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慶東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作為非婚性行為的一個結果,私生子的數(shù)量在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英國呈現(xiàn)爆炸式增長。彼得·拉斯萊特等學者以英國24個教區(qū)為樣本,重新統(tǒng)計1561—1960年間私生子的數(shù)量,指出16世紀末17世紀初私生子數(shù)量達到第一個高峰。(1)Peter Laslett and Karla Oosterveen, “Long-Term Trends in Bastardy in England,” Population Studies, Vol.27, No.2 (Jul. 1973), p.283.拉斯萊特甚至認為,這一時期英國出現(xiàn)了一個“私生子成風的亞社會”(bastardy prone sub-society)。(2)Peter Laslett, “The Bastardy Prone Sub-Society,” Peter Laslett, Karla Oosterveen and Richard M. Smith, eds., Bastardy and Its Comparative History, London: Edward Arnold Ltd, 1980, pp.217-240.私生子數(shù)量的激增不僅加劇近代早期英國的貧困問題,而且不利于社會穩(wěn)定,因而引起國家的高度關注。(3)史蒂夫·欣德爾認為“國家”不僅包括國王、大臣、王室官員以及中央政府的各機構,也包括郡、市鎮(zhèn)、教區(qū)中的地方政府以及使其運轉(zhuǎn)的低級官員,本文即在此意義上使用“國家”一詞。參見Steve Hindle, The State and Social Chang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1550-1640, Basingstoke: Palgrave, 2000, p.21。
自20世紀70年代以降,隨著英國“新社會史”研究的興盛,私生子問題成為學者們關注的焦點,相關研究不斷涌現(xiàn)。以勞倫斯·斯通、基思·賴特森、馬丁·英格拉姆為代表的學者圍繞國家管控私生子的原因展開討論,以安東尼·弗萊徹、沃爾特·金為代表的學者則考察國家管控私生子的具體舉措。(4)Lawrence Stone, The Family, Sex and Marriage in England 1500—1800, London: Harper & Row, 1977, pp.483-648; Keith Wrightson, “The Nadir of English Illegitimacy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Peter Laslett, Karla Oosterveen and Richard M. Smith, eds., Bastardy and Its Comparative History, pp.158-191; Martin Ingram, “The Reform of Popular Culture? Sex and Marriag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Barry Reay, ed., Popular Culture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London: Routledge, 1988, pp.129-165; Anthony Fletcher, Reform in the Provinces: The Government of Stuart England,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252-262; Walter J. King, “Punishment for Bastardy in Early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Albion, Vol.10, No.2 (Summer 1978), pp.130-151.約翰·維特從法律和宗教層面梳理私生子的法律規(guī)定,而帕特里夏·克勞福德和薩曼莎·威廉姆斯則聚焦私生子父母的境遇。(5)John Witte, Jr., The Sins of the Fathers: The Law and Theology of Illegitimacy Reconsider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atricia Crawford, Parents of Poor Children in England, 1580—180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Samantha Williams, Unmarried Motherhood in the Metropolis, 1700—1850, London: Macmillan, 2018.總體而言,國外學者對私生子問題的研究成果較為宏富,視角也比較多元,但未能凸顯治安法官在私生子治理中的重要作用,也未能關照中央與地方在私生子問題治理過程中的互動。相較而言,國內(nèi)學界對私生子問題的研究較為薄弱。(6)陳志堅探討了中世紀英格蘭教會對私生子權利的保護,參見陳志堅:《試析中世紀英格蘭教會對私生子權利的保護》,《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黃薇薇考察了舊濟貧法對私生子救濟的問題,參見黃薇薇:《英國舊濟貧法中私生子救濟問題探析》,碩士學位論文,南京大學,2015年?;诖?,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從分析國家管控私生子的動因入手,聚焦治安法官應對私生子問題的司法實踐,進而評析社會轉(zhuǎn)型時期英國國家治理的特征與成效。
私生子是合法婚姻之外的子女,“是私通、通奸、蓄妾、亂倫、狎妓或其他性犯罪的產(chǎn)物”。(7)約翰·維特:《西方法律和宗教傳統(tǒng)中的非婚生子女》,鐘瑞華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頁。16—17世紀之交,英國私生子的數(shù)量急劇增加,出現(xiàn)“私生子爆炸”的現(xiàn)象。(8)Peter Laslett, “Introduction: Comparing Illegitimacy over Time and between Cultures,” Peter Laslett, Karla Oosterveen and Richard M. Smith, eds., Bastardy and Its Comparative History, p.24.拉斯萊特和歐斯特維指出,伊麗莎白一世晚期蘭開夏和柴郡等地的一些教區(qū)中,私生子的出生率高達9%到10%,這一比例即使在工業(yè)革命時期工業(yè)化區(qū)域也難以企及。(9)Peter Laslett and Karla Oosterveen, “Long-Term Trends in Bastardy in England,” p.255.坎布里亞郡彭里斯村(Penrith)在1600—1649年私生子的出生率是3.2%,而在1650—1749年私生子的出生率僅為1.1%。(10)Susan Scott and C. J. Duncan, “Interacting Factors Affecting Illegitimacy in Preindustrial Northern England,” Journal of Biosocial Science, Vol.29, No.2, 1997, p.156.埃塞克斯郡特靈村在1570—1699年間共有82起私生子案件,其中有27起案件發(fā)生在1597—1607年間。(11)Keith Wrightson and David Levine, Poverty and Piety in an English Village: Terling, 1525—1700,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5, p.127.多切斯特在1597—1601年間私生子數(shù)量達到最高值,這一時期私生子的出生率為7%,隨后銳減。(12)David Underdown, Fire from Heaven: Life in an English Town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London: Fontana Press, 1992, p.107.麥克法蘭認為,1560—1640年間私生子數(shù)量的峰值出現(xiàn)在1600—1627年。(13)Alan Macfarlane, “Illegitimacy and Illegitimates in English History,” Peter Laslett, Karla Oosterveen and Richard M. Smith, eds., Bastardy and Its Comparative History, p.82.在全國范圍內(nèi),私生子的數(shù)量在1581—1640年達到第一個高峰。(14)Peter Laslett, Family Life and Illicit Love in Earlier Generations: Essays in Historical Sociolog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 p.133.1591—1600年全國私生子的出生率為4.6%,而1651—1660年全國私生子的出生率僅為0.5%。(15)Peter Laslett and Karla Oosterveen, “Long-Term Trends in Bastardy in England,” p.267.據(jù)此可知,16世紀末17世紀初英國私生子的數(shù)量達到高峰,而在1650年之后私生子的數(shù)量銳減。
“私生子爆炸”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是近代早期英國經(jīng)濟波動與婚姻習俗交互影響的結果。一方面,自16世紀“價格革命”以來,物價飛漲,通貨膨脹嚴重,這一經(jīng)濟危機不僅影響窮人,也對中上階層的很多年輕人產(chǎn)生影響。(16)David Levine and Keith Wrightson, “The Social Context of Illegitimac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pp.174-175.近代早期英國民眾結婚的年齡一般較晚,因為大多數(shù)民眾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來積聚結婚所需財產(chǎn)。(17)Martin Ingram, Carnal Knowledge: Regulating Sex in England, 1470—16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24-25, 57.由于經(jīng)濟危機的影響,市鎮(zhèn)和鄉(xiāng)村中剩余大量未婚但已性成熟的年輕人,他們在舞會、狂歡和啤酒館等場所親身體驗身體親密接觸的快感。(18)Ralph A. Houlbrooke, The English Family 1450—1700, London and New York: Longman, 1984, pp.72-73.這些場所為適婚之人發(fā)生非婚性行為提供了溫床,隨之而來的便是私生子數(shù)量的增多。(19)A. Lynn Martin, Alcohol, Sex, and Gender in Late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Europe, New York: Palgrave, 2001, chs.3-5.另一方面,近代早期英國的婚姻習俗是男女雙方只要訂立婚約,便確立婚姻關系,進而發(fā)生性行為,而婚約卻常常因各種原因而未能兌現(xiàn),這就造成私生子數(shù)量的激增。例如,在埃塞克斯郡和蘭開夏的很多村落中,一些年輕人在16世紀90年代的饑荒過后,隨著婚姻機會的增多,很多適齡男女訂立婚約,并發(fā)生性行為。但出人意料的是,這些年輕人越來越難掙到錢以履行婚約,致使1597—1607年私生子案件猛增。(20)Keith Wrightson, “The Nadir of English Illegitimacy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pp.176-191.夏普教授也確認埃塞克斯郡私生子母親的一個共同特征,是在發(fā)生性行為之前獲得結婚的允諾,參見J. A. Sharpe, Crime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A County Stud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60。
私生子數(shù)量的急劇增加引起時人的高度關注,這與近代早期英國的人口增長、經(jīng)濟危機、社會分化及宗教改革等因素密切相關。首先,私生子數(shù)量的劇增不利于家庭和諧與社會穩(wěn)定,這成為國家管控私生子數(shù)量的政治動因。近代早期英國是一個“家長制”社會,小到家庭,大到國家,都強調(diào)“服從”與“保護”,以此強化政府權威和維持社會秩序。(21)關于近代早期英國“家長制”的詳細論述,參見初慶東、劉金源:《〈工匠法令〉與英國前工業(yè)化時期的勞資關系》,《安徽史學》2017年第1期。私生子作為非婚性行為的結果,是不為“家長”所允許的,因為“每一個女性都是其父親或丈夫的財產(chǎn),所以任何陌生人與之發(fā)生性關系,都得被視為一種盜竊,一種對其親屬的嚴重侮辱”。(22)法拉梅茲·達伯霍瓦拉:《性的起源》,楊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年,第26頁。而且私生子的降臨“危害了繼承權與父系的傳承”,不利于家庭和諧。(23)法拉梅茲·達伯霍瓦拉:《性的起源》,第112頁。一些私生子母親又往往是妓女,更為社會所不容。例如,埃塞克斯郡一位居民在1623年被懷疑有私生子,隨后又被控賣淫。(24)J. A. Sharpe, Crime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A County Study, p.58.家庭作為最基本的生產(chǎn)和消費單位,是社會秩序和政治權威最基本的機構。(25)Martin Ingram, Church Courts, Sex and Marriage in England, 1570—164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125.家庭的穩(wěn)定與否直接攸關國家穩(wěn)定與社會秩序。而私生子數(shù)量的激增,嚴重威脅家庭和諧與國家穩(wěn)定,故此國家積極管控私生子的數(shù)量。
其次,私生子數(shù)量的劇增加重對經(jīng)濟資源的壓力,致使貧困問題愈發(fā)嚴峻,這成為國家管控私生子數(shù)量的經(jīng)濟動因。從16世紀中葉到內(nèi)戰(zhàn)前夕,英國人口基本呈現(xiàn)持續(xù)增長態(tài)勢。據(jù)統(tǒng)計,除1561年因瘟疫與饑饉導致人口下降外,從1541年到1641年英國人口數(shù)量從2 773 851人增加到5 091 725人。在一個世紀中,英國人口增加近兩倍。1641年之后,英國人口總數(shù)基本穩(wěn)定,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18世紀。(26)E.A. Wrigley and R. S. Schofield, The Population History of England 1541—1871: A Reconstruc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208-209, 402.與此同時,16世紀爆發(fā)的“價格革命”使得物價飛漲,窮人數(shù)量劇增且生活每況愈下??死撕退谷R克根據(jù)16世紀20年代的稅收檔案,揭示出英國城市中貧富兩極分化嚴重,在隨后一個世紀里貧富鴻溝越來越大。(27)Peter Clark and Paul Slack, English Towns in Transition 1500—1700,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pp.112-114.霍斯金斯認為,16世紀英國城市人口中窮人和勞工占三分之二,他們生活在貧困線以下或接近貧困線。(28)W. G. Hoskins, The Age of Plunder: King Henry’s England, 1500—1547, London: Longman, 1976, pp.96-100.在人口增長與物價飛漲的壓力下,貧困問題更加凸顯,而私生子的撫養(yǎng)問題又使貧困問題加劇。人們甚至認為私生子泛濫是貧困的根源,是無謀生能力與上年紀的窮人之騙局。(29)Joan Wake, ed., Quarter Sessions Records of the County of Northampton, Hertford: Northamptonshire Record Society, 1924, p.xxxi.在這種情況下,國家不僅要嚴格管控私生子的數(shù)量,而且需要解決私生子的撫養(yǎng)問題。
再次,私生子有違基督教的性道德教義,因而遭到清教徒的猛烈抨擊,這成為國家管控私生子數(shù)量的宗教動因。教會反復強調(diào)婚姻是性行為和繁衍后代的唯一合法途徑。(30)約翰·維特:《西方法律和宗教傳統(tǒng)中的非婚生子女》,第4頁。隨著宗教改革的推進,清教徒猛烈抨擊有違上帝的行為,認為非婚性行為是一種罪。(31)Patricia Crawford, Parents of Poor Children in England, 1580—1800, p.34.在清教徒看來,“性像睡眠和吃喝一樣是生活的必要組成;如果能‘適當節(jié)制地’只在婚床上享受性,那么性是‘上帝的美好和無限甜蜜的標志’。然而,只有夫妻之間的性是美妙的,其他任何形式的性關系都是被詛咒的?!?32)埃里克·伯科威茨:《性審判史》,王一多、朱洪濤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44頁。正如勞倫斯·斯通所言:“17世紀初英國相當高的性道德標準的主要肇因是清教組織及清教訓誨的壓力?!币聋惿滓皇罆r期的一位紳士抗拒“婚前引誘他戀慕的年輕寡婦”的意念,因為“我們會挑起上帝的憤怒,因我們的邪惡而申斥我們”。(33)勞倫斯·斯通:《英國的家庭、性與婚姻,1500—1800》,刁筱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405—406頁。清教牧師也認為,私生子母親的“放蕩生活不僅會讓上帝的怒火降臨到我們這些小鎮(zhèn)居民身上,她的邪惡還是個壞榜樣,極可能腐蝕其他人”。(34)埃里克·伯科威茨:《性審判史》,第147頁。私生子是非婚性行為的結果,而非婚性行為是被上帝詛咒的,會受到上帝的懲罰,因此在清教徒看來私生子是絕不會被允許的。
最后,隨著社會分化的加劇,窮人與以“中等收入者”(middling sort)為主體的社會上層之間的分野愈發(fā)明朗,在此情況下“中等收入者”對窮人的態(tài)度發(fā)生顯著變化。他們開始積極規(guī)訓窮人的性行為,限制窮人締結婚姻,嚴厲懲罰誕下私生子的窮人,這成為國家管控私生子數(shù)量的社會動因?!爸械仁杖胝摺笔恰霸谥惺兰o等級制度瓦解之后從平民中分化出來的富裕社會階層,包括城市市民和農(nóng)村的‘約曼農(nóng)’”,他們勤勞節(jié)儉、行為莊重。(35)向榮:《啤酒館問題與近代早期英國文化和價值觀念的沖突》,《世界歷史》2005年第5期。在清教徒抨擊非婚性行為的影響與自身經(jīng)濟利益的雙重考量下,“中等收入者”積極規(guī)訓窮人的非婚性行為和控制私生子的數(shù)量。從16世紀末開始,教區(qū)負擔救濟窮人的重任,而“中等收入者”是教區(qū)濟貧稅的主要承擔者,所以窮人的私生子增加了“中等收入者”的濟貧負擔,有損他們的經(jīng)濟利益。例如,在一起訴訟案件中有如此陳述:“我們已經(jīng)有太多可憐的私生子要養(yǎng),壓力太大?!?36)埃里克·伯科威茨:《性審判史》,第147頁。隨著“中等收入者”對窮人性行為觀念的變化,到17世紀“中等收入者”很少成為私生子的父親,而私生子日益成為窮人的“專利”。(37)Martin Ingram, “The Reform of Popular Culture? Sex and Marriag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p.156.賴特森通過對特靈村的案例分析認為,“盡管社會上層或中間階層的一些家庭成員有私生子,但私生子主要還是窮人和名不見經(jīng)傳之人的罪行?!?38)Keith Wrightson and David Levine, Poverty and Piety in an English Village: Terling, 1525—1700, pp.128-130.“中等收入者”對非婚性行為與私生子態(tài)度的變化,促使國家管控私生子的數(shù)量。
面對日益嚴重的私生子問題,國家授權治安法官承擔私生子問題治理的主體責任,這與治安法官在近代早期的權力增長密切相關。從16世紀開始,治安法官漸次成為地方政府的權力中樞,掌握地方政府的行政與司法大權。治安法官的職責廣泛,涉及地方社會的方方面面,為此梅特蘭曾言:“律師已經(jīng)放棄描述治安法官職責的嘗試,或許字母表為這種嘗試提供了一條線索?!?39)F. W. Maitland, Justice and Police, London: Macmillan, 1885, p.84.其中,懲罰私生子的父母與解決私生子的撫養(yǎng)問題,便成為治安法官的重要職責所在。
1576年,議會通過法令明確規(guī)定私生子的撫養(yǎng)權交由私生子降生的教區(qū)負擔,授權兩名治安法官經(jīng)過調(diào)查后行使自由裁決權,懲罰私生子父母。治安法官有權要求私生子父母每周繳納一定錢數(shù),以撫養(yǎng)私生子。私生子父母如有違反,治安法官有權判處其監(jiān)禁。(40)The Statutes of the Realm, Vol.4, London: Dawsons, 1963, p.610.但該法令規(guī)定的自由裁決權容易造成治安法官之間圍繞判決結果而發(fā)生爭執(zhí)。例如,1578年的一天,埃塞克斯郡治安法官莫利勛爵(Lord Morley)和萊文索普(Leventhorpe)碰面以解決一起私生子案件,私生子父母是莫利勛爵轄區(qū)的史密斯和勛爵的女仆。史密斯打發(fā)那位女仆到萊文索普司法轄區(qū)的阿什威爾(Ashwell)教區(qū),但遭到該教區(qū)居民的驅(qū)逐。于是莫利勛爵希望萊文索普接受“一份有良心的”私下協(xié)議,在該協(xié)議中史密斯愿意每周向女仆支付2鎊作為生活費用,這個數(shù)目遠遠高于法律規(guī)定的數(shù)額,但遭到萊文索普的回絕。萊文索普認為:“犯罪與邪惡應該受到懲罰,犯法者按律當受鞭刑?!蹦麆拙粜Q史密斯是他的租佃農(nóng),不受萊文索普的司法管轄。萊文索普則平靜地答復:“那就讓他帶著他的女人離開我們的教區(qū),讓他不要把她丟在這里成為麻煩與負擔……否則他將受到懲罰?!?41)Joel Samaha, Law and Order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The Case of Elizabethan Essex, New York and London: Academic Press, 1974, pp.67-69.因為阿什威爾是萊文索普的司法轄區(qū),所以莫利勛爵只能屈從。
治安法官的自由裁決權在議會也引發(fā)激烈爭論。早在1584—1585年,一些清教徒議員希望國家將私生子的出生定為犯罪而予以懲罰。一份“要求市鎮(zhèn)對非婚生子不予負擔”的法案堅持認為:單身孕婦“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誕下子女”,便被送往教養(yǎng)院,予以鞭刑;私生子之父則被監(jiān)禁一年,每月鞭打,并要求其保證下不為例。(42)David Dean, Law-Making and Society in Late Elizabethan England: The Parliament of England, 1584—160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185-186.盡管這一法案在議會未能通過,但隨著私生子數(shù)量的急劇增加,議會最終在1610年頒布法令,明確要求如果“淫蕩的婦女誕下私生子后,對教區(qū)造成負擔”,那么治安法官應將她送往教養(yǎng)院監(jiān)禁一年,使她在教養(yǎng)院接受懲罰與工作。如果再犯,則被監(jiān)禁在教養(yǎng)院,直至她能夠繳納一筆不菲的保證金。(43)The Statutes of the Realm, Vol.4, pp.1160-1161.1610年法令明確要求治安法官懲罰那些對教區(qū)構成負擔的私生子母親,但沒有提及私生子父親的處置方式,而且對有能力撫養(yǎng)私生子的母親免于懲罰。
在法令推行的過程中,各郡治安法官的政策存有差異。以柴郡、漢普郡和薩塞克斯郡為代表,治安法官在17世紀初并未懲罰私生子的父母。(44)Anthony Fletcher, Reform in the Provinces: The Government of Stuart England, p.256.相較而言,埃塞克斯郡治安法官嚴厲懲罰私生子的母親,并且懲罰的力度逐漸加大:1580年之前,治安法官僅要求私生子母親在原料倉庫中工作幾個小時;1580年之后,治安法官往往要求將私生子母親綁在推車尾部進行鞭笞,但鞭笞的力度“適中”;1600年之后,治安法官要求鞭笞私生子母親直到其背部血肉模糊;1610年之后,治安法官要求私生子母親除接受鞭笞外,還需在教養(yǎng)院接受為期一年的懲罰。(45)William Hunt, The Puritan Moment: The Coming of Revolution in an English County,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76.薩默塞特郡治安法官則通過強調(diào)懲罰的羞辱感以達到最大程度的威懾作用。治安法官通常在市鎮(zhèn)繁忙時公開鞭笞私生子母親,并押解她穿過市鎮(zhèn),往返持續(xù)一個小時。例如,一名私生子母親在節(jié)慶活動日當民眾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公開接受鞭笞,另一私生子母親則在晚禱結束后被游街鞭笞。犯有非婚性行為前科的婦女,或丟下私生子不予撫養(yǎng)的婦女,再或錯指私生子生父的婦女,將會受到在連續(xù)幾天的市集上多次鞭笞的懲罰。(46)G. R. Quaife, Wanton Wenches and Wayward Wives: Peasants and Illicit Sex in Early Seventeenth Century England, London: Croom Helm, 1979, pp.217-220.蘭開夏治安法官在1600—1660年間懲罰私生子母親共有90人,而私生子父親有40人;拘禁29名私生子母親,而私生子父親只有2人;另外,在繳納保證金后,治安法官允許接近一半的私生子父親離開監(jiān)獄,而私生子母親離開監(jiān)獄的比例僅有十三分之一。據(jù)此可知,蘭開夏治安法官懲罰私生子母親與父親的方式有別。私生子母親因為誕下私生子而被懲罰,而私生子父親則因為不能提供撫養(yǎng)私生子的費用而被懲罰。(47)Walter J. King, “Punishment for Bastardy in Early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p.140.對私生子父母的區(qū)別對待,日益成為治安法官的共識。
一些郡的治安法官出于對私生子問題的擔憂,積極推行1610年法令中關于教養(yǎng)院的規(guī)定。例如,埃塞克斯郡、蘭開夏和沃里克郡在法令頒布之后便立即予以執(zhí)行。(48)William Hunt, The Puritan Moment: The Coming of Revolution in an English County, p.76.威爾特郡治安法官在17世紀20年代往往通過教養(yǎng)院懲罰私生子的母親。(49)Martin Ingram, Church Courts, Sex and Marriage in England, 1570—1640, p.338.諾丁漢郡也積極執(zhí)行對非婚性行為者監(jiān)禁在教養(yǎng)院的處罰。例如,1653年1月治安法官判定一名私生子母親監(jiān)禁在教養(yǎng)院“勞動,并為她的罪行接受適當懲罰,在(教養(yǎng)院勞教)一年”。(50)H. Hampton Copnall, ed., Nottinghamshire County Records: Notes and Extracts from the Nottinghamshire County Records of the 17th Century, Nottingham: Henry B. Saxton, 1915, p.123.而薩默塞特郡治安法官直到17世紀30年代才放棄鞭笞,轉(zhuǎn)而支持懲罰時間更長的教養(yǎng)院。(51)J. S. Cockburn, ed., Western Circuit Assize Orders 1629—1648: A Calendar, London: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 1976, p.144.柴郡治安法官則對教養(yǎng)院的態(tài)度比較謹慎,1638年,柴郡治安法官規(guī)定教養(yǎng)院監(jiān)禁僅適用于慣犯,而且要求對私生子父母的鞭笞需要證據(jù)充足。(52)J. S. Morrill, Cheshire 1630—1660: County Government and Society during the English Revolu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4, p.246.在17世紀的赫特福德郡、蘭開夏、薩默塞特郡、沃里克郡,至少有203名私生子母親受到治安法官的懲罰,其中有112名私生子母親被監(jiān)禁在教養(yǎng)院。(53)Steve Hindle, The State and Social Chang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1550-1640, p.186.由此可見,盡管治安法官運用教養(yǎng)院懲罰私生子母親的情況在各地存有明顯差異,但教養(yǎng)院仍不失為治安法官規(guī)訓私生子母親的有力工具。
治安法官積極懲罰私生子的父母,那么私生子如何處置呢?在中世紀與近代早期英國普通法的譜系中,私生子“不是任何人的子女”,所以要備受譴責和限制,但私生子又是“每一個人的子女”,所以理應得到撫養(yǎng)和保護,尤其是在年幼之時。(54)約翰·維特:《西方法律和宗教傳統(tǒng)中的非婚生子女》,第130頁。為解決私生子的撫養(yǎng)問題,治安法官往往要求私生子的母親和被指認的私生子父親向教區(qū)繳納一定數(shù)額的撫養(yǎng)費用。如果私生子父母愿意自己撫養(yǎng)的話,便不用繳納費用。例如,1657年北安普敦郡季審法庭受理一起私生子案件,治安法官判定私生子的父親須在私生子7歲之前,每周向教堂執(zhí)事和濟貧管理員繳納1先令6便士;在私生子7歲之后,其父須繳納6鎊13先令4便士以使私生子成為學徒,獲得謀生技能。同時,治安法官要求私生子的父親繳納40鎊保證金。另外,治安法官要求私生子的母親每周繳納6便士。(55)Joan Wake, ed., Quarter Sessions Records of the County of Northampton, p.166.
私生子父親的指認成為治安法官解決私生子撫養(yǎng)問題的核心所在,因為只有確認私生子的父親才有可能獲得私生子的撫養(yǎng)費用,從而避免私生子成為教區(qū)的負擔。例如,1616年一位懷有私生子的母親在助產(chǎn)士和鄰居的要挾下,被迫坦白那位私生子父親的名字。(56)法拉梅茲·達伯霍瓦拉:《性的起源》,第28頁。在一些案件中,私生子的父親為逃避責任,唆使私生子的母親誤指私生子的父親。例如,埃塞克斯郡一名男子與其14歲大的女仆發(fā)生性關系,并告訴她如果有孩子降生,就將孩子生父指認為在軍隊服役的士兵。另在兩起案件中,私生子父親用5鎊收買私生子母親,要求她們指認別的男子來承擔責任。(57)J. A. Sharpe, Crime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A County Study, p.59.對于逃跑的私生子父親,治安法官有權按照“養(yǎng)育和供養(yǎng)私生子”的實際需要,“占用和沒收私生子父親的物品和財產(chǎn),在其土地上按年收取租金”。(58)The Statutes of the Realm, Vol.5, p.404.
由是觀之,治安法官積極運用自由裁決權,通過鞭笞、羞辱性懲罰、教養(yǎng)院監(jiān)禁等方式嚴厲懲罰私生子的母親,并要求私生子父親負擔私生子的撫養(yǎng)費用,這表明治安法官的司法實踐具有十分明顯的實用主義風格。治安法官對私生子父親的懲罰更多的是經(jīng)濟考量,而對私生子母親的懲罰更多地緣于道德考量。治安法官對私生子父母的區(qū)別對待與國家法令基本一致,其目的是避免私生子成為教區(qū)負擔,紓解教區(qū)的濟貧負擔,實現(xiàn)維護社會秩序的最終目的。同時,治安法官懲治私生子父母的司法實踐也表明,近代早期英國的兩性關系是不平等的。治安法官對私生子父母的區(qū)別對待在客觀上強化了“雙重的性標準”,即對女性貞潔的嚴格監(jiān)管,同時也確認了男人對其妻子和女兒的所有權。(59)法拉梅茲·達伯霍瓦拉:《性的起源》,第112頁。正是基于這種觀念,治安法官更加積極地懲治私生子母親,追查私生子父親,嚴格監(jiān)管非婚性行為。
治安法官管控私生子的司法實踐并非在權力真空中進行的,而是受到多重權力的制約,是多方妥協(xié)合作的結果。(60)Cynthia B. Herrup, The Common Peace: Participation and the Criminal Law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pp.166-168.國王通過王室敕令要求治安法官管控私生子的數(shù)量。例如,1603年詹姆斯一世發(fā)布敕令指出,由于某些治安法官的懶惰與縱容,放蕩之人充斥在王國的各個地方,這嚴重威脅整個王國的秩序。(61)James F. Larkin and Paul L. Hughes, eds., Stuart Royal Proclamations, Vol.1,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3, pp.51-52.議會授予治安法官懲罰私生子父母的自由裁決權,從而使治安法官的司法實踐獲得法律權威。樞密院擁有治安法官的選任權,有權監(jiān)督治安法官依法履職,并罷免不稱職的治安法官。例如,1610年樞密院指責柴郡一些治安法官工作不力,謀取私利,并勒令他們依法行事。(62)T. C. Curtis, “Quarter Sessions Appearances and Their Background: A Seventeenth-Century Regional Study,” J. S. Cockburn, ed., Crime in England 1550—1800, London: Methuen, 1977, p.148.17世紀30年代,大法官考文垂勛爵罷免年齡過大與懶惰的治安法官。(63)Anthony Fletcher, Reform in the Provinces: The Government of Stuart England, p.9.為彌補樞密院的不足,國王選派王室法官擔任巡回法官,每年兩次巡回地方,監(jiān)督治安法官的活動。例如,1617年弗朗西斯·培根爵士在巡回法官夏季巡回的指令中對巡回法官們說:“你們除日常的司法職責之外,還攜帶著國家的兩面鏡子。你們有義務將國王的榮光與關切傳達給民眾;在你們回來的時候,有義務向國王匯報民眾的不滿與悲傷。”(64)James Spedding, ed., The Letters and the Life of Francis Bacon, Vol.VI, London: Longmans, 1872, p.211.從國王、議會、樞密院到巡回法官,中央政府多渠道監(jiān)督與敦促治安法官管控私生子,以使國家政令落到實處。
但治安法官不靠國家薪俸過活的特點,加之議會法令授予治安法官的自由裁決權,使得治安法官在管制私生子問題上具有較大獨立性,他們有權決定是否執(zhí)行中央政令以及執(zhí)行的進度與程度,從而迫使“軍事官僚國家機器比較薄弱”的中央政府必須依賴治安法官的合作。(65)王覺非主編:《近代英國史》,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4頁。賴特森指出,秩序的形成過程“依賴多方對政府決策的贊同”,這在治安法官治理私生子問題的過程中獲得集中體現(xiàn)。(66)Keith Wrightson, English Society 1580—1680, London: Routledge, 2002, p.153.中央與地方的合作關系成為私生子問題治理的重要保障,這也印證了史蒂夫·欣德爾的論斷,即治理是“一個多方提議通過空間和社會秩序而達成的一系列協(xié)商談判的過程”,“議會立法、樞密院法令或王室敕令絕非法律形成的結束而是開端……國家形成與其說是中央集權化,毋寧說是國家權力地方化的過程?!?67)Steve Hindle, The State and Social Chang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1550-1640, p.23.換言之,私生子問題的治理與其說是中央政府強力干預的結果,毋寧說是以治安法官為權力主體的地方政府積極參與的結果。治安法官不僅需要借助國家法令獲取合法性權威,而且需要教區(qū)官員與民眾的合作,由此形成廣泛的社會參與和合作的局面,這成為治安法官治理私生子問題的第一個顯著特征。
治安法官治理私生子問題的第二個顯著特征是治安法官在國家法令的基礎上行使自由裁決權,這成為近代英國“法治”的一個真實寫照。法律是秩序與權威的基石,而法律機構成為維護秩序與權威的強有力工具,但法律和法律機構的出現(xiàn)并不能保證“法治”的形成?!胺ㄖ伪磉_的是法律運行的狀態(tài)、方式、程序和過程,”(68)陳曉律:《從習俗到法治——試析英國法治傳統(tǒng)形成的歷史淵源》,《世界歷史》2005年第5期。而法律的運行仰賴廣泛意義上的個人與公共道德。(69)Martin Ingram, “Reformation of Manners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Paul Griffiths, Adam Fox and Steve Hindle, eds., The Experience of Authorit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London: Macmillan, 1996, p.49.肯特郡治安法官威廉·蘭巴德在1582年寫道:“如果法律沒有道德,我們該怎么辦?我們抱怨的錯誤如果不能通過嚴厲懲罰來矯正,那么我們還能得到什么?毫無疑問,罪惡的淵藪在于犯罪者的惡念,其次在于那些獲得信任執(zhí)行法律之人的怠慢。”(70)Conyers Read, ed., William Lambarde and Local Government,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62, pp.68-69.治安法官作為執(zhí)行法律之人,在遵循國家法令的基礎上積極運用自由裁決權解決私生子問題。在這一過程中,凸顯了治安法官“法治”的兩大特點,即個人性與合作性。一方面,治安法官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決定私生子父母的處罰力度;另一方面,從私生子父母的控告到判罰,都離不開教區(qū)官員與民眾的合作。(71)初慶東:《近代早期英國治安法官與犯罪問題的治理》,《歷史教學問題》2020年第5期。國家的正式官員(治安法官、警役等)與民眾共享國家司法權力,使大多數(shù)民眾參與到國家的“法庭之網(wǎng)”中。恰如詹姆斯·夏普所言,民眾對政府和社會秩序的認知“根本上是由民眾參與法律運作過程的法律體驗決定的”,如此便擴展了政府權威和國家權力,從而推進國家治理向縱深擴展。(72)J. A. Sharpe, Crim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1550—1750, London and New York: Longman, 1984, pp.141-142.
治安法官治理私生子問題的第三個顯著特征是世俗權威與宗教權威的結盟。由于私生子不僅有違基督教的教義,而且也是對社會秩序的威脅,所以宗教權威與世俗權威結成聯(lián)盟共同治理私生子問題。從16世紀80年代開始,社會輿論不斷強調(diào)世俗與宗教結盟的傳統(tǒng)。(73)Steve Hindle, The State and Social Chang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1550-1640, p.179.例如,1586年愛德華·哈欽斯在切斯特巡回法庭的一次布道中說道:“我們的布道和著述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孤立地獲得勝利”,“牧師用詞,地方官用劍;前者通過愛,后者通過恐懼;前者和風細雨,后者狂風暴雨;前者通過勸說,后者通過懲罰,如果勸說不能奏效的話?!?74)Edward Hutchins, A Sermon Preached in West-Chester the viii. of October, 1586, Oxford: Joseph Barnes, 1586, p.B3.世俗的“司法之劍”(sword of justice)與宗教的“上帝之詞”(word of God)的結盟,表明地方官員與牧師在一個有序的國家中功能互補,共同構成近代早期英國社會控制的有機系統(tǒng)。(75)Patrick Collinson, The Religion of Protestant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2, p.156; p.171.“劍與詞”的修辭帶來的實際效果在多切斯特、??巳亍⒏衤逅固?、赫爾、伊普斯威奇、金斯林、拉伊和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等“上帝之城”中感受更為強烈。(76)Patrick Collinson, The Birthpangs of Protestant England,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88, pp.28-59.以多切斯特為例,1600年之后私生子的數(shù)量急劇下降。(77)David Underdown, Fire from Heaven: Life in an English Town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p.107.此外,很多治安法官自身便是清教徒,他們積極倡導治安法官與牧師合作,大力解決私生子問題,以創(chuàng)建一個虔誠的國家,這在諾??丝ぶ伟卜ü偌{撒尼爾·培根爵士身上獲得集中呈現(xiàn)。例如,1602年10月15日培根爵士與其他兩名治安法官判決私生子父母接受公開鞭笞,并對他們課以罰金。(78)Victor Morgan, Jane Key and Barry Taylor, eds., The Papers of Nathaniel Bacon of Stiffkey, Vol.IV, Norfolk: Norfolk Record Society, 2000, p.290.
盡管私生子數(shù)量的變化與城鎮(zhèn)增長、工業(yè)化、婚姻年齡、人口的性別構成等多重因素相關,但政府和教會對私生子問題的聯(lián)手管制,直接促使17世紀中葉英國私生子數(shù)量的銳減。(79)Peter Laslett and Karla Oosterveen, “Long-Term Trends in Bastardy in England,” p.257.例如,埃塞克斯郡特靈村在1630年之后私生子案件已比較少見。(80)Keith Wrightson and David Levine, Poverty and Piety in an English Village: Terling, 1525—1700, p.127.拉斯萊特等人的實證研究也表明英國私生子的出生率從17世紀初年開始下降,到1650年前后降至最低值。(81)Richard Adair, Courtship, Illegitimacy and Marriag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6, p.224.特別是隨著17世紀晚期人口壓力趨于平緩,同時民眾的生活水平開始提高,人們對私生子的恐懼逐漸減弱,私生子問題不再是嚴重的社會問題。(82)法拉梅茲·達伯霍瓦拉:《性的起源》,第28頁。
近代早期英國的私生子問題既是一個道德問題,又是一個經(jīng)濟問題。私生子問題所包含的非婚性行為與國家和教會的道德原則相悖,而私生子的降生致使貧困問題加劇。16世紀末17世紀初“私生子爆炸”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引起了國家對社會失序與道德敗壞的恐慌。私生子與犯罪、貧困、流民、酗酒、饑饉、瘟疫等問題一道,成為英國從農(nóng)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過渡時期面臨的嚴重社會問題。為有效應對這些社會問題,英國限于國家機器比較薄弱,必須依賴各社會階層的合作。在此背景下,治安法官成為近代英國國家治理所倚重的社會力量。就私生子問題而言,以治安法官為權力主體的地方政府,積極回應中央政府管控私生子的國家政令。一方面,治安法官運用自由裁決權懲罰私生子的父母,以儆效尤;另一方面,治安法官要求私生子父母繳納私生子的扶養(yǎng)費用,從而避免私生子成為教區(qū)濟貧的負擔。正是在中央與地方的通力合作下,才使私生子問題得到有效治理。治安法官作為中央與地方的連接樞紐,可謂功莫大焉。
作為道德問題的私生子問題,也是近代早期英國“風習改造”(reformation of manners)的重要內(nèi)容。(83)國內(nèi)學界對“風習改造”這一名詞尚有不同譯法,諸如“習俗改革”“移風易俗”“風俗改革”等。本文遵從向榮教授的最新譯法,參見向榮:《中世紀晚期近代早期歐洲史研究的重要性及難度》,《光明日報》2012年6月7日,第11版。這一時期英國“風習改造”的核心內(nèi)容是通過法庭對個人行為予以公開規(guī)訓,對違反法律規(guī)定的個人予以適當懲罰,這些行為包括高利貸、服飾、賭博、流浪、盜竊、酗酒等,其矛頭指向懶惰、浪費和過度消耗。(84)Martin Ingram, Carnal Knowledge: Regulating Sex in England, 1470—1600, pp.14-15.為有益于作為整體的國家和基督教社會,世俗權威與宗教權威結成聯(lián)盟,規(guī)訓民眾行為,這在私生子問題的治理中獲得驗證。近代早期英國治安法官對私生子問題的治理,也凸顯了這一時期“風習改造”的特點,即地方層面積極推行道德改革,強力干預民眾的語言、宗教、性、勞作與休閑習慣;根據(jù)中世紀的標準,不道德行為者受到的懲罰更加嚴厲,頻次更高。(85)Steve Hindle, The State and Social Chang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1550-1640, pp.176-177.私生子問題成為近代早期英國立法的主要對象,也是治安法官實踐“風習改造”的重要場域。
私生子問題不僅關乎英國貧困問題的治理,也攸關英國“風習改造”的成功與否。治安法官作為中央在地方的“官僚”與地方社會的“家長”,形塑了中央與地方、世俗與宗教的合作關系,為私生子問題的有效治理提供了可能,從而為英國實現(xiàn)社會穩(wěn)定轉(zhuǎn)型創(chuàng)造了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