?!盵9]257我們試以《前赤壁賦》與《雪堂記》相比較,或可進一步說明此問題?!肚俺啾谫x》所蘊含的思想與《雪堂記》相類??梢哉f是《雪堂記》“適意”觀的一個體現(xiàn)?!肚俺啾谫x》全文536字,而《雪堂記》則多達1492字,接近三倍。兩文都采用了主客問答的形式,《前赤壁賦》針對客“哀吾生之須臾”的感慨加以開解,一惑一答,清晰明白。而《雪堂記》的主客論難多達三輪,而且步步深入,論難更為復雜,邏輯更為精深?!肚俺啾谫x》是將人生哲思融入到泛舟赤壁的情景之中,語言優(yōu)美,巧用比喻,所引曹操赤壁故事亦是為人熟知,整體形象性強。而《雪堂記》中雖然局部也有比喻,但整體議論色彩十分濃重,且文中多處運用道家典故,不免給閱讀造成障礙。
其次,如上所述,以雪名堂是一種率性而詩意的做法,這頗為符合坡仙的形象,無疑會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重心,人們對雪堂感知的熱情多會集中在此處。而與之相對,對于“取雪之意”的具體的辨析闡述過程則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再次,《雪堂記》雖然論辯精微,鞭辟入里,但是其結(jié)論所謂“適意”的人生旨趣,在其同時期所作的《東坡》《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前赤壁賦》等作品中已有充分的展現(xiàn),不待此記而發(fā)明之,所以,此文對于理解黃州期間蘇軾思想的深層轉(zhuǎn)變固然意義重大,而對于人們認知蘇軾精神狀貌與個人形象則影響不大。
從《雪堂記》文本的被忽視中我們可以看出,后人對雪堂的關(guān)注主要集中在其詩意的命名,以及這種命名所代表的灑脫率性的風神氣度,人們在雪堂上附加的是對蘇軾整體精神風貌的認知。
蘇軾黃州時期標志性的作品便是題詠赤壁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這三篇作品得到了人們的大力推崇,并成為書法、繪畫等的重要題材,傳播方式多樣,范圍廣泛,影響極大。在自身成為經(jīng)典的同時,它們也使得赤鼻磯這“人道是”的赤壁,成為了文人題詠的熱點。雪堂與赤壁位置鄰近,同為蘇軾遺跡,所以經(jīng)常共同出現(xiàn)在文人的視野里。正如宋王以寧《滿庭芳·重午登霞樓》所云:“千古黃州,雪堂奇勝,名與赤壁齊高?!盵10]1380后人在吟誦赤壁或《赤壁圖》等相關(guān)題材時自然會提及雪堂,如辛棄疾《霜天曉角·赤壁》:“雪堂遷客、不得文章力?!盵10]2548元王沂《赤壁圖》:“玉堂仙人雪堂客,夜泛扁舟游赤壁?!盵11]425明袁宏道《赤壁懷子瞻》云:“過客爭澆赤壁酒,幾人曾和雪堂詩。”[12]857這無疑有助于提升人們對雪堂的認知度。
其中,《后赤壁賦》對雪堂的傳播意義較為明顯?!逗蟪啾谫x》開篇即提及雪堂:“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盵1]8隨著《后赤壁賦》的廣泛流傳,雪堂也自然為人所知曉。同時,《后赤壁賦》敘事性較強,“步自雪堂”既是賦文的起點,也是故事的開端,所以后世以《后赤壁賦》為素材的作品,往往都會把雪堂融入其中。如后世有隱括《后赤壁賦》的詞作,這類詞往往為慢詞,可以運用鋪敘手法,于是多以雪堂開篇,如林正大《括酹江月》:“雪堂閑步,過臨皋,霜凈晚林木落。”[10]3137無名氏《賀新郎隱括東坡后赤壁賦》:“步自雪堂去。望臨皋、將歸二客,從余遵路?!盵10]4748元劉將孫《沁園春隱括后赤壁賦》:“十月雪堂,將歸臨皋?!盵13]72
以《后赤壁賦》為題材的長卷繪畫則以形象直觀的形式將這一情形展現(xiàn)了出來。長卷這一構(gòu)圖形式,使其可以全面展現(xiàn)賦文的內(nèi)容,作為《后赤壁賦》開端的雪堂,自然也出現(xiàn)在畫卷的前部。以故宮博物院所藏《緙絲仇英后赤壁賦圖卷》為例,雪堂位于卷首,是一座簡單的屋宇,為山石竹林所包圍。堂前左右各一棵松樹,屋宇正面敞開,其中擺放有放有蒲團的三把椅子,暗合“二客”之數(shù)。里側(cè)有一桌幾,上面放有書,顯示堂主人的文人身份。整體而言,圖卷所繪并非雪堂的真實場景,有類山房、書齋,突出其為讀書交游之所,與圖中所繪居所臨皋亭形成對比。當然,此堂僅是賦文內(nèi)容展開的引子,而非核心,所以不必深究,而且這樣的構(gòu)圖與后面的畫面搭配得自然和諧。趙雅杰《傳喬仲?!春蟪啾谫x圖〉研究》中列有8種長卷《后赤壁賦圖》,都包含有雪堂。[14]98元張昱《題前赤壁賦圖》曾云:“二客從游雪堂夜,舟青猶與昔時同。”[15]582可見,《赤壁賦圖》有助于雪堂的傳播。
此外,雪堂也時常出現(xiàn)在其他化用《后赤壁賦》的語境中,如清李玉《眉山秀》第十七出“后游”搬演游赤壁,其唱詞為:“老向東坡埋歲月,雪堂閑步返臨皋?!眲⒊轿獭栋寺暩手荨ず袜囍懈χ星铩芬嘣疲骸皣@年年、吹簫有約,又一番、鶴夢雪堂舟?!盵10]4081當然,人們在題詠雪堂時,也會提及赤壁,化用蘇軾的赤壁之作。如宋自遜《賀新郎·題雪堂》:“周郎英發(fā)人間少。謾依然、烏鵲南飛,山高月小?!盵10]3422所用即是蘇軾吟詠赤壁的文字。洪邁《容齋四筆》卷五“黃庭換鵝”條:東坡雪堂既毀,紹興初,黃州一道士自捐錢粟再營建。士人何頡斯舉作《上梁文》其一聯(lián)云:“前身化鶴,曾陪赤壁之游;故事?lián)Q鵝,無復黃庭之字?!盵16]79化用的即是《后赤壁賦》中的典故。
在蘇軾之前,另一位貶謫黃州的名臣是宋初詩人王禹偁。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咸平二年(999)至咸平四年(1001)被貶黃州,人稱王黃州。蘇軾對王禹偁稱頌有加。知徐州時所作《王元之畫像贊》即稱贊王禹偁“以雄文直道獨立當世”,“咸平以來,獨為名臣。一時之屈,萬世之信”。王禹偁貶謫于黃州時曾建有竹樓,其《黃州新建小竹樓記》云:“西北隅雉堞圯毀,榛莽荒穢,因作小樓二間?!盵17]166王蘇二人相同的命運遭際、貶謫地域與相似的士林聲望,使得竹樓、雪堂經(jīng)常并列出現(xiàn)在文人的視野里。樓鑰《黃州貢院記》云:“王蘇二翰林,一以州馳名,一以坡自命,皆千載杰特之偉人。竹樓、雪堂,既壞復葺?!盵18]11同時,竹樓、雪堂,同為建筑之名,且竹與雪對舉恰切自然,于是在詩歌中常以對舉的形式出現(xiàn),如呂本中《寄題曾黃州重修睡足齋》:“ 竹樓月波不寂寞,雪堂東坡復共住。”[2]18208/28范成大《題黃州臨皋亭》:“夏口風帆赤壁磯,雪堂釃酒竹樓棋?!盵19]742王十朋《望黃州》:“懷人望雪堂,讀記思竹樓?!盵10]22850元王沂《次韻陳希道和答鄙句》:“高懷自竹樓,清夢猶雪堂?!盵11]405
明清時期雪堂、竹樓并提或與其空間位置的毗鄰有著一定的關(guān)系。竹樓本在城西北隅,而雪堂在黃州城東,明弘治十年(1497),黃州地方長官將雪堂改建在府治邊,羅玘《復蘇公舊跡記》云:“弘治丁已(1497)……遷雪堂于府治之東,與竹樓配,使麗于公所,可恒存也?!盵20]168清宋犖于康熙八年(1669)重修洗墨池時,也將二者重建于一處,他在《黃州洗墨池記》中講到:“乃建堂池東,祠子瞻,以張文潛、秦少游配,兩先生固嘗游黃,又蘇門士也,仍其名曰雪堂。堂成,有余材,建樓池西,祠元之,仍其名曰竹樓。墨池因故址,雪堂、竹樓非其地而仍之者,從名也,合之為宋賢祠”[21]296,空間位置的毗鄰為文人題詠提供了便利。錢澄之《洗墨池宋別駕牧仲營甃池前后構(gòu)雪堂竹樓》云:“更喜竹樓堪聽雨,雪堂壁上少題詩。”[22]4406王柏心《雪堂燕集四十韻》云:“舊記臨皋側(cè),坡公有雪堂。何年移郡閣,此地足歡場。”[23]195清張云璈《倚樓圖為門人桂菖題》云:“黃岡竹樓鄰雪堂”[24]237當皆是基于這樣的空間關(guān)系。
當然,從作品存留情況而言,題詠雪堂的詩文數(shù)量要大于竹樓,這在宋朝時就已如此。宋洪邁《夷堅志》“齊安百詠”條云:“黃州赤壁、竹樓、雪堂諸勝境,以周公瑾、王元之、蘇公遺跡之故,名聞四海。紹興戊午,郡守韓之美、通判時衍之各賦《齊安百詠》,欲刊之郡齋。韓夢兩君子,自言為杜牧之及元之。云:‘二君所賦,多是蘇子瞻故實,如吾昔臨郡時,可紀固不少,何為不得預幸?”[25]690這則材料亦形象地說明當時對竹樓吟詠數(shù)量相對較少。
雪堂除了屢屢出現(xiàn)在長卷《后赤壁賦圖》中以外,也是紀念蘇軾的獨立繪畫題材,這在南宋紹興時期即已出現(xiàn),周紫芝即有《題齊安新刻雪堂圖》:“名駒汗血久不聞,天遣兩蘇空馬群。當時二十出西蜀,已說賈生能過秦……邇來不知誰好事,盡寫公詩畫圖里。”[2]17317/26
雪堂作為蘇軾具有代表性的景致有時出現(xiàn)在組圖之中,如明李流芳曾為友人繪有一組十幅的圖,其《題畫冊為同年陳維立》云:“夫人所不得而有之,即謂世外之景其可乎?俯仰古今,思其人因及其地,或目之所經(jīng)而意之所可,設是可以畫。畫凡十幀,如淵眀之柴桑、無功之東皋、六逸之竹溪、賀監(jiān)之鑒湖、摩詰之輞川、次山之浯溪、樂天之廬山、子瞻之雪堂、君復之孤山,所謂今之人不得而有之者也?!盵26]405其集中亦有《為陳維立題畫》組詩十首,分詠各圖。從這組圖所并舉的題材即可看出畫家對雪堂的認知。清翁方綱藏有羅聘所繪《東坡游跡圖》,這組圖包括黃樓、雪堂、白鶴峰、載酒堂四幅,所選的是蘇軾在徐州、黃州、惠州、儋州時期的標志性建筑。這組圖除翁方綱本人有詩作外,吳錫麒、葉觀國、張塤等皆有組詩,蔣士銓有四題八首詞。
清代另一幅得到廣泛題詠的雪堂題材繪畫是鄧瑤的《雪堂聽雨圖》。鄧瑤(1811—1866),字伯昭,又字小蕓,湖南新化人,乃鄧顯鵑之子、鄧顯鶴之侄。黃彭年所作《鄧伯昭先生行狀》云:“其于昆弟之間,亦如耘渠、湘皋之相師友。兩先生嘗畫《聽雨》《耦耕》兩圖,一時名流題詠殆遍。君之在黃州也,亦作《雪堂聽雨圖》,以寓己意?!盵27]524題詠此圖的詩作有鄧顯鶴《雪堂聽雨圖為兄子瑤作》、郭昆燾《鄧小蕓廣文雪堂聽雨圖》、何紹基《題鄧小耘雪堂聽雨圖君將由湘赴皖即以贈別》、李星沅《題鄧小耘雪堂聽雨圖》、羅汝懷《長沙喜晤鄧伯昭同秊別后有作即題其雪堂聽雨冊子》、王柏心《雪堂聽雨圖為鄧小耘同年題》五首、孫依言《題鄧伯昭同年瑤雪堂圖時伯昭將入蜀》,楊峴《鄧伯昭瑤雪堂聽雨圖即送入蜀二首》等。
此圖今或已不存,所繪內(nèi)容畫題似已標示明白。不過,上引《行狀》在交代該圖作于黃州的同時,又指出其中寓有兄弟友愛之意,這不免讓人疑惑:聽雨與兄弟之情如何關(guān)聯(lián)?翻檢上述詩作,我們即可發(fā)現(xiàn)答案。孫衣言詩云:“東坡昔年思子由,風雨聯(lián)床夜蕭瑟。今君何為《雪堂圖》,令我愁億彭城夕?!盵28]306李星沅詩云:“蕭瑟橫江夢有無,雪堂小住憶髯蘇?!薄盀榘〈胺N梧竹,安排聽雨對床眠。”[29]544王柏心詩云:“追隨倏已遠,獨客來黃州。翩翩典書記,乃是元瑜儔。雪堂峙山堞,下瞰滄江流。江風吹暮雨,復似彭城秋。賓燕信云美,未若偕子由。安居忽至樂,在遠多離憂?;厥讓Υ蚕Γ到窈螠??!盵23]230這幾首詩都提及二蘇情誼與夜雨對床的典故。所謂夜雨對床,是展現(xiàn)蘇軾、蘇轍兄弟手足情深的著名典故,蘇轍《逍遙堂會宿二首并引》云:“轍幼從子瞻讀書,未嘗一日相舍。既壯,將游宦四方,讀韋蘇州詩,至‘安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為閑居之樂?!痹娋溆性疲骸罢`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盵30]158二人對此詩、此約念念不忘,屢見于詩文之中。雪堂建成后,蘇軾《初秋寄子由》亦有云:“雪堂風雨夜,已作對床聲?!盵31]1169于是,雪堂便也和夜雨對床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后人在吟詠雪堂時,會化用此典故,如清吳錫麒《雪堂》:“蠟燭高燒風雨夜,對床兄弟話團欒。”[32]45日本三益永因漢詩《坡仙雪堂圖》云:“平生慣聽對床雨,今夜疏疏耳不酸?!盵33]420在使用此典故時,有時也將其與雪堂聯(lián)系起來。如清祁寯藻《六弟行有日矣吾鄉(xiāng)諸君子移尊觀齋拳拳相餞即席賦謝二首幷屬吾弟和之》:“記取對床風雨處,雪堂應合借蘇齋?!盵34]190盧震《九日》:“此際雪堂昆季好,連床夜雨漏聽催?!盵35]810同時,“由于二蘇夜雨對床的流行,聽雨更被賦予了兄弟親情的深意?!盵36]103對此,筆者在《二蘇“夜雨對床”考述》中有相應論述。由上可以推斷,《雪堂聽雨圖》是以雪堂為背景、以二蘇夜雨對床為主題的繪畫。正如王柏心詩所講:“當年憶聽雨,曾假丹靑為。繼世兩坡潁,丹穴多奇姿?!盵23]230因而包含有兄弟友愛之意。鄧顯鶴詩序云:“七侄伯昭之官麻陽,臨行,出其客黃州時《雪堂聽雨圖》請題,為書四詩于后。時云渠兄下世已十年矣!念山房對榻之情,感彭城風雨之約,俯仰今昔,為之泫然。”[37]402可見,鄧顯鶴亦從此圖中領(lǐng)會到這層深意。
對蘇軾本人而言,雪堂是其黃州生活的最后一站,因此有著特殊的代表意義。元豐七年(1084)四月,蘇軾離開黃州時曾作有《滿庭芳》詞,其序中便云:“余將自黃移汝,留別雪堂?!辈⒈硎尽叭詡髡Z、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10]358大有日后歸來之意。其《初貶英州過杞贈馬夢得》云:“萬古仇池穴,歸心負雪堂?!毖┨脙叭淮碇鋵w隱生活的向往,有著一定的指稱意義。韓淲《澗泉日記》卷下云:“蘇子瞻自雪堂后,文字殊無制科氣象?!盵38]29以雪堂來指代蘇軾黃州時期,王庭珪《次韻李昌齡以詩督景賢堂詩》:“欲醫(yī)詩病了無方,悵望黃州舊雪堂。”[2]16831/25則徑以雪堂指代蘇軾。后世更是直接以雪堂系列稱謂來指稱蘇軾,如雪堂、雪堂先生、雪堂老、雪堂翁、雪堂仙、雪堂老人、雪堂老仙等。這一現(xiàn)象從南宋孝宗時即已開始出現(xiàn),如王質(zhì)《八聲甘州·讀周公瑾傳》:“雪堂老、千年一瞬,再擊空明。”[10]2129樓鑰《次韻東坡武昌西山詩》:“雪堂先生萬人敵,議論磊落心崔嵬?!盵2]29393/47王阮《和陶詩六首》序:“雪堂先生始出新意,盡賡淵明詩。彼誠有感云爾。隆興二年余浮家東吳,僦居日糴,大水入室,無所容其軀,妻孥嗷嗷,至絕煙火,羇旅憔悴如雪堂之在嶺外、而淵明之棄彭澤也。”[39]543-544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七以“雪堂”標識蘇軾,與西湖處士、邵康節(jié)、半山老人并舉。吳泳《讀黃子實詩卷》序云:“雪堂老仙讀孟東野詩,只愛銅斗歌為近古?!盵40]24蘇軾有《讀孟郊詩二首》其二:“尚愛銅斗歌,鄙俚頗近古。”[31]796元貢奎《次袁伯長食河鲀詩韻》其二:“直死端為知味者,平生珍重雪堂翁。”[41]658元王惲《東坡海南醉歸圗》:“當時何有雪堂翁,一斥南荒無復比。”[42]108元陸文圭《賓月亭記》:“后又與雪堂老人游于赤壁磯下,聞吹洞簫聲,相與舉孟德烏鵲南飛之詩?!盵43]627元陸文圭《史藥房壽與東坡同日》:“日月同生豈偶然,聲名不減雪堂仙?!盵43]775雪堂系列稱謂或可補孔凡禮《蘇軾年譜》之闕。
需要注意的是,東坡而后,以雪名堂、以雪堂為號者不乏其人,其中有些人是仰慕東坡,如元釋大欣《集慶路江寧崇因寺記》記載該寺“慕蘇公之賢作雪堂”[44]592,有些則是另有深意,汝明祝允明《雪堂記》:“堂以雪名何?進人而天也?!盵45]749取雪之清陽以況君子之意。情況復雜,讀者當自辨之。
最后附帶說明的一點是,蘇軾雖然在詩文中多次提及雪堂,但卻沒有一首專寫雪堂的詩歌,故而清吳嵩梁《東坡雪堂圖詩》序云:“集中有《雪堂記》、留別雪堂《滿庭芳》詞,獨無此詩。道光七年丁亥十二月十九日,京師大雪,置酒九里梅花村舍為公稱壽,補作東坡雪堂詩,屬張茶農(nóng)解元繪圖,以紀同人和之?!盵46]294從中可以看出后世對雪堂、對東坡的重視。而從接受的角度而言,這種缺憾對于雪堂的影響非這一次補亡所能彌補的。追和前人詩作是后人表達敬意的一個重要方式,古人追和蘇軾的熱情頗高,詠雪堂詩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后人對雪堂的吟詠數(shù)量。
在蘇軾經(jīng)典形象的確立中,黃州時期的東坡和赤壁無疑十分重要。相對于二者而言,雪堂有其特殊性,作為建筑物,它為人們提供了真實可感的紀念場所,并可擺放與蘇軾相關(guān)的物品,如陸游《入蜀記》卷四記載:“亭下面南一堂頗雄,四壁皆畫雪,堂中有蘇公像,烏帽紫裘,橫按笻杖,是為雪堂。”[47]195雪堂中擺放有蘇軾繪像。元胡助《寄題雪堂重建》即云:“安得登臨拜公像,江波浩蕩白鷗馴?!盵48]611清陳沆亦有《雪堂拜東坡笠屐像》。同時,人們也可在這里舉行紀念蘇軾的活動。如清張維屏《雪堂歌》序云:“雪堂在黃州府署。今秋,樸園太守有雪堂拜坡公之約,余九月過赤壁,太守散賑未歸,比太守歸雪堂,而余已抵荊州。十二月十九日坡公生日,太守設祀于雪堂,余在松滋,因為《雪堂歌》奉寄?!盵49]384雪堂與東坡、赤壁在現(xiàn)實空間和書寫空間上彼此關(guān)聯(lián),共同構(gòu)成一個后世追慕蘇軾的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