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穿上白色旗袍,站在鏡子前打量起自己。鏡子金色的邊緣已經(jīng)有了斑斑點(diǎn)點(diǎn)脫落的痕跡,看上去像是一塊發(fā)了毛的毯子。碧玉偶爾會在鏡子邊框上摸一下,臉上顯出一種心疼的表情。鏡子里的人亦沒了從前的模樣,碧玉頭腦里閃現(xiàn)出那些往日時光。
旗袍是很早以前的,米白色的,暗黃色的緄邊,胸口是手工的蝴蝶花扣,米白色與黃色相間盤制而成,看著如同一只蝴蝶落在上面。碧玉在鏡子前站了很久,直到太陽懶洋洋地從窗外爬到鏡子前,她才挪動了腳步。
那時,我只有十歲,祖母經(jīng)常帶著我去碧玉家。每次,祖母牽著我的手,總要再三地叮囑我,見到了你碧玉姑奶奶,不要亂說話,記住,你說了不該說的話,她會傷心的。
她為什么會傷心呢?
祖母聽到我的問題,總是長嘆一聲,那聲悠長的嘆息伴著腳步踏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被拋在小巷深處。
祖母帶我去碧玉家的時候,通常是在晚飯后。那時,推開漆黑的木門,滿院的花香便撲鼻而來。走進(jìn)院子,就到了一個五彩繽紛的花園里,院子里盛開的只有一種花:芍藥。夕陽的余暉,在那些紅色的、白色的、粉色的芍藥花上,像是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那時,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居然有這么美麗的花,層層疊疊的花瓣圍著黃色的花蕊,那花朵散發(fā)出高貴與優(yōu)雅的氣息,如同一個個打扮得雍容華貴的女子。
碧玉總是拍拍我的頭,然后我們就會在院子里坐下,那里有一個小小的亭子,擺放著一張小木桌。
碧玉最愛芍藥盛開的時節(jié)。那些天,她每天都是早早地起床,對鏡梳妝之后,來到院子里。芍藥從四月下旬開始,陸續(xù)開放。不同種類的芍藥,花期與開放的時間也有所區(qū)別,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到六月。那些日子,碧玉的臉上都會帶著笑,她每天都會穿著旗袍,在院子的芍藥花之間穿梭。
永平府的春,總是來得晚。往往到了三月,才會有小草歪歪扭扭地從地里冒出頭。年幼時,我覺得碧玉是一位從芍藥花叢中走來的仙子,尤其是她穿著白色旗袍的時候,腳上通常穿著一雙白色的皮鞋,五寸左右的鞋跟。她看似輕描淡寫地走在院中的芍藥花間。我從沒有見過她散開著頭發(fā),她的頭發(fā)總是盤在腦后,然后會在上邊插一支步搖,不管是何種材料所制的,那上邊也一定會有一兩朵芍藥花。她走路時,腦后的步搖也會如蜻蜓點(diǎn)水一般地?fù)u曳。不知何故,祖母總會在那樣的時刻,不合時宜地長嘆,那一聲悠長的嘆息中,似乎透露出她的悲涼。
碧玉偶爾會在花叢間回頭,說,二嫂,你不要嘆氣,你一嘆氣會把花嚇得不敢開了。
祖母苦澀地?fù)u頭,似乎找不出話來回她,只能說,你當(dāng)那花是妖啊,你二哥說得沒錯,你是入魔了。碧玉也不惱,看著滿院的芍藥花說,每一次花開,都是將離來看我了。
每一次,這句話像一枚無聲的炸彈,在這個小院里默默地釋放著揮之不去的悲涼。這氛圍與綻放的芍藥花格格不入。祖母不說話,她默默地抹著眼淚。回去的路上,祖母便是漫長地沉默,她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一臉悲傷的表情。那時,夕陽正在永平府的城門樓上緩緩?fù)巳ァ?/p>
芍藥雖美,但在永平府卻少有人在家中種植,偏偏碧玉在院子里種那么多,自然招來很多非議。哎喲,芍藥可是喜陰的,那都是長在寺廟里的,好端端的人家誰種那個??!打扮再漂亮有什么用呢,還不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日子。
一開始,這些話還只在背地里傳,說得多了,那些人便不再回避,即使路過碧玉家那扇緊閉的門,也會毫不避諱地發(fā)出幾聲閑言碎語。院內(nèi)的碧玉,那時一準(zhǔn)兒在芍藥花間流連,那些話真真切切地傳進(jìn)了她的耳朵里,她卻如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臉依然貼在一朵芍藥花上,聞著那淡淡的清香,一副沉醉的樣子。每當(dāng)這時,碧玉的記憶便情不自禁地穿越到幾十年前。
一九四〇年六月,日偽軍瘋狂掃蕩豐灤遷地區(qū),在遷安縣二撥子戰(zhàn)斗中,身為隊長的劉將離,為保護(hù)戰(zhàn)友轉(zhuǎn)移冀東軍區(qū)的重要文件犧牲了。那年,劉將離二十三歲,碧玉二十一歲。劉將離出身當(dāng)?shù)氐拇蠹易澹倌陼r受革命思想影響,投身到抗日隊伍中。碧玉依舊記得,他們新婚不久,將離從冀東革命根據(jù)地的柳河北山基地歸來時,為她帶回來一株山中挖來的芍藥根,他說,在《詩經(jīng)》中,芍藥也叫將離。于是,他們一起將芍藥根埋到了小院中。
沉默了一會兒,將離望著遠(yuǎn)方說,現(xiàn)在形勢危急,如果有一天我犧牲了,你一定要堅強(qiáng)地活下去,你一定要替我看著咱們的國家強(qiáng)大起來,替我好好地活著!
劉將離犧牲的噩耗傳來后,碧玉躺了半個多月,睜眼閉眼都是他的影子。祖父祖母強(qiáng)行把她從床上拉起來時,透過敞開的門,她看到那株芍藥居然開出兩朵紅紅的花。
二〇〇七年五月,九十二歲的碧玉迎來了生命中最后一個芍藥花開的季節(jié),在滿院的花香中,她呼喚著他的名字,手撫鮮花尋找她的將離去了。
二〇〇七年九月,在冀東抗日戰(zhàn)爭紀(jì)念館里,我望著墻上劉將離的照片,眼前浮現(xiàn)出的是碧玉和那滿院的芍藥花。
選自《天池小小說》
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