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讓
這些日子,我平靜地等待著那一刻到來。我每天都對自己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最害怕的是,說不定哪一天,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病菌到來,把我辛辛苦苦發(fā)展起來的羊群消滅掉一半。這種打擊來一次就足夠了,人生中經(jīng)歷過這么一次已經(jīng)是倒大霉了……我有一點想不通,那就是在這次災(zāi)難中,為什么我的損失最慘重?為什么只有我的羊群死掉了那么多?我仔細打聽過了,才讓多杰損失了三十九只羊,而我損失的是他的三倍。老天不公!
從慌亂到恐懼,從恐懼到麻木,從麻木到心如死灰。那一刻我決心不再養(yǎng)羊了,什么意思也沒有。
自從下定決心,心態(tài)馬上就變了,我開始考慮以后的生活,不再是作為牧人的另一種生活。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呢?我還沒有找到具體要干的事情,但不妨礙我一遍又一遍地展開各種幻想。這些幻想很好地幫助我更細致有效地去處理當下的一攤子事,好像不趕緊處理掉這些事情我就會大難臨頭。
我比從前更有干勁,事情一件件擺平,問題一個個處理。我一點點地抹去在這塊草地上涂染了幾十年的痕跡。
但我還是病了。一天夜里,我從汗水浸透的噩夢中醒來。接著,就是一連多日的失眠。失眠加重了我的幻覺,即便白天也能輕易地進入另一個真實而又漫長的時空維度中。在這里,多年前的一段歷史被我觀看、感受了一遍。
九月,定居點的房屋周圍被芨芨草和蒿草圈包圍。那是草木長得最繁茂的一年,繁茂得有些詭異。因為連用厚厚的瀝青鋪平的屋頂上,也令人費解地出現(xiàn)了一撮緊挨著一撮的野草。我牽著我的馬,從平房旁邊的小草場里往外走,一人多高的草叢濃密得跟我腦袋上的頭發(fā)有得一比。我十分吃力地在前面踩出一條小道,累得氣喘吁吁。我嗅到了從這鋪天蓋地的野草內(nèi)部散發(fā)出來的、強烈的植物汁液的氣息。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之后,我低頭從網(wǎng)圍欄和土墻之間的小門走出來。我的馬也很有經(jīng)驗地低下頭走出來,小門上面橫拉著的那道鐵絲從它的脊背上刮過去,它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我點燃了一根香煙,抽煙的樣子與父親很像。十年前,父親同意我抽煙的那一天,正好是九月二十六日,我十五歲的生日。那時候父親沒有意識到生日的意義,我也沒有。無風而燥熱的下午,我們站在公共水房的檐下,默默無言地盯著一溜兒排開飲水的馬群。父親兀自點上一支煙,很平淡地說:你也抽。我“哦”了一聲,也很平淡地掏出煙,點上。那天我們沒有心情在抽煙這件事情上糾纏,我們家的馬群數(shù)量即將被再次縮減。生活艱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趕著馬到水房飲水。父親心里難過,千挑萬選出來五匹馬,他一匹也舍不得賣。它們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用處。在確定它們命運的幾天里,父親將每一匹馬的身世和它們對這個家的貢獻都回憶了一遍,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都是我頭一回聽說。一匹年滿十歲的馬竟然可以創(chuàng)造那么多輝煌!我尤其佩服年老體衰的黑棗騮——父親當武裝民兵時的座駕。它陪著父親經(jīng)歷了數(shù)次生命危險而毫發(fā)無傷。暴烈的性格和強壯的身體讓它奔跑起來永不知疲倦。正是它的狂野拯救了父親的性命。父親一直舍不得賣它,不愿意失去它。但歲月不饒人,也不會饒過馬,它已是三十歲的高齡,這在馬中絕無僅有。最后一顆磨損得僅剩四分之一長度的牙齒也在秋分這一天壽終正寢。此后短短兩三天,它就已經(jīng)瘦得不成形狀。為了避免它遭受餓死的凄慘命運,父親強壓悲痛把它加進出售的名單當中。黑棗騮也罷,父親也罷,甚至是我,終究要面對這一天,生離死別在所難免。
這件事情過去不久,父親去世了。而我繼承的馬群每年都在減少,到了今天,最后一匹也將離開。我像十年前和父親最后一次去水房那樣牽著它——我的岱欽,這匹從我九歲開始就一直陪伴著我的馬,最后一次去飲水。這個水房十年來沒有一點變化,房檐沒有變化,那條結(jié)實的、長長的鐵水槽沒有變化,只是水流已經(jīng)沒有當初那么大了。當初像湖一般龐大的水池逐年縮小,如今只有一個小羊圈那么大了。我的心情,和十年前的父親如出一轍。我抽煙的姿態(tài),和十年前父親如出一轍……
我站在水房的房檐下,握著用三種顏色的尼龍繩編織的韁繩。這是我最好的一條韁繩,只在賽馬會上用,給別人看。以后用不到了。韁繩的那一頭晃動在岱欽的脖子底下,鐵扣環(huán)和半截韁繩被流水打濕,變了顏色。岱欽吃水吃得津津有味。它一直關(guān)注著我,少了耳尖的兩只耳朵很有力地偵探著。它的耳朵好幾年前被捕狼的夾子夾住了,好在只是夾掉了耳尖,它的命真大!我知道人們在背地里都叫它“沒耳朵”,但無所謂,誰還沒有個綽號呢?
岱欽飲飽了水,踱過來站在我身邊。它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被我改寫了。我和它說了一會兒話。我說岱欽啊,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你老了嗎?和黑棗溜一樣老,嗯,雖然沒有那么大歲數(shù),但也很老了。岱欽的嘴碰碰我的胳膊,它開始拉著我往家里走。我揉了揉眼窩,跟著它。它的步態(tài)好悠然啊!我說岱欽,我不是故意的。岱欽什么聲音也沒發(fā)出。
到了家里,我把韁繩遞給那個早已等得不耐煩的人之后,就憋著一口氣鉆到屋里去了。我知道岱欽在背后看著我,并疑惑我的行為??墒俏覜]有回頭。我在屋里聽見那個人往車上裝岱欽時,它驚恐掙扎,把貨車撞得哐當作響。我聽見岱欽大發(fā)脾氣,朝天嘶吼。我找到耳機,把它塞進耳朵,聽起了音樂。音樂讓我回憶起和岱欽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它闖過的那些禍,它得罪過的那些人和馬……
窗戶上的光線不知不覺間暗淡了,屋里黑黝黝的。我站起來,僵硬地環(huán)顧四周。這座房子是父親在比我現(xiàn)在大不了幾歲的時候建造的。他就是在這三間土平房里迎娶了我的母親,生養(yǎng)了兩個孩子。后來他又加蓋了一間,房子變成了四間屋子。正是在這間屋子的土炕上,母親永遠地停止了呼吸,弟弟八歲的時候,也在一個晚上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而后是父親……那天他說,龍登,我們爺兒倆還能過幾年?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只好低頭吃飯。父親咳嗽著抽煙,眼神迷離,不知道在想什么。后來,他睡在他和母親以前睡覺的土炕上,再也沒有起來。這樣一來,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仔細算過了,我們一家人完完整整地生活了四年,然后我們爺仨生活了四年,接著我們爺倆生活了四年。
家里只有我一個人的第二年,我叔叔張羅著讓我娶妻成家。妻子是一個只見過寥寥幾面的同村女孩,她比我小四歲。我們準備結(jié)婚時她還沒有到法定的結(jié)婚年齡,叔叔求人跟派出所的戶籍民警打了招呼,把她的年齡從十七歲變成了二十二歲。我問叔叔,為什么要大我一歲?叔叔說,女大一歲抱金磚。但很顯然,叔叔錯了。我們結(jié)婚剛滿一百天,我剛嘗到婚姻的滋味,一天早晨醒來,她不見了,我們的被子上放著一瓶用白色哈達包起來的青稞酒。我很恐慌,在屋里屋外到處找她,到叔叔家,到一公里以外的鄰居家找她……到了黃昏,我回到家,對自己說,你的媳婦跟人跑了。我回憶了一下這一百天中她的表現(xiàn),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我想也許是我沉浸于新婚的快樂之中,喪失了觀察力和警惕性。我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再沒有去找她。這樣過了兩年,幾乎所有人都已忘記我結(jié)過婚。而我也習慣了一個人做飯吃飯,一個人做事情,除了偶爾需要幫手的時候,我并不覺得一個人有什么不好。
窗外出現(xiàn)了雜亂的聲音,打擾了長久的寂靜。我感受到一陣來自大地的震顫,我知道是羊群奔向羊棚的聲音。它們的歸來說明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我有一百三十八只羊,其中有五只是種羊,有二十六只是羯羊(被閹割過的羊),有三十三只是去年的小羊,剩下的都是母羊。我的這群羊吃的是我們家里傳下來的草場,住的是父親在世時蓋的羊棚。他那時候說,將來把羊群養(yǎng)大了,就得蓋新羊棚了,新羊棚好啊,有玻璃??上У氖牵蛉罕人谑赖臅r候小了一半。那一半羊,或是進入了屠宰場,或是成為了別人家的羊,總之和我再無瓜葛。這么一大群羊換來的錢財讓很多人操心,他們尤其關(guān)注這筆錢的去向。當有人或含蓄或直接或諷刺或挑釁地問起這筆錢的時候,我就說,它們差不多會進入你們的口袋吧!這樣的說辭更加讓他們摸不著頭腦。他們進一步追問,我統(tǒng)統(tǒng)以沉默作答。
我并沒有理會羊群。我知道,它們在家門口逛蕩一會兒后,就會自己跳進羊舍里去。到了晚上,我因自責而自殘的手臂開始滲出血水,空氣中浮動著一股清涼的腥味。黑暗世界里,老鼠在天花板里和碗柜后面過著它們的生活。這棟房子即便只剩下我一個人,也從未顯得空曠過。在那種下雨、刮大風或者悶熱的日子里,這棟房子反而顯得十分擁擠。每當那種明晰的感覺浮現(xiàn)心頭,我都會到處瞧瞧,除了父親、母親和弟弟他們從某個地方回家來躲避風雨,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但在大部分時間里,這里和平常一樣,沒有異常。這樣的夜晚特別適合清醒著聽老鼠們鬧騰。我審視自己的動機,只不過是太無聊而已。手臂的傷痛很及時地壓制了我的興奮。在此之前,我一直處于興奮之中。這種興奮有效地抹除了一部分我對岱欽離去的哀傷。而且不知因為哪方面的誘導,我的腦海里一遍遍地出現(xiàn)一副玫瑰花怒放的畫面,直到我決定將這幅玫瑰圖畫出來,畫到房子的天花板上,情況才緩和下來。到了后半夜,風浪包圍了房屋,屋頂每夜都會光臨的野狗受寒了,在上面不安地走來走去,而后“撲通”一聲跳到院子里。在窗戶前,我從星光中看見它模糊的身影逐漸縮小,直至消失在遠方的夜幕里。
我就這樣度過一個個獨特的夜晚,直到將孤獨完全據(jù)為己有。每一個這樣的夜晚,我都會凝視著住滿老鼠的天花板。玫瑰花圖案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著,從含苞待放到肆意盛開,再到集體枯萎……周而復(fù)始。偶爾,我也會將目光移至神奇的窗戶上。每個夜晚的窗戶都連接著另一個世界,但我從未想過通過它們?nèi)ヌ綄つ莻€世界。我的世界只有一扇門,而這扇門在另一個房間。那是一扇由祖父安裝,被父親、母親和弟弟的手撫摸過的裂開的黝黑的木頭門。我一直從那里進進出出。但是當我長時間一個人生活,每個夜晚在窗戶前呆坐,我分明感覺到了另一個自己。那個也許同樣是獨自一人的“我”,似乎對我這邊的生活充滿了好奇。夜深人靜之時,他總是會小心翼翼地冒出來,充滿了交流的渴望,而且交換彼此的欲望那么強烈。我從那個“我”身上看見了許多深感遺憾的東西……我只要穿過窗戶,便會抵達那個世界,我們會見到彼此,交換彼此。那個世道,究竟是什么樣的世界呢?
我也做了許多夢。我夢見了一個交易商,叫扎巴耶夫,也許是個俄羅斯人。在夢中,他對我很和藹。那會兒我還是一個小孩,我喜歡上了他,跟著他走了一段路。途中的風景,由許多形狀扭曲、夸張而又模糊的方塊組成,我說很好看。交易商說是的。他為什么是一個交易商?什么是交易商?他說是專門做交易的。什么交易都可以。這是他重復(fù)得最多的一句話。因為聽得太多,我不由得警惕起來。什么都可以交易,連生命也可以嗎?當然。他很肯定地說,有的人的生命只值一頓飯錢,而有的人的生命卻可以買下整個宇宙。我說那我的生命呢?他說,你的生命結(jié)束的時間不是現(xiàn)在,而且你也應(yīng)該在只剩下最后一天生命的時候再發(fā)出詰問……當我看見父親和弟弟出現(xiàn)在夢里,開始給母親喂羊飼料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該回去了,天一定亮了。
終于,該來的人來了,那一刻終于到來了。我拖著沉重的身體,只能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嗅著空氣和草木相愛的氣息。它們帶給我的是痛苦和悲傷,是放下了什么難以割舍的東西后的失重。
我沒有去羊舍。我看著他們興高采烈、嘻嘻哈哈地走向羊舍,看見他們的司機將紅色的大貨車倒向羊舍。羊群受到驚嚇,亂成一團,一陣震顫從地下傳導到我的身體里。我閉上眼睛。幾年前,我的馬也是這樣被帶走的,一去不復(fù)返。時間過得真快啊,仿佛我又把自己的馬賣了一遍。
羊群離開后,家顯得更大更空曠了。它們在的時候,其實是很喧囂的,吵得我很煩。有時一些羊闖禍了,我恨不得把它們?nèi)繗⑺?,它們簡直就是我身上的寄生蟲,讓我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干凈的,為此我很長時間睡不好覺,但如今一下子全沒有了,我卻又感到失落。我的體重一下子掉到了可怕的程度,健康好像也離我而去。我站著的時候,估計只能往前走上一百步,然后就會失去所有的力氣。這一百步可能就是我今生的所有路程。我走到最后一步,就會站住,看看眼前的一切:水槽、水池、地上和枯草攪合在一起的羊毛、木桿子、網(wǎng)圍欄、歷經(jīng)幾十年風雨的土墻、遠處的山、山背后的天空和天空里的云……這些似乎都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我的羊群還在的時候,這些都和我有關(guān)系,與我緊密相連,而現(xiàn)在和它們分開,就表明我也可以離開了。它們的離去,挖空了我心中的一塊大地,我為此哭泣和流血。當初做出這一決定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以后會面對什么。一旦一種行為被預(yù)先設(shè)定在潛意識里,那就幾乎是不可能逃脫的。這種折磨中帶著快意的感覺,我早已有所嘗試并且記憶深刻,我有時在午夜的黎明醒來,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心中積蓄的酒精般的苦楚潮水一樣淹沒我。我在這樣的時刻回憶這些東西,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而盡管有很多年我似乎一直被父親和家庭的某種不好的氣氛籠罩,但一旦掙脫,反而是罪惡泛濫的開始。也許,這才是我想不通的事情。而且,也是那么奇怪的,我愛狄蘭·托馬斯,愛他放蕩不羈的生活,愛他用殘廢的手寫出來的優(yōu)秀的詩歌。我不知道這個與我毫無關(guān)系的英國人,是怎么來到這片草原,來到我孤獨而又幽閉的房間,來到我孤獨而又幽閉的手中的。他來得不分晝夜,卻又顯得那么有道理。真是一種古怪的道理??!他和那個俄羅斯商人巴扎耶夫一樣來得有道理。
好吧,好吧。我知道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當然還可以繼續(xù)活下去。只不過,我越來越討厭夜晚,越來越討厭夜晚總是響個不停的房間了。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睡到了外面廣袤無垠的夜空里,但下一刻,我又覺得自己從那同樣響個不停的夜空里回來了。房頂一條神秘的狗腳悠閑地踩踏著我苦悶的睡眠,這讓我感到欣慰。仿佛我終于釋放了那一團不知所措的心火,仿佛我騎著大象在夜空的云朵上散步。我終于睡著了,在夜晚的黎明的懷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