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土塊很硬。土塊與土塊相砸就會砸出金屬般的聲音來。老人站在田頭,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干旱。谷雨都過了三天了,天還是一滴雨都不下。今年的雨讓老人盼得頭皮發(fā)麻。望著沒有絲毫下雨征兆的天空,老人嘆了一口氣。
老人邁著干枯的步子離開田頭,像是逃避,又像是依依不舍。
一只狗從對面走來,伸著舌頭。狗的舌頭反射著水光。狗來到老人面前搖了搖尾巴。老人伸出手摸了摸狗的頭,然后探進它的嘴巴。狗濕潤的舌頭讓老人探到了水,涼絲絲又熱乎乎的。狗低低地叫了幾聲,搖著尾巴轉(zhuǎn)身就走。老人看著狗,一動不動。狗走了幾步又轉(zhuǎn)過身來望著老人,老人猶豫了一下。狗又走了幾步又回頭,老人又猶豫了一下。當(dāng)狗再一次回頭時,老人就下定決心跟狗走了。老人和狗在路上揚起一陣灰塵。
老人和狗來到一間小屋前。狗愉快地叫了幾聲,離小屋不遠的茅廁就響起了一個聲音,來啦來啦。老人看見阿彩提著褲子從茅廁里出來。
阿彩一邊扎褲帶一邊說藏了一冬的南瓜真厲害,吃下去不一會兒就撐破肚皮了。阿彩帶老人走進小屋里,端出一大碗黃澄澄的南瓜粥。老人捧著碗,碗口在嘴巴前轉(zhuǎn)了一圈,碗里的粥就有一大半落到了肚子里。阿彩津津有味地看著老人津津有味地吃。老人仰起脖子,大碗便翻過來蓋住了他的臉。老人把臉埋在碗里喘了幾聲粗氣之后碗里的粥就全給舔光了。老人把碗擱到桌上,一聲不響地朝門外看了看。門外的陽光里,一只紅蜻蜓一閃而過。
紅蜻蜓閃過一道紅光,像五十年前的血光!老人的心一陣悸痛,然后慢慢陷入了沉思。
阿彩說,今年沒有雨,怎么種田呢?
老人沒有回答。老人說,這雨今年到哪里去了呢?
老人又陷入了沉思。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了!老人的思念已凝成了一塊鐵。
阿彩的心也一陣悸痛。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了!阿彩的等待也凝成了一塊鐵。
阿彩很清楚地記得五十年前的那一天。一場大雨突然從天而降,把整個山野籠罩得灰蒙蒙的。雨從一塊巖石上摔下來時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凄叫。雨的凄叫在山里只有阿彩一個人聽到。阿彩來到雨的身邊時,雨正在雨中汩汩地流血。阿彩嚇了一跳。她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把雨背了起來。雨很大,山路很滑。阿彩背著雨東倒西歪,汗水和雨水把她折騰得軟綿綿的。突然腳下一滑,阿彩重重地摔下一道小溝里,背上的雨也重重地摔在小溝里。當(dāng)人們在山里找到她們時,阿彩正躺在小溝里,一邊哭一邊呻吟,而雨卻沒得救了。
阿彩的眼里有些淚花。老人的心又一陣悸痛。但想到五十年前的那一天,老人又咬了咬牙。五十年前的那一天老人來到雨的身邊時,雨的身上全是血,地上全是血,天空也全是血。那是一場血雨?。±先司o緊地閉上眼睛,很久才睜開。他看了一眼阿彩,又看了一眼門外。門外那只紅蜻蜓已經(jīng)不見了。
夕照從門口一點一點地移進來,老人的目光隨著夕照從門口一點一點地移進來,阿彩的目光也隨著老人的目光一點一點地移進來。狗看著夕照,看著老人和阿彩,突然就跑到門外汪汪汪地叫起來,把陽光趕走得干干凈凈。
沒有了陽光,老人驚醒了。老人叫了一聲,阿彩。
阿彩嚇了一跳,老人叫她了。老人叫了她的小名。
老人說,今夜要是有雨,我一定好好地睡上一覺。
那要是沒有雨呢?阿彩想這么問他,但她沒有問。
老人站了起來,狗對他搖了搖尾巴。他摸了摸狗的頭,走了。阿彩站在門口,目送老人和暮色并肩而去,心里想,今夜會有雨嗎?
太陽出來了。大雨過后的田野濕漉漉的。人群已經(jīng)散盡,一只烏鴉飛過天空,留下一聲長長的哀鳴。阿彩跟在狗的后面,來到老人跟前。昨晚阿彩一直祈求夜里有雨,但她想不到夜里的雨那么大,老人在殘垣斷壁中和雨走了。阿彩呆呆地坐在老人跟前,很久才站起來。她剛站起,就看到老人和雨肩并肩地笑著,從山的那邊走過去。她還看見,老人也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也看了那只嗚嗚叫著的狗一眼。
選自《大觀·東京文學(xué)》
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