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漫天的云海燃起熊熊烈火，把楚鋒手里的赤焰刀映得像剛出爐時一樣通體紅透，熱氣炎炎。十步開外，沈煉重背對著夕陽，手上是一把巨大的玄鐵劍，人和劍都通身散發(fā)著凌人的寒氣，雖然笑聲清晰可聞，但是暗影里炯炯逼人的眼睛卻像冰一樣冷：“楚前輩，這個‘天下第一’也該讓出來了，老人家要懂得見好就收……”

話雖絮叨，動作卻干凈利落得很，整個人突然拔地而起，像只巨大的黑鳥猛撲過來，巨大的玄鐵劍斜斜地劈向楚鋒的頭頂。

楚鋒早就聽說寒鐵劍沈煉重的名頭，許多名家前輩都折在了他的手上，現(xiàn)在一出手就暗藏了十幾手的后招，真是名不虛傳。楚鋒雖然明白今天是場惡斗，在凝神應對的同時，卻怎么也壓不住心底的厭倦，“天下第一”這個名號背了幾十年，真的累了。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八個字，當年的黃眉和尚對他說過。那時，他剛報完血海深仇，奉師命去闖蕩江湖，奪“天下第一”的名號。第一個挑戰(zhàn)的就是黃眉和尚。

那也是一場惡斗，黃眉和尚的悲空棍法說是棍法，其實融合了長槍、大戟等各種長兵器的法門，變化萬端。確如師父所說，黃眉功夫雖高，下手卻慈悲。打斗結束后，黃眉和尚花白的長須被刀焰燒去了半邊，令江湖人聞風喪膽的黃竹棍也斷成了兩截，可他卻不沮喪，微笑著回頭對趴在墻頭上看熱鬧的小沙彌們說道：“勞煩小師父去稟告方丈一聲，從今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寶剎的清靜，老僧應該可以在這里安心地做一個掛單的灑掃僧人了。”

看到楚鋒一臉不解，黃眉和尚自嘲地笑了笑：“佛門中人講的就是破執(zhí)，可別的還好，對武功老衲卻總是執(zhí)迷不悟。因為‘天下第一棍’這五個字引來無數(shù)武林中人，害得佛門不得清靜，不要說常住，就是找個掛單之所都不可得。還要多謝楚施主，為老衲打開枷鎖，讓老衲獲得自在?！?/p>

那天黃眉和尚興致很高，對楚鋒講了江湖上的事。臨別時，黃眉和尚說：“施主雖然性子剛烈，但宅心仁厚，送施主八個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愿它能在苦厄處幫施主開新天地，見大光明?！?/p>

楚鋒萬萬想不到一代高僧，竟贈他這樣的俗語，心下暗笑，拱拱手離開了。

“天下第一”是不是苦海楚鋒不知曉，但是“回頭”，是絕對不曾想過的。生在武林世家，“天下第一”是父母從小給他埋下的種子，后來經(jīng)過親人鮮血的灌溉，變得葳葳蕤蕤，勢不可當。如果問他這輩子最大的人生目標是什么，那就是成為“天下第一”。

打敗黃眉和尚后，赤焰刀楚鋒的名號一下子響了起來。幾年之間，他縱橫南北，雖然歷經(jīng)艱險，但是武功修為、江湖閱歷都迅速增長，許多高手被他打敗，赤焰刀楚鋒迅速升為眾人皆知的頂尖高手。

就在此時，他卻遇到了對手——青峰劍柳長云的女兒柳如眉。

他早聽說過柳如眉這個名字，江湖上無數(shù)才俊趨之若鶩，只是不知道是沖著柳小姐的美貌還是柳長云的財勢。不過他不同，他找的是號稱“天下第一劍”的柳長云。那日，柳長云出門去了，管家說：“老爺過幾日便回，少俠如果不急，可住下靜候幾日。”他在花園的精舍里住下。第二天一早，他正在練功，突然聽到女孩子的驚呼，尋聲看去，一個背影在月亮門里一閃，消失了。

下午，楚鋒正在房中打坐，一水之隔的亭子里傳來淙淙琴聲，他看到了柳小姐，才明白江湖上“天人之姿”的傳聞不虛。聽著微風送過來的琴聲，他感到自己的心像春天里的堅冰一樣融化了。

楚鋒第一次對人講起了父母如何拼死將他送入血刀門后，倒在他面前……柳如眉想不到讓整個江湖聞風喪膽的赤焰刀背后，竟然有這樣讓人心碎的故事。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將手伸向了石幾上的古琴，彈了起來。

他當然知道這一切都是柳長云的有意安排，可是，如果能這樣度過一生，豈不勝過 “天下第一”？

幾天后，江湖上傳出柳長云落敗的消息。平日和柳長云有過節(jié)的幫派聯(lián)合起來，準備向聚云幫犯難。約好的日期臨近，幾個掌門卻相繼斃命，旁邊的墻上都有一個血書的“楚”字——“只要有一口氣在，定護衛(wèi)柳家周全?！边@樣的承諾，除了柳長云，楚鋒只對他師父做過。

楚鋒所向披靡，成了真正的“天下第一”。他從此開始了自在的游俠生涯。有時他會想起黃眉和尚，有幾次前去拜訪，都被擋在了寺外，黃眉讓人傳話：“老衲一切都好，只要施主還記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八個字，就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他常想起那個清麗的身影。每次去江南，他都會在柳宅的花園外徘徊良久。亭臺依舊，但柳如眉已經(jīng)奉父母之命嫁給了長樂幫的少掌門，離開柳宅了。但是，園子里的草木和碧波依舊，他仿佛又聽見了琴聲，溫情、不舍……

年歲日增，雖然內功愈加深厚，但是氣力卻消減了，最明顯的表現(xiàn)是，赤焰刀散發(fā)的熱量更加渾厚，但刀焰卻沒有以往那么凌厲了，像沈煉重這樣向他發(fā)起挑戰(zhàn)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他想起已經(jīng)離世的黃眉和尚和那八個字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荒野上，兩個人影依然纏斗不休。太陽已經(jīng)隱沒，清冷的天空散發(fā)出逼人的寒氣，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有一抹紅紫的云彩，宛如不肯愈合的傷口，依然頑強地存在著。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