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崇宏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教育與文化傳播研究中心, 貴州 貴陽 550035)
21世紀以來,當代文學理論中出現(xiàn)了所謂“理論死亡”、“后”理論、理論貧困等言論。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當代“文學理論”愈益與“理論”疊加在一起,也即文學理論未必就純粹地等同于關于“文學”的理論。正如英國文藝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所說,當代文學理論研究不存在“某種僅僅源于并應用于文學的獨立理論”。〔1〕不僅如此,在文學理論知識的生產實踐中,“從現(xiàn)象學和符號學到結構主義和精神分析,都并非僅僅(simply)關注‘文學’書寫。相反,它們都出現(xiàn)在人文研究的其他領域,且都具有遠遠超出文學本身的意義”?!?〕究其原因,在當代“文化轉向”/“語言學轉向”之后,文學研究者們開始關注文學領域之外的“文本”,而不僅僅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在這種情況下,文學理論“已經不是一套為文學研究而設的方法,而是一系列沒有界限的、評說天下萬物的書寫”?!?〕這些理論涉及到語言學、哲學、政治理論、心理分析、電影研究、人類學、社會學等,它們能從其他領域“旅行”到文學理論之中,是因為“它們提出的觀點或論證對于那些并不從事該學科研究的人來說是啟發(fā)性和生產性的”?!?〕
當然,文學理論與理論的混同并不意味著它們完全重合,而在于人文科學之間理論的共通性。一方面“理論”可以被文學理論“拿來”使用,另一方面文學理論雖然終究是基于文學的理論,但“文學理論一經形成,就絕不僅僅關乎文學,還可以逸出文學的牽扯,以獨立的方式表達對于社會、人生的理解”?!?〕這就意味著文學理論與其他領域的“理論”之間存在著一種互滲關系,正如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所說,“各種觀念和理論也在人與人,境域與境域,以及時代與時代之間旅行”?!?〕不過理論之間的“旅行”也不是隨意發(fā)生的,而是經過了改造、融合和重新發(fā)現(xiàn)。如文學中的修辭旅行到史學領域便促使其生成了“敘事轉向”。史學中的這種“敘事”是將過去的歷史事件納入到語言結構之中,并賦予這種結構某種意義,這樣就把過去那種實證性的歷史事實轉變成為歷史話語。
基于此,本文把當代文學理論生產概括為建構性、語境性和先驗性等三種模式,以期對作為“理論”的當代文學理論有新的思考。
當代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建構性”與當代文藝思潮中的“文化轉向”(the Cultural Turn)/“語言學轉向”(the Linguistic Turn)有很大關系。這種轉向在史學領域也被稱作“敘事轉向”(the Narrative Turn)或修辭轉向,也即史學領域的語言學轉向。
從本質上看,這些“轉向”的生成大多與語言學理論的發(fā)展有關,或者可以從語言學理論中找到新理論知識生產的突破口。正如斯圖爾特·霍爾所說,“‘語言’給文化與表征的運作提供了一般性的模式(model),尤其是在廣為人知的語言學方法中更是如此,作為符號科學的‘語言學’是作為建構文化意義的工具而被人們所研究的”?!?〕這樣一來,研究當代文學理論知識的“建構性”勢必要回到語言學的“元”理論——索緒爾的語言學。索緒爾將語言符號分為“能指”(signifiant)與“所指”(signified)兩個部分,它們就像一張紙的兩個面一樣不可分割,“思想是正面,聲音是反面”?!?〕不僅如此,能指和所指之間還是任意性的關系,也即“語言符號是任意的”?!?〕不過,索緒爾隨即對這種“任意性”作了補充說明,“一個符號在語言集體中確立后,個人是不能對它有任何改變的”?!?0〕實際上,語言的任意性中包含了約定俗成性和強制性,從而保證語言的“能指”與“所指”之間保持相對固定的對應關系。在這種情況下,作為符號的語言就可以通過符號之間的對立或差異性關系來指示意義。不過,索緒爾只注意到語言的客觀意義通過符號之間的對比來體現(xiàn),卻較少考慮到語言在使用中的意義問題。在這一點上索緒爾的語言學與邏輯實證主義以及分析哲學之間有些相通之處。也就是它們都沒有注意到語言在使用過程中意義的復雜性,只是從語言的邏輯形式中尋找意義,認為“一切知識只是憑借形式而成為知識”。〔11〕于是,知識就成為了一種客觀性的語言表達和陳述,而“陳述的意義取決于構成陳述的詞或單個符號的意義,以及這些符號結合起來形成陳述的方式”?!?2〕
可見,不論是索緒爾、邏輯實證主義還是語言哲學,他們的理論缺陷都是顯而易見的。也即他們都大致遵循著一種“科學主義”的思維模式,認為語言與意義之間存在著客觀的對應關系,換句話說,語言可以表達一個較為明確的意義。但解構主義者德里達抓住了語言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任意性關系這個“漏洞”,認為這種“任意性”導致語言在使用過程中會出現(xiàn)能指與所指間的“錯位”,也就是說語言不能表達單一而明確的意義。為了增加理論的說服力,德里達還生造了一個新詞“延異”(Diffêrance),以此來打破西方“語音中心主義”或“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傳統(tǒng)。這樣一來,德里達的“解構主義”語言觀就為當代的“語言學轉向”奠定了理論基礎,并認為真理或意義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由使用者在言語行動中建構而成的。此外,語言學理論向語用學方向的轉向,使得語言哲學進入“日常語言學派”時期。這一學派的代表理論家J.L.奧斯汀(J.L.Austin)、約翰·塞爾(J.R.Searle)等人提出“言語行為理論”(A Theory of Speech-Acts),并將語言看作人的一種行為,而“言語行為不可能完全由一個句子顯著的語義內容所決定”,〔13〕而是人為賦予的,也即意義存在于使用者實際的言語行動之中。這就將說話視為一種動力機制,它不僅要表達某種意義,更重要的是它還表現(xiàn)了一種行為,因為“說出句子本身就是做我應該做或正在做的事情”?!?4〕
可見,“文化轉向”之所以常與“語言學轉向”勾連在一起,根本原因在于文化轉向借鑒了語言學和符號學理論,所關注的是意義或知識如何從具體的言語實踐中產生出來的,強調這種意義的生產過程所涉及的各種因素之間相互沖突并達成協(xié)議的動態(tài)過程,并在此過程中真切地展現(xiàn)社會生活的固有邏輯??梢哉f,“文化轉向”的核心是從語言/符號出發(fā),關注意義/知識生產的話語機制,意義/知識并不是固定于文本中有待“發(fā)現(xiàn)”的實體對象,而是在語言/符號的運作中逐漸生成或呈現(xiàn)出來的,從而體現(xiàn)出其明顯的“建構性”。
基于此,我們看到語言能夠給知識/意義的生成提供一個動力機制,而不僅僅是知識/意義的承載者。這就使得對于知識意義的關注從“語言”延伸到了“話語”,而“話語‘合并’了語言和實踐”,〔15〕其主體性與生產性決定了當代文學理論知識的生產機制具有“建構性”特征。事實上,當代文學思潮在經歷了“文化轉向”/“語言學轉向”之后,文學理論知識生產隨之也出現(xiàn)了明顯的“話語轉向”。這種“轉向”所帶來的新的文學理論生產方式就從過去的“實證性”研究轉向了“建構性”研究。因為“自從人文和社會科學的‘文化轉向’以來,意義與其說是被簡單地‘發(fā)現(xiàn)’的,還不如說是被生產(建構)出來的”,〔16〕其重要標志就是將“話語”作為一種新的研究方法和理論架構。與之前的實證研究不同的是,“話語”研究的“建構性”使得傳統(tǒng)意義上人的“主體性”被拆解,以至于何為“主體”常常成為懸而未決的問題。其實,這當中的核心問題依然是關于知識/意義如何生成的問題。在傳統(tǒng)文學活動中,意義的流動大致經歷了從作者→文本→讀者,作者成為文本意義的中心和發(fā)源地,尋找意義“就是重現(xiàn)作者的世界”。〔17〕與邏輯實證主義的語言觀類似的是,E.D.赫斯(E.D.Hirsch)認為語言的類型和方式是文本意義的根據(jù)所在?!?8〕
然而,當代西方文學理論尤其是法國的“作者”理論,以及接受美學旅行到中國之后,理論界也開始質疑:意義真的是從作者(起點)到讀者(終點)嗎?基于同樣的思考,??屡c巴特分別撰文質疑作者在文本意義中的權威性和決定性作用。如福柯就對寫作過程中的“語言”作了詳細的描繪:
詞語默默地和小心謹慎地在紙張的空白處排列開來,在這個空白處,詞既不能擁有聲音,也不能具有對話者,在那里,詞所要講述的只是自身,詞所要做的只是在自己的存在中閃爍?!?9〕
可見,在??履抢铩白髡摺笔侨笔У?,在場的僅僅是自行其是的“詞語”,那么究竟“誰是真正的作者”?〔20〕或者說是誰在說話?巴特的回答“是語言而不是作者在說話;寫作是通過作為先決條件的非個人化,達到只有語言而不是‘我’在起作用、在‘表演’”?!?1〕于是,寫作成了非主體性的行為,或者說作者的主體性被語言所剝奪。既然如此,“誰在說話有什么關系?”〔22〕這樣一來,作者并不是文本意義的唯一來源,甚至意義根本不來自作者而是來自多重性的社會關系,并匯聚于讀者那里。與傳統(tǒng)的文本意義從作家→作品→讀者的流向相反,文本的意義不在起源處(作者)而是在終點(讀者)。不過,作為意義“源點”的讀者并非是“個人”,而是主體的制造者——話語,它是能夠生產“主體”的更大的“觀念結構”,以至于“一切有意義的存在都在話語之中”?!?3〕
此外,21世紀以來中國文學理論界興起的“文化研究”理論范式,帶動了“話語”主導下的“建構性”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作為一種新的理論“范式”(paradigm),〔24〕源于“伯明翰學派”的文化研究理論話語將生活現(xiàn)實視為文化的“建構物”而非先天性的存在,現(xiàn)實生活是由復雜的結構構成的文化整體,盡管它是被“建構”而成的,但卻不會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作為新的研究范式,“文化研究”不再把“文化”視為客觀的、需要對之進行實證性研究的對象,而是將其看作意義生產的動力系統(tǒng),“通過它,社會現(xiàn)實被建構,被生產,被闡釋”?!?5〕正如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所說,“所謂文化就是這樣一些由人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因此,對文化的分析不是去尋求一種規(guī)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探求意義的解釋科學”?!?6〕
就研究方法而言,文化研究不是對文本進行“實證性”研究,而是對之進行解釋。在此過程中,文化研究“介入話語分析的模式而將‘社會’也視為一種‘文本’,從而已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的文本研究”,也就是把文本的生產與消費也納入到對文本意義的建構之中?!白骷业膶懽饕庠覆⒉皇仟毩⒆猿值?,而是已被納入到了一整套文化生產的環(huán)節(jié)之中,而這又是與消費人群的需求緊密相關,也就是市場的生產與消費開始成為文本生產的導向性力量”。〔27〕由此,不但文本的意義在整個“文化循環(huán)”中被建構起來,而且即便是“作者”也被這個過程所建構,因為,“作者死了”,作者只存在于讀者的消費需求之中。
總之,“建構論的主要特征是它認為知識(日常的和科學的)是其背景所形塑的建構物”。〔28〕而不論是“語言學轉向”還是“文化轉向”,在強調知識的“建構性”的同時,也將建構的過程置于一定的“背景”也即“語境”之中,因為當代文學理論知識的建構性與語境性生產是相伴而生的。
任何理論知識生產都離不開特定的語境,這在本文中特指文化研究意義下的“語境”(context),它類似于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所提到的“場域”概念(field),是由不同位置間的關系構成的網絡,而“這些位置是由占據(jù)者在權力(或資本)的分布結構中目前的、或潛在的境遇所界定的”?!?9〕在文化研究中,“文化不是某一社會集團的客觀經驗,而是一個生產意義和經驗的領域”。〔30〕由此,本文把文化研究看作一種語境性的話語實踐,它強調“語境”在生產意義/知識中的重要作用,并以此規(guī)避傳統(tǒng)的普世主義和本質主義的東西,因為“文化研究的本質是語境研究”?!?1〕
近年來,關于“文化研究”與“文化詩學”之間的論爭,其焦點就是“本質主義”的問題。本質主義所堅守的是“審美主義”的文學觀,它常常將對文本的分析納入到“宏大敘事”之中;而文化研究則強調文本的“語境性”,也就是文學場中的權力運作。具體而言,當代文學理論知識生產從“本質主義”思維模式轉向“文化研究”,文學理論的美學追求也從“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32〕向“日常生活審美化”〔33〕(The aestheticization of everyday life)轉移。關于美學的這種轉移,在理論界還出現(xiàn)過一些激烈的爭論,如從2003年起,在《文藝爭鳴》《文藝研究》《河北學刊》等學術刊物上展開了以“日常生活審美化”為中心的學術論爭,這是當代文學理論范式轉移的典型事件。盡管以童慶炳為代表的老一代文藝理論家所堅守的“文化詩學”影響廣泛,但以陶東風為中心的新一代理論研究者所推崇的“文化研究”理論范式最終占據(jù)了上風。
具體而言,雖然當代持“精英化”立場的人文知識分子,其美學立場與黑格爾的美學觀念有所不同,但本文姑且以黑格爾的美學立場說明之。黑格爾美學觀念的核心就是認為“美是理念,即概念和體現(xiàn)概念的實在二者的直接的統(tǒng)一”?!?4〕很顯然,黑格爾繼承了自柏拉圖以來的“理念論”,并提出“無論就美的客觀存在,還是就主體欣賞來說,美的概念都帶有這種自由和無限;正是由于這種自由和無限,美的領域才解脫了有限事物的相對性,上升到理念和真實的絕對境界”?!?5〕可以看出,黑格爾不僅將美視為“真”和“理念”,而且將它看作“無限”和“絕對”的東西,不受人的“知解力”和現(xiàn)實關系的影響。
與之相對的是,“日常生活審美化”不僅把“美”從傳統(tǒng)的象牙塔轉移到“日常生活”,而且也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美的無限性和絕對性,并將文學藝術置入“日常生活”這個特定的“語境”中去審視其美學意義和價值。于是,在當代藝術與生活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甚至生活也可以轉化為藝術。此外,在以“消費”為主導的文化語境中,充斥于生活中的各種實物,作為特殊符號的表征而被賦予特殊的美學意義。如在商品消費過程中,消費者所消費的對象不僅是商品的“物”,更是商品所指示的文化符號。換句話說,在消費過程中與其說消費的是“物”,不如說在消費“符號”,也即符號所代表的地位、尊嚴和成就等,因而“無論是在符號邏輯里還是在象征邏輯里,物品都徹底地與某種明確的需求或功能失去了聯(lián)系”?!?6〕
實際上,當代由“大眾”話語所建構的“語境”/“場域”,最典型的就是“媒介環(huán)境”。而將媒介作為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語境”,得益于“媒介環(huán)境學”(media ecology)概念的啟示?!懊浇榄h(huán)境學”是從media ecology一詞翻譯而來的,media ecology開始被翻譯為“媒介生態(tài)學”,后來經過國內媒介理論研究者何道寬與北美Media Ecology的主席林文剛共同提議,遂將Media Ecology翻譯為“媒介環(huán)境學”,〔37〕其目的是“把媒介當作環(huán)境來理解”?!?0〕在“媒介環(huán)境學”理論的形成過程中,加拿大的媒介理論家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的“媒介即訊息”〔39〕起到了重要的理論奠基作用。此后,在媒介與文化的關系中,不論是“技術決定論”還是“文化選擇論”,它們大致都將媒介視為一種“環(huán)境”/語境。即便是“文化選擇論”認為媒介是文化的一種選擇,也僅僅是在討論“媒介”與“文化”孰先孰后的問題。
不過,在思辨實在論(speculative realism)那里媒介環(huán)境又被視為背景媒介(blackground medium)。為了闡明作為背景的媒介的力量,美國理論家格拉漢姆·哈曼(Graham Harman)將麥克盧漢與哲學家海德格爾相提并論,并指明他們之間的親緣關系。如海德格爾認為“我們和事物的遭遇并不呈現(xiàn)到意識中,而是靜默地依賴于一種緘默的背景”?!?0〕哈曼的媒介背景論徹底地批判了技術決定論者(technological determinist)的觀點,認為將“媒介即訊息”理解為技術決定論,是“將背景中被隱藏的起著主導作用的媒介引到臺前,可能會導致人類被貶為無望的傀儡,受制于非人類的背景媒介”,〔41〕因為任何媒介都不可能永久存在,只有人類能夠決定下一個媒介的到來。而“媒介即訊息”真正表達的是,“加密的背景(cryptic blackground)總是比可見的表象更有力量”?!?2〕
基于此,本文在討論當代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時候,將媒介視為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語境的具體形式。盡管自近代以來,媒介與文學的關系一直密不可分,但當代大眾媒介尤其是電子網絡媒介興起之后,媒介在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中扮演著更為重要的角色。作為一種生產語境或文化語境,媒介參與了文學意義的生產與運作。最典型的是在紙質媒介時代,在由世界、作家、作品、讀者這四個要素所構成的文學活動中,人們往往更關注作家的創(chuàng)作對于作品和讀者的影響;而在電子媒介時代,電子媒介不僅僅充當文學的載體,更重要的是在這種媒介語境中,新的文本特性得以生成或強化如超文本性、文本間性等使得一個文本可以以超鏈接的形式與多個文本鏈接起來。此外在網絡媒介語境中,人的主體性也變得撲朔迷離,主體間性得以生成。
由此,當代新媒介語境中,“間性”理論逐漸成為熱門話題。據(jù)黃鳴奮考證,“‘間性’(inter-sexuality)亦稱‘雌雄同體性’(hermaphrodism),本是生物學中的一個術語,指某些雌雄異體生物兼有兩性特征的現(xiàn)象”?!?3〕在當代文學理論話語中,“間性論”凸現(xiàn)了當代文學理論的后現(xiàn)代特征,而文本間性、主體間性、媒體間性等新問題域的生成,也與新媒介所建構的新的話語語境不無關系。
在進行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時候,學界常常簡單而固執(zhí)地將理論源于實踐經驗視為唯一正確的途徑,由此而將一種先驗的理論生產看作空中樓閣式的、脫離經驗事實的知識構建。殊不知,先驗觀念從來沒有否認過經驗的始源性意義。這里借用康德的“先驗的”(a priori)概念,并非要去尋找那種獨立于一切感官的、先天的知識,而是借用康德“先驗”概念的部分語義,去闡釋那種獨立于經驗的,甚至與源自經驗的知識對立的理論知識。從知識的脈絡來看,胡塞爾的邏輯學繼承了康德的“先驗觀念論”,也即知識或認識都“從經驗開始”,但卻并不由此都“源于”經驗。雖然心理學的個別實在性是基于一種具體的直觀,但邏輯學則基于有規(guī)律性的明見性,也即“純粹性”(擺脫了經驗雜質的)。
實際上,當代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也同樣存在著這種經驗性與純粹性的區(qū)分。由此,本文借用“先驗的”概念意在與源自文本實踐的經驗性理論知識相區(qū)別。這樣一來,“先驗的”文學理論知識大致有兩種情形:一是從其他學科“旅行”而來的理論知識;二是在已有理論話語的基礎上進行延伸、改造和拓展而生成的新的理論知識。
前者是較為普遍的理論知識生產現(xiàn)象,因為“理論首先是由其他非文學領域產生的著作,不管它是哲學的、語言學的、心理學的或知識史的著作所組成的”?!?4〕實際上,當代生成于西方卻對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產生重要影響的理論,諸如心理批評、女性主義、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存在主義,包括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等,它們并非來自純粹的文學實踐活動過程,而更多的是來自其他領域的實踐活動。也就是說,從根本上看這些文學理論知識并不是從文學實踐中獲得靈感,而是把源自其他領域中的理論資源“移植”到文學理論之中,然后再與具體的文學實踐相結合,構建起新的文學理論知識。
后者同樣是常見的理論知識生產模式,如“后”理論話語語義場的生成、從“作品”到“文本”等概念的替換與流變等?!昂蟆崩碚撛捳Z的生產在語詞的使用上,最常見的就是在已有的理論語詞前加上前綴詞“后”,由此構成新的理論語詞。與此類似的,還有加前綴詞“超越”“新”“元”等構筑新詞的也不乏其例。此外,就是類似于用“文本”替換“作品”的理論生產模式,通過概念的流變彰顯理論話語的變遷。盡管從“作品”到“文本”僅僅是概念用語的變化,但概念的流變本身可作為文學理論變化的表征。因為它不僅意味著文化語境從“精英”向“大眾”轉移,同時與作品意義的穩(wěn)定性相比,文本是一個意義無限的、無中心、可生產性的東西?!?5〕對于羅蘭·巴特來說,從“作品”到“文本”的轉移絕不是概念用語的變動,而是標志著羅蘭·巴特從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思想的轉變,也即由把作品視為有確定意義的實體,轉向把作品看作一個永遠不能固定到一個單一的中心、本質或意義上去的無限能指的游戲。于是,作品和文本也各自成為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的研究對象和標志??梢?,“文本”取代“作品”成為當代文學理論中的新“知識”,其背后所彰顯的是理論思潮的更替,因為文本在某種意義上是未完成的(un-finished),它本身不是一個封閉的、自足的實體,因而“文本概念所提供的是一個本身不完整的對象,而且該對象在互動性的閱讀過程中將向自行出現(xiàn)的可能性開放。這一文本概念還把閱讀活動置入過程之中,因為它不再像是一個消費的契機,而更多地成為一個持續(xù)不斷的生產過程,而且這個過程自身又向尚難以預料的新的可能性開放”?!?6〕
不可否認,這些理論首先得益于豐富的文本實踐的經驗性總結,但這種理論知識的生成卻大多是“先驗性”的,它們甚至常常獨立于文學的文本實踐,進而遵循著“從理論到理論”的邏輯演繹過程。這種“先驗性”的知識生產懸置了經驗性的文本活動和話語實踐,直接通過理論演繹的方式建構起新的文學理論知識,似乎是在象牙塔里建構“空中樓閣”,但如果從當代中國文學理論直接移植西方理論資源的實際情形來看,很多理論的確是在西方強大理論資源的誘惑與沖擊之下生成的。
比如,自20世紀80年代大眾文化興起至今,“大眾”話語大致經歷了從“批判”到“分析”再到“多元化”話語并存的過程。在此過程中,20世紀80年代后期至20世紀90年代中期,國內學術界對于“大眾”所展開的“法蘭克?!笔降拇蟊娕斜榈亻_花。后來很多學者不斷地撰文對這種“大眾”批判話語進行反思。如陶東風就認為“機械套用西方的批判理論,特別是法蘭克福的批判理論,而沒有充分顧及中國本身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并從中提出問題、理解問題,缺乏歷史的眼光”。〔47〕
顯然,對“大眾”的文化批判與人文知識分子既有的“精英化”文化立場有關。但他們所擇取的理論資源大多來自“法蘭克?!睂W派的批判理論,也即將“大眾”視為“文化工業(yè)”時代自上而下的意識形態(tài)所宰制的、缺乏文化辨識力的對象,是一個被否定和批判的“Masses”群體。然而,西方的“Masses”批判話語是置身于“現(xiàn)代性”批判的時代語境之下的產物,“原因在于進入19世紀以來西方社會進入了反現(xiàn)代性的語境之中,人們有感于工業(yè)文明給人類帶來的災難和文明的倒退,進而向往前工業(yè)化時代的‘有機社會’,以此來批判被工業(yè)文明毒害的‘Masses’,這些‘Masses’已經成為只有‘群性’而沒有‘個性’的零散而冷漠的原子符號”?!?8〕
之所以說這種“大眾”批判話語不適合我們的實際情形,不僅在于中西“大眾”包含著截然不同的群體,更重要的是,它們的言說語境也有天壤之別:中國社會自近代以來經歷了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種種陣痛,所需要的恰恰是西方社會反思甚至唾棄的“現(xiàn)代性”力量。回到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現(xiàn)實,即便是西方社會自近代就開始反思并試圖遺棄的“現(xiàn)代性”,卻是中國社會到了20世紀末也尚未完成或需要完成的社會進程。因而,將“大眾”批判話語置入中國當代文化,其盲目性是毋庸置疑的。
盡管對西方理論的簡單“移植”與當代的“人文精神”批判相契合,但從根本上說,這種理論生產方式依然是“先驗的”,它在很大程度上并沒有根植于中國文化的具體情形,而是先入為主地將西方固有的理論知識置入中國的土壤之中。
諸如此類的理論移植還有“現(xiàn)代性”的話題。自近代以來中國理論界一直在呼喚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然而對于20世紀的中國而言,“現(xiàn)代性”常常處于未完成(un-finished)狀態(tài),“它只能在后來的革命和戰(zhàn)亂中得到延伸”。〔49〕即便如此,我們依然亦步亦趨地沿用源自西方的“后現(xiàn)代”理論話語,去分析和評判中國本土的文化現(xiàn)象和文學思潮??梢韵胂?,這種“先驗”式的理論生產帶來的“理論錯位”在所難免。
不過,由此也帶來了一個如何對待西方理論知識的問題?!跋闰灐钡睦碚撝R生產勢必會出現(xiàn)“水土不服”,但這是否意味著放棄或拒斥西方理論知識,從而徹底改變這種“先驗的”理論生產模式呢?就目前本土理論知識生產的現(xiàn)狀來看,這種做法顯然也是不可取的,或者說這種絕對拒斥西方,完全回歸本土的做法似乎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實際上,近幾年來理論界在有關“后殖民”的討論中,所涉及到的諸如“東方”與“西方”的問題,或者說“西方中心主義”的問題,以及“全球化”與“本土化”的問題等,都與這種“先驗”式的理論建構模式有許多相通之處。然而這些“舊題”之所以一再被提及,根本之處在于無論是拒斥“西方”還是全盤接受之,都將被置于兩難的境地。其實,我們本土理論生產能力的貧弱才是造成這種尷尬局面的癥結所在。正如汪琪在《本土研究的危機與生機》中談到的,“全盤承襲西方理論”不是問題的結果,“自己不事理論論述”才是原因。正因為如此,“沒有自己的理論,就只能借用現(xiàn)成的理論架構來從事一些數(shù)據(jù)分析的工作”。〔50〕
不可否認,“先驗的”理論生產承認“一切知識都是以經驗開始的”,但也同時認為知識“并不因此就都是從經驗中發(fā)源的”的理念,〔51〕為文學理論的知識生產打開了便捷之門——移用現(xiàn)成的理論知識,盡管它未必都來自文學的文本實踐經驗。而目前國內理論界提出的所謂“理論死亡”“反理論”,以及對理論闡釋力的質疑等言論,的確指出了理論生產與理論指導實踐的諸多問題。但目前學界普遍存在的熱衷于文本實踐研究或“實證”研究,也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理論生產能力貧弱的境況。盡管缺乏文本實踐經驗的文學理論知識會流于空談。但從邏輯上說,我們一旦擁有了文本實踐的經驗知識,那些“先天的”理論構架就開始起作用。
事實上,當代文學理論知識生產必然會將理論的構建,建立在已有的中國古代文論以及西方文論的基礎之上,并以此展開“先驗”式的理論演繹,而非純粹的原創(chuàng)。就當代中國文學理論建設的具體情形看,當代文學理論一方面從中國傳統(tǒng)中去尋找理論資源,古為今用;另一方面則是從西方引進新的理論知識,而這也是中國文學理論建設的主要知識源泉。
可以說,理論的先驗性一方面說明理論知識未必都來自于文本實踐經驗,而是在既有的實踐經驗基礎上的邏輯演繹和推理;另一方面,理論的先驗性也彰顯了理論的不可實踐性,也就是說理論上的論證未必都要在實踐中去驗證,很多時候也無法在實踐中得到驗證,它可能僅僅存在于理論層面上是“通”的。然而,無法驗證的或者不需要驗證的“理論”未必就意味著它的非真理性,比如理論上說人人都會死、地球和宇宙最終都會走向毀滅等,盡管我們無法進行完全地驗證,但我們依然認為它們帶有“真理性”。
目前,在國內與文學理論“先驗性”不謀而合的,還有學術界剛剛興起的“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的學術觀點?!?2〕而在國外,類似的理論觀點也很普遍,庫恩的“范式”(Paradigm)理論就在某種程度了暗合了理論知識的先驗性。正如英國史學家昆廷·斯金納(Skinner,Quentin)所說,“我們賴以檢驗我們信念的是各種事實,而我們進入事實的路徑總是經過過濾的,而從事過濾功能的就是庫恩所稱的我們已有的‘范式’,或者理解框架。說得更明白一點,本來就沒有任何事實獨立于我們用來解釋它們的理論”?!?3〕換言之,任何從文學實踐得來的知識都需要借用某種“先驗”的理論進行闡釋,從而在實踐知識的基礎上出現(xiàn)“添加部分”。如前文所述,本文移用康德的“先驗”概念,并非否認文學理論知識源自文學文本實踐,而是強調理論知識相對于文學文本的特殊性和獨立性。就像范式知識的繼承性那樣,“人們從前輩那里接受過來作為研究開展的基礎,繼而在研究中發(fā)展和完善它們,然后再以發(fā)展完善的形式,作為被接受的知識傳遞給下一代人”。〔54〕盡管“理論先行”一直為學界所詬病,但建立在實踐基礎上的“理論先行”卻是理論知識生產的常見形式,更何況這種“理論先行”還常常體現(xiàn)在對理論知識的繼承上。
綜上所述,如果說文學理論知識源自文學文本或經驗性材料,那么,這些材料本身也具有先驗性。實際上,在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傳統(tǒng)觀念中,人們往往簡單地遵循著從實踐到理論的路數(shù),也即遵循源自奧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的“實證精神”或“實證主義”(positivism)。在孔德那里,與“實證”概念對應的語義場大致有“真實”“有用”“肯定”“精確”等,〔55〕而“實證精神”則是指“按照實證詞義的要求對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作審慎縝密的考察,以實證的、真實的事實為依據(jù),找出其發(fā)展規(guī)律”?!?6〕具體而言,在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中,人們通常會認為文學理論一定是從文學文本實踐,以及與之相關的各種實證性材料中總結出來的。而實際上,在這個過程中人們首先需要針對文本實踐或材料提出問題。在這一點上,文學研究與史學研究具有某種相通之處,如科林伍德就認為“歷史研究并不是從搜集、思考那些未經解釋的粗糙事實開始,而是要先提出問題,這個問題會讓歷史學家去尋找有助于解答它的事實”?!?7〕這么說,很容易讓人產生理論先行的錯覺,實際上“要提出問題,就得具備對各種可能史料最低限度的認識”?!?8〕也就是說,作為文學理論的研究材料,其先驗性并非是指文學理論完全脫離開具體的文本實踐或文學事實,而是在對基本的文學“材料”了解的基礎上,帶著問題意識去重新發(fā)現(xiàn)和搜集材料。因此可以說,沒有材料就不會有問題,反之,“不提出問題,更不會有資料。正是歷史學家提出的問題,使過去留下的痕跡變成史料和資料”?!?9〕如在研究五四時期“新文學”特質的時候,我們的關注點不外乎是這種新文學大多使用現(xiàn)代白話文寫作,以及新文學區(qū)別于中國古典文學的新的文學精神。就這個問題來說,那些依然延續(xù)古典文學樣式的古體詩和文言文等就不會成為有關“新文學”問題中的“材料”,甚至整個現(xiàn)代文學史書寫都很少關注那些古典文學的文本實踐。
當代文學理論知識生產大多是在文化轉向或語言學轉向的理論視域中完成的。這當中經歷了建構主義、語境主義以及先驗性等幾種生產模式,但它們之間并不存在歷時性邏輯關系,而更多的是基于語言論基礎上的共時性關系,因而可以把當代文學理論生產模式概括為一種語言論模式。后者之所以成為當代文學理論的總體模式,就在于語言論將文學的意義視為在具體的文學活動中生成的,而非實證性地蘊藏于文學文本或文學活動之中。這樣一來,文學研究就從以“文學性”為中心的美學研究,轉向語言如何生產意義,以及話語表征的后果及影響等研究,也即轉向文化的詩學與政治學?!?0〕于是,文學意義的源頭就從經典文學作品擴展到同樣具有文學性的社會文本,也就是所謂文學性的泛化,其外在表現(xiàn)是將傳統(tǒng)意義上非文學性的事物諸如大眾文化、社會文本以及一些承載特殊意義的符號等,都納入文學的問題域中進行關照,進而探究其詩學與政治學。
如此一來,由文化轉向帶來的建構主義、語境主義和先驗性等話語模式,在進行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同時也促使文學理論走向理論,也即理論轉向。這就意味著,文學理論并不僅僅是“研究文學普遍規(guī)律的學科,有獨特的研究對象和任務”,〔61〕或者僅限于研究文學的原理、范疇和標準,〔62〕而是吸收了文學領域之外的理論資源,諸如精神分析批評、女性主義批評、媒介批評等,它們成為文學理論,大多是其他領域的理論旅行至文學領域的結果。毋庸置疑,精神分析的對象是人的精神心理;女性主義則主要討論婦女的權力和地位,在對抗男權文化的過程中彰顯女性的性別意識;媒介研究則將文學的載體或傳播方式作為研究對象,并以此討論媒介在文學意義生成中的獨特作用。這些作為文學理論的“理論”,其思考的對象顯然不僅僅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作品,而是涵蓋了文學性泛化之后的社會文本。
在這種情況下,“跨學科”研究逐漸滲透于文學研究的思維模式之中,其結果是“作品”漸次為“文本”所取代,因為“影響作品概念的新變化,并不一定源自其中的某一學科的內部更新,而是來自這些學科的相遇,它們所匯聚的這個對象傳統(tǒng)上并不屬于它們的范圍”?!?3〕這種學科之間的相遇過程也就是“從作品到文本”的生成過程,并促使文本理論逐漸成為當代文學理論中的“顯學”。而文本理論生成的前提條件是,“舊的學科體系之穩(wěn)固狀態(tài)瓦解時才有可能,甚至要動搖通行的方式,從而產生一個新的對象、新的語言,它們都不屬于人們可以平心靜氣面對的科學場域”?!?4〕可以肯定的是,羅蘭·巴特所說的“學科體系”主要針對的就是“文學理論”知識體系。而一直以來為學界所耳熟能詳?shù)摹拔膶W理論”則基本沿用了英美新批評的話語模式,也即將文學理論視為“研究文學普遍規(guī)律的學科”。〔65〕
于是,文學理論的定義可以修改為“研究文本普遍規(guī)律的學科”。與之相對應的,作品、文學等概念的內涵和外延都在擴大,最終文學理論也被更具涵蓋力的“理論”所取代。對此,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思·韋伯(Max Weber)以“理想-類型”(ideal-type)來概括“理論”,認為“理想類型的形成是由片面地強調一個或多個觀點,并將大量彌散的、離散的、或多或少存在或偶爾缺失的具體個體現(xiàn)象綜合起來的,并根據(jù)這些片面強調的觀點排列成一個統(tǒng)一的分析結構”?!?6〕簡單地說,韋伯將理論概括為一種統(tǒng)一的“分析結構”(analytical construct)。在這一點上,當代美國理論家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的“理論”觀點與之不謀而合,“理論是分析和推測”(analytical and speculative)。〔67〕同時德國美學家沃爾夫岡·伊瑟爾(Wolfgang lser)也提出“理論首先而且最重要的是思維工具”?!?8〕而美國社會學家C·賴特·米爾斯(C.Wright Mills)則用“句法特征”(syntactic feature)、“規(guī)范性結構”(normative structure)等概念概括其“宏大理論”(grand theory)思想。〔69〕由此,國內學者黃卓越將這些言論表述為“對世界事物的概念化抽象,當然不是抽象到本體論之上,而是對社會、人性、文化等經驗事物的區(qū)域化、類分化抽象,從而將之視為一種均勢化與理想化的知識解釋模型”。〔70〕
毋庸置疑,如果沒有特指某個特定領域的“分析結構”,作為概念的“理論”就變得異常抽象和難以界定,因為即便是一些大理論家的理論話語也大多具有明確的專業(yè)指向性,而不是給所有的學科知識立法。C·賴特·米爾斯對此有較為清晰的認識,“宏大理論產生的根本原因是對思維層次的最初選擇,這種思維層次如此籠統(tǒng)以致于實踐者無法從邏輯上深入觀察”?!?1〕關于何為純粹的“理論”(theory)而非文學理論的問題,也是近年來學界討論的熱點話題。如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在《文學理論入門》一書的開篇就把它作為一個話題提出來。而對于各種理論充斥的文學理論研究領域,單獨將“理論”作為問題提出來總讓人有些不知所措,因為“要回答這個問題的確是意想不到的困難。它既不是任何一種專門的理論,也不是概括萬物的綜合理論”。〔72〕
可以說,理論話語的生成與文學性的泛化、從作品到文本等文學事件不無關系。而“理論”取代“文學理論”不僅僅是概念術語的更替,“‘理論’已經使文學研究的本質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3〕盡管依然作為研究文學的“理論”,但它“不是對于文學本質的解釋,也不是對于研究文學的方法的解釋”,“而是一系列沒有界限的、評說天下萬物的著作”?!?4〕當代從西方旅行而來的諸如精神分析批評、女性主義批評、空間研究等,它們能夠成為研究文學的“理論”,是因為“它們提出的觀點或論證對那些并不從事該學科研究的人具有啟發(fā)意義”?!?5〕與之類似的是,英國文藝理論家特雷·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也認為“某種僅僅源于文學并僅僅適用于文學的獨立理論”是不存在的。〔76〕
從卡勒和伊格爾頓的理論話語可以看出,走向理論的文學理論其源頭并非僅僅來自于文學,而是可以從其他學科知識領域旅行而來,也即文學理論源頭具有“先驗性”。與之相呼應的是,國內以金惠敏為代表的學者則提出文學理論服務對象的“先驗性”,也就是“正如文學作品可以反作用于社會一樣,文學理論也可以不經介入創(chuàng)作而直接地作用于社會”?!?7〕不過,關于文學理論的這種“先驗性”言論,也被以張江為代表的國內學者視為一種割裂文學理論與實踐之間的關系、忽視中國文學研究的本土性和地域性,進而導致文學研究從理論到理論或唯理論傾向的“強制闡釋論”?!?8〕
不可否認,強制闡釋論很好地概括甚至擊中了當代文學理論研究的要害之處,也就是文學理論與文學實踐或文學作品之間的脫節(jié)。不過,強制闡釋論以及早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熱議的“文論失語癥”,〔79〕在批判“理論至上”以及將西方理論奉為圭臬的同時,批評者本身也有矯枉過正之嫌。盡管理論生產者從理論到理論進行邏輯演繹的確脫離了文學實踐本身,但也應該看到作為理論的文學理論本身的獨特性與獨立性,它們應該有區(qū)別于具體文學實踐的理論特性,也即前文所述的“先驗性”。而且,即便是提出“文學性”(literariness)概念,并將文學理論視為研究文學本質的形式主義者,也并不認為文學理論就是關于“文學”的“理論”,他們認為“文學理論的對象不是作品,而是文學話語,而文學理論也將與另一種話語科學一樣,這種話語科學將必須是為每一種語言而建立起來的”,或者說形式主義者“并不關心對任何具體作品從其自身著眼所作的評價和描述,它不是文學的批評,而是對批評的假定事實、文學對象及其各局部的本質的研究”?!?0〕從根本上說,以文學性的探究為理論旨趣的形式主義,重在將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或科學話語先驗性地應用于對文學敘事中“如何”(how)的研究之中。
總之,當代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中的建構主義、語境主義和先驗性等模式,為從文學理論到理論的觀念轉移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建構主義和語境主義強調文學意義的生成性與流動性,而先驗性生產模式則直接將文學與理論疏離開來。前者將其言說基礎建立在文化轉向/語言學轉向的理論視域之中,使得文學研究突破了傳統(tǒng)的將文學基本規(guī)律作為研究對象的“文學理論”;后者則將“跨學科”思想引入文學理論知識的構建之中。由這三種文學理論生產模式所形成的“合力”,共同推動文學理論走向理論,也就是“理論”話語的生成。
將當代文學理論知識生產劃分為建構主義、語境主義和先驗性等三種模式,其核心意旨在于強調文化轉向/語言學轉向的話語表征。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劃分有些牽強附會,因為建構主義和語境主義意在突顯以語言論思維為重心的文學意義的生成性,而先驗性則主要關注作為理論的文學理論的“獨立性”,也即區(qū)別于文學實踐的特殊性。而不論是建構主義、語境主義抑或是先驗性文學理論知識生產,它們既是當代文學理論的生產模式也是生產方式,其生產的結果都可稱為“理論”。
在當代學術界,這種以語言論為中心的建構論、語境以及先驗論常常以“話語”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由此生成了所謂的“話語轉向”(the discursive turn)。而話語轉向的理論資源除了米歇爾·???Michel Foucault)的“話語”(discourse)之外,還包括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一切均在文本中”(there is nothing outside the text),〔81〕以及以此引申出來的“一切均在話語中”(nothing exists outside of discourse)等言論?!?2〕其話語核心在于強調“語言對世界具有強有力的客觀化功能。依據(jù)這一原理,現(xiàn)實世界其實并不是在語言活動之外的自在自為的存在,毋寧說,現(xiàn)實是經由人的語言活動建構的產物”?!?3〕
盡管學界早已指出以“語言論”為基礎的文學理論有其理論的局限性,卻沒能找到好的解決方案或突破口。于是,事件論和批判實在論的興起,以及由此生成的各種“后理論”,試圖尋找一個不同于語言論甚至“反語言論”的理論生產路徑?!?4〕與語言論不同的是,事件論在“連通物我、統(tǒng)合文史、融通背景與前景”中,強調文學事件的過程性、生成性、歷史性和物質性;〔85〕而思辨實在論(Speculative Realism)則明確“選擇物質而不是事件,靜止而不是流變,自主而不是情境,非關聯(lián)而不是關聯(lián),獨立而不是建構,某物是什么而不是能做什么”,并認為像情境、關聯(lián)和建構等曾經具有創(chuàng)見的哲學范疇,已經不再具有解放的力量。〔86〕
從根本上說,不論是事件論還是思辨實在論都是對以索緒爾為代表的語言論的反駁,在此基礎上出現(xiàn)的諸如“后-實證主義”(Post-Positivism)、超越語言學轉向(transcendental linguistic turn)〔87〕等都試圖在語言學轉向理論的“貧困”之處有所作為。而“后人類”(posthuman)則直接宣稱它“不是后結構主義的,因為它不在語言轉向或者其他解構的形式下發(fā)揮功能。因為不是由意指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建構而成,后人類主體并不一定要在一個本質上無力予以應有重視的體系中尋找自我存在的充分表征”。〔88〕有的學者甚至認為,“由于‘理論’就建立在主流語言論基礎之上,主要盛行于英美學界的后理論引入事件思想作為推進口,便是很自然的選擇,這也使得后理論研究超越似乎正在慢慢陷入某種瓶頸的英美范式而介入歐陸動力,獲得了內在中介與新的生長點”?!?9〕然而,實際情形卻是,不論是英美還是歐陸都在延續(xù)并深化語言論。在這種情形下,事件論抑或是實在論能否全面取代語言論而成為新的學術生長點還有待進一步研究。更有可能的是,實在論或者事件論實際上并沒有推翻自索緒爾和維特根斯坦以來的語言建構論,而更多地是對語言論的一種補充或深化。
注釋:
〔1〕〔2〕Terry Eagleton,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Preface to the Second Edition),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1996,pp.vii,vii.
〔3〕〔4〕Jonathan Culler,Literary Theor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p.3,4.
〔5〕邢建昌:《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理論的知識生產及其相關問題》,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4頁。
〔6〕Edward Said,The World,the Text,and the Critic,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226.
〔7〕〔16〕〔23〕〔60〕〔82〕Stuart Hall(ed.),Representation:Cultural Representations and Signifying Practices,London:Open University Press,1997,pp.6,5,44,6,6.
〔8〕〔9〕〔10〕〔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58、102、104頁。
〔11〕〔法〕高宣揚:《實用主義和語用論》,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87頁。
〔12〕Michael Dummett,Frege:Philosophy of Language,London:Gerald Duckworth,1973,p.2.
〔13〕JohnR.Searle,“Literary Theory and Its Discontents”,in Daphne Patai and Will H.Corral,eds.,Theory’s Empire:An Anthology of Dissen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5,p.149.
〔14〕J.L.Austin,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p.6.
〔15〕〔英〕克里斯·巴克(Chris Barker):《文化研究——理論與實踐》,孔敏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89頁。
〔17〕E.D.Hirsch,“Objective Interpretation,”PMLA,vol.75,no.4(Sep 1960),p.478.
〔18〕E.D.Hirsch,Vilidity in Interpretation,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7,p.27.
〔19〕〔法〕米歇爾·福柯:《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莫偉民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393頁。
〔20〕〔22〕Michel Foucault,“What is an Author?”in Hazard Adams and Leroy Searle eds.,Critical Theory Since 1965,Tallahassee:Florid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6,pp.148,148.
〔21〕〔法〕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作者之死》,趙毅衡編:《符號學文學論文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507-508頁。
〔24〕〔美〕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1頁。
〔25〕〔30〕羅鋼等主編:《文化研究讀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前言”,第15、15頁。
〔26〕Clifford Geertz,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New York:Basic Books,1973,p.5.
〔27〕黃卓越:《“文化研究”若干問題再探》,《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
〔28〕〔英〕吉爾德·德蘭逖(Gerard Delanty):《社會科學:超越建構論和實在論》,張茂元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44頁。
〔29〕〔法〕皮埃爾·布迪厄:《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包亞明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42頁。
〔31〕〔美〕勞倫斯·格羅斯伯格:《文化研究:我為之奮斗終生的事業(yè)》,郎靜譯,《中國圖書評論》2018年第12期。
〔32〕〔34〕〔35〕〔德〕黑格爾:《美學》第一卷,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42、149、148頁。
〔33〕M.Featherstone,Consumer Culture and Postmodernism(2nd edition),London:Sage,2007,pp.65-72.
〔36〕〔法〕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消費社會》,劉成富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66-67頁。
〔37〕何道寬:《媒介環(huán)境學辨析》,《國際新聞界》2007年第1期。
〔38〕〔美〕林文剛編:《媒介環(huán)境學:思想沿革與多維視野》,何道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0頁。
〔39〕McLuhan Marshall,Understanding Media:The Extension of Man,California:Gingko Press,2013,p.17.原文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
〔40〕〔41〕〔42〕〔86〕〔美〕格拉漢姆·哈曼:《鈴與哨:更思辨的實在論》,黃芙蓉譯,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32-133、136、135、242頁。
〔43〕黃鳴奮:《網絡間性:蘊含創(chuàng)新契機的學術范疇》,《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
〔44〕〔美〕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理論中的文學》,徐亮等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4頁。
〔45〕〔63〕〔64〕〔法〕羅蘭·巴特:《從作品到文本》,錢翰譯,周啟超主編:《外國文論與比較詩學》第2輯,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5年,第154-157、153、153頁。
〔46〕McGowan Kate,Key Issues in Critical and Cultural Theory,New York:Open University Press,2007,p.13.
〔47〕陶東風:《研究大眾文化與消費主義的三種范式及其西方資源》,《河北學刊》2004年第5期。
〔48〕羅崇宏:《淺議西方語境中的“Masses”理論及啟示》,《新疆社科論壇》2015年第5期。
〔49〕李歐梵:《未完成的現(xiàn)代性》,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序”,第1頁。
〔50〕汪琪:《本土研究的危機與生機》,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8頁。
〔51〕〔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頁。
〔52〕這一觀點的支持者有金惠敏、肖明華等人,他們大致從美學的和文學性的角度討論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相對獨立性,與本文的基本觀點類似。
〔53〕〔54〕Skinner,Quentin(ed),The Return of Grand Theory in the Human Scienc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pp.10,89.
〔55〕〔56〕〔法〕奧古斯特·孔德:《論實證精神》,黃建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33-34、iv頁。
〔57〕〔58〕〔59〕〔法〕安托萬·普羅斯特:《歷史學十二講》增訂本,王春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84、79、80頁。
〔61〕〔65〕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教程》第五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3、3頁。
〔62〕〔美〕雷內·韋勒克:《批評的概念》,張今言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第1頁。
〔66〕Max Weber On The Methodology Of The Social Sciences,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Edward A.Shils And Henry A.Finch,Glencoe:The Free Press,1949,p.90.
〔67〕〔72〕〔73〕〔74〕〔75〕〔美〕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文學理論入門》,李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16、1、1、4、4頁。
〔68〕〔德〕沃爾夫岡·伊瑟爾(Wolfgang lser):《怎樣做理論》,朱剛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5頁。
〔69〕C.Wright Mills,Sociological Imagina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9,pp.33-37.
〔70〕黃卓越:《理論的降解與泛論文化的趨勢》,《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9年第5期。
〔71〕C.Wright Mills,Sociological Imagina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9,p.33.
〔76〕〔英〕特雷·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第二版序,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頁。
〔77〕金惠敏:《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3頁。
〔78〕張江:《理論中心論——從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說起》,《文學評論》2016年第5期。
〔79〕曹順慶:《文論失語癥與文化病態(tài)》,《文藝爭鳴》1996年第2期。
〔80〕〔美〕西摩·查特曼(Seymour Chatman):《故事與話語:小說和電影的敘事結構》,徐強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4頁。
〔81〕Jacques Derrida,Of Grammatology,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7,p.163.
〔83〕周憲:《福柯話語理論批判》,《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第1期。
〔84〕這方面的著作有國內學者劉陽的《事件思想史》、張進的《物性詩學導論》,以及美國學者格拉漢姆·哈曼的《鈴與哨:更思辨的實在論》《邁向思辨實在論:論文與講座》等。
〔85〕張進、張丹旸 :《從文本到事件——兼論“世界文學”的事件性》,《文化與詩學》2017年第1期。
〔87〕〔加〕南?!づ撂丶{等主編:《史學理論手冊》,余偉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55-587頁。
〔88〕〔意〕羅西·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后人類》(The Posthuman),宋根成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76頁。
〔89〕劉陽:《當代事件文論的主線發(fā)生與復調構成》,《學術研究》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