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兒。
“我跟你媽想回老家住一段時間……”一天吃晚飯時,退休沒多久的父親突然對我說。
老家有五間閑置的老房子,還有一個寬敞得有些空曠的大院子。父母親進(jìn)城后,那個院子,一年也回不去幾天。
而我以為,父母已經(jīng)老了,幾個兒女都已成家,孫輩們也都上學(xué)了,他們應(yīng)該在離兒女近的小區(qū),過一過不用定鬧鐘、不必頂風(fēng)冒雨的緩慢自在的晚年生活了,誰承想,他們要回老家。
住不慣城里的高樓,找回鄉(xiāng)野的煙火氣息也挺好。老家不遠(yuǎn),開車一個多小時就能到。想象一下,房前屋后,花香繚繞;朗朗夏夜,星月入懷;鄰里守望,鄉(xiāng)音縈耳;舉目遠(yuǎn)山疊望,回首雞犬相聞。當(dāng)真是一派田園悠然。
“那行吧,但天冷了,你們就得回市里啊……”我話沒說完,父親似早有準(zhǔn)備,一個勁兒地點頭。
很快,我就感覺哪里不對勁兒了。
父母搬回老家兩個月后,一個周末,我回到老屋時,父親竟然正一臉灰地和母親在院子里搭雞窩呢。旁邊,一個紙箱里,十來只從集上新買的絨球般的小雞嘰嘰喳喳地叫得正歡。其實,剛搬過來沒幾天,父親就把院子分成一個又一個規(guī)規(guī)整整的菜池子,再分別種上不同的蔬菜。這哪里是過來體驗鄉(xiāng)村生活,分明是要在老屋重新扎根了。他們堅持不用化肥,只給院子里的蔬菜施用農(nóng)家肥。也不用一滴農(nóng)藥,一旦蔬菜生了蟲子,母親和父親便用手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除蟲,有時蹲在院子里,一蹲就是小半天。
我仿佛已看到滿院成片的綠色,仿佛看到時不時隱藏在腳下某地圓圓的小南瓜、奪人眼目紅紅的西紅柿,還有成片成片或長或扁的豆角、成串成串或青或紅的辣椒……
秋涼的時候,父親不僅半個字不提回市區(qū),而且還張羅著買煤過冬了?!安皇钦f好了回市里過冬嗎?再說了,這菜地冬天也不用人管啊。”我氣惱地問。
父親不慌不忙地笑著:“那哪行啊,這些雞啊鴨啊都得有人管。再說了,房子住了人就不能空著……”
很快,我越來越感覺不對勁兒了。
“明天來,給我取五千元錢,我得買臺車?!币粋€周五,父親打電話給我。
我一下子警覺起來。父親是老司機,在單位開了半輩子車,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車啊,我是開得膩膩的了。這輩子都不想再碰了”。父親還一直以自己開了那么多年車,零事故紀(jì)錄為傲?!澳阋ツ膬海议_車帶你去啊。我不是每周都回來嗎?你還買車做什么?”父親反駁:“你那車在農(nóng)村能干啥?能上山嗎?能拉柴嗎?”
我又疑惑了,五千元錢,能買啥車?據(jù)我所知,再一般的二手車,五千元錢也買不下來啊。我知道有汽車下鄉(xiāng)政策,難道優(yōu)惠力度這么大嗎?
很快,父親便興高采烈地從鄉(xiāng)里的農(nóng)機銷售點兒開回來一輛單缸發(fā)動機的農(nóng)用三輪車。從此,用他那半輩子積累的嫻熟駕駛技術(shù),在山嶺上、河溝里馳騁,父親大腳轟著油門,身后揚一路煙塵。
等到第二年春天,父親竟然跟村里人借來兩塊地,一塊種上了花生,一塊種滿地瓜。農(nóng)用三輪車的真正用途隨即顯現(xiàn)出來。父親用它載著耕地機下田打壟,開著它去鄰村買回一袋袋化肥……到了秋收時,又一趟一趟把收獲的花生和地瓜,甚至是鄰居們成堆的玉米稈盡數(shù)運回院子。
三年中,我們家在農(nóng)村過了三個春節(jié)。那時,院子里鋪滿了厚厚的白雪,大紅的燈籠在大門兩旁的門柱頂悠閑地晃著。熱氣騰騰的屋子里,火炕上擺著一大桌熱氣騰騰的酒菜。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城市里有些虛胖得發(fā)白的父親,又變成了一個粗黑的漢子。他的手上生出了老繭,他的腰雖有些彎曲,目光卻更加銳利。
“接下來呢?”我問父親。
父親望了眼窗外市區(qū)的方向:“你們年輕人繼續(xù)在城市里打拼吧。我和你媽啊,哪兒也不去了,就守著這片青山綠水?!?/p>
選自《遼寧日報》
2022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