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凱
晚清以降,西學東漸,道咸新學“務為前人所不為”以應對時局。甲午戰(zhàn)后,西學對中國形成壓倒性優(yōu)勢,移植西學成為學界主流。如何處理現(xiàn)代學術(shù)分科與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史之學的關(guān)系,成為晚清民國學人會通中西和實現(xiàn)中國政教、文化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1)參見左玉河:《從四部之學到七科之學:學術(shù)分科與近代中國知識系統(tǒng)之創(chuàng)建》,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正如梁啟超稱:“泰西通行諸學科中,為中國所固有者,惟史學?!?2)陳書良編:《梁啟超文集》2,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第206頁。然而,傳統(tǒng)史學已難以應對世變。1902年,梁啟超高舉“新史學”旗號,批判傳統(tǒng)史學“四病二蔽三惡果”。新史學成為清末民初朝野各界移植西學、建立現(xiàn)代學制與學術(shù)體系的有效平臺。民國肇建,治國學者群趨史學一途,經(jīng)史易位,幾成定局,現(xiàn)代西方學術(shù)分科體系以現(xiàn)代學術(shù)之名在中國成為正統(tǒng),引入西方史學理論與方法創(chuàng)新史學,成為新史學諸流派的共識。(3)桑兵:《近代中國的新史學及其流變》,《史學月刊》2007年第11期;張凱:《經(jīng)史分合:民國時期〈中國史學史〉的兩種寫法》,《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2年第8期。
劉咸炘認為,時下東西學人妄判中西新舊,“迷惘無主”,遂以“視西如中,視新如舊”的立場,建構(gòu)以史學為核心的推十之學。在以新文化派與新史學為中心的學術(shù)史敘述中,劉咸炘長期被主流學術(shù)所忽視。伴隨著“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的呼聲與新一輪的“國學熱潮”,反思原有以“新史學”為軸心的學術(shù)譜系成為學界共識。眾多“被人所遺忘或誤解的學者”相繼被發(fā)現(xiàn),劉咸炘學術(shù)思想的獨特性引起學界廣泛關(guān)注。(4)相關(guān)研究成果,參見周鼎:《劉咸炘學術(shù)思想研究》,巴蜀書社,2008年;嚴壽澂:《察變觀風,史有子意:讀劉咸炘〈治史緒論〉》,《第二屆傳統(tǒng)中國研究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論文集(二)》,2007年,第277-293頁;劉開軍:《西史東漸中的堅守:劉咸炘的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楊志遠:《察勢觀風:劉咸炘史學思想析論》,高雄:麗文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然而,既有研究多側(cè)重分科與中西新舊的視角考察劉咸炘的學術(shù)思想與史學觀念,與劉咸炘思想的主旨及其整體性仍稍有隔膜。如若回到劉咸炘學術(shù)的內(nèi)在理路與學術(shù)語境中,以源流互質(zhì)的方式考察劉咸炘的史學觀念,揭示其會通古今中西新舊之學的苦心孤詣,或可在中國傳統(tǒng)史學思想與現(xiàn)代學術(shù)體系之間建立有機關(guān)聯(lián),為時下突破分科之學、構(gòu)建具有中國特色的人文學術(shù)體系提供有效參考。
1920年代,整理國故運動蔚然成風,新文化派主張用科學實證史學整合中國文化,把國學的一切都用文化史及其子目涵蓋與分科,使經(jīng)學自變?yōu)槭穼W,此一過程無形切斷了傳統(tǒng)歷史價值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聯(lián),中國文化衍為客觀性知識,逐漸喪失致用的價值與實踐的功能。梁啟超的文化史觀念與胡適有別,注重文明史的成立與展開,提出科學方法與直覺方法并舉,“文獻的學問,應該用客觀的科學方法去研究”,“德性的學問,應該用內(nèi)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研究”。(5)梁啟超:《治國學的兩條大路》,《國學研究會演講錄》第1集,商務印書館,1923年,第94-101頁。1926年,劉咸炘與蒙文通、唐迪風等學人時常研討中國文化的當下價值,三人一致認為“今日與東西學者共見者,乃不在中國之精華,而在于糟粕”,在中西文化比較的視野中,“吾華賢圣于天道(宇宙論)、人道(人生論)、群道(社會論)自有其超然獨至之處”。時下暢言中西文化論爭的學人“略知者又不貫,能貫者又不言”,“雖亦有高談華化之輩,然大抵不會詳讀華書,又見脅于時風,不免宛轉(zhuǎn)以調(diào)和”。(6)劉咸炘:《推十文·與蒙文通書》,《推十書》 (增補全本)戊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605頁。有鑒于此,劉咸炘撰寫《兩紀》一文,嘗試以“執(zhí)兩用中”的思維模式溝通中西古今:“陰陽虛實,源流始終,古今來往,南北西東,出同入異,別私共公,推十合一,執(zhí)兩用中”,自稱“八年用功,得此一果,唯一之形而上學”。(7)劉咸炘:《兩紀》,《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049-1054頁。
劉咸炘認為,西方學術(shù)以哲學為最發(fā)達,“其義本為愛智”,“大抵重外而忽內(nèi),重物理而輕人事;故求真之學則精,求善之學則淺”,倫理僅是哲學的分支,“西人謂中人有術(shù)而無學,不知彼正患其重學輕術(shù)”。(8)劉咸炘:《內(nèi)書·撰德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912頁。西學側(cè)重求知萬物,中學強調(diào)應對萬物。“西學既為求知,故重分析,各科不相謀。中學以人為中心,故多渾合,每一宗旨貫于人生及政治、生計一切問題”,西學探究人生問題,“亦視為一物而欲知其究竟”(9)劉咸炘:《子疏》定本,《推十書》 (增補全本)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6頁,第35頁。,向外探求人生的緣起、意義與歸宿等問題。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承認人生本于宇宙自然,順流而下探究“何以生、何以善生”等問題。中國文化的義理學與其稱為理學,不如視為道術(shù)更為恰當。換言之,中西文化的差異,在于處理心物的方式根本不同,“中之哲學,本主人生,以心御物,以理御事,以綜貫為長。故良史子家,皆遍論諸事,如所謂博學而無所成名者,故不可得而分也”(10)劉咸炘:《子疏》定本,《推十書》 (增補全本)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6頁,第35頁。。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脈絡中,人之為學的目的就是學以為人,僅此一事,“人之所學,本學人事。人事不修,無學何異。此可謂知學之范圍”(11)劉咸炘:《左書·邵堯夫?qū)W說》,《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74頁,第175頁。。成人之學應當以生、善、久為人道之綱,溝通先天之性與后天之學。然而,宋明理學家往往“標先天而忽后天,此其所以敗也”(12)劉咸炘:《左書·邵堯夫?qū)W說》,《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74頁,第175頁。,時下則應當以史學正邪說。有鑒于此,劉咸炘基于劉沅的先天之學,以生、善、久為人道之綱,人生當然的價值源自天地萬物之自然,當然本于自然,中國學術(shù)以人生為核心,為學的目的在于如何成仁盡性,“盡當然以求自然”(13)劉咸炘:《善惡》,《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679頁。。同時,劉咸炘主張先天之性應在“事上磨煉”,向外求知求理。在現(xiàn)代學術(shù)語境中,劉咸炘通過文史校讎之學,下學而上達,以博學于文的方式貫徹天道性命。
劉咸炘認為,時下學術(shù)研究的對象與先圣賢哲所研究的范圍并無差別,一言以蔽之,“人事而已”。應對人事,既要弘揚先天的性善之旨,又要囊括后天的客觀經(jīng)驗世界。宇宙不過由三物(天、地、生物)、二事(群與史)組成,學問應當分為“物”與“事”兩門,與西學所分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或文化科學)大致相同?!熬课镎呔快o,究事者究動”,歷史學的方法不外求因明變,劉咸炘自稱“吾學止一史學,與今人言社會科學所指實同”,橫為社會,縱為史,各舉一端,不如直接稱之為“人事”,萬物以人為中心,“物之靜者無價值,價值生于動之事”(14)劉咸炘:《淺書續(xù)錄》,《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78頁,第178頁。。歷史文化科學應以價值為目的,因事明理,“價值由人而生者也,求事實乃所以求價值,求價值又為應付之預備,則由學而到術(shù)”(15)劉咸炘:《淺書續(xù)錄》,《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78頁,第178頁。,史學應當打通事實與價值、學術(shù)理念與人的實踐活動。
1920年代,北京大學史學系主任朱希祖受到德國新文化史家蘭普雷希特與美國新史學代表魯濱遜的影響,力圖引入社會科學,發(fā)展“科學的史學”。劉咸炘認為,借鑒社會科學的方法有助于理解史學的意義,“義理之學須資哲學、心理、倫理三科;事實之學,須資社會、經(jīng)濟、政治三科”(16)劉咸炘:《淺書》,《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23頁,第115頁,第115頁。。劉咸炘引述法國史家朗格羅瑟諾波《歷史事實分類表》,將歷史事實分為“物質(zhì)的狀況” “心靈的態(tài)度” “人事的風俗” “經(jīng)濟的習慣” “社會的組織” “政治的制度”等類別。站在學術(shù)分科立場的學人認為,史實應當盡量廣泛,但并非一切記事之書都可視作史學。劉咸炘認為,史學應當涵蓋一切人事,“常人以史為止記政制、人事。史猶有專域,不混于群書,今廣為無所不包,則群書各成專門,史將一無所有”(17)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9頁,第239-240頁,第240頁,第240頁。。劉咸炘認為這正是史學的特質(zhì)與價值:
史之所以無不包,以宇宙之事,罔不相為關(guān)系,而不可離析,《易》之所謂感也,史固意以人事為中心,然人生宇宙間,與萬物互相感應,人以心應萬物,萬物亦感其心。人與人之離合,事與事之交互,尤為顯著,佛氏說宇宙如網(wǎng),誠確譬也。群書之所明者,各端也;史之所明者,各端之關(guān)系也;群書分詳,而史則綜貫也;綜合者,史學之原理也。無分詳,不能成綜貫,而但合其分詳,不可以成綜貫。蓋綜貫者自成一渾全之體,其部分不可離立,非徒刪分詳為簡本而已也。(18)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9頁,第239-240頁,第240頁,第240頁。
世界萬事萬物均有聯(lián)系,人與人、人與物相互交感而成事,史學是探討人事的綜合關(guān)系,“觀察風勢,由此而生”(19)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9頁,第239-240頁,第240頁,第240頁。。分門別類的專門之書,僅僅記載事實,不能明了風勢?!熬C貫成體,是為撰述,專門之書,多止記注而非撰述,即是撰述亦部分而已。明此三別,則史之獨據(jù)者可見。”(20)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9頁,第239-240頁,第240頁,第240頁。分科的專門之史僅是史學的初步,史學應當在更高的層次把握世間萬物、人與事的關(guān)聯(lián),探索人群實踐活動的原理與趨勢。
史學的廣義就是人事學,“理不離事,學以明理,即學以明事。學問無他求,俗所謂懂事而已”(21)劉咸炘:《淺書》,《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23頁,第115頁,第115頁。。世間與人相關(guān)聯(lián)的不過事與理,“載事之書曰史,載理之書曰子。經(jīng)皆史也,而《易傳》 《論語》 《戴記》則子之類也。故經(jīng)不能專為一學。事必求其理,理必著于事,子史亦不能劃斷也。”(22)劉咸炘:《淺書》,《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23頁,第115頁,第115頁。劉咸炘以此為基礎(chǔ),夫子自道:“吾之學,其對象可一言以蔽之,曰史;其方法可一言以蔽之,曰道家。何故舍經(jīng)而言史,舍儒而言道?”(23)劉咸炘:《中書·道家史觀說》,《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43頁。劉咸炘所講的“學”以明事理為目的,探究事理必基于史。
“此史是廣義,非但指紀傳、編年,經(jīng)亦在內(nèi)。子之言理,乃從史出,周秦諸子亦無非史學而已。橫說謂之社會科學,縱說則謂之史學,質(zhì)說括說謂之人事學可也?!?24)劉咸炘:《中書·道家史觀說》,《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43頁,第43頁。若要落實即事明理的人事學,需以“察勢觀風”為史識標的,以“史有子意”為史家宗旨。
乾嘉漢學意圖超越宋明先天預成的形上學,卻群趨考證學的知識實踐。民初整理國故運動以方法與材料為準則判分新舊中西,倡導科學方法來實現(xiàn)整理國故,被時人視為“新漢學”。劉咸炘批評民初學風, “饾饤之習乃近日中國、日本所同,其所以趨此者,以么小考證易于安立,少引駁難,乃來名之捷徑”(25)劉咸炘:《推十文集·復蒙文通書》,《推十書》 (增補全本)戊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605頁。。劉咸炘認為,史學可分四種類型:“一曰考證事實,是為史考。二曰論斷是非,是為史論。三曰明史書之義例,是為史法。四曰觀史跡之風勢,是為史識?!?26)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7頁。史考為治學的基礎(chǔ),可是沒有系統(tǒng)的考證沒有太多價值,“止是零碎事跡,不得為史”(27)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7頁。。論斷是非應以事實為依據(jù),“然無識則止是任意愛憎,不得為學也”(28)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7頁。。史學的核心是作史之法與讀史之識,“作者有識,乃成其法,讀者因法,而生其識,雖二而實一也。法者,撰述之義例,章先生所謂圓而神者也。識者,知政事、風俗、人才變遷升降之故,孟子所謂論其世者也?!?29)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7頁。史學方法不必人人專精,史識則是“人人的通課,才是真正史的功用”。中國歷代史學,司馬遷、班固以史識卓絕著稱。自唐代以后,史法暗而不彰,“止知整齊,撰述方板”(30)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7頁。。宋人雖有史識,但偏重于史論,褒貶迂苛。近世鑒于史論的弊端,又流于考證之學,“于是熟于事實者,乃冒史學之稱,而史學蕪矣”(31)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5頁,第237頁。。史學由此偏重朝廷政事而忽視民情與風俗,詳于具體事實而疏于風氣流轉(zhuǎn)。
劉咸炘認為,史家的職能是觀盛衰之跡、風俗之變。誠如《七略》所言:“道家者流,出于史官,秉要執(zhí)本,以御物變?!?32)劉咸炘:《中書·道家史觀說》,《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43頁,第43頁。御變就是疏通知遠,藏往知來。司馬遷所言通古今之變,正是史之要旨。劉咸炘命名為“察勢觀風”。史學之可貴在于通觀歷代政事、風俗與人才的變遷升降,政事施于上,風俗成于下,人才為疏通兩者的樞紐。史識之義就是在一代之中,探究三者之中人與事的因緣,“何時兆之,何時成之,因何而起,因何而止,何人開之,何人變之,非史不詳。故《尚書》每事為篇,《春秋》經(jīng)傳雖編年,而有先經(jīng)張本,后經(jīng)終事,皆明主事義之本末源流,而人止散見于其中”(33)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6頁。。換言之,察勢主要是將潛藏的可能與勢態(tài)的運轉(zhuǎn)兩者聯(lián)動,洞觀世事的緣起與流變,尋求人群的原理與史事的公律,在歷史發(fā)展的大勢中探尋人事的若干法則。(34)參考瞿林東:《天人古今與時勢理道——中國古代歷史觀念的幾個重要問題》,《史學史研究》2007 年第 2 期;于連:《勢:中國的效力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如何察勢?察勢主要是以道家持靜之術(shù),深觀物變。邵雍溺于數(shù),不深究史學流變,不能知曉古今之變,然其所秉持的觀物之法,可謂道家御變之嫡傳,“盡物之性,去己之情”,以物觀物。(35)劉咸炘:《左書·邵堯夫?qū)W說》,《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70頁,第172頁。靜觀物變,若務求形而上之理,而不能詳察形而下之變與是非之公,則會導致“委蛇于兩端之間而中無所主”(36)劉咸炘:《左書·邵堯夫?qū)W說》,《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70頁,第172頁。,若要彌補此種局限,應當同時注重觀風。(37)關(guān)于劉咸炘“風”之觀念的研究,可參見王汎森:《“風”:一種被忽略的史學觀念》,《執(zhí)拗的低音:一些歷史思考方式的反思》,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曹小文、曹守亮:《“風”:劉咸炘歷史理論的樞機》,《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
風與俗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重要的歷史觀念。《劉子新論》中稱:“風者,氣也。俗者,習也。土地水泉,氣有緩急,聲有高下,謂之風焉。人居此地,習以成性,謂之俗焉。風有厚薄,俗有淳澆。明王之化,當移風使之雅,易俗使之正。是以上之化下,亦謂為風,人習而行,亦謂為俗?!?38)劉勰:《劉子集校合編》,林其錟集校,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076頁。龔自珍進而尋求風的特性與背后的原因:“古人之世,倏而為今之世。今人之世,倏而為后之世。旋轉(zhuǎn)簸蕩而不已,萬狀而無狀,萬形而無形,風之本義也。”(39)龔自珍:《釋風》,《龔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28頁。劉咸炘認為, “風有源有流。源也者,吹之者也,有所為而然者也。流也者,受吹者也,不知其然而然者也”(40)劉咸炘:《中書·流風》,《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65頁。。風就是潛藏于人事背后的“有所為而然”與“不知其然而然”。劉咸炘在此基礎(chǔ)上指出, “人群之孚感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故謂之風氣”,“化民之道,亦進風氣而已”。(41)劉咸炘:《內(nèi)書·揚善》,《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811頁。史家的卓識正是觀風察勢,“風勢萬端,綜貫以求,由繁至簡,達于最高之原則,則見民風無過一張一弛之迭代,一切世事皆由此生,此即循環(huán)之大律,《易》之所謂‘一闔一辟’者也”(42)劉咸炘:《史學述林·重修〈宋史〉述意》,《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573頁。。
史學講求時間與空間的辯證統(tǒng)一。劉咸炘認為, “橫之綜合為關(guān)系,《易》之所謂感也;縱之綜合為變遷,《易》之所謂時也”,“縱橫兩觀,史家之能事畢矣”。(43)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40頁,第242頁,第241頁,第243頁,第243頁,第243頁。由此,可將風分為土風與時風,“一代有一代之時風,一方有一方之土俗,一縱一橫,各具面目”(44)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40頁,第242頁,第241頁,第243頁,第243頁,第243頁。。土風側(cè)重地方風俗,時風是指時代思潮影響于人心,其中以“君之治術(shù)” “士之學術(shù)”最為顯著。世事與風氣相為表里,“事勢顯而風氣隱,故察勢易而觀風難。常人所謂風俗,專指閭巷日用習慣之事,與學術(shù)政治并立,不知一切皆有風氣。后史偏于政治,并學術(shù)亦不能詳,故不能表現(xiàn)耳。風之小者,止一事,如裝飾之變是也。風之大者,兼眾事,如治術(shù)之緩急,士氣之剛?cè)崾且?。?45)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40頁,第242頁,第241頁,第243頁,第243頁,第243頁。蒙文通講述國史體系時就認為,德國史家蘭普萊希的集團心理“即一時代之心理及其轉(zhuǎn)變?nèi)绾巍?,認為這“既不是唯心論,又不是唯物論,就是由一時代心理反映上去理解其社會發(fā)展的各方面,而不是像唯心論者以心理為決定歷史因素”。(46)蒙文通:《國史體系》,《國立東北大學???944年第6期。
風與人心緊密關(guān)聯(lián), “察勢觀風”并非僅僅關(guān)系求真,更在于凸顯史家的情意與史學的宗旨。章學誠所言“史而有子意”,觀風取決于“道公學私”的旨意。史是客觀的“序述”,子屬于主觀的論辨,天地之間關(guān)于人的知識可分為事與理、史與子。事與理交互,史書不僅是“序述”,還有作者的主觀貫穿其中,子書也不單是論辨,議論中必有實事的例證,“若史單講事,則六房案卷亦為良史,子單懸空,則成一個籠統(tǒng)的東西”(47)劉咸炘:《戊辰春講語》,《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65頁。。劉咸炘認為, “史當純客觀者,過甚失情之論也,史崇質(zhì)實,中國早明其義,西洋則前史多為宗教、政治之用,近始懲其弊而重客觀”(48)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40頁,第242頁,第241頁,第243頁,第243頁,第243頁。。然而,純粹客觀是物質(zhì)科學分析方法,可視作整理史料之法而非作史之法。人事絕不能像物質(zhì)那樣分析探討,即便是物質(zhì)科學,也要發(fā)明公律,“不止于分析,公律由綜合而成。凡經(jīng)綜合,即參入主觀矣。若必不參主觀,則只有零碎事實,日記、帳簿乃足當之。”(49)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40頁,第242頁,第241頁,第243頁,第243頁,第243頁。史家的宗旨正是由史識綜合而成,西方人稱之為史觀或史之解釋。中國文化秉持中庸的特性,又傳承道家的宇宙觀,“知世間事變互為因果,故雖于史多所解釋,而未嘗特立一義,大抵置重人心,而又承有莫之為而為之天,故史遷謂究天人之際。”(50)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40頁,第242頁,第241頁,第243頁,第243頁,第243頁。章學誠在《史德》篇中,標舉“敬、恕二義”,最能體現(xiàn)“史有子意”的含義:敬即“慎于褒貶”,恕即“曲盡其事情”,如此才能稱之為“能入”,世間學問未有“不入而能出”,道家史觀秉要執(zhí)虛,虛己之心觀察物變而究其始終。不過,“道家之弊在但論事不論理”,儒家以仁義之道探究性命之理,評判社會變遷的利害得失,“然不明事之始終,從何論理?”(51)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7頁,第238頁,第238頁,第244頁,第237頁。
劉咸炘發(fā)展史德說,以天道、人事、道家持靜之術(shù)、儒家精義之功,建構(gòu)了“察勢觀風”與“史有子意”的詮釋系統(tǒng):
天道之顯然者為四時,史本根于時間,變本生于時間。變乃自然,道家之所謂道,即是自然。自然即是天。孟子曰:“莫之為而為者,天也?!钡兰?、史家之所謂天,即指莫之為而為者。遷所謂天人之際,即是古今之變耳。四時即天道之變,而人事該焉。人事之變,不能逃天道?!兑住分當?shù)與史之風,實相同也。六經(jīng)中《易》言天道,而董氏則以《易》治《春秋》。太史曰:《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以之顯。即謂由事見風,以數(shù)該事耳。由此貫說,數(shù)也,時也,風也,皆變也。(52)劉咸炘:《中書·道家史觀說》,《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43-44頁。
四時為時間演化與自然變遷,是天道最直接的呈現(xiàn),既構(gòu)成人事發(fā)生的基礎(chǔ),又為人事無法出離的法則。史學的根本即在時間的演進中探究人事變遷,究古今之變是史家最高之追求。(53)參考馮嬋、劉開軍:《劉咸炘“察勢觀風”的史學內(nèi)涵與思想價值》,《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13年第11期。以道家史觀與《易》數(shù)通變之法,探究《春秋》大義,方能“察勢觀風”,通觀明變,因事明義,“事實實而風氣虛,政事、人才皆在風中,即事見風,即實求虛,所謂史而有子意”(54)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7頁,第238頁,第238頁,第244頁,第237頁。。由此可見,“淺陋之學究,專以論人為史學,徒騁己見,固不足貴。而博雜之考據(jù)家,專以考事為史學,亦只為拾骨之學”(55)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7頁,第238頁,第238頁,第244頁,第237頁。。歷代史家中,司馬遷、班固兩人學有所本,“善觀變,知流弊,所以為良史”(56)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7頁,第238頁,第238頁,第244頁,第237頁。,可謂“察勢觀風” “史有子意”的典范。司馬遷網(wǎng)羅逸聞,考證史事,以考信六藝、折衷孔子為主旨;考察帝王之道至秦漢間的變局,以緩柔、急剛分別古今風氣,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yōu)橹髦肌?/p>
就方法而言,劉咸炘舍儒而言道,以道家史觀不斷拓展博學之學。從學術(shù)主旨而論,劉咸炘闡發(fā)性善之旨,實踐為人之道。儒道融匯,方能將研究方法與學術(shù)旨趣相配合,以精微之本統(tǒng)攝廣大之末,又在時勢變動中展現(xiàn)恒常之道?!安靹萦^風”方能洞悉人事演化;“史有子意”貫通義理與事實、主客兩端,又直接指向史學體裁與書寫方式,落實人事學勢必需要綜合通貫的史體。劉咸炘自稱于史學服膺章學誠,“章氏分別撰述、記注,其所發(fā)明別識心裁,發(fā)凡起例,皆撰述之事”,若要以“察勢觀風” “史有子意”的方法與旨趣,賅攝人事的常與變,又必須以“作史圓神之法”,實踐撰述之事,“吾輩非有作史之責,而必斤斤講史法者,正以史法明,史識乃生?!?57)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7頁,第238頁,第238頁,第244頁,第237頁。
道咸以降,西學東漸,隨著基督紀年法和分時編纂觀念的引入,以章節(jié)體為代表的西方歷史編纂理論和史書體裁逐步成為清末民初學界主流,新史學家往往以紀事本末體比擬章節(jié)體史書。(58)舒習龍:《傳統(tǒng)歷史編纂學的嬗變與中西史體的初步交融》,《蘇州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梁啟超認為,時下西方史學大多為紀事本末體,“蓋紀傳體以人為主,編年體以年為主,而紀事本末體以事為主。夫欲求史跡之原因結(jié)果以為鑒往知來之用,非以事為主不可。故紀事本末體,于吾儕之理想的新史最為相近,抑亦舊史界進化之極軌也”,“現(xiàn)代歐美史家大體工作全都在此。紀事本末體是歷史的正宗方法”。(59)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24頁。楊鴻烈主張紀事本末體“以一事為一篇,每事各詳起訖”,時下社會史、文化史、政治史、經(jīng)濟史、法制史、藝術(shù)史、宗教史等應當運用這種方法編纂專史。(60)楊鴻烈:《歷史研究法》,商務印書館,1939年,第461頁?,F(xiàn)代學人總結(jié)近代西史東漸的本質(zhì)在于中國史家重新審視中國的過去,運用“西方”話語,接受時間觀念和組織分類,解釋中國之“落后”,“與從前存在于中國的任何治史方法完全不同”。(61)何偉亞:《懷柔遠人:馬嘎爾尼使華的中英禮儀沖突》,鄧常春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250頁。錢穆對此頗為不滿,批評學界“競相模仿西方史書之體裁,于是紀事本末一體乃獨見推崇”,“皆昧失于舊史之深義”。(62)錢穆:《張曉峰中華五千年史序》,《錢穆紀念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43頁。
劉咸炘認為,讀書必須先明體例,讀史必須先明史法,“史法不明,雖工考證,善鑒賞,論必不當”(63)劉咸炘:《太史公書知意》,《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5頁。。 “蓋因史跡變動交互,必有變動交互之史體,乃能文如其事?!?64)劉咸炘:《史學述林·史體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79頁,第379頁,第379頁,第380頁。清末民初,關(guān)于《春秋》的性質(zhì),經(jīng)今古文學在斷爛朝報抑或大義微言之間各執(zhí)一詞,劉咸炘則視《春秋》為史。作《春秋》之法為貫通史法,然而史并非僅為事實,作史并非僅為記錄而已,“史之所以成者三:曰事,曰義,曰文。觀事而知其所以然謂其識,因而有所是非向北謂其指。識與指,即所謂義也。著其文者,記其事而明其義也?!?65)劉咸炘:《左書·春秋平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38頁。在劉咸炘明統(tǒng)知類的文史校讎體系中,“凡一切文字之體無不本于六經(jīng),故六經(jīng)統(tǒng)群書。辨六藝以辨群書則得其體,因所載之殊而后體殊,故辨體即辨義,是謂校讎?!?66)劉咸炘:《中書·認經(jīng)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8頁。文史校讎首重分類,劉咸炘認為,分類的標準不外體與義,“體者,著述之體裁。義者,學術(shù)之統(tǒng)系也?!?67)劉咸炘:《校讎通義》,《推十書》 (增補全本)丁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3頁。劉咸炘立足于章學誠的文史校讎之學,梳理歷代史法、史體衍化,論斷各家史學。
劉咸炘以六藝統(tǒng)攝經(jīng)史子集,以六經(jīng)確立文字著述的旨趣,以史書傳衍六經(jīng)各異的體例,以史法統(tǒng)于《尚書》 《春秋》、紀傳三種體例,“明于三體而后史可成”。(68)劉咸炘:《中書·三術(shù)》,《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6頁。若要明了歷史變遷的歷程,必須知曉史書的體系。章學誠談史體最精,其要點有三:一為分別記注與撰述,“即真史書與廣義史書之分”;二為考察《尚書》 《春秋》、編年、紀傳演變的緣由,“昔之論者,止知三體,且視為各別之種類,章君則明其嬗變,藉詞名之,可謂為史體演化論”;三為“于三體之后別創(chuàng)新體”,司馬遷吸收編年之長處,章學誠計劃“上取《尚書》,下采紀事本末”,將司馬遷的紀傳體發(fā)展為更為“廣大活動之體”。劉咸炘認為,從廣義上而言,“凡記事書,皆為史”;真正的史學必須建立在“真史書”和“撰述”的基礎(chǔ)之上,具有“尋常記事書所無之素質(zhì)”。(69)劉咸炘:《史學述林·史體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79頁,第379頁,第379頁,第380頁。單純的考據(jù)只是治史的功力,一般的記事書只是史料,都不是“真史學”,而“今之讀章君書者,猶混史料與史為一”(70)劉咸炘:《史學述林·史體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79頁,第379頁,第379頁,第380頁。。此論明顯針對胡適所闡發(fā)的“六經(jīng)皆史料”說。錢穆對胡適等人將“六經(jīng)皆史”說引申為“六經(jīng)皆史料”頗為不滿,贊譽劉咸炘是“近代能欣賞章實齋而來講求史學的”。(71)錢穆:《中國史學名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270頁。
辨析史體,始自劉知幾。劉知幾在《史通》首章,論斷《尚書》《春秋》《左傳》《國語》《史記》《漢書》六家與編年、紀傳二體,認為《尚書》為紀言之書,體例不純,《國語》為國別之史,“二種后皆少繼”;紀傳與編年各有短長,“編年長在整齊,無重出,短在隱僻不關(guān)國政之事,不能迂道而說。紀傳長在賅廣,短在事多重出,編次不求年月?!?72)劉咸炘:《史學述林·史體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79頁,第379頁,第379頁,第380頁。劉咸炘認為,劉知幾立論粗疏,不明書體,標準參差不齊,尤其是紀傳本是一個整體,文存互見并非“重出”。讀史貴在明晰事情的來龍去脈與發(fā)展趨向,“一事必經(jīng)時與人,依年依人,各為一線”,編年、紀傳在年代與人物方面各有側(cè)重。
兩漢之后,編年、紀傳日趨方板,“守直線而不知變化”(73)劉咸炘:《史學述林·史體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81頁,第381頁,第382頁,第382頁,第382頁,第283頁。,導致事件日益分散,讀者無法洞悉事件整體,遂有紀事本末體的“別為一體”,接續(xù)《尚書》《國語》的傳統(tǒng)。章學誠闡發(fā)《尚書》、編年、紀傳三體的遞嬗,“一線相承而不變,史體于是大明”(74)劉咸炘:《史學述林·史體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81頁,第381頁,第382頁,第382頁,第382頁,第283頁。。劉咸炘立足章學誠《書教》篇,以源流互質(zhì)的方式,論述史體變遷:
蓋史之起原,本為賬簿,大氐最初即依年月,是可名之為年歷。(免與編年相混) 其體蓋止記注,且必粗略,故有別記之書生焉,則進入于撰述矣。諸國當皆有之,如所謂百國寶書及《楚書》 《鄭志》之類皆是。其專主記言者,則為《國語》?!洞呵铩氛撸隁v之長成,與《尚書》為對立,左丘明取別記之材,入年歷之中,以成經(jīng)緯,其內(nèi)容擴充,而于年歷徑直之體,亦稍變動。司馬遷更進而加擴充變動之,以年歷本體為本紀,又依《周譜》作表,而以別記之舊式為書與列傳,其不同于左氏者,年次變?yōu)槠味?。其同于左氏者,年歷為經(jīng),別記為緯也。(75)劉咸炘:《史學述林·史體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81頁,第381頁,第382頁,第382頁,第382頁,第283頁。
年歷體例方板,別記相對靈活,左丘明撰《左傳》結(jié)合年歷與別記,司馬遷因?qū)嵤轮?,因勢利導,合之為一體,之所以日趨靈活完備,“求合于變動交互之史跡”(76)劉咸炘:《史學述林·史體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81頁,第381頁,第382頁,第382頁,第382頁,第283頁。。然而,漢以后紀傳體史書日趨方板,“變?yōu)槊畠灶悤?,修史“變專家為官修”,史學之弊病日趨明顯,“史識之褊、史體之壞”,“史材之日隘”與“史文之日瘠”,紀傳體逐漸為編年、紀事本末所取代,“史學亦由是陋矣”:“自晚宋人以擊斷為史學,不惟不究文化風俗,即并制度亦希加考論,其視史也,若君子小人譜而已。故著史論者,多止論人,議史體者,惟爭傳之正副。此則行狀、墓志之簡本,固已足以供之矣,亦何怪作史者之惟刪行狀、墓志哉?”(77)劉咸炘:《史學述林·史病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565頁。史學以全文化為內(nèi)實,不當限于政治;宋代以來罕言文化風俗,史識日益狹隘。“讀史本為求識,所以必讀紀傳書,作史者不知此,則紀傳書只是一碑傳集,非史矣。讀史者不知此,則史論只是一月旦評,非史論矣?!?78)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7頁,第240頁,第240頁。
梁啟超主張以文化史代政治史,以縱斷史取代橫斷史,縱斷分為“年代” “地理” “民族” “政治” “社會及經(jīng)濟” “文化”等六種。西方史學以分類為專門,又強調(diào)綜合之法,哲學史必依托文化,政治史兼顧經(jīng)濟。劉咸炘針對學界欣羨西方史學的分詳,輕忽中國史學“綜貫之妙”,提出時下應當發(fā)揮章學誠學說,“明古紀、傳上承《尚書》之義,別立新體,斯盡善矣,何區(qū)區(qū)于專門分類乎?”(79)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7頁,第240頁,第240頁。紀傳體以紀為全書綱目,表、書、世家、列傳為緯,既詳述專門又互相聯(lián)動,可依據(jù)史事變動與復雜程度,因時應事而調(diào)整。欲求史識,必治紀傳體史書。紀傳的特長有三:“一曰能具事之始末,二曰能綜合,三曰能賅廣?!睍r下應當立足于紀傳,再創(chuàng)新體。章學誠曾主張以紀傳之體,綜合紀事本末之法,增加圖譜,刪除書志之名,創(chuàng)新史體。乾嘉時期,此說未能引起學界注意。歐洲章節(jié)體史書并非編年與紀傳,今人無意貫徹章學誠的計劃,撰寫教科書時多效仿歐史,以之為新史體。劉咸炘再三強調(diào)史體不出依年、依事、依人三類,“編年依年,紀事本末依事,而《尚書》 兼事與人,紀傳則兼三者而成類。若純依人,則后之紀傳乃然,是記注與單行傳記之體,非史體也”(80)劉咸炘:《史學述林·史體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81頁,第381頁,第382頁,第382頁,第382頁,第283頁。。紀傳體實則兼具依年、依事、依人,“為最宏而變”,“紀、表以年,書以事,傳以事或人。傳之所述廣博,過于書、志。書、志方而有限,傳體圓而多變”。(81)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37頁,第240頁,第240頁。章學誠以此為基礎(chǔ),加以變通,“以事為目,而分注諸篇之目,以濟年人分散之弊,是可謂為最后完備之體”,弘揚《尚書》、司馬遷之精神,“歐洲史體亦兼有制度與個人之篇,校紀事本末為宏,然猶不能及此,況粗糙之教科書哉?”(82)劉咸炘:《史學述林·史體論》,《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81頁,第381頁,第382頁,第382頁,第382頁,第283頁。
20世紀30年代,治國學者群趨史學一途,編纂宋史成為民國學界的重要議題。鑒于學界盲目效仿西方史學的風氣,蒙文通、唐迪風建議劉咸炘重修宋史。劉咸炘認為,編纂宋史首要是復興浙東學術(shù),貫通寬廣之風與歸一之論,實踐理不離事、“道公學私”的理念。浙東學術(shù)融貫時勢與人事,道器合一,可謂人事學的典范,此一主張“不獨為當然之理,亦必然之勢”(83)劉咸炘:《史學述林·重修〈宋史〉述意》,《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573頁,第574頁,第574頁。。雖然劉咸炘編修宋史的計劃未能得以實現(xiàn),但在現(xiàn)存修訂宋史的綱目中,劉咸炘將政體與治術(shù)、黨爭、學術(shù)與世風融會貫通,以“察勢觀風”的視野突顯天水一朝的風勢之變。劉咸炘認為,近三百年,熟悉宋代史事者,“首推全謝山,蓋浙東之傳”(84)劉咸炘:《〈宋史〉豫記》,《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761頁。,宋史編撰應當承續(xù)浙東學術(shù),發(fā)揮章學誠的遺志,“試用新體而分條輯論”(85)劉咸炘:《史學述林·重修〈宋史〉述意》,《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573頁,第574頁,第574頁。。劉咸炘嘗試以題目長編為初步,“倘竟不能成體而為別裁,亦非止如尋常紀事本末也”(86)劉咸炘:《史學述林·重修〈宋史〉述意》,《推十書》 (增補全本)丙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573頁,第574頁,第574頁。。
“價值的宣揚”與“事實的重建”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中本為一體,現(xiàn)代學術(shù)由經(jīng)入史之后,兩者逐漸分離。胡適認為學問、信仰與道德應當分離,現(xiàn)代人要脫離道德倫理來研討學問,以此推動學術(shù)進步。(87)王汎森:《執(zhí)拗的低音:一些歷史思考方式的反思》,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第3-12頁。柳詒徵指明乾嘉時期與民國學術(shù)的分別與利弊:“乾嘉學者過于尊圣賢,疏于察凡庶,敢于從古昔,怯于赴時勢。今人則過于察凡庶、怯于從古者(昔)。必雙方劑之,始得其平?!?88)柳詒徵:《與青年論讀史》,楊共樂、張昭軍主編:《柳詒徵文集》第11卷,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407頁?,F(xiàn)代學術(shù)轉(zhuǎn)型應當在歷史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社會問題之間建立有機關(guān)聯(lián),方能平衡價值與事實,因事而明理。近代新史學主張史學由記事功能演化為探尋進化的軌跡。柳詒徵強調(diào)歷史學既要通觀各國家、民族歷史,考究共同的軌轍,“以求人類演進之通則”,又要追求本民族特殊的發(fā)展歷程,“以明吾民獨造之真際”,闡揚固有文化,振興民族精神。治史的第一要義“不當專求執(zhí)德以馭史,而惟宜治史以蓄德”(89)柳詒徵: 《國史要義·史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91頁。,史學在一定程度上承擔著價值與事實的雙重功能。朱希祖受到德國新文化史家蘭普雷希特與美國新史學代表魯濱遜的影響,力圖引入社會科學,將“文學的史學,改為科學的史學”(90)朱希祖:《北京大學史學系過去之略史與將來之希望》,載《北京大學卅一周年紀念刊》,國立北京大學卅一周年紀念會宣傳股編印,1929年,第70-71頁。。何炳松應邀翻譯魯濱遜的《新史學》,同時撰《章學誠〈文史通義〉札記》《章學誠史學管窺》,“立說宗實齋而以《新史學》之說融會貫通之”(91)李孝遷、任虎編校:《近代中國史家學記》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63頁。。何炳松心目中的“撰述”是以考辨史料為基礎(chǔ),又賦予歷史以意義,以此實現(xiàn)“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的獨斷之學。何炳松提倡以科學的精神審視《史通》和《文史通義》中的史學原理,“合科學的,我們應該提出來加以發(fā)揮,不合的就應該打倒”(92)何炳松:《論所謂“國學”》,《何炳松史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79頁。。
劉咸炘認為,中西新舊之爭“不免要受未通兩字的考語”,中西是地方,新舊是時代,不應當成為是非判斷的標準?!拔沂且曃魅缰校曅氯缗f。本來主義是主義,問題是問題,論是論,證是證,材料是材料,方法是方法,各不相混。”(93)劉咸炘:《看云》,《推十書》 (增補全本)庚辛合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40頁,第241頁。胡適的實驗哲學與周作人的文學,“不但在時間上是中國舊東西的變相,而且在空間上還是中國土風的結(jié)晶體?!?94)劉咸炘:《看云》,《推十書》 (增補全本)庚辛合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40頁,第241頁。劉咸炘力圖融匯中西新舊之學于一爐,“旁參書者,采西方???,申系統(tǒng)之說,以助吾發(fā)明整理也。昔印度之學傳入中華,南朝趙宋諸公皆取資焉,以明學理,增加名詞,緒正本末。以今況古,勢正相同。此非求攻錯于他山,乃是取斧鐵于陶冶?!?95)劉咸炘:《淺書》,《推十書》 (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23頁。魯濱遜《新史學》“在西方為前無古人。而吾國人亦頗推奉之,不知其說有淺有深。淺者劉子玄之所已言,已為中國學者之常談。深者則誠子玄所未有,而鄭漁仲、章先生所已發(fā)明也”(96)劉咸炘:《〈文史通義〉識語·較新》,《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119頁,第1121頁,第1121頁,第1121頁。。魯濱遜所言“廣材料” “重普通” “知綜合” “重源流” “求原理”五點均非常確當,魯濱遜所言史家研究事物的所以然,需要有史心貫注其中。然而,魯濱遜不能深知風氣的根本,其所言原理偏重物質(zhì),“史止是事物發(fā)明史”,“止知物質(zhì)是西人通病”。(97)劉咸炘:《〈文史通義〉識語·較新》,《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119頁,第1121頁,第1121頁,第1121頁。學者將魯濱遜“新史學”視為科學定律,章學誠“別識獨斷”之說貌似主觀,實則能盡分合之能事,“因時而變,而歸于不變,由特殊以達于普通,所持者圓”(98)劉咸炘:《〈文史通義〉識語·較新》,《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119頁,第1121頁,第1121頁,第1121頁。。進化論無法解釋一切歷史變遷,中國道家史學的精當處在于見始知終,簡而能賅?!罢孪壬^天與道者恢恢大哉,疏而不漏,夫豈生物學之定律所能比擬乎?”(99)劉咸炘:《〈文史通義〉識語·較新》,《推十書》 (增補全本)甲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119頁,第1121頁,第1121頁,第1121頁。章學誠的文史校讎之學是劉咸炘學術(shù)的基石,劉咸炘深知章學誠學術(shù)的張力:長于統(tǒng)紀,但缺乏“根本之識”,同時見聞未廣,編纂史書時于“征實發(fā)見亦未造極”。(100)劉咸炘:《推十文·自述》,《推十書》 (增補全本)戊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519-520頁。劉咸炘在病逝前夕,有意將章學誠的文史校讎之學提升至哲學層次, “由七略、六藝、諸子之分,而明道公學私,事先理后之大理,可假名之曰校讎哲學”。(101)劉咸炘:《藝文勢變表》,《推十書》 (增補全本)丁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94頁。
現(xiàn)代學術(shù)體系以“分盡專長”為特性,分科之學與現(xiàn)代社會分工相對應,為解決現(xiàn)代社會問題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知識系統(tǒng)與技術(shù)手段,而同時在無形之中割裂了知識與道德、價值與事實,以及人與社會的整體性。有鑒于此,劉咸炘嘗試通過“合歸大體”的方式轉(zhuǎn)化傳統(tǒng)經(jīng)史之學,以人事學或真史學融匯儒家義理與道家史觀,以德性引導學問與功力的開展,又以道問學的方式激發(fā)與滋養(yǎng)德性。史學即是廣義的人事學,從人與事的角度確定了歷史的主體與歷史學的對象,直面并包容現(xiàn)實經(jīng)驗世界,為絕對價值提供經(jīng)驗基礎(chǔ)。真史學應當“察勢觀風”,洞悉人事變遷,“史有子意”方可溝通主觀與客觀,“察勢觀風”與“史有子意”可視作貫通古今的史學方法與視野;紀傳體裁可以兼顧時間、事與人,以此開創(chuàng)新體,為書寫整體的歷史提供體例參考,融貫先天與后天。1932年,年僅36歲的劉咸炘英年早逝,其諸多學術(shù)抱負未能系統(tǒng)化展開。然而,人事學視野中的史學或能被視作超越現(xiàn)代學術(shù)分科的有效資源,以“察勢觀風”與“史有子意”出發(fā)考察歷史文化、當下時勢的流變,進而會通古今中西,為建立義事兼?zhèn)涞默F(xiàn)代學術(shù)體系以及扎根中國又融匯中外的學科系統(tǒng)提供切實的新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