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仁聰
2013年高中畢業(yè)后我第一次來到織里鎮(zhèn),我的姐夫開著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在湖州汽車站接到我,那時他在湖州做房建裝修。
那是夏天,從涼爽的云貴高原來到悶熱的江南,我在湖州對姐夫說的第一句話是:這鬼地方簡直就是父親的烤煙房。
我在那里住了一個多月,直到得知被北方民族大學錄取后才返回云南的家中。我的高考并不令人滿意,在織里鎮(zhèn)的那段時間每天都被自責和悔恨圍繞??匆娡瑢W們一個個被重點大學錄取,自己遲遲沒有收到消息,內(nèi)心自然十分煎熬。
那時姐姐沒有工作,在租的民房內(nèi)開了一家小店,售賣煙酒和蔬菜。還有兩臺電腦,來上網(wǎng)的人多數(shù)是附近下班的工人,十元上一次,不管多長時間。我每天都在柜臺前坐著讀書,順便幫姐姐看店。
織里鎮(zhèn)的夏天真的很熱,每時每刻都必須吹著空調(diào)或風扇。那時我們用的是風扇,一個臟兮兮的黑色電風扇整天都在我旁邊轉(zhuǎn)著。就算這樣,我仍然感覺汗水在我手里不斷冒出。有一次半夜被熱醒,原來是一只貓碰掉了電風扇的插頭。
悶熱永遠是我對織里鎮(zhèn)的第一印象。悶熱加深了我對夏天的理解,也使我對打工人有了更直接的感觸。
那時我姐夫帶著幾個工人,我常常會去工地上看他們干活。他們光著膀子,嘴里叼著一支煙,手里拿著滾筒刷在墻上滾,直到汗水從頭上流下來模糊了眼睛,他們才會坐在腳手架上休息幾分鐘。這時候,他們會來一根冰棒,或者一瓶冰凍雪碧,喝完雪碧不忘打個長嗝,再繼續(xù)手里的活。
他們也不是每天都要上班,沒有活時,會帶我出去玩耍。第一次游太湖就是我姐夫的外甥帶我去的,那時候他正在一場愛情的余暉中掙扎,每天晚上都痛苦地在他那潮濕的房間抽煙。他的父親也在那里,因身體不好一直沒有上班,我回家的時候,他就跟著我一起回家了。
還有許許多多一起玩耍的伙伴。八年過去了,我早已記不住他們的名字,有些連我姐夫也不記得了。我們一起度過一個短暫的夏天,各自安撫自己的情緒,然后各自消失。
我的很多親戚也在那里打工,包括我伯父家的大哥和二哥,他們?nèi)缃褚策€在那里。這些親戚對我照顧有加,請我吃飯,帶我出去散心。
那時的織里鎮(zhèn)沒有現(xiàn)在繁華,但也比我們的小鎮(zhèn)甚至是比我們的縣城都好很多。我的姐姐和二姐帶我去商場給我買衣服,給我買我喜歡的東西,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飯。正是在他們的關(guān)愛中,我才沒有在高考失利的痛苦中沉淪。
收到錄取通知的時候還是挺開心的,雖然北方民族大學不是全國重點大學,但有個學上,我的內(nèi)心得到了極大的撫慰。那時我就下決心,一定要在大學里瘋狂地學習。我后來常說,正是高考的失利激勵了我,讓我焚膏繼晷地去讀書,大學四年幾乎沒有浪費過時間。
上了大學之后又去了幾次湖州,每次都有不同的體驗,親人們的溫暖始終是沒有改變的。我姐姐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嫁人,對她的了解更多是在她嫁人以后,有相當一部分對她的認識都是在織里鎮(zhèn)發(fā)生的。
許多經(jīng)歷我也不愿意在這里一一敘述,因為很多事情都是重復(fù)的,很多記憶混雜在一起,它們像一個不會爆炸的氣球,會在你的夢境中飛升,把你帶到落日的邊界,渾圓而溫暖。
有一次我離開湖州,是姐姐用電瓶車把我送到車站的。我進站以后,從二樓的候車廳看見她消失在擁擠的車流中。當她的身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概念化,我開始寫詩歌頌她。我在后來的一首詩中回憶這件事情時寫過:那時我就把你當作我的母親。
去年我在溫州的一個詩會結(jié)束后,叫二姐帶著我去看他們。那天雨很大,我穿過大雨茫茫的街道去到他們的工廠。
姐姐坐在服裝廠的釘鈕機前工作,她連站起來和我們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我們在廠里看著她在工作,空調(diào)的風吹開她的頭發(fā),我看見了她,眼花使我看到無數(shù)個她。
等她下班后,姐夫帶我們?nèi)コ燥垼牢移綍r在云南很難吃到海鮮,就點了很多海鮮。我們喝了點啤酒,融入對童年追憶的氛圍之中。
那晚離開湖州時二哥打電話給我,他叫我務(wù)必等著他下班,他要請我宵夜。我和二姐在他發(fā)的定位處等著他,十二點他才下班回到燒烤攤。他帶著妻子和兩個工友一起來。那天喝了很多啤酒,第二天在飛機上我仍然感受到無邊的眩暈。
二哥是個很實在的人,我讀四年級的時候,他讀六年級。在孔壩小學,他屬于優(yōu)等生。從學校到家要走很長的路,要穿過無邊的杉木森林,經(jīng)過幾戶散落在山中的人家,要過一條河,要爬一座山。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他都會給我講他新學的詩歌。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也許我的詩歌啟蒙老師是他,也許是我們一起回家的那條曲折的道路。
那晚二哥點了很多燒烤,最后幾乎還剩一半多。在一次次碰杯中,我們暢談未來的規(guī)劃,他說要買一套房子,和他的媳婦好好生活。
今年他的妻子給他生了一個兩斤多的女兒,早產(chǎn),從生下來那一刻就生活在保溫箱中。他請我給她取名字,我想了很久,和另一個堂弟商量了一下,我們決定用“平安”作為他女兒的名字,因為他說只要平安就好了。
他之前有一個很聰明的兒子,在車禍中喪生了。我在《無邊森林》中寫到過夭折侄子那小小的墳?zāi)埂?/p>
那天我又去了一次織里鎮(zhèn),這次是受朋友邀請,去蕭山區(qū)參加一個采風活動,采風活動結(jié)束后,二姐和她的男朋友接我去織里鎮(zhèn)。
這次同樣下著雨,姐夫在送貨,姐姐在巷口等著我們。
經(jīng)過多年的打工煎熬之后,今年他們決定自己創(chuàng)業(yè)。前段時間他們投資了一大筆錢,租了一間印花廠房,開始給自己打工。
我首先見到的是他們的宿舍,一棟五層的小樓,樣子很老式,在織里鎮(zhèn)這種房子所剩已不多。姐夫的兩個印花技師吃完飯后坐在高低床的下層抽煙,盡管下雨,他們都光著背。姐姐給了他們一個西瓜,他們就去上班了。
那宿舍雜亂無章,主要是房東或前任租客留下的一些物品,這些物品他們想扔又舍不得扔。姐姐說,鄰居告訴她,因為房東漲了一百塊錢的租金,所以前任租客搬走了。
姐姐給我看她新裝的空調(diào),新買的席夢思床墊,這一次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更多幸福的光。
我們先吃晚飯,姐夫說等他下班請我們宵夜,吃火鍋。在吃晚飯的過程中,我和二姐的男朋友喝了一瓶白酒。酒過三巡,我和他談起我的二姐,說她排行老二,從小就被父母忽視,因此她的性格很要強,需要多包容她。
其實二姐是一個令我敬佩的人,學歷只是初中,但她賺錢非常認真,也非常有頭腦,現(xiàn)在在杭州繁華地段有了自己的店鋪,也算小有成就吧。
吃完晚飯后回到酒店,醉醺醺地站在門口,準備關(guān)門洗漱時突然遇到一群方言和我一模一樣的人,他們在討論湖州是一個多么發(fā)達的地方。在異鄉(xiāng)聽到別人說自己的鄉(xiāng)音當然是激動的,我趁著酒性和他們攀談起來。一個中年男子極其興奮,我還沒開口,他就主動介紹他們從鎮(zhèn)雄來,來這里是參加他女兒的婚禮。他接著又說,我姑娘好福氣啊,從我們老家那種山窩窩嫁到浙江這種富貴的地方。他顯得很得意,拿出一百元一包的大重九香煙發(fā)給我,問我做什么工作,我說我在湖州打工,做印花,他說年輕人不容易啊,眼神中仿佛帶著對我的憐憫。
隨后他的女兒到了,挺著大肚子,顯然是奉子成婚。她的男人一股流氓氣息,打著耳洞,有紅色的文身。姑娘很生氣地對爸爸說,爸爸啊,說過多少次不要在這里抽煙,燙壞了人家的地毯和床單要賠錢的,你以為哪里都跟牛場一樣啊,還有不要亂是個人都和他說話。我聽后自覺無趣,便去找我姐姐們吃夜宵了。后來給學生講巴爾扎克,我隱隱有種感覺,那位中年男子,也許會成為巴爾扎克筆下的高老頭。想到此,便覺得許多事情我們無助而悲傷。
他們并不會體會到我所說的無助而悲傷,他們感受到的應(yīng)該是幸福,我只不過是站在我的世界觀里去揣測他們的處境。
吃夜宵的時候喝了很多啤酒,越喝反而越清醒了。倒是姐夫的兩個技師,號稱可以不停喝到天亮,但很快就喝多了,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他們的故事和別的打工人的故事并無不同,都是上有老下有小,都來自廣西或江西,都是貴州山村或云南江邊的窮苦百姓。都有過親人離世的悲傷。
在這之前,我看見他們在姐夫的廠里上班,他們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在布片上印花。廠房一大股有機化學原料的味道,仿佛卓別林電影中的場景。
我們在雨中分別,我回酒店,他們坐上姐夫的車回宿舍。
但愿我的悲天憫人是多余的,但愿他們過得都比我快樂,其實他們也應(yīng)該過得比我快樂。
織里鎮(zhèn)無疑會成為我一生中重要的記憶點,那里的二十多萬人口中,有一半都是我的鄉(xiāng)親。他們和當?shù)厝艘黄鸾M成了一個混血的城鎮(zhèn),帶著不同的命運,在每個工廠和每間潮濕的宿舍間穿梭。
這里面就有我的姐夫、我的姐姐、我的大哥、我的二哥、我的嫂子、我的過年時在故鄉(xiāng)才能見到的朋友……
我又一次離開織里鎮(zhèn)。下一次回去,那里會不會多出幾棟我大哥裝修出來的高樓?會不會多幾條我不曾走過的街道?會有多少親友又去了那里呢?
我不知道,也無法統(tǒng)計。如果我去了解他們,我就會在那里找到全世界古往今來所有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寫過的所有人物。
在我有限的睡眠中,我經(jīng)歷了漫長的夢。
做夢是我生活的習慣,它在黑暗中開啟我生命的另一個世界。我仿佛由兩個我組成,一個我在青天白日下穿過密集的人群去上班,一個我在幽暗回環(huán)的巷子中去尋找虛無縹緲的童年和故鄉(xiāng)。
這使我感激夢境,它使我的生命被延長,使我的生活更加豐富,它使我在夜晚回到我出生長大的地方,去撫慰那些在我們搬走后孤懸在崖壁上的檫木和蘭草,使我見到我那些年紀輕輕就去了另一個世界的朋友。我們在夢中彼此道賀,祝福對方身體健康。
我在這里簡述我最近的兩個夢境,以此來說明夢境對我的重要意義。
第一個夢是尤為離奇的。我還是在我的故鄉(xiāng),就是我出生的那個只有幾戶人家的村莊。但是我的村莊已經(jīng)完全不是現(xiàn)實中的樣子了,那些用木頭建造的房屋均已經(jīng)腐朽倒塌。在那些梁木和壁板以及瓦礫組成的廢墟中,我看見了野草叢生。我問父親,為何短短的幾年間,這里就成了這般光景?
我的父親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帶著我經(jīng)過盤旋的山路去到我們的祖墳地。這些山路也已不是原來的樣子,原本是普通的土路,現(xiàn)在修滿臺階,一級一級,仿佛這是我們幻想中的天梯。當我們到達山頂,遠遠地看見我的祖父和曾祖父的墓碑,那些墓碑反而變得嶄新,就像是昨天傍晚我們剛剛把墓碑立起來。我走到曾祖父的墓前,發(fā)現(xiàn)墓碑是新的,但墓碑上的字跡卻模糊不清。有一塊墓碑上記載了曾祖父的生平,有一行尚未脫落的字顯示他曾經(jīng)帶領(lǐng)他的兄弟建立起了我們的村莊,并且預(yù)示在我們搬走后那里立馬會變成廢墟,恢復(fù)到他們還沒有搬來這里時的樣子。
我想這是父親給我的答案,我的先祖?zhèn)兿胱屵@里的痕跡完全消失。我失望地離開墓地,父親緊跟在我的身后,不久后他就不見了。我來到一片幽暗的森林中,四周全是杉木。在我的故鄉(xiāng),杉木作為棺木顯得尤為重要。這些巨大的杉木在我迷惑的瞬間變成了一副副已經(jīng)朽壞的棺材,仿佛大水沖垮了墓地,把先祖?zhèn)兊墓撞娜繘_到森林中。更令我疑惑的是,我在一副棺材中發(fā)現(xiàn)了我自己。
這就是我的歸宿,盡管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遠離家鄉(xiāng),在別的省份謀求生活,但無論我經(jīng)歷怎樣的改造,始終無法走出祖輩安排給我的命運。
我不知道這應(yīng)該高興還是悲傷。這個夢境使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都在思考,我是否應(yīng)該回到故鄉(xiāng)去工作,繼承祖輩們的生活習慣和規(guī)律。
另一個夢境發(fā)生在一條古老的巷子中,我遇見了那位在去年春天死去的朋友。當然我在夢中已經(jīng)忘記他已死去多日。我仍然如同往常一樣和他討論到底哪個城市更適合我們?nèi)グl(fā)展。我們反復(fù)走在同一條街道,我對這條街道感到無比陌生。日暮時分,他說他要回到他的住所。我說我送他一程。他回答說我去不了他居住的地方。
他告訴我他在春天已經(jīng)死去,他現(xiàn)在住在山中的一座上個世紀就已經(jīng)坍塌的廢屋里,他獨自在那里生活,感到很快樂。
他指給我看他遇難的地方,那是一個公交站牌。他說那天早上他正常騎著自行車去上班,準備拐彎的時候碰上了一輛快速行駛的電動車。當他從血泊中站起來,發(fā)現(xiàn)頭破了一個大洞,血流不止。他給我看他的頭部,的確有一個深陷的凹槽,但頭發(fā)已經(jīng)長起來了。
他讓我摸他的頭,我感到無與倫比的順滑,這種順滑讓人忘記煩惱。我本想請他給我描述死后的場景,因為以前我都是聽活著的人說,但他說總有一天我會自己知道的。隨后他登上一輛公交車,坐在窗邊和我揮手告別。
至于這個夢境預(yù)示著什么,我至今依然沒有答案,也許僅僅是我在將要忘記他的時候,夢境給我傳達對他的懷念。
這是我最近兩個最離奇的夢。至于其他的夢,無非是一些長途旅行,困境,虛無,最終都抵達了自己的家鄉(xiāng)。
我接下來要說的是我父親的夢,我認為我們相似的夢讓我不斷地靠近他,最終徹底變成他。
父親的許多大事的結(jié)局提前都被夢境預(yù)測過。
在和母親結(jié)婚以前,祖父曾委托人帶他提了幾次親,但均未成功。眼看他年紀越來越大,他和祖父母都十分焦急。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他走在小鎮(zhèn)街道,擠在人群中。那時小鎮(zhèn)上全都是茅草房,一位胡子都白了的老頭從一間低矮的茅草房出來,建議他去某某處提親。根據(jù)父親回憶,那位白胡子老頭把建議他提親對象的父親姓名、職業(yè),她在家中的排行全都告訴了父親。
父親醒來覺得很驚訝,他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么一個人。他去問祖父,祖父剛好是那位白胡子老頭建議的提親對象的父親的朋友。祖父說,那位白胡子老人應(yīng)該是我父親的曾祖父,因為父親描述了他的外貌。祖父說,在他的印象中他的祖父就是這個樣子的。
那位提親對象后來成了我的母親。
我曾經(jīng)認為那是父親為了把他的婚姻講得浪漫,故意編造出來的故事。
父親不容置疑的語氣和他之后的無數(shù)次夢境讓我越來越相信他。
我曾懷疑父親通靈,或者是一個可以預(yù)測未來的巫師或哲學家,只是他不愿意透露身份,所以一直用夢境來偽裝。
最近我的兩個令我驚訝的夢使我理解了他。雖然我的夢境遠不如他的神秘,我僅僅是夢見我的宿舍停電了,醒來真的停電了;我僅僅是夢見一個幾年不聯(lián)系的朋友開口向我借錢,醒來他真的給我打電話借錢。
就是這兩個夢境讓我找到了我和父親的相似之處。以前我從不認為我像父親,在我的童年,我就覺得他已經(jīng)是一個老頭子了,盡管當時他只有三十來歲。
可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開始變得像我的父親,性格和命運都像。
馬爾克斯有句話的大意是說:一個男人發(fā)現(xiàn)他在衰老,是因為他開始發(fā)現(xiàn)他像他的父親。
那么,我已經(jīng)開始衰老了嗎?可是我還不到二十八歲啊。
也許一個男人一生的使命就是通向他的父親,他的一生都在通向父親的途中,直到抵達父親臨終的那個點,那么他就完成了他自己也是他父親的一生,并替父親繼續(xù)活著。
盡管我不愿意承認我在衰老,但無論是我逢睡必夢的特性,還是夢開始具有的預(yù)測性,還是我的怯懦和勇敢,其實都來自我的父親。
這樣時間的往復(fù)循環(huán)也就是可能的了,人類看似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財富和產(chǎn)品,高樓和車流,但他們其實沒有發(fā)明創(chuàng)造任何一樣東西。他們只不過是被關(guān)在一間巨大的迷宮中,因為不斷自我復(fù)制,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邊界,就以為我們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這一切。
那么我接受我變得像我的父親,我接受我從二十八歲前兩個月開始的衰老,我接受我只不過是在通往父親的途中不斷起床和入睡。
我接受我們不過是循環(huán)軌道上的一些列車或過山車,父親是前面一節(jié),祖父是更前面一節(jié),我還沒有兒子,所以我的后面是長滿麥子和大樹的平原。
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日益惡化,最親近的家人也不斷嘲笑我,他們正等著看我的笑話。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每日醉酒,形象逐漸由一個優(yōu)秀的讀書人轉(zhuǎn)變成一個混蛋酒鬼。
那夜大醉,怎么回的家我都忘記了。母親在祖母家照顧病中的祖母,聽聞我酒醉后趕緊回到家里,用最惡毒的話咒罵了我一頓,并表示不希望我繼續(xù)做她的兒子。這些話是父親告訴我的,父親已經(jīng)不對我抱任何希望了,他不再勸我戒酒,也不再管我的婚姻與工作。
他說完話后就出門了,他要繼續(xù)去幫別人干活,這兩年他在家打零工,衣著破舊,嘴里時常含著一根煙頭,頭發(fā)花白蓬亂,像梵高,也像個苦行僧。
我和母親之間存在著很大的誤會,她認為我不愛她。昨天她來到我的煙酒店坐了一會兒,她來的目的是和我討論我的婚事。我和她意見相左,她就認為我很討厭她。
醉酒事件更是加深了我們之間的誤會。
雖然我是她的兒子,但我認為母親根本不了解我,也不愿坐下來傾聽我內(nèi)心的聲音。我愛的并不是喝酒,我愛的是酒醉后那種以自我為中心的感覺。酒醉后我能獲得絕對自由,我能看見自己的靈魂溢出身體,在每一處能想到的地方蕩漾。我會忘記失敗的感情和漂泊的身體,我會獲得上天的視角俯視這坍塌的人間。
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在舞臺上找到自己的角色,并扮演好它。很多人不知道,他們活在別人設(shè)置的規(guī)則之中,社會認為錢越多越好,于是他們?yōu)榱藪赍X不擇手段,父子反目,兄弟鬩墻,于是他們失去自己,成為高樓身體中的一塊磚,江河中的一滴水。
我并不為他們感到悲哀,社會的目的就在于此。在他們的眼中我也是一塊磚,一滴水。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是渺小的,也都是偉大的,因為每個人都僅僅是為了自己生存,每個人都回到了自身之中,我們愉快而悲傷地成為漂流在大海上的冰塊,活在水的環(huán)繞中,又獨立出來。
我熱愛詩歌,所以我讀博爾赫斯。他們?yōu)榱松?,將磚頭搬上卡車,建造房子,成為下班后灰頭土臉地在燒烤攤坐下來的一位。他們沒聽說過博爾赫斯,但不代表貧乏,我也不懂如何搬磚有更高的效率。他們是大鵬,擁有大海,我是燕雀,我在小樹間飛翔,萬物各得其所。
醉酒不是一件好事,但的確是我自己的選擇,這總比那些想喝酒卻在別人的管束中壓制自己痛苦的人好過百倍。
醉酒會給我?guī)砗脡?。昨夜我就做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夢。
我們在一間接近廢棄的鐵皮房里飲酒,這房子又像是文學院的辦公室,堆滿書籍和一些舊手稿。這時候院長夫婦推門進來,我是先看到院長妻子的,我很好奇,因為她得了大病,正在西南某大城市治療。她進來時,我覺得她容光煥發(fā),臉色像健康的嬰兒。
院長夫婦沉默著,好像他們有很多難言之隱。氛圍很尷尬,我就出去了,出門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昆明,這個我生活了一年并留下很多美好回憶的城市。我站在天橋上,身后是云南理工大學,現(xiàn)實中并沒有這座學校,但在夢里我確定無疑。我還想起曾在這所大學的圖書館借書。
天空飄起了雪花,我沒有感到寒冷。我對雪有一種近乎癡迷的熱愛,雪能讓我飛升,也能給我?guī)斫^對的安全感。
我在夢中非常想擁有一臺相機,沒有相機我只能用手機拍照。我拍到寒風中一位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我決定請他喝酒。我們在一家米線館坐下來,四目相對時,我看見他擁有父親的臉,是時候和他敞開心扉了。
這位老人或我的父親,和我談?wù)撛娙藨?yīng)該怎樣生活。他說:“于堅大師曾經(jīng)說過,像上帝一樣思考,像市民一樣生活。于堅大師的意思是我們應(yīng)該活在群眾中,不要讓人看出你是一位詩人。你應(yīng)當去菜市場買菜,和農(nóng)夫討價還價,應(yīng)該去工作,擠地鐵,為了省錢倒無數(shù)次公交車去到二手家具交易市場,買回一張書桌,然后坐在書桌前讀王維。詩人不應(yīng)該特立獨行,他只有活成一個普通人,他才能夠?qū)懗鋈说脑姟!?/p>
我不同意他的觀點。我說:“如果你的思想飄向天空,而你依然做著一些和自己靈魂相悖的事情,這不叫知行合一??!當然詩人也不能特立獨行,但他需要變得有趣,不能像普通人一樣端莊。比如此時我們喝酒,醉了我就去天橋上唱歌,我就去雪地里當一回阮籍。平時我們應(yīng)該熱愛萬物,起床時我們熱愛鞋子、牙刷和臉盆。我們看著陽光緩緩移過有格子的地板,我們在山頂看見落日,上天允許我們哭,我們就要哭。沒有個性怎么能得到獨特的心靈去觀照轉(zhuǎn)瞬即逝的世界呢?”
我覺得詩人必須自戀到聽不進別人的意見,這是他的堅持,如果他處處向別人學習,那么他可能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而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當然我們不能奔著這個目的去寫詩。寫詩的目的在于完成自己的某種有代表性的時刻,從而寫出這個時代公開的信息和個人的秘密,讓語言推陳出新,讓讀者更接近他自己。
我們寫詩要朝著死亡的方向奔赴,我們知道那一天很快就會來,所以我們有緊迫感,怕到死亡那天,因為自己的世界沒有建立起來而墮入死亡的空虛中。
那么寫詩和喝酒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其實酒醉的狀態(tài)就是一種高級詩歌的狀態(tài),每次酒醉醒來,我的思維都極其活躍,會感到世界不真實,或者仿佛第一眼看到這個世界,從而對那些看慣了的風景和事物生出新的情感。
只有喝醉了,我才覺得我更像是一個詩人。
詩人不是一種職業(yè),它是一種認同。就像我是教師,同時我又可以是詩人。可是詩人這個詞語一定要慎用,你用了,就要對它負責。詩人是返鄉(xiāng)的人,是擁抱世界的人,是開放的人,是閉塞的人。他必須不遺余力地去理解人,理解現(xiàn)象,他必須對它的語言負責??鬃又v的“仁”,我越來越覺得是盡職的意思。父親做好一個父親該做的事,那么他就是仁的,皇帝當好皇帝,他也是仁君,詩人把寫詩當成是建立,而不當成是生意或出名的方式,那么他也是仁的詩人??鬃硬⒉惶搨?,他只是不遺余力地教我們?nèi)绾稳ド?,如何去寫詩?/p>
詩人是一種狀態(tài),有些不寫詩的人同樣是詩人。比如我的父親,他每天步行到森林中干活,然后又步行回來,他伐竹,在溪邊飲水,在林中休息。他不評價別人,他像一位隱者,縱情山林。他拒絕現(xiàn)代交通工具,不玩微信更不刷抖音。他是一位詩人而不自知。
話再回到母親的身上吧!她現(xiàn)在恨透了我,也許她對詩人的理解要變得和其他人一樣了,詩人即精神病患者,詩人即酒徒,詩人即窮鬼。
我不恨她,我知道她非常愛我,我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怕我出事??!
接下來的時間,我要讓她重新建立對我的信任,我要把心里話告訴她,讓她開始理解我,當然也要控制飲酒的頻率。熱愛世界不能到了瘋狂的地步,必須保持一定的理性,才能看到世界更真實的一面。
詩人飲酒是中國的傳統(tǒng),陶淵明喝酒,李白喝酒,端莊儒雅的杜甫先生也有“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這樣的名句。王維也是一位飲者,真的啊,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外國垮掉的一代詩人是好酒的。布考斯基嗜酒如命,海明威和普希金都愛酒。
酒的確能打開身體,放出靈魂。我不相信滴酒不沾的詩人能寫出偉大的作品!這是我的偏見,我知錯不改,請寬恕我!
失業(yè)后我始終不好意思回鄉(xiāng)下老家,一直在省城的出租房住著,有時候出去打點零工,有時收點稿費,有時幫房東的孩子輔導(dǎo)英語賺點錢,這些錢加起來竟也勉強能讓我在這個大城市吃飽。
我在這個城市有個朋友,我們是初中同學,他在一家五星級飯店當傳菜員,每月收入五千多。我經(jīng)常去找他,為的是能蹭點好吃的,多數(shù)時候我都能如愿以償。比如一場婚禮以后,我會和他一起打包一些客人吃剩下的大菜,帶到我的出租屋一起享用。我們還會喝酒,大談什么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當然更多的時候我們會談女人,談他的同事,說這個女人如何漂亮,那女人多么性感。不過我從來沒有主動接觸過他的那些漂亮的同事。
我們就是兩個窮人,當然我比他更窮。但有時候我會安慰自己說,我是一個年輕有為的作家,物質(zhì)生活貧困,但精神富足。即使精神再富有,我依然不敢向喜歡的女人表白,那種自卑真的很折磨人。
這一次我去找老同學,也是為了能蹭點吃的,因為他告訴我這里將舉行一場前所未有的婚禮,男方家很有錢,宴席上的許多菜我一輩子都沒見過。
我去的時候婚禮正在進行,人很多,我在門口看到大廳里新郎和新娘在人群中來回敬酒。因為離得很遠,我沒有看清新娘和新郎的長相,但能判斷出新郎年紀很大,至少有五十歲了。
宴席遲遲不結(jié)束,我只能在大廳外的沙發(fā)上等他們結(jié)束,同學一直在忙,無暇搭理我。有一瞬間我感覺我真的很像一條狗,等著主人啃完肉將骨頭順手一扔,好跑上去叼著骨頭躲到一個角落享用。一個有志向的作家竟會淪落至此。
天黑以后宴席依然沒有結(jié)束,我給老同學發(fā)消息說,我先回去,等宴席一結(jié)束他就給我打電話,我再回來。
我一個人在天黑后的省城游蕩,那些房子很漂亮,燈火也很明亮,但沒有一間是屬于我的??晌沂冀K相信,有一天我會在這里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在這里扎根,可以自豪地稱自己是省城的人!
想到此我突然變得自信了,竟然走進一家酒吧,點了幾瓶啤酒一個人喝起來。
有很多人在臺上跳舞,燈光聚集在他們身上。我也去跳舞,感到非常開心。
直到天亮同學才打電話給我,他說大多數(shù)人都走了,只剩下幾個酒鬼趴在飯桌上睡覺。
那時我剛剛在出租屋睡下,還沒有睡著,我給老同學說這次就算了,下次再說吧。老同學說還有很多沒動過的龍蝦鮑魚,叫我趕緊過去。
我很喜歡吃海鮮,所以就勸服自己起了床。
那是國慶節(jié)之后了,當我走出地鐵站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的植物開始變黃,矢車菊在路邊開放。這座城市很美,這個季節(jié),許多人都來這里旅游。
我去到酒店看見老同學和他的同事們在忙著打包,有一個人說,這場婚禮七十多桌菜,人人有份。我是這里的老面孔了,所以我一到宴會廳,就有人開玩笑說,作家,你又來了!趕緊吧,今天的剩菜一定會讓你大飽口福!
我沒有感覺受到侮辱,因為他平時就是這樣和我開玩笑的。
菜的確很豐富,正如老同學所說,很多我都沒有見過。我們打包了三大袋子,約好今天晚上去我那里聚餐,不醉不歸。
當我準備離開酒店的時候,突然在大廳橫幅上看見新郎和新娘的名字,新郎叫劉耀華(我當時覺得這個名字好老土),新娘叫鐘靜。這勾起了我的許多回憶。我的前女友就叫鐘靜,我們是大二開始談戀愛的,大四的某天她突然對我說,我們相隔太遙遠了,必須分手,這對兩人都是最好的選擇。我很痛苦,但還是接受了現(xiàn)實。
這個新娘當然不會是她,天下同名的人太多太多了。況且,據(jù)我所知,畢業(yè)后我的前女友就回到了她的湖南老家。
我還是很好奇,忍不住問了老同學這位新娘的情況。老同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更能使一個二十六歲的黃瓜大閨女(老同學是故意把黃花說成黃瓜的)嫁給一個五十八歲的老頭兒。這位姑娘從湖南遠嫁到我們這里,也是貪圖老頭的錢財?!?/p>
“湖南?真的嗎?你怎么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新郎和新娘的信息我都有呢!”
此時我依然不認為這位新娘就是我的前女友,湖南叫鐘靜的也很多啊。按說今年我的前女友應(yīng)該二十八歲才對。
可我還是忍不住要同學給我看看照片。他說:“大廳里就有,你怎么沒有看見呢?”
我返回大廳,在西面墻壁看見一張巨大的婚紗照,我很奇怪之前怎么一直沒看到。
新娘真的是我前女友。突然之間我感覺萬念俱灰。
我回到老同學的身邊,很落寞,但老同學沒有看出來。打趣地對我說:“新娘子漂亮吧?大作家,如果你要用文學贊美她,你會怎么寫?”
我故作鎮(zhèn)定地說:“啊!那東方,新娘鐘靜就是太陽!真是沉魚落雁鳥驚喧,羞花閉月花愁顫!”
老同學說:“真是大文豪??!”
其實我只是借用莎士比亞和湯顯祖的兩句話。我追鐘靜的時候,也給她說過這樣的話!
沒有人看出我當時的憂傷。我對同學說:“這些剩菜我不要了,以后我要成為一個有傲骨的作家,就連孔乙己喝酒都要記賬,我憑什么受這嗟來之食呢?”
老同學說:“你咋啦!怎么突然高尚起來了?真把自己當大作家啦?”
我沒有說話,把剩菜放在地上就跑出酒店,鉆進早晨的地鐵站。
我同學以為他的話得罪了我,打電話給我說:“我和你開玩笑呢!你是我最佩服的人,你是真正的作家,真正的作家不應(yīng)該這么小氣,快回來帶上大餐吧!晚上我們還要把酒言歡呢!”
我說:“不了,兄弟,其實剛才我太激動,我沒告訴你,我找到了新的工作,北方的一家大雜志邀請我去當編輯呢!我今天就要出發(fā)了!”
說完我就掛了電話,我怕他祝福我,我怕他替我感到高興,因為我說的是謊話!
我真的離開省城了,我怕突然有一天在某個商場和鐘靜重逢。
我上了傍晚的火車,目的地是北京。
我不知道我去北京能干什么,北京的確有幾個曾為我發(fā)表過作品的編輯,我把他們當朋友??晌蚁耄胰チ艘膊荒苈?lián)系他們?;疖嚿先撕芏?,大都是國慶假期結(jié)束后返程的大學生。在火車上我看見了這座南方城市的秋天,很美。
鱗次櫛比的高樓在黃昏中熠熠生輝。
我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才能再看到這種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