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靜
駢文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體樣式之一,自清中期復興一直持續(xù)至民初,這是其相對繁興的一個時期。此一時期,學術場域的漢宋之爭伴隨桐城與選學兩派文章觀念的論爭,與之相對應的便是駢文與古文文體地位的較量。經(jīng)阮元再詮文筆之辨重樹文統(tǒng),駢文因上接孔子《文言》而躍升為文壇正統(tǒng)文體,成為與古文并驅的文體類型。阮元的尊駢極具號召力,推駢重駢成為當時一批文士的文體追求,駢散之爭遂成文壇風候。以阮元為代表的駢文派對古文的攻訐敦促古文家不得不重認駢文,將駢文與古文等位而視,更有部分古文作者主張“以駢入古”,抬升古文辭氣。這充分顯明,選學派的舉駢改變了古文“一體獨大”的文體系譜,重構了清中后期的文體價值序列,為晚清民初駢文創(chuàng)作與理論批評的興盛開拓了道路。
在駢散相較之間,主駢一派將尊駢發(fā)揮到極致,定位駢文為文類“正宗”。之所以有此種理論氣勢,緣于駢體本身之形制特征恰恰迎合了其時頗有熱度的審美性純文學觀。而力排駢體的古文派對駢文的態(tài)度也漸趨緩和,肯定駢文的文體價值,意欲融通駢散以提高文章創(chuàng)作技法與品位。較為典型者如劉師培之“駢體正宗”〔1〕說與王先謙之“何異駢散”〔2〕說,呈示兩派論爭之中對待駢文的兩種態(tài)度。這兩種向度的駢文文位觀有著各自的論析邏輯和闡說語境,但對于文體批評的話語生成而言,其所內蘊的駢文認知觀念及相關的同類論說共同構成了近代駢體批評理論的主要框架。若加以闡釋勾連,可在一定程度上白描近代駢體批評的演進形態(tài),重審傳統(tǒng)駢文批評于近代文體語境中的整體樣貌與特征。
“駢體正宗”與“何異駢散”是兩種典型的駢體地位論。從學術淵源背景與文體學價值看,前者延伸了駢散之爭中的駢文“尊體”觀,是對已有推駢尊駢觀念的繼承和延續(xù),其中不乏新的理論質素的添加;后者是駢散融通論之一種,透露出駢散辨體中放棄高下優(yōu)劣之價值評判、等視駢散的文體識認邏輯。以下分論之。
首先,以劉師培為代表的“駢體正宗”說發(fā)揚的是駢體尊體論中“正名立體”一維。通常情況下,文體“尊體”蘊含文體地位的確認、文體規(guī)范與體式的遵守、文體批評話語及其標準的形成等多個層面,同樣,駢體之“尊體”亦然。從駢文興盛的清中葉至清末,駢體理論建構中的尊體意識日漸強烈與清晰,不論是“文體場”內地位的爭取,還是確立規(guī)范、完善體制,抑或上溯文體源頭、找尋本體及正統(tǒng)并有意融通駢散,皆是為了給駢文正名、立體、提升文格與意趣。晚清以來的駢文尊體批評夾雜駢散交融會通的因子,故而正名辨體是其中一個重要方向。若從正名意義來看劉師培的“駢體正宗”說,他界定“文”之義涵,標舉“文”之藻飾性特征,從駢文存在的文體史事實出發(fā),證明此一文體形態(tài)在文體發(fā)展史上存有,認可其作為一大文體樣式的合法性和同其他文體享有平等地位的正當性,是在為駢文“證位樹體”。同時,他具有開闊的學術視野,持守“今與外域文學競長,惟資斯體”〔3〕的民族文體立場,其“正宗”說內含國粹意識,不僅指向域內文體范圍中駢文文體地位的確認,還將駢文置入中西文體交匯的競技場上去衡量其地位和價值,在當時的文體語境中于駢文尊體而言別具意義。
與劉師培駢文正名的路徑不同,駢文正名辨體思潮的另一向度是對稱名的辨分。如譚獻在論《四六叢話》時有云:“駢儷之學,既知探源《騷》《選》,而目為‘四六’,稱名已乖。”〔4〕直接表露對“四六”之名的不滿。還有論者將四六與駢文相區(qū)別,如徐壽基在為謝曾纂輯《駢體正宗續(xù)編》所作的序文中提出:“文章之有駢儷,其所以別于四六者,托體既殊,奏響尤異,要以選辭尚雅,擇言必莊,詳而不煩,廉而不劌,典麗而不詭于則,研煉而不傷于鑿?!薄?〕有意強調駢文擁有的四六所不具的“莊”“雅”特點。更有辨別四六和駢文差異者,如孫德謙指出:“吾觀六朝文中,以四句作對者,往往只用四言,或以四字、五字相間而出。至徐、庾兩家,固多四六語,已開唐人之先,但非如后世駢文,全取排偶,遂成四六格調也?!薄?〕他將“全取排偶”視為四六的體式特征,認為駢文體式應避免此態(tài)。清代駢文稱名之辨的目標是為駢體廓清外圍、圈定內質,同是正名立體,如果說辨文體稱名是以“名”定“位”,為駢文尊體進程不可或缺的關節(jié),那么阮元所倡、劉師培延承的“駢文正宗”說則是從文體內實以至淵源歸屬諸層全方位地對駢文地位做更加有力的認證。
其次,與正宗說相向的“何異”論,考察的側重點是駢體與周邊文體的關系,即駢散關系。清中后期的駢文繁興大潮中,駢散相爭漸趨松緩,出現(xiàn)融通樣態(tài),一方面是因于駢文派的努力使得駢文獲取了與古文同等的文體地位而引起古文派對駢文的重視,另一方面還在于駢體吸納古文文體技法繼續(xù)發(fā)展、完備、壯大的文體訴求。隨著融通論在駢散認知意識中的蔓延,越來越多的論者逐漸剔除偏見,開始以平等的目光看待駢散,辯證審視二體之優(yōu)長與不足。王先謙從載道功能出發(fā)指出“文以明道,何異乎駢、散”,他已充分認識到駢散從文章本體層面來講是一致同源的。同樣地,鄭虎文在為邵齊燾所作墓志銘中提到“今古駢散,殊體詭制,道通為一”〔7〕,從明道角度認識駢散同源;曾燠《國朝駢體正宗》序言認為駢散“跡似兩歧,道當一貫”〔8〕,從道的高度肯定駢散二體同源及所載之道的一致性??梢?,從文體同源的角度體認駢散融通已成為當時論者之共識。
除了在文體本源上會通駢散外,文體創(chuàng)作技巧方面的駢散相濟也是融通論的著力方向。孫德謙認為,“駢散合一乃為駢文正格。倘一篇之內,始終無散行處,是后世書啟體,不足與言駢文矣”〔9〕。他將駢散兼容相用作為駢文制作的正當技法。隨著駢散合一的文體認同觀逐漸常態(tài)化,為了更好地突出二體融通,有論者已不以駢散來指稱這兩種體式,如包世臣《文譜》云:“是故討論體勢,奇偶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體雖駢,必有奇以振其氣;勢雖散,必有偶以植其骨。儀厥錯綜,致為微妙。”〔10〕這里所講奇偶兩種體式對應的就是駢散兩大體類,只有互相補充方可使文章氣骨充盈。
更有以單復論駢散者:“古今文體分單、復兩派?!猎幃愓吣珀悺⑺?,駢四儷六,古文所無,蓋由宮體而變。晉、宋諸賦雖有偶句,非其趣也。文、孔演《易》,全用復體?!渡虝范鄦??!吨軙范嘣陀趩危葹殡h永。……復者文之正宗,單者文之別調,以徐、庾為駢體則非?!薄?1〕王闿運以單復概論文體特征,隱然將單復區(qū)分對待,未偏向單復任何一方,支持兩種行文技巧的互相補充運用。他著意標異之處在于,不以駢散稱論文體而名之以單復,顯然已跳脫駢散兩分之文體論套式,持以更為開闊的視野觀照文章體類。從這個意義來說,駢散文章觀念發(fā)展至連駢散兩種稱名都有意避用的狀態(tài)也算是較高程度的融通了。
上文述及,兩種不同向度的駢文觀,折射出近代駢散論爭語境中駢體地位的變化軌跡。在清中期以來駢文創(chuàng)作繁榮的背景下,駢體形態(tài)的逐步完善促使其文體地位得以樹立、鞏固和“升格”。由于此前未脫四六窠臼的文體狀態(tài)致使駢文文格不高,清初駢文與四六區(qū)劃界限的文體塑形意在達到“塑體升位”之目的。中興之后尤以駢散相爭的情狀看,同古文文體的論爭某種程度上昭示著文體地位的攀升。民初,駢文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批評亦呈興盛之態(tài),關于駢文文體地位的批評論說依舊持續(xù),構成近代駢體批評話語生產(chǎn)的重要內容之一。
文體地位的確立也是文體形態(tài)進一步發(fā)展的必要步驟。隨著駢散之爭拉開帷幕,駢文文體地位的考量成為其形態(tài)發(fā)展的文體學訴求。在這個過程中,駢散之間的文位差異以及駢文文體地位的爭取導引著駢散之爭的問題走向。基于相爭過程中駢體地位的逐漸衡定,文位的爭取不再繼續(xù)作為駢散關系結構中的主流走向,文體認知思維中的二分對立也趨于松緩。因于文章創(chuàng)作與文體發(fā)展本身的必要,駢散兩派開始有意借鑒對方文體的優(yōu)點以滿足文體創(chuàng)作技巧的優(yōu)化改進和實現(xiàn)文體形態(tài)完善發(fā)展的需求。
究實而論,在“破體”意義上以技巧的互通借鑒為方式的駢散互動,是謂融通。譬如散行對于駢體的意義:“駢體之中,使無散行,則其氣不能疏逸,而敘事亦不清晰。”〔12〕散行介入駢體,對文氣的“疏逸”和敘事清晰度的提高均有助益。另如偶句的使用:“文以氣為主,而氣之所趨,茍一泄無余,而其后必易竭,故其中必間以偶句,以稍止其汪洋恣肆之勢,而文之地步乃寬綽有余?!薄?3〕不論駢體還是散體,偶句的運用都有助于避免文章“汪洋恣肆之勢”的無端宣泄,保持文氣,唯此文章才算達到“寬綽有余”的境界?!皻狻痹谄轮械男拱l(fā)和持存當有節(jié)制,故而對于文章的語體技藝來說,無論散行還是偶句,其使用都是為了保證文氣的豐盈有度,鑄造文體之內實。無論駢散,皆是如此。
然文體質實并不僅在于文內之氣,還包括對于文章本體的認知等諸多層面。如果說駢散之爭視域中文位的爭取與確立是立足于體“外”且關注差異的二分式文體認知思維之體現(xiàn)的話,那么更進一步對文章本體的探究則是以一元合一式文體認知方式進入體“內”求索文章外在體式背后的內有含蘊。從載道角度統(tǒng)觀駢散兩種體式,作為文章內蘊的“道”是同質而無須刻意分別的。平允以視,不論是“氣”還是“道”,都可從本體或本源的角度識認之,是文體蘊含和承載的內在要素,不因體制、體式的嬗變而改動其存在。
從文體內實或文章本體入思來觀照駢散二體,便不再是求異,而是求同。這引發(fā)諸多關于駢散同源的討論,也同步推進對駢散分合之演進歷程的爬梳。如清末羅惇蟁綜論文學源流時述及駢文發(fā)展的起伏規(guī)律:“周秦逮于漢初,駢散不分之代也。西漢衍乎東漢,駢散角出之代也。魏晉歷六朝至唐,駢文極盛之代也。古文挺起于中唐,策論靡然于趙宋,散文興而駢文蹶之代也。宋四六,駢文之余波也。元、明兩代,駢散并衰,而散力終勝于駢。明末逮乎國朝,駢散并興,而駢勢差強于散。”〔14〕羅氏依時代線索描摹駢文興衰之波峰與波谷,也概括出了駢散分合的大體軌跡,所勾勒的駢文發(fā)展脈線似可稱為“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興衰”。周秦至漢初,駢散不分,由于文體發(fā)展之初駢散體式尚未定型,不分的狀態(tài)是一種原始之渾融狀態(tài);經(jīng)歷了各代的盛衰分際,逮至晚清民初,駢散又呈現(xiàn)相合的趨向。從原初的不分到晚清民初的相合,駢散關系走過了由合而分再合的循環(huán)路線。可以說,分合交織是歷代駢散關系演進史的基本動態(tài)特征。近代駢散關系的復合狀態(tài)延前代慣性,因聚焦點從體式向文章本體的“內”移而浮現(xiàn)由對舉到融通的批評態(tài)勢,也昭示文體批評思維和話語方式的轉變路向。
因駢散之爭而形成的二分式文體認知思維歷經(jīng)駢散融合,逐漸被合一式文體融通思維所取代,與之相行的是駢散對舉式文體批評話語的放棄,置換為以相通為旨趣的適宜駢散二體兼用的文體批評用語。這并不預示近代文體批評理論與實踐中駢散二體的界限已經(jīng)消失,而是對應的文體批評話語還依然各有歸屬,只是在求同的文體思維驅動下,對文章內質的探尋過程中相應批評術語的劃界不再絕對區(qū)隔而具有溝通互用的品格。
仍以文章之“氣”為例說明。對于駢散二種體式的標識性特征,正如有論者所總結的:“一以氣體義理為主,一以對偶藻采為工”。〔15〕不同文體的形態(tài)特性決定了相應文體批評話語不同的著力點,批評術語的使用也因而有所區(qū)別,這是文體批評的基本操作模式。以故,從話語的應用域看其歸屬,“氣”并非與生俱來就專屬于駢體批評,而是借用轉義后才加入駢體批評話語群。若以“氣”為著眼點考察近代駢體批評話語的理論形態(tài)及演進邏輯,則朱一新所創(chuàng)構的“潛氣內轉”說最具典型性。他結合駢文創(chuàng)作中“氣骨”重要性之論析拈出此語:
駢文自當以氣骨為主,其次則詞旨淵雅,又當明于向背斷續(xù)之法。向背之理易顯,斷續(xù)之理則微。語語續(xù)而不斷,雖悅俗目,終非作家?!┢渑簲嘟z連,乃能回腸蕩氣。駢文體格已卑,故其理與填詞相通。(文與詩異流而同源,駢文尤近于詩,倚聲亦詩之余也?!摎鈨绒D,上抗下墜,其中自有音節(jié),多讀六朝文則知之……國朝精于此者,惟稚威、叔寶、汪、洪諸家,亦時有之。巽軒以下,文雖工而此意則寡矣?!?6〕
朱一新認為,在駢文創(chuàng)作中欲達“詞旨淵雅”的效果,就要明晰文章結構上的“向背斷續(xù)之法”;而文辭表面的“語語續(xù)而不斷”非最佳狀態(tài),只有內在的“回腸蕩氣”才是理想境地,即“潛氣內轉”。也就是說,依靠內在之氣的自然轉圜與外在文辭上音節(jié)的合理處理與使用才可塑造“上抗下墜”的文章氣勢。
從朱一新“潛氣內轉”說的批評機理可以看出,其駢體批評論說注重氣骨與文辭的結合,不僅著眼于文體外部構成對駢體文勢的塑造功能,更重視內在之氣對于文勢形成不容忽視的作用。朱一新的這種駢體創(chuàng)作觀將文章“內”“外”緊密聯(lián)合,是一種將駢體批評重心由“外”向“內”推移的邏輯思路。同時,此說還透露另一層訊息——近代駢體批評話語創(chuàng)構中“場外”批評術語的借用?!皾摎鈨绒D”一語并非朱一新首創(chuàng),最先用于音樂批評;到清人移用此術語于文學批評,而后才逐漸應用于駢體批評。或者說,“潛氣內轉”經(jīng)歷了從音樂批評到文學批評的理論旅行,在朱一新這里,它“介入”駢體批評話語領域了。然“氣”論話語本就具有無分駢散的批評屬性,被引借至駢體批評領域,充分顯出批評主體不刻意區(qū)分駢散、拋棄駢散對立式理論立場的話語自覺姿態(tài)。
近代駢體批評中顯露此種自覺態(tài)度的文體論者不僅朱氏一人,其“潛氣內轉”說不乏呼應者。孫德謙對此說給予極高的評價,有云:
李申耆先生《駢體文鈔》以六朝為斷,蓋使人知駢偶之文,當師法六朝也。其中六朝名篇,搜采殆盡。余三十之年喜讀此書,始則玩其詞藻耳,久之乃覺六朝文字,其開合變化有令人不可探索者。顧其時心能喻之,而口不能道,但識其文之雋妙而已。及閱《無邪堂答問》,有論六朝駢文,其言曰:“上抗下墜,潛氣內轉?!庇谑橇嬖E,亦能領悟矣。蓋余初讀六朝文,往往見其上下文氣似不相接,而又若作轉,不解其故,得此說乃恍然也。〔17〕
自言領悟六朝駢文轉折的“真訣”是受到了朱一新“上抗下墜,潛氣內轉”說的啟發(fā),還進一步作了解釋:“文章承轉上下,必有虛字。六朝則不然,往往不加虛字,而其文氣已轉入后者?!薄?8〕他高度肯定六朝駢文無需文面虛字即已形成的“潛氣內轉”的行文效果,注意到駢文的文體構造不只在于外在詞采的組織,還在于藻辭基礎上展示的文章氣勢。相應地,其文體批評的聚焦點也流露自“外”向“內”的位移了。
再有,李詳也從“氣”入手來談六朝駢文:“文章自《六經(jīng)》周秦兩漢六代以及三唐,皆奇偶相參,錯綜而成。六朝儷文,色澤雖殊,其潛氣內運,默默相通,與散文無異旨也;其散文亦為千古獨絕。……是故討論體勢,奇偶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體雖駢,必有奇以振其氣;勢雖散,必有偶以植其骨。儀厥錯綜,致為微妙?!薄?9〕而他著眼于駢散互參互通,強調“氣”和“骨”的結合。他將“氣”視作駢散皆有的關乎文體構造的內在機質,故對于文體制作而言,奇偶作為“氣骨”運行樹立的手段,須相濟相成,缺一不可。
值得注意的是,李詳?shù)摹皾摎鈨冗\”與朱一新的“潛氣內轉”盡管只有一字之別,但內中的意含指向及批評觀念卻有較大區(qū)別。前者著意于駢散融通參濟,以“氣”作為理論著力點,將蘊含于散體、散行所振發(fā)的“氣”與駢偶所鑄成的“骨”加以綰合達到溝通駢散的目的;既然是試圖溝通駢散,那么在文章本體觀念上仍舊隱含駢散二分而視的文體認知思維。而后者則在駢體批評中強調直接植入“氣”以使駢體創(chuàng)作達致流暢的文體效果,真正實現(xiàn)駢體的外在形式構造與內在審美屬性的融合統(tǒng)一。相較而言,朱一新不再刻意區(qū)分駢散批評話語,“溝通”的痕跡業(yè)已不明,文體觀念上也就更顯融通了。
近代駢體批評沿駢散關系的演變發(fā)展?jié)u次展開——對立與相爭,融通與合一,交織演繹的多維脈絡中相應的文體批評話語以層壘方式不斷繁殖??傮w上看,續(xù)承清代文體理論批評框架的同時,近代駢體批評形成了自有的話語傾向。有學者指出,清代駢文理論集歷代駢文理論之大成,主要內容有三:文位論、文體論、文風論?!?0〕如果采用這三大批評內容來衡判,那么近代駢體批評話語結構中,文位、文體、文風仍然是主要內容,但各自所占有的分量發(fā)生了一定的理論伸縮。就文位論而言,近代駢文理論似乎更加將其作為批評重心加以凸顯。在駢散論爭的言說視域中,駢體與周邊文體的博弈與爭位意味著存在合法性的確認以及文體影響力鞏固的需求;而在融通的論域內,駢體與其他文體同等,其文體技巧也是文體形態(tài)發(fā)展的一種必要資源。駢散無論是論爭還是融通,內中皆滲透著駢文文體定位的話語因子,再加之中西碰撞匯合的學術與文體語境,基于保存中華傳統(tǒng)文體及文化的考慮,文位認同越發(fā)顯出其重要性。
與文位論相行,文體論依附生成與之匹配的文體批評話語。我們知道,清代駢文復興引致的直接效果是駢文文體地位的爭取、確定以及駢體形態(tài)的構型、完善。以六朝儷文為楷范,師法其形式技巧是文家駢文創(chuàng)作的共識,并緣此總結發(fā)明清代駢文文體形態(tài)構型的基本手段。相應術語如“四六”“排偶”“駢儷”等原本只是作為一種言語表達方式,而在清代駢體構型的視域中則逐漸專門化,成為駢體特征的習慣用語。同時,聲律、隸事、藻飾等文體技巧也漸趨專利化,被作為駢體構造的專門語來使用。與之相對的文體如古文,對這些技巧就極為敏感,為保持文體之純凈,避之而唯恐不及,一旦有此種“駢體相”,即視為古文創(chuàng)作之“失體”。經(jīng)過一番尊體劃界之后,駢體開始擁有開放的文體包容力,吸納周邊文體技法以進一步提升優(yōu)化自有文體形態(tài)。從辨析文體特性、嚴劃文體界限到基本完成自身文體類型、吸附其他文體手法尋求形態(tài)提升,駢文文體容納力增強的背后是其文體地位的真正確立。文位的樹立使駢體獲得了文體發(fā)展的充分活力和自由,也賦予了文體批評術語或話語較高的自由度,使其不拘于某一類文體范圍的使用限制,被用于不同的文體批評實踐。文體批評話語由“專用”到“活用”,內在地影響駢體批評話語的生成,證實著文體地位與文體形態(tài)之間的互動。
文風論也是如此。清人在對駢文形式美予以認可肯定的同時強調駢文的內在風神。光緒間張景祁給楊浚駢體文作序時稱:
竊維駢儷之作,濫觴二京,六代、三唐厥體益盛。維時闕廷詔書、臺省箋奏,悉以偶句行之。浸至哇淫啴緩,氣骨頓衰,為古文家所詬病。……征文隸事,誰能廢之?然非具沈博艷麗之才,起心煉冶之筆,上下馳騁之氣,質文酌劑之用,則亦如濕鼓腐木,形于具而神采鑠,適成卑靡體格而已。〔21〕
張景祁指出,駢文應當風骨卓立、文氣馳騁,以“起心煉冶之筆”達至“形于具而神采鑠”的行文境地。自然,駢文作為文體之一種不能有形無實、形具神衰,而要神形兼具、氣盈骨立。尚文與尚質原本是駢散文體特征之分野,而隨著駢散融通漸成文體批評之主流認知,駢文之文體風格從尚文或曰形式美的單向追求轉變?yōu)槲馁|兼?zhèn)?、形神皆具的多元化傾向。相應地,典型的文體風格批評話語如乾嘉時期尤為通行的“沉博艷麗”說,此語即推重學力(有利于鑄造駢文之內實)與藻辭的結合,涵括了對駢文內容和形式的雙重要求。另如邵齊燾所云“于綺藻豐縟之中”“存簡質清剛之制”,〔22〕也是對駢體的內實與外形同時提出了要求。
對于駢文內實的重視,在清中后期的駢文體性論中備受關注。這種外在體式與內在質實相結合的駢文文風批評觀經(jīng)過一系列的多角度闡發(fā),至民初已形成頗高的接受度,如劉咸炘特意將蔣士銓的“氣靜機圓,詞勻色稱”與王先謙的“洸洋自適,清新不窮”并論,視其為“純駢之止境”;〔23〕楊壽枬從氣、骨、采、意四個層面提出駢文創(chuàng)作標準:“若駢文則當以神味、氣韻、風格、詞藻為主,骨欲其奇,氣欲其咽,采欲其沉,意欲其邃,然后澤之以古藻,緯之以華思,斯為極駢文之能事。”〔24〕顯見,駢文文風的鍛造已由外至內、內外兼工,且營構過程中體現(xiàn)出對各類文體藝術技巧的極大涵容力。察其緣故,俱因駢文文體在形態(tài)相對完備之后文體地位已經(jīng)趨于穩(wěn)定,不再依賴劃界設限來尋求文體存在之合法性,所以文體兼容函括的能力顯著增強。這種文體狀況之下的文風論也不再單一,而是具有多重面向。
綜上所述,文位、文體、文風三個向度的批評話語構成了近代駢體批評形態(tài)的獨有特征。在沿承清代駢體批評理論框架的基礎上,以文位演進為主導,于文體制式、文體風格方面又有了新的話語生成和結構性新變。如果說清代駢文理論“對傳統(tǒng)駢文理論作了深刻的理論總結,當之無愧地集歷代駢文理論之大成”,〔25〕那么晚清至民初的駢體理論則順延中有新增,為駢文這種中國傳統(tǒng)標志性文體的批評理論作出了一個具有時代變局性特征的獨特收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