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潭里伸出的手

是被拒絕的

在此之前

長在一個人的身體上

也是被拒絕的

就那么伸著

和現(xiàn)在看到的

一樣

一

我在醫(yī)院體檢部工作。體檢部新上了一個檢查項目——心理咨詢。體檢部在一幢單獨的小樓里，和病區(qū)分開。

小樓里人來人往，不過，幾乎沒有人到我這里。

隔壁是心電圖室，老趙值班。平時大家不串門兒，即使有空，也獨自待著。

這天，她忽然到我這里來，對我說了這樣一件事，關(guān)于一個前來檢查的男人。

以下是老趙的講述：

這個人一進門，左顧右盼。我讓他躺下檢查，他心不在焉，磨磨蹭蹭。外面有人排隊，我就催他。他忽然問我：“心里有病的話，能看出來吧？”我說：“那就快點兒看吧?！?/p>

檢查沒什么異常。他說：“不會吧，再查一遍吧?！蔽艺f：“你要是不放心，去做彩超吧，這里看反正沒什么異常?！?/p>

他嘟囔著出去。

他連著來了三天。

我覺得他應(yīng)該到你這里檢查一下才對。但他看著門口指示牌，磨蹭了一會兒，就走了。

今天，他還會再來的。你干脆到我的檢查室里等著吧，幫個忙。

講到這里，老趙滿眼期待地望著我，讓人無法拒絕。

那個人又來的時候，我就去了。

以下，是我與這個男人的對話：

“我的心里沒有毛??？真的嗎？”

“儀器不會撒謊。”

“可是，我感覺里面滿滿的，還會動，有怪東西。”

“好，你繼續(xù)說。”

“晚上也睡不著，感覺那東西折騰著要爬出來，它喜歡聞黑夜的味道。”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哦，這個……是從一個新聞。”

二

以下是這個男人的講述：

那天我上網(wǎng)瀏覽新聞，我退休了，有閑空。我看到了一個消息，是一件舊案。你記得二十年前，我們這里發(fā)生的一起命案嗎？就是一個年輕女孩被肢解沉河那起。手段特別殘忍，民憤極大。當(dāng)時，兇手很快就被抓到，伏法了。

前幾天，那個女孩，就是那個被沉河的，竟然在城里出現(xiàn)了。

她沒死，這些年被人拐賣到外地，生了兩個孩子，現(xiàn)在獲救回鄉(xiāng)了。

那個殺害她的兇手，已經(jīng)死去二十年了。

那是個小伙子，當(dāng)年二十出頭，眉目清秀，額頭上有一顆痣。

你問我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我就是當(dāng)年的執(zhí)行者。對，執(zhí)行槍決任務(wù)。

用的手槍，頂著他的腰，角度傾斜，這樣，直穿心臟，他不受罪。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眼里全是淚。

我迎著他的目光。沒有恐懼。對于這樣的惡人，只有憤怒和鄙視，我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莊嚴神圣的事情。

他對我說：“我冤??！”

我沒理他。

三

這天，老趙打電話讓我快點兒過去，說那個男人又來了。

以下是我與那個男人的對話：

“你只是執(zhí)行者嗎？”

“是?。　?/p>

“如果你不執(zhí)行，會有別人來執(zhí)行嗎？”

“會啊！”

“那就是了，不是你的事。”

他笑了一下，嘆了一口氣，走了。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

我不在檢查室上班了，本來就是和醫(yī)院合作的項目，沒有就診者，項目就撤了。

這天，手機鈴聲響個不停，是老趙的號碼。

以下是我與老趙的對話：

“趙姐，有事嗎？”

“有點兒，我讓那個男人給你打電話行不行？”

我眼前浮現(xiàn)出那張臉來，下意識地說：“不方便呢。”

“唉，你說我可怎么辦？他像是著了魔，跑來反復(fù)檢查，說的還是那些癥狀。我下個月就到退休時間了，干脆請個病假不上班了。晚上我也睡不好了，這樣下去，我也得去做檢查?！?/p>

“時間長了，也許就好了?！蔽曳笱芰藥拙?，掛了電話。

四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偶然碰到老趙。她消瘦了不少。

聊了一會兒，她又說到了那個男人。

以下是老趙的講述：

死了。

可能是心梗，但是，之前什么癥狀也沒檢查出來。是另外一個醫(yī)生接的診。

發(fā)病之前，那個人又來過幾次。最后一次，是被人抬進來的，已經(jīng)沒了生命體征。

那些天，我心情不好，成天想著快點兒退休的事。臉上都掛出來了，肯定不好看?？墒钦l能想到，這個人真就死了呢？我現(xiàn)在睡眠也不好，去檢查了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大毛病，不過，也不好說。這個年紀，就得注意，我自己弄了些藥吃著。

五

從這天開始，一連幾天，我也睡不好，就去做了檢查，做了一遍不放心，又做一遍。

選自《百花園》

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