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 逸 驊
(山東大學 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000)
我國電子商務法第38條規(guī)定了電商平臺經營者對平臺消費者的人身、財產權益的保護義務。該條第二款更是明確了電商平臺對消費者的安全保障義務。然而不少裁判者在處理具體糾紛時要么對這一條文“退避三舍”,要么將其一筆帶過,故而立法者的保護消費者的立法意圖難以實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在側面反映出我國電商平臺38條在立法設計上存在一定問題。
我國電子商務法第38條第一款規(guī)定:“電商平臺經營者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平臺內經營者銷售的商品或者提供的服務不符合保障人身、財產安全的要求,或者有其他侵害消費者合法權益行為,未采取必要措施的,依法與該平臺內經營者承擔連帶責任?!绷⒎ㄕ叩目紤]不可謂不周詳,該條款中的人身財產權利幾乎完全涵蓋民法中所有的權利類型。此外,該條中“其他侵害消費者權益的行為”實際上屬于兜底條款。而反觀電商法38條第二款的調整對象為“關系消費者生命健康的商品或者服務”,根據(jù)文義解釋,電商平臺經營者應盡的義務局限于對平臺內經營者的資質資格審核義務和安全保障義務。生命健康權屬于人身權利當無異議。不履行安全保障義務和資格審查義務同樣是侵犯消費者合法權益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侵權責任法的發(fā)展趨勢之一是過錯的客觀化:即依據(jù)行為人是否違反法定義務或是否盡到合理人的注意義務判斷其有無過失[1]242。故而38條第一款中的履行相應義務的判斷標準為是否履行相應的注意義務。38條第二款中安全保障義務和資格審查義務恰巧正是不履行注意義務的表現(xiàn)形式。由此可見,兩者存在交叉適用的可能性。如此一來,38條第二款恐有成為具文之虞。
我國電商法38條第一款規(guī)定不履行人身財產保護義務的電商平臺承擔的是連帶責任。而38條第二款涉及生命健康權保護的領域中卻規(guī)定違規(guī)平臺只需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即可。很明顯這里“相應的責任”不僅包含連帶責任一種侵權形態(tài)。否則立法者沒有必要再創(chuàng)設38條第二款。眾所周知,連帶責任實際上是最為嚴格的一種責任形態(tài)。與此同時,生命健康權也在諸多民法權益中居于最高等級,其作為消費者最重要的權益理應受到更為完善周密的保護[2]118。為何在涉及普通的人身財產權益時,立法者要求違規(guī)平臺必須承擔侵權責任?而在關乎生命健康權的糾紛中,立法者卻允許違規(guī)平臺承擔連帶責任以外的責任形式?
另外,我國電子商務法第38條第二款將審核義務與安全保障義務并列的做法同樣存在爭議。立法者無疑將審核義務排除在安全保障義務之外。不過有學者認為對進入平臺的經營者進行資質審查,建立舉報投訴、信用評價等制度是平臺安全保障義務的重要內容[3]。該理論吻合社會一般觀念,并非全無可取之處。與此同時,我國《電子商務法》第29條規(guī)定了電商平臺對經營者真實信息的審查義務,在38條第二款重復提及平臺經營者資格審核義務似無必要。
當下學界對于38條第一款和38條第二款之間的關系莫衷一是。這種二元并行的立法方式究竟是立法者的精心設計還是偶然為之?如果這兩者的拼合是立法者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其背后又隱藏著什么樣的立法動機?這兩者之間的邏輯沖突如何協(xié)調?這些問題均有待進一步的探究。
1.事前防范與事后控制說
有觀點認為《電子商務法》第38條第1款規(guī)定的是“事后責任”,第2款規(guī)定的是“事前責任”。該說主張38條第1款的制度功能在于敦促電商平臺界采取措施制止正在進行的侵權行為。出于網絡用戶利益和減小侵權行為損失的考慮,立法者要求不相應采取措施的電商平臺與侵權人承擔連帶責任。與之相對,38條第2款要求電商平臺防患于未然。同第1款內容相比,該款的網絡平臺運營者承擔著更高限度的注意義務。鑒于電子商務的特殊性,電商平臺的運營者需要花費大量的財力和時間成本才有可能準確預計將要發(fā)生的損害,故而一律要求不主動作為防控風險的電商平臺承擔連帶責任的做法脫離實際?;谶@種現(xiàn)實,立法者沒有統(tǒng)一采取連帶責任的歸責方式,給網絡平臺運營者預留了一定的緩沖空間。
然而,認為運營平臺的“知道或應當知道”的前提是網絡侵權行為的實際發(fā)生行為。這一說法的正確性有待考量。首先,從文義根本無法推定出知道以及應當知道的具體內容。換句話說,知道應當知道的對象既可以是正在發(fā)生之事,也可能是將要發(fā)生之事。其次,如此解釋可能會造成《電子商務法》第38條的體系割裂。鑒于安保義務面向未來防控風險的特殊性,該說實際上將38條第1款排斥在安全保障義務體系之外。如此一來,《電子商務法》38條的邏輯鏈條會發(fā)生斷裂,該條上下兩款之間的關系也變得撲朔迷離。最后,此種解釋不符合立法技術。原則上立法者不會把性質截然不同的兩項法條強行拼合。此外,在侵權責任編中,我國通常以侵權行為的過錯程度,保護法益以及責任形態(tài)為框架組織法條。我國尚無以侵權行為發(fā)生時間節(jié)點為框架組織法條的先例。
2.明顯侵權與非明顯侵權說
有學者認為《電子商務法》第 38條第1款針對“明顯侵權”,第38條第2款的安全保障義務的規(guī)范對象則為“非明顯侵權”[4]。明顯侵權說的理論基礎是紅旗規(guī)則。其核心概念為如果侵權行為如同飄揚的紅旗一樣明顯,一般人都無法忽視該行為的存在時,網絡服務提供者就不能主張自己不知道[5]243。紅旗原則的核心宗旨在于進一步明確平臺運營者的義務范圍以減少法律適用過程中的爭議。主張該說的學者認為《電子商務法》第1款的規(guī)范對象是對明顯侵權行為置之不理的電商平臺。侵權行為的明顯違法性加劇了電商平臺不作為行為的可非難性?;谶@種考慮,立法者要求違規(guī)平臺統(tǒng)一承擔連帶責任。而該條第二款是特定法政策的產物。從社會整體福利最大化的角度看,要求網絡服務提供者在特定情況下承擔事先審查義務不失為一種合理的做法[6]。不過同38條第一款相比,此時的電商網絡承擔了更高水平的未來風險防控,因此其責任有所降低。
該說的最大問題在于實際操作難度大。首先,明顯侵權與不明顯侵權都屬于不確定概念,兩者之間的類型化構建絕非易事。因此,這種理論極易在實際裁判中催生出同案異判現(xiàn)象。其次,該理論忽視了電商平臺責任擴張的基礎。一方面,同普通網絡平臺用戶相比,作為電商平臺用戶之一的電商經營者接受了更為嚴密的監(jiān)管。電商平臺對于平臺經營者具有一定的控制能力,其可以審查經營者的經營資質和相應的行政許可。與此同時,電商平臺提供的產品和服務直接影響消費者的人身、財產安全?;谏鲜銮闆r,在電商平臺領域完全套用避風港原則和紅旗原則的做法并不合適。最后,該說似于法條內容不甚貼合。按照上述理論,網絡平臺只有在明顯侵權的情況下才承擔連帶責任。然而《電子商務法》第38條第二款規(guī)定需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實際上反映了立法者在違反安全保護義務和審核義務的電商平臺責任形態(tài)的問題上猶豫不決的態(tài)度。貿然排除此類侵權者的連帶責任可能不符合立法者的本意。
3.直接侵權說與間接侵權說
該說將38條第1、2款都納入了安全保障義務體系?!峨娮由虅辗ā返?8 條第1款規(guī)定的電商平臺經營者侵權行為屬于直接侵權行為; 而第2款大多數(shù)情況下屬于間接侵權行為[7]。直接侵權與間接侵權行為的根本區(qū)別在于侵權人的行為對于損害結果的影響程度不同。直接侵權行為對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具有決定作用,間接侵權行為僅對損害結果的出現(xiàn)僅具有輔助作用。直接侵權行為的法益危害性大故而適用連帶責任,間接侵權行為法益危害性小故而可以根據(jù)實際情況選擇適用責任形式。
該說的問題主要在于間接侵權的界定標準不明,究竟何謂決定原因,何謂輔助原因值得進一步推敲。美國判例法中形成的幫助侵權與替代責任,帶有明顯的普通法烙印,其與大陸法系難以完全兼容[8]。就概念上看,在大陸法系中與間接侵權概念關聯(lián)較為緊密的是多數(shù)人侵權,這是由于只有在多數(shù)人侵權的情況下,單個侵權人的行為才可能不是導致?lián)p害結果出現(xiàn)的決定要素。不過只有在雙方當事人無意思聯(lián)絡且每個侵權人的行為均不足以造成全部損害時,侵權人才不需要承擔連帶責任。另一方面,間接侵權的“間接”實際上很難確定。理論上不同共同侵權人對損害結果的貢獻力度往往是不相同的。然而按照上文所述的區(qū)分方式,只有雙方當事人各自承擔責任份額相近時,法院才有充足的理由認定當事人之間承擔的是連帶責任。否則,對損害結果貢獻大的一方就會被認定為直接侵權方,對損害結果貢獻小的一方則被定義為間接侵權方。這一觀點明顯違背我國的立法實踐和司法傳統(tǒng)。
縱觀以上學說不難發(fā)現(xiàn),當下學界對于如何厘清38條第一款和38條第二款的體系脈絡尚無定論,目前的三種學說都各有利弊。鑒于38條前款和第38條后款在內容上的重疊之處,不妨把38條后款中的審核義務和安全保障義務認定為38條前款的“采取相應措施”的具體示例說明。38條后款如此規(guī)定的目的在于將安全保障義務和資格審查義務,明確納入電商平臺的義務范圍。而38條第2款之所以將38條前款規(guī)定的“連帶責任”的說法變更為“相應的責任”可能是考慮到了這兩項義務的特殊性。資格審查義務和安全保障義務都是為防范尚未發(fā)生的風險而創(chuàng)設的義務,電商平臺必須主動甄別可能存在的風險源。故而電商平臺必須要為此承擔更高水平的注意義務以及履行更多的職責。法院在充分考慮不同電商平臺履行能力的差異性以及電商平臺侵權樣態(tài)的靈活性的基礎上,賦予法官根據(jù)實際情況確定其侵權平臺責任類型的權力。這里的相應的責任實際上是立法者向復雜現(xiàn)實妥協(xié)的結果。
1.電子商務法第38條與電子商務法第29條之間的關系
《電子商務法》第29條實際上是一個轉致條款,其轉向《電子商務法》第12條和第13條。電子商務法第29條賦予電商平臺審查經營者行政許可與保護平臺經營者人身財產安全的義務。其內容理應與第38條的規(guī)范內容存在細微差別,不然立法者制定電子商務法38條的行為就屬于重復立法。在資格審核領域,電商法38條的審查義務實際上可以被理解為一個兜底條款,換句話說,所有依據(jù)社會一般觀念可以證明產品和服務質量的信息都可以被納入38條的審核義務范圍。其具體的審查內容可以參照電子商務法第27條和第12條。另一方面,兩者之間的規(guī)制主體不同,通過文義解釋不難得知電子商務法第13條要求電商經營者管控自己的產品服務質量,而電子商務法第38條則要求電商平臺對在平臺上消費的承擔安全保障義務。在安全保障義務領域,電子商務法第38條的安全保障義務的內容實際上比電子商務法第13條更全面。電商法第13條僅要求電商經營者防止偽劣產品侵害消費者人身財產權益,而電子商務法第38條中可能出現(xiàn)的侵權事由還包括非法利用收集身份信息侵犯消費者隱私以及虛報銷售數(shù)量欺詐消費者等等。由此可見,電子商務法第38條的主要目的不是確定電商平臺安全保護義務的具體內容。綜上所述,電子商務法第38條為電商平臺提供了履行義務的標準,電子商務法第29條為確定電商平臺履行義務的內容提供了參考依據(jù)。
2.電子商務法38條與民法典1198條的關系
理順電商法38條與民法典1198條之間的關系對于整合電子商務法38條的體系至關重要。有學者主張平臺經營者違反安全保障義務可以類推適用《民法典》1198條[9]。更有有學者直接認為《電子商務法》第38條是《民法典》1198條的特別法[10]。司法實踐中也有法院采取了類似觀點(1)見廣東省深圳市寶安區(qū)人民法院(2019)粵0306 民初 3266 號民事判決書。。但這些說法都忽略了兩者之間的差異之處。首先,兩者的權利義務主體不同。實務中認為《電子商務法》的權利義務主體是電商平臺和在電商平臺上進行消費的消費者(2)見天津市北辰區(qū)人民法院(2019)津0113民初2243號民事判決書。。而《民法典》1198條的權利義務主體是公共場所的經營管理者和出現(xiàn)在特定公場所的自然人。自然人是否在該場所消費在所不問。其次,規(guī)范內容不同。《電子商務法》中明確規(guī)定了網絡平臺對經營者的資質審查義務,而《民法典》1198通常不將資格審查義務納入安全保護范圍。同時,1198條更注重對自然人人身安全的保護,而《電子商務法》第38條將人身財產置于等同地位。最后,兩者的價值取向不同?!峨娮由虅辗ā犯幼⒅貙οM者的保護[11],而《民法典》1198條安全保障是公法與私法相互工具化的管道性條款,是公法中安全保護義務私法化的表現(xiàn),其更注意維護公共場所的安定秩序[12]。綜上所述,上述對于《民法典》1198條的《電商法》第38條的關系界定有待改正。不可否認兩者之間確實存在極為緊密的脈絡聯(lián)系,但在具體理解《電商法》38條的時不必拘泥于《民法典》1198條。承認電子商務法的特殊性對平臺安全保護義務具體形態(tài)和責任形式的理解至關重要。
前提
權利義務主體適格是適用電子商務法第38條的前提條件。我國電子商務法38條中沒有明確限制援引該條進行求償?shù)闹黧w。但司法實踐中,不少電商平臺以求償主體未在特定電商平臺上進行消費為由拒絕承擔安全保護責任(3)見天津市北辰區(qū)人民法院2019津0113民初(2243)號。這一做法有效的限縮了電子商務法第38條的適用范圍。只有直接與平臺經營者建立合同關系的消費者才屬于電商平臺的保護對象。立法者的本意可能是為了防止過分加重電商平臺的安保義務,畢竟網絡信息受眾巨大,不排除有部分消費者在瀏覽諸多電商平臺后貨比三家才選擇某一平臺下單。在這種情況下,促使消費者產生購物意愿的平臺和消費者最終下單的平臺極有可能不重合。讓所有對消費者消費行為做出貢獻的平臺一道承擔連帶責任脫離現(xiàn)實。另外,電子商務的興起也帶動了電子支付平臺的繁榮。這些支付平臺僅僅作為電商經營者的收款工具,不與電商平臺經營者的經營活動發(fā)生聯(lián)系。讓這些支付平臺對消費者的損害承擔責任的做法違背因果關系原理的同時也妨害金融秩序。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隨著滴滴打車軟件和短租平臺的興起,越來越多的居間平臺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盡管居間合同只是為合同雙方當事人的締約機會,但由于居間合同的存在,網絡平臺不得以自己與交易人之間訂立的合同無關為由拒絕承擔責任。部分法院不考慮居間平臺身份的特殊型的做法是錯誤的(4)見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2018年京0108民初(45401)號。
我國電子商務法第2款規(guī)定,唯有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發(fā)生的電子商務活動才能夠適用本法。由此可見,當事人之間線上交易屬于電子商務法的規(guī)制范圍。不過目前學界對電商平臺經營者是否承擔線下的安全保障義務的尚無定論。有學者認為電子商務法第27條規(guī)定的核驗登記義務說明電商平臺的監(jiān)督管理范圍已經擴展至線下[3]。不過根據(jù)電子商務法第12條和第27條的文義解釋,電商平臺審查的實際上經營者的身份信息和經營資質,而不是平臺經營者的產品質量,是故其更接近于形式審查而非實際審查。有學者不主張將平臺的監(jiān)督管理領域擴張至線下的說法頗值得贊同[13]。換句話說,倘若有關的服務和產品因在線下設計生產運輸發(fā)生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變化導致消費者損害,電商平臺38條應當沒有適用余地。
電商平臺責任的擴張實際上是特殊法政策的產物。隨著電子交易的發(fā)展,線上消費成為一種趨勢。不過鑒于線上交易的非實體性,消費者不可能對商品和經營者的有關特性有全面直觀的了解。信息的不對稱性使得立法者傾向于對消費者進行特殊保護。除此之外,電商平臺放大交易量的同時也刺激了侵權案件的快速增長。為了實現(xiàn)合理控制監(jiān)管成本的目的,私人主體在政府的指定之下,承擔著采取阻止性措施防止有害行為發(fā)生的義務[14]。基于上述考慮,擴張平臺責任的立法趨勢逐步顯現(xiàn)。德國將主動監(jiān)測義務的執(zhí)行范圍已擴大到中間責任的整個范圍:知識產權、隱私、誹謗和仇恨、危險言論[15]。2019年《歐盟單一數(shù)字市場版權指令》( Directive 2019 /790) 第17條第4項規(guī)定了盡最大努力原則以加重平臺責任[16]。
倘若主體開啟或維持了特定的危險源,自然應當負有采取一切合理的防范措施保護他人免受損害的義務[17]46。46要求平臺承擔更高安全保護義務的正當性在于電商平臺的對平臺經營者的行為具有更高的預見性和更強的管控能力[18]。但該依據(jù)的準確性值得進一步探究。首先,因為電商平臺通常僅能夠對經營者進行線上形式審查,對于經營者的線下經營情況無法有效核實。其更強的管控能力是相對于普通的網絡平臺而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經營者而言的。其次,網絡平臺的交易走量大,一天中網絡平臺的成交量可能成千上萬,要求網絡平臺對每一宗交易進行嚴格審查不切實際。再次,網絡電商平臺侵權的種類樣態(tài)較多,較傳統(tǒng)的損害類型有所更新。網絡平臺經營者未必有能力預見所有潛在損害。最后,不是僅有電商平臺經營者才有可能造成消費者人身財產損害。線下實體店中消費者遭受人身財產損害的案例也屢見不鮮。故而裁判者在進行司法裁判時必須謹慎適用更高的安全保護義務標準。
在有關產品原則上不可能侵害消費者重要人身法益的情況下,電商平臺的安全保護標準應當適度降低。否則,電商平臺就必須承擔更高標準的注意義務。在此情形下,法院應當盡量排除避風港原則的適用。但是必須明確的是,不能以損害結果的嚴重程度倒推電商平臺的注意義務。裁判者還必須充分考慮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以及介入因素對具體損害結果的影響。換而言之,在具體裁判時,不能因為消費者遭受了威脅生命健康的嚴重損害就提高電商平臺的安全保障標準。另外,平臺本身的審核能力也是一項重要的考慮因素。在確定平臺審核能力時,裁判者需要參考平臺規(guī)模和平臺的信譽。侵權行為的類型也是確定義務評價標準的重要因素。鑒于不同類型侵權行為隱蔽性不同,即便是同一平臺對于不同類型侵權行為的審核能力也不同。如果電商平臺運營者的侵權行為是諸如刷單,非法征集消費者個人信息等明顯且常見的行為,裁判者應當推定電商平臺對此類的侵權行為負有更高的注意義務。否則,裁判者就應當降低電商平臺的注意義務標準。這種多元評價標準也與紅旗原則的制度宗旨相契合。由是觀之,不能再涉及電子商務的糾紛中一概適用所謂“更高的注意義務”。電商平臺的注意義務標準理應隨具體情境的轉化而不同。
我國《電子商務法》38條第二款規(guī)定不履行安全保障義務的電商平臺承擔的是“相應的責任”。學者對于立法者的這一規(guī)定態(tài)度不一。不少學者認為這一規(guī)定是立法者的疏漏,認為“相應的責任”是當下侵權責任適用難的主要原因。學者們還以此為基礎分別提出了連帶責任說與補充責任說以及按份責任說。持連帶責任說者認為,唯有要求不履行安保義務和審核義務的電商平臺承擔連帶責任,才能更好地保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并維護侵權行為體系的完整性。持補充責任說的學者認為,連帶責任要求行為人具有共同故意或者其行為具有一體性[19]。電商平臺的侵權行為很難與平臺經營者的行為形成如此緊密的聯(lián)系。更為關鍵的是,一律要求電商平臺承擔過重的連帶責任不利于電子商務的穩(wěn)健發(fā)展。持按份責任說的學者認為,電商平臺的不作為侵權行為與經營人的侵權行為系屬二事,故而雙方不構成共同侵權,雙方的行為也均不能單獨造成損害。因此,違規(guī)平臺承擔按份責任即可。
上述三種說法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隨著我國電子商務的發(fā)展,電子商務侵權案件數(shù)量增多,種類趨于復雜。無論單獨采取哪一種學說都不能完全解決電子商務領域的糾紛。既然如此,不如轉換思路,重新認識立法者的立法意圖。立法者也許正是充分考慮到了電子商務糾紛的復雜性才保留了這一規(guī)定的彈性,允許裁判者根據(jù)實際情況確定平臺的責任形式。“相應的責任”既可以是連帶責任,也可能是相應的補充責任,更可能是按份責任,是幾乎囊括了所有可能類型的侵權責任[20]239-240。
1.類推適用1198條的補充責任
如果電商平臺的侵權行為同時滿足兩項條件,該平臺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即可。可以參照民法典1198條來確定平臺補充責任的承擔條件。一方面,電商平臺的侵權行為對損害結果的貢獻力度較小。在某些特定情況下,電商平臺不履行安全保護義務的行為與電子經營者的侵權行為結合并不緊密。試舉一例進行說明。假若某一電商平臺不履行經營資格審核義務,該電商平臺以價格優(yōu)勢吸引消費者進行消費,消費者隨后因產品質量問題遭受損失。電商平臺經營者的經營資質的確是消費者在進行消費行為時需要考慮的因素。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消費者并不是主要基于對經營者資質的信賴而做出的消費決策,優(yōu)惠的價格才是影響消費者進行消費的決定性因素。因此,在這種情況下電商平臺的侵權行為與最終危害結果的出現(xiàn)關聯(lián)程度較低,電商平臺承擔補充責任即可。另一方面,侵權電商平臺的主觀狀態(tài)不能是故意。承擔補充責任的侵權人享有順位利益,部分補充責任的承擔者還享有追償權。允許故意侵權的電商平臺承擔補充責任未免太過偏惠平臺,也不利于平臺積極履行安全保障義務。
2.連帶責任
共同加害行為、共同危險行為、教唆幫助侵權等是侵權連帶責任的基本類型[21]。學界關于共同加害行為的具體形態(tài)見解不一。有學者認為,具有共同故意或共同過失的侵權人,才需要承擔連帶責任,而有的學者認為,實施客觀共同的加害行為的侵權人也應當承擔連帶責任。所謂的客觀共同加害行為主要包括兩類,一類是基于整體性產生的共同加害行為,另一類是基于行為直接結合的侵權連帶責任。上述三種學說實際上都在強調侵權人行為的關聯(lián)性。在具體的電商平臺糾紛中,應該依據(jù)個案探明消費者受損的主要原因。試舉一例進行說明,某一電商平臺疏忽對平臺經營者進行資格審核,該平臺的經營者隨后以自己的虛假資質為主要宣傳賣點吸引消費者進行消費。假如消費者因不符合質量要求的產品遭受人身損害,平臺經營者就應當與電商平臺承擔連帶責任。因為在此情況下,電商平臺不履行安保義務是電商平臺經營者的侵權行為的必要前提,雙方當事人的行為存在及其緊密聯(lián)系。與此同時,我國《民法典》1197條直接規(guī)定了不作為網絡平臺連帶責任。這一規(guī)定說明倘若電商平臺正在進行明顯侵害消費者權益的行為或者有足夠的跡象表明其準備實施侵權行為時,電商平臺負有及時阻止的義務。否則,電商平臺需要承擔連帶責任。
3.按份責任
單獨實施侵權行為的數(shù)個侵權人按照侵權人各自的過錯比例承擔相應的責任[22]。按份責任可避免過錯程度與責任不相稱的后果[23]。這再舉一例進行說明,某一電商平臺疏于對電商平臺經營者的行政經營許可進行審核,該平臺也疏于對自己平臺產品質量的監(jiān)督。消費者在核實了生產商的運營資格后綜合考慮多方面因素,購買了該產品并因該產品蒙受了損害。在這一過程中,盡管雙方的行為共同推進了最終損害結果的出現(xiàn),但雙方行為的作用對象不重合,彼此之間的行為也并不發(fā)生關聯(lián)。和補充責任的價值取向不同,采取按份責任的直接后果在于加重電商平臺責任。因為在按份責任中,承擔責任的平臺不得向電商平臺經營者進行追償。故而此時,平臺應屬于故意侵權或者存在其他的可非難性較強的情形。不過在電商平臺糾紛中,網絡平臺經營者與網絡平臺之間幾乎不存在按份責任的適用空間。我國《民法典》1172條按份責任的適用前提是侵權人分別實施侵權行為。在此類糾紛中,經營者利用電子平臺展開經營,消費者通過網絡平臺實現(xiàn)交易目的。雙方的行為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會存在關聯(lián)度。只有在極個例的情況下,雙方的侵權行為才會被分別評價。但是,按份責任也并非一定要出現(xiàn)在電商平臺和電子商務經營者之間。消費者自身對損害結果發(fā)生擴大也具有一定的過錯的情況下,電商平臺應當和消費者承擔按份責任,消費者依據(jù)自身過錯范圍自行承擔損失。
當下我國電商平臺的安全保障義務仍然處于一個動態(tài)調整的過程。日益擴張的交易總額和日漸豐富的侵權途徑都沖擊著現(xiàn)有的法律制度。與此同時,對線上消費者權益保護的條款散見于我國在民法典和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之中,如何協(xié)調這些規(guī)定與《電子商務法》38條之間的關系也是亟待解決的重要議題。除此之外,傳統(tǒng)一元評價標準的改變也加大了裁判者的裁判難度,裁判者在裁判時必須精準把握各種責任形式的特征,并以此為基礎做好價值判斷與利益衡量工作。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完善現(xiàn)行立法設計方為化解電商平臺安保條款適用難題的治本之策。立法者應當結合現(xiàn)實問題探索侵權基本原理,盡快通過制度設計協(xié)調保護法益和責任形式之間的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