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玲燕
母舅家在距望江七華里的古港社區(qū),約十幾分鐘車程。時逢六月,天氣多變。我們抵達的時候,雨水也同時抵達。
雨落下,微風從四面吹來,驅(qū)散了燥熱和沉悶,帶來絲絲涼意。
舅娘在廚房里忙活,她端出一盤粽子,忙不迭地讓趁熱吃?!白蛲砗拖眿D伢一起包的,新鮮著呢!”表弟的拿手好菜是小龍蝦和紅燒肉。
我打開后院門,四處走走。
后門一側(cè)種著葡萄,架子已搭好,枝葉不十分茂盛,想必栽種的時間不長。另一側(cè)有幾株約五六十厘米高的植物,上面滿綴直徑約兩三厘米的綠色果實,圓溜溜,甚是可愛。疑惑之際,隨后跟來的表弟媳告訴我,這是她網(wǎng)購的續(xù)隨子,又稱千金子,用于驅(qū)蛇。去年只種下一棵,現(xiàn)在已發(fā)了好幾棵了,適應(yīng)性特別強。
這多么像我們自己呀。人吶,仿佛一粒種子,被命運之神鳥銜住,飛呀飛,神鳥嘴一張,掉落的過程中,被風吹、被雨淋,或者遭遇電閃雷擊……最終,落到哪里就在哪里。我們從出生到求學到工作,幾經(jīng)遷徙,不正是如此嗎?
“每當春天來臨,萬物復(fù)蘇,蛇也醒過來了。見了它們,蛇會原路折返?!北淼芟崩^續(xù)說?!罢媸莻€好東西?!蔽也唤袊@。
放眼四望,雨中田園很有陶潛詩中的氣息。
“雨來細細復(fù)疏疏,縱不能多不肯無。似妒詩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簾珠?!彼未鷹钊f里的這首《小雨》,用在此處非常應(yīng)景。只需把山改為園、“千峰”換作“萬綠”即可。
地埂很窄,縱橫交錯,在雨水的浸潤下,腳下的土地開始變得松軟。微風細雨中,我選了離得最近的一條繼續(xù)往深處走去。
地埂靠近灌溉水溝的一側(cè)坡面上,生長著貌似粽葉的植物。不出所料的話,這些應(yīng)該是舅娘種下的,專為每年五月的端午備著。風一吹,葉子嘩嘩作響,仿佛流水,又仿佛生命拔節(jié)的聲音。
整齊有序的木架子下,瓠子開白花,黃瓜頂黃花,它們邊開花邊結(jié)果,一刻也舍不得閑著。尚未長老的玉米拖著長長的須,棕褐色,仿佛是我沒梳齊整的馬尾辮。
我想起童年時常吃的瓠子面湯,那是夏天最鮮美的味道;黃瓜摘下就生吃,那是夏天最解渴的水果。
樸素則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枝頭的瓜果,它們不說話,用盡全力走完屬于自己的一生。
我也不說話,我更樂意以植物的方式和自己相處。
從后園往東南方向望去,炊煙裊裊,舅娘家的煙囪散逸出濃濃的煙火氣息??邕^幾道溝坎,推開后院門,我重又回到廚房。
舅娘說,今天做樣新東西給你吃,你一定喜歡。
案幾上一方陶缽,里面有塊揉好的大面團,泛出淡淡的紅色。湊近聞聞,猜不出是什么。舅娘笑了,“沒吃過吧?蘆箕。知道你們喜歡五谷雜糧,今年種了幾墑?!?/p>
小時候,我們習慣用“蜜蜂”來形容勤勞的人。我的舅娘,就是這樣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土地被征用后,她第一個報名去工廠上班。下班后,就在地里忙活,修整菜園,把邊邊角角的荒地利用起來,種玉米、毛豆、花生。后來,兒子娶了媳婦,她就開始帶孫輩,與此同時,地里的活依然不落下。再后來,孫輩們長大些,陸續(xù)上學,她又在工廠找事做。在我的記憶中,舅娘從來沒歇過。她家也從平瓦房變成了現(xiàn)在的二層樓房。
表妹塞柴火,舅娘吩咐再燒旺一點。油燒熱后,用鍋鏟一劃拉,鍋內(nèi)側(cè)就沾上了一層熱油。舅娘邊將做好的面餅往鍋上貼,邊對我說:蘆箕粉里摻了些糯米粉,早上去買的。純蘆箕粑口感糙一點,摻了糯米粉后更加細膩。
煎炸之聲滋滋作響,大鐵鍋里一派熱鬧景象。舅娘舞動鍋鏟,左一下,右一下,蘆箕粑跳起歡快的舞蹈。加幾勺糖,再炒。最后,舀一瓢冷水,往熱鍋里一倒,“滋……”,香氣四溢,蓋上鍋蓋繼續(xù)燜煮幾分鐘。起鍋!
我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外面一層殼焦香酥脆,咬開后軟軟糯糯的,食物的甜香從舌尖暈開,溫暖人的胃。
蘆箕顆粒是怎么磨成粉的?我好像聽舅娘說了“吊漿”二字,應(yīng)該類似于山芋粉的制作過程。
作為主糧的補充,蘆箕承載了一代人的記憶。蘆箕,莫言筆下“紅高粱”是也,性味甘溫,有健脾益胃的作用。它是我國比較古老的傳統(tǒng)農(nóng)作物,以前作為主糧食用,現(xiàn)主要用于釀酒。在糧食靠分配供應(yīng)的年代,城里的老百姓在尚家山、張家壩湖畔開荒種地,以彌補口糧不足。其中,種得最多的作物就是蘆箕。蘆箕成熟后,桿子可以當柴火,已脫粒的蘆箕穗則用于做笤帚。蘆箕殼厚,果實晾干后,需要舂兌或用礱子磨,以便脫殼。篩分出來的顆粒還要經(jīng)過浸泡,時間越長口感越好,細膩不澀嘴。最后一道工序是磨。浸泡后的蘆箕粒直接放進石磨,磨底下用一個比磨盤大些的木盆接著,盆里墊草,再鋪上一層布,磨出來的漿落在布上,過濾掉水分后,拿到太陽下曬干,結(jié)團成塊保存,吃的時候再用水浸泡化開。可以做疙瘩,下在稀飯或面湯里;也可以做成粑,用油煎著吃。
平時看似簡單的飯菜,在端上餐桌之前,需要經(jīng)歷多少道工序,花費多少精力,才能成為滋養(yǎng)我們的飯食啊!
不要被你的眼睛蒙蔽。其貌不揚的干白菜苔,對你的嗅覺和味蕾絕對是種誘惑。
春暖花開時節(jié),白菜抽苔的速度遠超吃的速度,一家人一日三餐頓頓吃它也吃不完。這時,舅娘就會掐下整竹籃子的白菜苔,沖洗,焯水,瀝干,平鋪在“匍籃”上,放置在陽光下暴曬。連日晴好,白菜苔把陽光吃得飽飽的。曬干后,剪成四五厘米長短,燒一鍋開水,架上蒸籠,蒸出香味,再暴曬。這個蒸的過程萬萬不可省略,嚼勁和香氣全倚仗它了。再次曬干后,原有的綠徹底從身體抽離,褪變成大地的顏色。然后裝袋,扎緊袋口??腿藖砹?,隨手稱上幾兩肉搭配,就是一道下飯好菜。走親訪友時帶上一些,也大受歡迎。
我喜愛它們陽光的味道,其中凝聚著先人的智慧。
除了白菜苔,其他蔬菜皆可制成干菜,比如干蘿卜絲、干黃瓜、干黃花、干豆角……父親說,它們統(tǒng)稱為“干yan 菜”。咬半天筆頭,我想不出“yan”字怎么寫,父親說,就用“兩個火”的炎字。一語驚醒夢中人,形象!
時光知味,愈久彌香。干炎菜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