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義》中,元始天尊曾命南極仙翁賜予姜子牙一條“打神鞭”,凡封神榜上有名者皆可打之,而姜子牙也借此利器一路輔助周武王姬發(fā)伐紂滅商,成就了千秋偉業(yè)?!斗馍裱萘x》中的怪力亂神本為虛構,鞭笞三山五岳、四海八荒眾神的“打神鞭”自然更是“又向荒唐演大荒”式的文學創(chuàng)作。然而在中國法制史中,有一樣現(xiàn)實存在的器物的確有著“打神鞭”一般的威力——號稱能“上斬昏君,下斬佞臣”的尚方寶劍。
尚方寶劍一直是古往今來小說、戲曲、影視作品中傳奇般的存在。如果說“擊鼓鳴冤”只是為了讓冤情直達天聽,那尚方寶劍本身就代表著皇權,持此劍者可以行先斬后奏之事,很多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也是借助尚方寶劍除暴安良,沉冤得雪。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敘事中,尚方寶劍成為傳統(tǒng)社會對抗森嚴等級的最后武器,尚方寶劍的持有者也成為幫助無辜百姓實現(xiàn)公平正義的超級英雄。
早在元朝關漢卿的雜劇《望江亭》第三折中,便出現(xiàn)了楊衙內向皇帝請賜“勢劍金牌”以斬白士中首級的情節(jié)。此處“勢劍”即尚方寶劍在戲曲中的代稱,而在《望江亭》的京劇唱詞中,也的確將“勢劍”改成了“尚方寶劍”,并且借劇中人之口明確其“先斬后奏”的權力。無辜主人公為奸人所害,最后借尚方寶劍申冤的橋段廣泛存在于傳統(tǒng)公案小說中,并影響著后世的影視劇創(chuàng)作。如1994年周星馳主演的電影《九品芝麻官之白面包青天》和2000年出品的電視劇《尚方寶劍》。
尚方寶劍名聲雖大,細想之下卻經(jīng)不起推敲:尚方寶劍之所以為人們所忌憚是因為它由皇帝親賜,能“先斬后奏”“下斬佞臣”,但怎么可能“上斬昏君”?試問又有哪個皇帝能承認自己是昏君,并賦予別人斬殺自己的權力呢?與此相對應,戲曲、小說中關于宋朝八賢王所持凹面金锏的傳說就相對合理地解釋了其由來:宋太祖趙匡胤將帝位傳給其弟宋太宗趙光義,同時賜予其子趙德芳(亦有作品稱“趙德昭”)凹面金锏(亦有作品稱為趙光義賜),可以“上打昏君,下打讒臣”。山東梆子戲《回龍傳》就有這樣一根極富儀式感的金锏:锏上一龍三鳳一百單八孔,殺一個皇上摘一個龍,滅一個娘娘去一個鳳,斬一個奸臣填一個孔。趙光義繼位大統(tǒng)像一樁疑案,后世民間出現(xiàn)“八賢王”的傳說有其歷史基礎。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凹面金锏在歷史上不可能出現(xiàn),但相比于尚方寶劍“上斬昏君”的設定,顯然更能邏輯自洽。
那么,歷史上的尚方寶劍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到底是什么樣子?所謂的“上斬昏君,下斬佞臣”和“先斬后奏”,有幾分真幾分假?如果尚方寶劍本不特別,那為何會在林林總總的文學作品中成為君權與正義的化身呢?
“尚方寶劍”中的“寶”本為修飾詞,所以尚方寶劍其實是尚方劍。解析尚方劍的由來,首先要從“尚方”二字開始。
尚方事實上是官職名,為少府的屬官之一。少府創(chuàng)制于秦,漢朝時與太常、光祿、鴻臚等同列為九卿。《漢書·百官公卿表》中言“少府,秦官,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共養(yǎng)”,此處的“共養(yǎng)”如唐代史學家顏師古所言“少府以養(yǎng)天子也”,當特指供養(yǎng)皇帝,故少府的職司主要是征課山海池澤之稅,并負責皇帝的衣食起居、游獵玩好等需求的供給。少府職能廣泛,尚方作為少府的屬官專門負責制作“御刀劍諸好器物”,蔡倫便曾兼任尚方令,并負責制作皇室用劍及各類器械,因制作精良為后世沿襲。
所謂“尚方劍”,便是由尚方督造之劍;因其御用,又有“御劍”之名。推而廣之,皇帝所賜之劍,無論是為賞還是為罰,均可以視為尚方劍或御劍。御用之物,除皇帝外自然不能擅用,西漢名臣韓延壽被治罪時,其中一項重要罪名便是“鑄作刀劍鉤鐔,放效尚方事”,可見尚方劍天然與皇權掛鉤,他人擅用就是“上僭不道”。
尚方劍雖由皇室專用,但在其鑄造之初并無專殺的權力,真正將尚方劍與“上斬昏君,下斬佞臣”的文化含義相連,是源于《漢書·朱云傳》中所載的朱云彈劾張禹一案:“(朱)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臣愿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以厲其余?!蠁枺骸l也?’對曰:‘安昌侯張禹?!洗笈?,曰:‘小臣居下訕上,廷辱師傅,罪死不赦?!穼⒃葡?,云攀殿檻,檻折?!?/p>
張禹是當朝丞相,亦是漢成帝劉驁的老師。朱云當庭彈劾張禹禍國,并向皇帝請賜尚方斬馬劍以誅殺之,引得皇帝震怒,之后朱云據(jù)理力爭,緊抱殿前欄桿以至于欄桿折斷。朱云雖然險些喪命,但由此產(chǎn)生“朱云折檻”這一典故,成為萬世諍臣的楷模。
此處朱云所請的尚方斬馬劍正是尚方劍。至于為何中間有“斬馬”二字,是因秦漢一向有以牛馬試劍鋒之利的傳統(tǒng)。朱云以尚方劍為喻,在這一語境下御用的尚方劍帶有兩層含義:至高皇權與公平正義。以“尚方”喻皇帝權威再自然不過,但尚方器械眾多,為何獨以“劍”為喻,而非刀槍斧鉞等物?這就不得不考察劍本身的文化內涵。
劍,最遲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成為等級的標志?!吨芏Y·冬官考工記》記載:“身長五其莖長,重九鋝,謂之上制,上士服之;身長四其莖長,重七鋝,謂之中制,中士服之;身長三其莖長,重五鋝,謂之下制,下士服之?!笨梢姶呵飼r期,通過不同形制的佩劍大致就能區(qū)分出上、中、下士的區(qū)別?!妒酚浾x》中有“春秋官吏各得帶劍”的記載,《史記》中也記載秦國“簡公六年,令吏初帶劍”“簡公七年,百姓初帶劍”。由此可以推出春秋時期佩劍為官吏特權,直到后來才因時代更易而拓展至百姓,劍與身份的關聯(lián)不言而喻。
秦朝統(tǒng)一后推行“銷鋒鏑”政策,盡收天下之兵器鑄成了十二金人,佩劍再次成為官吏特權。漢高祖劉邦以三尺劍取天下,遂舍棄三代的佩玉,沿襲秦朝佩劍并有所發(fā)展,以至于孕育出“劍履上殿”制度。
依秦漢之制,“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劉邦建國后論功封賞以蕭何第一,故賜予蕭何“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之禮。在一眾手無寸鐵的臣僚中唯蕭何可以佩劍,此等尊榮可想而知。兩漢及之后的三國時期能得“劍履上殿”殊榮者寥寥,如粱冀、董卓、曹操、曹真、曹爽、司馬師及諸葛恪等人,均稱得上位極人臣。
劍自古與身份相關,在漢朝又經(jīng)過了“劍履上殿”制度的加權,其指代意義自然非常明顯。與此同時,兩漢出于重威、懷柔的考慮亦有賜劍之舉,如針對內臣賜予鄧馮石、應奉駁犀具劍和駁犀方具劍;針對外藩賜予廣陵王劉胥、匈奴單于寶劍和玉具劍。在戰(zhàn)爭時期,君主甚至會賜劍于領軍大將,如劉秀曾賜彭寵以“服劍”,賜馮異以“七尺具劍”;更有甚者如衛(wèi)綰有“先帝賜臣劍凡六”。可見漢朝賜劍之風不可謂不盛行。雖然此處僅僅代表了君王的恩寵而與專殺權無關,但也足以看出朱云以劍為喻的制度背景。
不過,劍與身份、君恩的勾連只能解釋尚方劍的至高皇權之意,關于公平正義,劍還有另外一條文化脈絡——劍自先秦始,便沾染上了濃厚的俠義色彩。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馮諼彈鋏、毛遂按劍逼楚之舉,屈原有“帶長鋏之陸離兮”之嘆,《史記·刺客列傳》中有更多對劍的大書特書。時至漢朝,作為開國皇帝的劉邦對其“提三尺取天下”的武功津津樂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漢一朝武夫勃興、輕死重氣,如司馬相如、東方朔等名臣文豪少時均學過擊劍之術,劍與俠的聯(lián)系,自然而然體現(xiàn)到了朝堂之上。
從這幾個角度出發(fā),就不難理解朱云為何在沒有制度先例的情況下會請賜尚方劍行專殺之事。對于皇帝而言,尚方劍代表了至高無上的身份;對于丞相及太子師而言,尚方劍又代表了“力折公侯”的俠氣。這兩者混合形成的文化內涵成為朱云請賜尚方劍的邏輯起點,也讓朱云有了試圖在森嚴的官秩等級下撕出一個缺口的勇氣。
朱云彈劾張禹并未成功,但朱云折檻和尚方劍的典故卻流傳于世,成為后世尚方劍制度遙遠的起源。
尚方劍自秦漢始,至宋元成制,至明朝完善,最終在清朝終結。在其千余年的發(fā)展流變中,一直有著“兵法之劍”“律法之劍”“禮法之劍”的三重身份,而這三重身份從來沒有融為一體。廣泛而論,尚方劍能代表皇帝權威,有部分專殺或者說是先斬后奏之權,但這些權力都非常有限,甚至是在尚方劍最為盛行的明朝崇禎年間,御史詹爾選也認為賜尚方劍一事“未蒙皇上大處分,與未賜何異”。與此相對應的是,會授尚方劍的盧象升“未嘗戮一偏禆”,兵部侍郎張鳳翼“以畏法死”,總督蔡復一持尚方劍卻“節(jié)制不行于境外”。使用尚方劍尚有如此多的掣肘,若想以其“上斬昏君,下斬佞臣”更是癡人說夢。
小說、戲曲、影視作品中的尚方寶劍,與朱云以降歷朝臣子詩文、奏章中的尚方劍一樣,從未真正地存在過;而歷史上真正存在的尚方劍,實在是一言難盡。值得一提的是,電影《九品芝麻官之白面包青天》中提及主人公的尚方寶劍為前朝崇禎皇帝所賜,而劇中李公公直言“大清開國以來,從沒聽說過有什么尚方寶劍”,倒也與歷史相契了。
(摘自中國法制出版社《法律博物館:文物中的法律故事(中華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