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君
(長沙學(xué)院 影視藝術(shù)與文化傳播學(xué)院,湖南 長沙 410005)
《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以下簡稱《西洋記》),是明代下層文人羅懋登于萬歷年間編撰的神魔小說,敘述明初永樂年間鄭和等人率龐大艦隊下西洋通使30 余國的故事。作為神魔小說,其藝術(shù)成就不高,魯迅先生評曰:“所述戰(zhàn)事,雜竊《西游記》《封神傳》,而文詞不工,更增支蔓……”[1]石昌渝先生亦曰:“它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上不及《西游記》和《封神演義》,但它記錄了一些史實材料,對于訂正史實不無參考價值?!盵2]
學(xué)界對《西洋記》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兩個方面:一是關(guān)注其中的語氣詞、程度副詞、海洋類詞匯,一是考證其與史實的關(guān)系。對于《西洋記》中包含的大量詩歌,學(xué)術(shù)界鮮有人關(guān)注。
《西洋記》中含詩歌343 首,征引的詩歌達184 首唐前之詩,襲舊詩約占54%,這在明清章回小說史上是絕無僅有的。襲舊詩中,73 首為唐詩,23 首為宋詩,4 首為元詩,47 首為明詩,另外37首中28 首為唐前之詩、9 首時代不明,以唐詩數(shù)量最多。唐詩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的頂峰,自章回小說誕生起,就與其結(jié)下不解之緣。第一部章回小說《三國志通俗演義》中就有17 首唐詩,它們主要是唐代詩人胡曾的詠史詩,以及評論人物的詩贊,與故事情節(jié)分屬于不同的敘述層;而明初的另一部章回小說《水滸傳》,也包含7 首唐詩,或?qū)懢埃驅(qū)懭?,或說理,只是數(shù)量較少,發(fā)揮的作用不大。到了明代中后期,章回小說中也不缺少唐詩的身影,如《金瓶梅詞話》含8 首唐詩,《封神演義》含7 首唐詩,其作用大抵與明初小說中唐詩相同。到了《西洋記》,唐詩數(shù)量一下上升到73 首,它們既構(gòu)成小說體制的一部分,又在人物塑造、寫景詠物、場景描寫等方面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在小說史上也有著積極的意義,值得探究。
宋元話本小說包括入話、頭回、正話、篇尾四個部分。入話往往是一首詩詞,以及對詩詞的敷演;篇尾往往以一首詩詞收束全文,“‘篇尾’的詩與開頭‘入話’的詩相互照應(yīng),以詩起,以詩結(jié),形成完整的獨具特色的話本小說結(jié)構(gòu)”[3]。也就是說,入話的詩詞與篇尾的詩詞,是話本小說體制的一部分,屬于體制性韻文。
有學(xué)者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指出,話本小說的體制性韻文遠不止于開頭與結(jié)尾的韻文:“依據(jù)現(xiàn)場的表演規(guī)律,‘入話’和‘篇尾’不應(yīng)只出現(xiàn)在小說的開頭和結(jié)尾,而是會更為頻繁地出現(xiàn)在每一個分回的部分中——而還原到表演場上,那些在文本中標識出分回的韻文其實正起到了在每一回中開場或散場的作用。這也就意味著,整部話本小說并非只是簡單的‘以詩起,以詩結(jié)’,而是會不斷地重復(fù)‘以詩起,以詩結(jié)’的基本架構(gòu),并通過這些架構(gòu)彼此之間的勾連,形成一部完整的話本小說。如果我們把頭回也視為古詩中特殊的一回,則其基本結(jié)構(gòu)應(yīng)是:入話——頭回——回尾——入話——正話(第一回)——回尾——入話——正話(第二回)——回尾……入話——正話(第N 回)——篇尾?!盵4]章回小說在文體上繼承了話本體制,“改造運用了篇首、入話、正話、篇尾等形式”[5]。也就是說,章回小說的體制性韻文,不限于每回的回首詩、回尾詩,正文中也包含體制性韻文。
《西洋記》共一百回,每回都有回首詩,第二回還有兩首回首詩,而回首詩屬于體制性韻文?;厥自姼鶕?jù)是否原創(chuàng)可分為兩種:一種是作者所撰的原創(chuàng)詩,一種是引自現(xiàn)成文獻的襲舊詩?!段餮笥洝返?01 首回首詩中,有61 首是襲舊詩;其中32 首是唐詩,唐詩成為襲舊回首詩中最大的類別。也就是說,在《西洋記》的回首詩中,唐詩約占襲舊詩的52%,超過了襲舊回首詩的一半。
從題材內(nèi)容上看,這32 首唐詩主要以寫人、贈別為主,這與《西洋記》以前章回小說中襲舊的回首詩以說理為主迥然有別。在《西洋記》回首的32 首唐詩中,寫人的占了11 首,如第三十七回回首詩:“客有新磨劍,玉鋒堪截云。西洋王神女,意氣自生春。朝嫌劍花凈,暮嫌劍花冷。能持劍向人,不解持照身?!盵6]475這首詩是李賀的《走馬引》,原詩第一句作“我有辭鄉(xiāng)劍”,第三句作“襄陽走馬客”,第六句中“花冷”作“光冷”[7]卷一。描寫自詡豪俠的市井少年的原詩,在《西洋記》中被改寫,用以描寫異域山寨寨主王神姑,并與前一回及此回情節(jié)進行關(guān)聯(lián)。又如第四十八回的回首詩:“西洋那識綺羅香,未擬良媒自主張。為愛風(fēng)流高格調(diào),最堪塵世儉梳妝。敢將十指夸纖巧,不把雙眉斗畫長。此日狀元遭厄難,殷勤全仗硬擔(dān)當(dāng)?!盵6]614這首詩是晚唐詩人薛能的《貧女》,第一句中“西洋那”作“蓬門未”,第二句中的“未擬”作“擬托”,第二句中的“自主張”作“亦自傷”,第三句中的“為”作“誰”,第四句中的“最堪塵”作“共憐時”,末兩句作“最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8]卷四。原詩描寫的是底層的貧女,《西洋記》將此詩改寫后,用來描寫大明女將黃鳳仙。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羅懋登為了使引用的唐詩與小說的情節(jié)關(guān)聯(lián)起來,基本上都要對原詩進行一定程度的改寫。只是這局部的改寫,未能使詩歌與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完全相融,二者在一些細節(jié)方面尚有捍格之處。
《西洋記》回首的32 首唐詩中,贈別詩占了9 首。如第四十九回回首詩:“陰風(fēng)獵獵滿旌竿,白草颼颼劍戟攢。九姓羌渾隨漢節(jié),六州番落從戎鞍。霜中入塞雕弓響,月下翻營玉帳寒。底事戎衣著紅粉,敢夸大將獨登壇。”[6]627此詩為晚唐詩人薛逢的《送靈州田尚書》,顯然是贈別詩,只是原詩末兩句作“今日路旁誰不指,穰苴門戶慣登壇”[9]卷八十九,改后詩句描寫的人物,便由原來的田尚書變成女兒國的紅蓮宮主。而隨著語境的不同,末兩句的改寫,也使詩歌的內(nèi)涵發(fā)生了變化:原先主要借送田尚書回靈州贊美其戍邊軍隊的威武雄壯,及其有穰苴的韜略,并將像韓信一樣被重用;改寫后其變成了描寫紅蓮宮主與大明將士的對戰(zhàn)場景,以及贊美紅蓮宮主的英雄氣概。末兩句的改寫,確實讓此詩承擔(dān)了連接上回與此回情節(jié)的過渡功能,但由于前六句并未改動,其與末兩句未免有些不兼容。紅蓮宮主本是西洋女兒國人,不像田尚書是漢族人,也沒有戍邊的經(jīng)歷,用“九姓羌渾隨漢節(jié),六州番落從戎鞍”來形容她顯然不太合適。
唐詩里的贈別詩,大多被羅懋登用來描寫人物。如第六十三回的回首詩,原為中唐詩人楊巨源的《贈史開封》,從詩題就可知是一首贈別詩,但羅懋登將原詩的“鄧艾心知”改為“西海蛟多”,將“曾從伏波”改為“從此大明”,將“磧西”改為“任誰”[9]卷八十七,加上此回主要講述的是明朝征西右營大都督金天雷殺死金眼國西海蛟的故事,此詩便用來描寫金天雷的英勇神武,贊美金天雷在下西洋過程中立下的功勞。又如第八十六回的回首詩,原詩是楊巨源的《贈鄰家老將》,也是一首贈別詩。要弄清羅懋登借用此詩描寫的對象是誰,得看其前后的語境。第八十五回主要敘述黃鳳仙憑借仙術(shù)借來一百萬兩銀子,立下大功,但后來黃鳳仙在賣弄仙術(shù)時,讓其丈夫唐狀元吹滅了明燈,以致于進了阿丹國庫藏的瓶子里;第八十六回的前半回寫阿丹國國王帶著瓶子去見三寶老爺,黃鳳仙被王爺救出來。也就是說,此詩前后主要是圍繞黃鳳仙敘述,因而可以推測,此詩應(yīng)是用來寫黃鳳仙的。由于原詩是楊巨源寫給鄰家的一個老將的,其與黃鳳仙的性別、身份皆不同,故而,此詩用在這里也不大恰當(dāng)。
《西洋記》回首的32 首唐詩中,也有少量的詠物詩(4 首)、寫景詩(3 首)、唱和詩(2 首)、征戰(zhàn)詩(2 首)、頌圣詩(1 首),但基本上都不同程度被改寫。如第四十回回首詩:“燦爛金輿側(cè),玲瓏玉殿隈。昆池明月滿,合浦夜光回。彩逐靈蛇轉(zhuǎn),形隨舞鳳來。誰知百零八,壓倒?jié)娙光O?!盵6]513這是李嶠的《珠》,是一首詠物詩。原詩第一句“燦”作“粲”,“輿”作“琪”;第四句“回”作“開”;末兩句作“誰憐被褐者,懷寶自多才”[10]卷下。改后的詩與第三十九回回末情節(jié)進行了關(guān)聯(lián)。第三十九回回末敘述了張?zhí)鞄煉煸诓鳖i子底下的一掛數(shù)珠兒是“活”的,它把王神姑壓倒在地上。這掛數(shù)珠兒是金碧峰長老贈予張?zhí)鞄熆藬车姆▽?,剛好是一百零八顆。原詩借詠珠來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感情,被《西洋記》改寫后失去了抒懷的意味,但與上一回的情節(jié)進行了關(guān)聯(lián)。
《西洋記》沒有回尾詩,正文中屬于體制性韻文的也非常少,僅見于第十回?!段餮笥洝返谑貙懡鸨谭彘L老到了南京上清河,投雙廟兒落下。當(dāng)時已是三更天,接著便有一首以“正是”領(lǐng)起的詩:“靜夜有清光,閑堂仍獨息。念身幸無恨,志氣方自得。樂哉何所憂,所憂非我力?!盵6]130此詩為韓愈的《夜歌》,未被改寫。其后接著寫道:“卻說三更天氣長老已自到了上清河雙廟兒落下”,這是對前面內(nèi)容的重復(fù)敘述,根據(jù)“一首韻文和分回次要標志物(包括問句、對于后續(xù)情節(jié)的預(yù)示以及重復(fù)敘述)相結(jié)合”便是分回的“復(fù)合標志物”[11],可判斷這首詩發(fā)揮的是分回的體制功能,屬于體制性韻文。韓愈的《夜歌》,除了寫夜景,還表達了一種力不從心的失落之情,這明顯與金碧峰長老此時的心境不合。不過,體制性韻文原本主要發(fā)揮的就是分回的功能,其與散體敘述的故事情節(jié)不相容,這是體制性韻文中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12]。
綜上所述,《西洋記》中屬于體制性韻文的主要是回首詩,而唐詩約占了回首詩的32%,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的體制功能。《西洋記》正文中屬于體制性韻文的唐詩只有1 首,這說明它與說話技藝關(guān)聯(lián)不大。這32 首屬于體制性韻文的唐詩,絕大多數(shù)被羅懋登作了或多或少的改寫。從藝術(shù)的角度來看,這些唐詩被改寫后,水平自然是大不如原作;但是從詩歌與小說的融合度來看,改寫的詩歌不再與原詩那樣與小說情節(jié)毫無關(guān)聯(lián),而是或多或少將前后情節(jié)連接起來,發(fā)揮了承上啟下的過渡功能。由此可見,《西洋記》回首的這32 首唐詩,不僅具有文本分回的體制功能,還具有情節(jié)上的過渡功能。
《西洋記》中還有41 首唐詩,屬于非體制性韻文,其主要用來描寫人物、景色、場景等。描寫人物的唐詩,如第三十二回描寫三寶老爺大宴金蓮寶象國丞相及南船上將士的情形,其后有一首詩:“將軍出使擁樓船,江上旌旗拂紫煙。萬里橫戈探虎穴,三杯灑酒舞龍泉。莫道詞人無膽氣,應(yīng)知尺伍有神仙?;鹌煸岂R生光彩,露布飛傳到御前?!盵6]419此詩是李白的《送羽林陶將軍》,是一首贈別詩。原詩第四句中“灑酒”作“拔劍”,第六句作“臨行將贈繞朝鞭”,無末兩句——這兩句顯然是羅懋登所增[13]卷十四。原詩是李白寫給陶將軍的,描寫的對象自然是陶將軍,羅懋登將其增改后用來描寫三寶老爺,一定程度上凸顯了三寶老爺?shù)念I(lǐng)袖風(fēng)范及下西洋過程中迅速征服異域國度的功績。
《西洋記》中包含一部分前朝人物,如關(guān)公、周倉、玄微先生,其中有些人物恰好是唐詩書寫的對象,于是,唐詩在《西洋記》中便被成為自報家門的“法器”。如第八十二回敘述張?zhí)鞄熍c幫助銀眼國的引蟾仙師對陣時,詢問引蟾仙師的姓名,這時引蟾仙師把鐵笛一擺,道出一首詩:“仙翁無定數(shù),時入一壺藏。夜夜桂露濕,村村桃水香。醉中拋浩劫,宿處有神光。藥裹丹山鳳,棋函白玉郎。弄河移砥石,吞日傍扶桑。龍竹裁輕菜,鮫絲熨短裳。樹栽嗤漢帝,橋板笑秦皇。徑欲隨關(guān)令,龍沙萬里強?!盵6]1060此詩為李商隱的《玄微先生》,原詩“有”作“起”,“玉”作“石”,“石”作“柱”,“傍”作“倚”,“菜”作“策”,“短”作“下”[14]卷四?!段餮笥洝穼懸赶蓭熣f完這首詩后,張?zhí)鞄熈⒓幢孀R出引蟾仙師就是玄微先生,這首詩成為引蟾仙師的自述詩,凸顯其高超的導(dǎo)引之術(shù)。雖然《西洋記》中描寫人物的唐詩大多還不能與小說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完全契合,內(nèi)容上難免有齟齬之處,但由于羅懋登援引的唐詩指涉的對象往往與小說中要描寫的人物有相似之處,再加上唐詩內(nèi)涵的豐富性與含蓄性,故而在羅懋登加以改寫之后,其一定程度上可以凸顯人物性格某一方面的特征,對小說人物的塑造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西洋記》中描寫景色的唐詩,由于與小說描寫的風(fēng)景完全契合,故而文本幾乎沒什么改動。如第二回敘述燃燈古佛來到杭州城里見到了秀美的西湖,便以“有詩為證”引出了白居易的《春題湖上》;同回寫燃燈古佛看到孤山時,又以“有詩為證”引出了張祜的《孤山寺》。由于這兩處描寫的對象與援引的唐詩完全契合,故而羅懋登并未改寫原詩。又如第六回敘述金碧峰問徒弟飛喚在西岳看見山是什么樣的,飛喚回答道:“這個山:西入秦關(guān)口,南瞻驛路連。彩云生闕下,松樹到祠邊。作鎮(zhèn)當(dāng)官道,雄都俯大川。蓮峰徑上處,仿佛有神仙?!盵6]70此詩為祖詠的《觀華岳》,華岳就是西岳,羅懋登一字不改地援引過來,與小說的內(nèi)容正好契合。
不過,《西洋記》援引唐詩時也有張冠李戴的情況。如第四十三回敘述三寶老爺形容爪哇國的漫天水勢時,引用了一首詩:“海發(fā)蠻夷漲,山添雨雪流。大風(fēng)吹地緊,高浪蹴天浮。魚鱉為人得,蛟龍不自謀。輕帆歸去便,吾道付滄州。”[6]562從第一句可知,此詩描寫的是大海的水勢,而原詩是杜甫的《江漲》,描寫的是江水漲潮的情景。正因為描寫對象的不同,所以羅懋登對此詩有改寫,原詩“?!弊鳌敖?,“風(fēng)”作“聲”,“緊”作“轉(zhuǎn)”,“歸”作“好”,“州”作“洲”[15]卷十一。將一首描寫江水的唐詩用來描寫海水,雖然對文本進行了局部的修改,但這種個別字詞的微調(diào),難以彌縫由對象變化而產(chǎn)生的文本縫隙。
由此可見,《西洋記》往往會根據(jù)所要描寫的景物選擇對應(yīng)或鄰近的唐詩。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作者援引的唐詩與小說語境是相吻合的,文本也基本未作改動;在少數(shù)情況下,由于對象的差異,即便對文本進行了局部的調(diào)適,也一樣存在方枘圓鑿的弊病。
《西洋記》中還有一部分描寫早朝、宴會、出征等場景的唐詩?!段餮笥洝分忻鑼懺绯瘓鼍拜^多,其最能體現(xiàn)大明王朝的威嚴與氣派。如第九回描寫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接著便是一首以“正是”領(lǐng)起的詩:“臨軒啟扇似云收,率土朝天極水流。瑞色含春當(dāng)正殿,香煙捧日在高樓。三朝氣早迎恩澤,萬歲聲長繞冕旒。請問漢家功第一,麒麟閣上識酂侯。”[6]118此詩為楊巨源的《元日含元殿下立仗上門下相公》,原本是對元日朝會皇帝宣赦活動的一次記錄,羅懋登借來形容萬歲爺早朝的場景,倒也比較合適,其寫出了大明天子的廣施恩澤及大明王朝的莊嚴氣派。此外,《西洋記》第十回征引楊巨源的《早朝》,第十六回征引了盛唐詩人竇叔向的《春日早朝應(yīng)制》,第五十七回征引了初唐魏征的《奉和正日臨朝》,這些詩作也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大明王朝的宏大氣魄與恩澤廣施。
《西洋記》中還有將寫給友人以及唱和的唐詩略作改寫后用來描寫早朝的情況。如第十一回寫黃門官押著金碧峰長老進朝請旨定奪,此時已是早朝時分,便以“只見”領(lǐng)起一首詩:“大明宮殿郁蒼蒼,紫禁龍煙直署香。九陌華軒爭道路,一投寒玉任煙霜。須聽瑞雪傳心語,更喜文鴛續(xù)鷺行。共說圣朝容直氣,期君此日奉恩光?!盵6]143此詩是楊巨源的《奉寄通州元九侍御》,顯然是寫給其友元稹的。原詩“煙”作“鐘”,第六句作“莫被啼猿續(xù)淚行”,“此日”作“新歲”[9]卷八十七。羅懋登把一首寄友詩改成了早朝詩,雖然部分詩句于語境不諧和,但“大明宮殿郁蒼蒼,紫禁龍煙直署香”“九陌華軒爭道路”“共說圣朝容直氣”等詩句倒也體現(xiàn)了大明宮殿的威武雄壯以及大明王朝海納百川的宏偉氣象。
《西洋記》中還有一些宴會詩,也能體現(xiàn)大明天子的八面威風(fēng)及大明君臣的融洽雍睦。如第十八回寫永樂皇帝大擺宴席款待即將下西洋的張?zhí)鞄?、金碧峰長老等眾人,接著便以“正是”領(lǐng)起一首詩:“韶光開令序,淑氣動芳年。駐輦?cè)A林側(cè),高宴柏梁前。紫庭文樹滿,丹墀袞紱連。九夷簉瑤席,五服列瓊筵。娛賓歌湛露,廣樂奏鈞天。清尊浮綠醑,雅曲韻朱弦。大明君萬國,書文混八埏。金甌保鞏固,神圣厲求賢。”[6]235此為唐太宗的《春日玄武門宴群臣》,原詩“服”作“秋”,“尊”作“樽”,“大明”作“粵余”,“書文混”作“還慚撫”,末兩句作“庶幾保貞固,虛己厲求賢”[9]卷一。唐太宗此詩記敘了宴會上群臣畢集、九夷皆至的盛大場面,盡顯天朝上國的寬容大度。羅懋登將原詩略作改動,尤其是將“粵余”改為“大明”,去除詩中第一人稱的口吻,突出宴席的當(dāng)下時空場域,成為第三人稱視角下客觀的宴會描述,恰到好處地寫出了這一場宴會的盛況,盡顯大明朝的雍容氣度。
《西洋記》中也有少數(shù)描寫出征場景的唐詩,它們用來描寫三寶老爺帶領(lǐng)的大明軍隊,亦能體現(xiàn)其聲勢浩大、所向披靡的氣概。如第十六回寫永樂皇帝為揮師西洋,令兵部招了十萬雄兵,每日在教場分班操演,接著便引用了初唐詩人崔融的《從軍行》:“穹廬雜種亂金方,武將神兵下玉堂。天子旌旗過細柳,匈奴運數(shù)盡枯楊。關(guān)頭落月橫西裔,塞下凝云斷北荒。漠漠邊塵飛眾鳥,昏昏朔氣聚群羊。依稀蜀仗迷新竹,仿佛胡床識故桑。臨海舊來聞驃騎,尋河本自有中郎。坐看戰(zhàn)壁為平土,近侍軍營作破羌?!盵6]204原詩“裔”作“嶺”,“侍”作“待”。雖然《從軍行》出征的對象是西北匈奴等邊疆地區(qū),而《西洋記》出征的對象是西洋各國,因而內(nèi)容上不是十分貼切,但原詩對軍隊強大氣勢及必勝信心的描寫,多少亦能沾溉《西洋記》對大明軍隊的描寫。
羅懋登是在“東事倥傯”的背景下,有感于當(dāng)時中國與日本在朝鮮交戰(zhàn)、倭患日亟的情形而作《西洋記》的,其目的是借敘述鄭和下西洋來“為圣明揄揚萬一”[6]卷首。正因為如此,《西洋記》中不管是描寫早朝的唐詩,還是描寫宴會、出征的唐詩,都有助于揄揚圣明,體現(xiàn)作為天朝上國之大明王朝的非凡氣勢,以及作為華夏民族的民族自豪感。
南宋羅燁在《醉翁談錄·小說開辟》中云:“論才詞有歐、蘇、黃、陳佳句;說古詩是李、杜、韓、柳篇章?!盵16]可見對于說書人而言,李白、杜甫等唐代詩人的名篇是其必備的儲備。
宋元話本小說中也確實有一些唐詩,如《清平山堂話本》之《簡帖和尚》就含有杜羔夫人趙氏所作《聞夫杜羔登第》(“長安此去無多地”),《陳巡檢梅嶺失妻記》含有劉夢得《九日登高》(“世路山河險”),《刎頸鴛鴦會》含有韓偓的《青春》(“眼意心期卒未休”)。不過,《清平山堂話本》共含220 首詩歌,襲舊詩有24 首,其中只有8 首唐詩。
元代的講史平話唐詩數(shù)量多了一些,如《元刊全相平話五種》共173 首詩,襲舊詩30 首,其中有24 首唐詩,唐詩占了襲舊詩的絕大多數(shù)。然而,這24 首唐詩中有20 首是胡曾的詠史詩,其余4 首分別為周曇的《孫臏》、章碣的《焚書坑》、杜甫的《蜀相》、王瀚的《飲馬長城窟行》,前3首也是詠史詩。可見,元代講史平話中的唐詩,基本上是詠史詩。
作為明代第一部章回小說,《三國志通俗演義》含有364 首詩歌,其中17 首唐詩中有15 首是詠史詩。也就是說,《三國志通俗演義》繼承了元代講史平話中的唐詩以詠史詩為主的傳統(tǒng)。與《三國志通俗演義》構(gòu)成明初“雙子星座”的另一部章回小說便是《水滸傳》,其含538 首詩,其中只有7 首唐詩。大概是題材的不同,這7 首唐詩沒有詠史詩,倒以寫景為主(3 首),也包含早朝詩(1 首)、道教詩(1 首)、說理詩(1 首)、敘事詩(1 首)。到了明中后期,章回小說中征引的唐詩情況又有不同。成書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以前的世情小說《金瓶梅詞話》[17],含詩380 首,其中8 首唐詩,按題材分別為寫景詩(2 首)、詠史詩(1 首)、悼古詩(1 首)、詠物詩(1 首)、唱和詩(1 首)、記事詩(1 首),分布比較均勻。作為神魔小說代表作,刊刻于萬歷二十年(1592)的《西游記》中沒有征引唐詩,但刊于其后的神魔小說《封神演義》中有7 首唐詩,其以道教詩為主(4 首),另有2 首早朝詩、1 首詠史詩。
《西洋記》刊刻于萬歷二十五年(1597),含詩歌343 首,其中襲舊詩184 首,唐詩有73 首。如果按這些詩原本所隸屬的題材來統(tǒng)計《西洋記》中的唐詩,會發(fā)現(xiàn)其以寫景詩最多(15 首),寫人詩次之(14 首),贈別詩又次之(13 首);但如果以《西洋記》中運用唐詩的實際情況來看,如前所述,羅懋登基本上將其中的贈別詩全部用來描寫小說中的人物。也就是說,《西洋記》中實際用來寫人的唐詩達27 首,遠超過了寫景的唐詩??梢娞圃娫凇段餮笥洝分校梭w制性功能,主要發(fā)揮的是塑造人物的作用。
唐詩如此密集地進入章回小說,除了在《西洋記》中發(fā)揮了分回的體制功能,以及寫景詠物、塑造人物、描寫場景等作用外,在小說史上也有重要的意義。
首先,《西洋記》大量引入唐詩,尤其是名家名作,可以提高章回小說的文化地位。在古代,小說地位十分卑微?!稘h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一直到清代乾隆時期的《四庫全書總目》,對小說基本上都是持輕視的態(tài)度,而章回小說更是在古代官方目錄學(xué)著作中無一席之地。嘉靖壬午年(1522)修髯子(即張尚德)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引》中說:“于戲!牛溲馬勃,良醫(yī)所珍,孰謂稗官小說,不足為世道重輕哉?”[18]卷首修髯子表面上是在替稗官小說的價值進行辯護,但其將《三國演義》之類的章回小說比喻為“牛溲馬勃”,亦體現(xiàn)了其對歷史演義這一新興的章回小說文體的輕視。明神宗萬歷三十年十二月禁以小說語入奏議[19]16,而被王世貞、皇甫汸等稱揚的文人莫是龍(1537—1587),亦大致在萬歷年間說:“第如鬼物妖魅之說,如今之《燃犀錄》《幽怪錄》等書;野史蕪穢之談,如《水滸傳》《三國演義》等書,焚之可也。”[19]205由此可見,即便到了萬歷年間,章回小說仍是統(tǒng)治者禁毀、正統(tǒng)文人瞧不起的對象。正如黃人在《小說林發(fā)刊詞》中所說:“昔之于小說也,博弈視之,俳優(yōu)視之,甚且鳩毒視之,妖孽視之,言不齒于縉紳,名不列于四部。”[20]而詩歌在古代文學(xué)中具有正統(tǒng)地位,唐詩更是被歷代文人所推崇。章回小說的作者之所以在小說中摻入詩詞,主要是因為“此類文字最能表現(xiàn)其作為文人的‘文學(xué)’才能,而‘文學(xué)’才能恰是當(dāng)時人衡量其作品最為重要的標準”[21]。將語言通俗化,將人物、故事傳奇化,可以贏得普通讀者的認可,但詩詞可更直接表現(xiàn)小說作者的文才,獲得當(dāng)時文人的首肯。正因為如此,號稱江南散人的李大年在為熊大木的《唐書志傳通俗演義》作序時雖不滿于其“有紊亂《通鑒綱目》之非”,但還是稱贊此書中“詩詞檄書頗據(jù)文理,使俗人騷客披之,自亦得諸歡慕”[22]卷首??梢?,在李大年看來,《唐書志傳通俗演義》中的“詩詞檄書”是很有價值的。而清代評點家毛宗崗父子在《三國志演義·凡例》中說,“敘事之中夾帶詩詞,本是文章極妙之處”[23]卷首,可見,在毛氏父子看來,章回小說中詩詞是很有價值的,故“悉取唐宋名人作以實之”[23]卷首,增入唐宋名人的詩詞。李大年肯定《唐書志傳通俗演義》中的“詩詞檄書”,毛氏父子增入唐宋名人詩詞,都有借詩詞來提高章回小說地位的目的。羅懋登在《西洋記》中大量引入唐詩、宋詩乃至當(dāng)朝詩作,自然也有借詩詞提高章回小說地位的考量。
其次,《西洋記》引入大量唐詩,使小說向雅的方向發(fā)展,豐富了小說的審美內(nèi)涵。早期的章回小說,處于世代累積型階段,受說話技藝的影響,其中的詩詞大多是書會才人的作品,通常都淺顯易懂。如容與堂刊本《水滸傳》第二十三回以“但見”領(lǐng)起的一首詩:“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云來?!盵24]707此詩既見于《清平山堂話本》之《洛陽三怪記》,亦見于《金瓶梅詞話》第一回、《西湖二集》卷十一,它們之間可能存在因襲的關(guān)系,但更可能是有一個共同的源頭——說話技藝的現(xiàn)場表演[12]。這首詩描述的是一陣狂風(fēng),其明白如話、通俗易懂?!端疂G傳》中即便是不見于話本小說及其他章回小說中的詩歌,也大多是通俗的詩歌,如《水滸傳》第十回寫李小二夫妻款待此時身為罪囚的林沖,有一首以“有詩為證”領(lǐng)起的詩歌:“才離寂寞神堂路,又守蕭條草料場。李二夫妻能愛客,供茶送酒意偏長?!盵24]307這首詩敷敘林沖因得罪高太尉而被發(fā)配滄州牢城看守天王堂草料場,遇到了曾經(jīng)救過的李小二,并受到他們的款待。該詩與小說情節(jié)緊密相連,應(yīng)是小說編撰者所作。其實,明代前中期章回小說中的詩歌,除了引自史傳、總集、類書、別集等的詩歌外,通俗是它們的本色。即便是用淺近文言寫成的《三國志通俗演義》,其中的原創(chuàng)詩也是以通俗為本色,如卷一“曹操起兵伐董卓”在孫堅去世后有一首贊詩:“誰道江南少將才?明星夜夜照文臺。欲誅董卓安天下,為首長沙太守來?!盵18]71這首詩贊美了孫堅在誅董卓這件事上的功勞,語言淺顯,通俗易懂。放眼《三國志通俗演義》,那些原創(chuàng)的描寫人物的詩歌以及評論重大歷史事件的詩歌基本上都是這種類型。而唐詩,尤其是杜甫、李白等名家的作品,在內(nèi)容上具有風(fēng)骨與興寄,在形式上具有聲律與辭章,整體上具有興象與韻味的特點[25]?!段餮笥洝分杏?3 首唐詩,其中以杜甫的詩最多(9 首),呂巖的詩次之(5 首),李白、楊巨源、李嶠又次之(各4 首)。這些詩歌雖然水平也有高下之分,但大多數(shù)具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含蓄性,給人以回味的空間與無窮的想象。如《西洋記》第三十六回引用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雖然只是節(jié)錄了前半部分,但也具有“瀏漓頓挫”的氣勢節(jié)奏、“豪蕩感激”的感人力量,“篇幅雖然不太長,包容卻相當(dāng)廣大”[26]。這類唐詩的引入,顯然可以“提升小說的抒情效果和審美境界”[27],也可以“使小說敘事之中出現(xiàn)一個更高的、也更抽象的層次”[28],從而豐富了小說的審美內(nèi)涵,使原本通俗的小說變得更加文雅。
再次,《西洋記》引入的大量唐詩,它們與小說內(nèi)容逐漸融合,標志著章回小說體制由早期的韻散分離開始走向韻散融合。明代前中期的章回小說,受說話技藝的影響,其中屬于體制性的韻文通常與小說情節(jié)是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其引用的韻文更是如此,而且它們主要以說理為主。如《水滸傳》第三十回的回首詩:“詩曰:一切諸煩惱,皆從不忍生。見機而耐性,妙悟生光明。佛語戒無論,儒書貴莫爭。好條快活路,只是少人行?!盵24]933這首詩無非是勸人多容忍、有耐性、莫相爭,是一首說理詩。此詩與該回的故事情節(jié)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似乎可以置于任何一回的回首。此詩僅見于大約成書于元末明初的《明心寶鑒》之《戒性篇》,應(yīng)是引自于此書。除了第三十回回首詩,《水滸傳》第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八、四十五、五十三、七十五等八回的回首詩,都是一些勸善懲惡的說理詩,都與小說情節(jié)若即若離,且都是引自相當(dāng)于格言匯編的類書《明心寶鑒》?!督鹌棵吩~話》第十九、二十二、二十六、二十八、三十、四十、四十九、六十二、九十、九十四等十回的回首詩,也是宣揚因果報應(yīng)、勸人行善的說理詩,與小說內(nèi)容也沒什么關(guān)系,而且也都見于《明心寶鑒》。《西游記》第十一、十四回的回首詩,前者見于《勿藥玄詮》(不分卷),后者見于《金剛經(jīng)集注》持經(jīng)功德分第十五、《全宋詩》卷四百八十五,也是勸人修積功德、宣揚佛理的說理詩,與小說情節(jié)的關(guān)系比較疏遠。而《西洋記》中作為體制性韻文的唐詩,它們在回首不僅發(fā)揮著分回的作用,而且在作者有意識的改寫之下,與該回的某個重要人物進行了關(guān)聯(lián),并且與上下文的情節(jié)進行了勾連——盡管這種改寫還不能很好地與情節(jié)完全吻合,但這些韻文與散文敘述畢竟開始部分融合,與《水滸傳》《金瓶梅詞話》《西游記》等體制性韻文與散文敘述相脫離相比,還是向前邁進了一步。明末以后,隨著小說觀念的進步,詩詞韻文在章回小說中一方面數(shù)量大大減少,另一方面與故事情節(jié)聯(lián)系越來越緊密,敘述者詩詞逐漸變?yōu)槿宋镌娫~。不過,章回小說韻散的水乳交融,要到17世紀中葉《紅樓夢》的誕生時才算真正完成。
最后,《西洋記》對唐詩的大量采用,顯示了章回小說中韻文創(chuàng)作的另一種路向,即不是依賴說話技藝與話本小說,而是從唐詩、宋詩乃至明詩中選取主題相似的詩歌來寫人、寫景、詠物、描寫場景,詩歌的來源由民間的說書表演及話本小說轉(zhuǎn)向文人的詩歌總集(如高棅編的《唐詩品匯》)、別集(如李嶠的《雜詠百二十首》),是章回小說文人化的一種表現(xiàn)。作為下層文人的羅懋登,在《西洋記》中大量采用唐詩等現(xiàn)成詩作,一方面是受敘述題材的影響,一方面是受其小說觀念的規(guī)約?!段餮笥洝窋⑹龅氖钱?dāng)朝事件,雖然鄭和下西洋之事有歷史依據(jù),金碧峰、非幻等人也確實存在,但不同于《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封神演義》等世代累積型小說有豐富的話本小說及傳說等資料可資采用,其大部分情節(jié)需要自己去構(gòu)撰。廖可斌先生在考辨主人公金碧峰的本事后指出:“羅懋登可以利用的材料總的來說并不多,他要寫這樣一部八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就不得不主要依賴自己構(gòu)撰情節(jié)。因此,該書在較大程度上屬于作家個人創(chuàng)作,而不同于《西游記》《封神演義》《三國演義》等世代累積型集體創(chuàng)作……《西洋記》乃是現(xiàn)存中國古典長篇小說中確實可信的最早主要由作家個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之一?!盵29]《西洋記》缺乏民間說唱、話本小說等材料的世代累積,故而無法像《水滸傳》《金瓶梅詞話》那樣采納或改寫說話技藝留存下來的體制性韻文;而韻散結(jié)合是章回小說自誕生起就形成的一種體制,也就是說,韻文是古代章回小說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這種前提下,羅懋登也可以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而自撰詩詞。不過,從《西洋記》中對唐詩的采納情況來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羅懋登寧愿征引現(xiàn)成的詩詞,也不愿自己去創(chuàng)作,這大概是因為在作者看來,唐詩代表了詩歌的藝術(shù)巔峰,遠遠超過了自己創(chuàng)作詩歌的水平,故而不管是在回首,還是寫人、寫景、詠物等地方,他都廣泛“拿來”唐詩。不過,這條路最后證明是走不通的。一方面唐詩有其自身的語境,與小說語境畢竟迥然有別,直接引過來,雖然做了部分的改寫,但還是難以彌縫其間的間隙;另一方面,隨著小說觀念的進步,韻文逐步淡出章回小說,即便是存在的少量詩詞,也是與人物命運、故事情節(jié)、主題思想緊密相連的。
綜上所述,作為“最早主要由作家個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之一”,《西洋記》在藝術(shù)上并不成功,但它征引的大量唐詩,卻有一定的價值:一方面,對于《西洋記》而言,這些唐詩擔(dān)負起分回的體制功能、承上啟下的結(jié)構(gòu)功能,以及寫人、寫景、詠物等功能;另一方面,對于章回小說而言,它們具有提高小說地位、豐富小說的審美內(nèi)涵的意義,標志著章回小說的體制由韻散分離走向韻散結(ji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