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丹
在聚散離別的仕宦生涯中,二蘇常用詩歌交流情感,分享生活。這些詩作,既是兄弟情誼的抒發(fā),同時寄托著二人的人生感慨,后者與人生經(jīng)歷直接相關(guān),因而使二蘇書寫兄弟情誼的詩歌具有階段性特征。探討這些不同階段的特征,有利于深入理解蘇軾、蘇轍之間的兄弟情誼。本文從二蘇詩歌出發(fā),結(jié)合二人仕宦生涯,觀照其所書寫的兄弟情誼及其豐富內(nèi)涵。
從宋仁宗寶元二年(1039)二月二十日蘇轍出生,到嘉祐六年(1061)二蘇應(yīng)制科策試,蘇軾、蘇轍共同度過了輕松純?nèi)坏哪晟贂r期。他們接受良好的教育,“吾八歲入小學(xué),以道士張易簡為師[1],”師從天應(yīng)觀道士張易簡。三年后,母親程夫人的諄諄教誨伴隨著他們成長,她傳授給兄弟二人學(xué)識與修養(yǎng)。慶歷七年(1047),蘇洵奔喪回家后,蘇軾、蘇轍就跟著父親學(xué)習(xí),二人聰慧好學(xué),又深受“發(fā)憤著書”的父親的影響,很快成長為學(xué)識廣博的青年。嘉祐元年(1056),時任成都地方官的張方平為蘇軾兄弟寫下進(jìn)京應(yīng)試的推薦信,蘇氏父子得以赴開封應(yīng)試。這一年秋天,二蘇應(yīng)開封府解,雙雙獲選。
這一階段二人并未創(chuàng)作有關(guān)兄弟情誼的詩歌,但從他們后來回憶過去的詩作來看,二人專心于讀書,形影不離,正如蘇轍所言“未嘗一日相舍”[2]158。蘇軾和友人晁端彥提及:“我年二十無朋儔,當(dāng)時四海一子由”[3]1895。蘇轍回憶在蜀中:“念昔各年少,松筠閟南軒。閉門書史叢,開口治亂根。文章風(fēng)云起,胸膽渤澥寬[2]1388。”言及兄弟少時常讀文史之書,才華出眾且志向遠(yuǎn)大的蘇氏兄弟形象躍然紙上。
從嘉祐六年(1061)二蘇應(yīng)制科策試到元豐二年(1079)八月烏臺詩案爆發(fā)前,進(jìn)入仕途的二蘇經(jīng)歷著人生給予他們的奔波與分別,在聚散離別中,兄弟情誼進(jìn)一步發(fā)展。蘇軾兄弟受歐陽修、楊畋推薦,于嘉祐六年(1061)參加了皇帝特別下詔舉辦的“制科”策試,蘇軾獲第三等,被任大理評事、鳳翔府簽判,蘇轍取第四等,被任為商州軍事推官,但當(dāng)時負(fù)責(zé)起草任命狀的王安石不滿于蘇氏父子,拒絕為蘇轍草制,又因蘇洵當(dāng)時在京修禮書,蘇轍索性以養(yǎng)親為由辭去商州推官這個官職。
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蘇軾獨自赴鳳翔任,二蘇由此經(jīng)歷了長達(dá)三年的分別。蘇轍在蘇軾走后想到兄長將要路過澠池,作詩言:“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遙想獨游佳味少,無方騅馬但鳴嘶[2]15?!碧K轍遙想起曾經(jīng)和父兄共游的經(jīng)歷,懷念萬分,想到兄長獨自赴任,必定非常孤獨。蘇軾收到來信后,寫詩回答蘇轍:“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3]96。”候鳥隨季節(jié)遷徙,一年移一地,太過渺小的個體在廣袤的人生中不得自主。被差遣外地仕途奔波,蘇軾深感自己就如同候鳥,身世飄忽不定,前途未卜,他將自己對于前路的迷茫心情寫在詩中,與弟弟傾訴,兄弟情誼在離別中更加堅固。而在分別的三年中,二蘇亦時常詩歌往來,熱切地表達(dá)對彼此的思念之情,如“偶成一朝榮,遂使千里隔。何年相會歡,逢節(jié)勿輕擲”[2]15“爾來隔秦魏,渴望等饑餓。徒然遇佳雪,有酒誰與賀”[2]20“三年無日不思?xì)w,夢里還家旋覺非”[3]224等等。
治平二年(1065),蘇軾返回京師,兄弟得以團聚。次年蘇洵卒,兄弟二人回蜀居喪二十七個月。熙寧元年(1068)十二月,蘇軾、蘇轍丁憂期滿回到京師,此時已是王安石主政,二蘇與王安石政見多有不和,于熙寧三年(1070)開始在各地輾轉(zhuǎn)為官,蘇軾先后在京師、杭州、密州等地做官,蘇轍先后在陳州、齊州、南都做官,此后到烏臺詩案爆發(fā)的將近十年間,二人共處僅三次。熙寧四年(1071),蘇軾赴杭州任,特意取道陳州探望蘇轍,蘇軾離開時蘇轍一路相送至潁州。蘇軾先云:“征帆掛西風(fēng),別淚滴清潁。留連知無益,惜此須臾景。我生三度別,此別尤酸冷”[3]279“近別不改容,遠(yuǎn)別涕沾胸。咫尺不相見,實與千里同?!盵3]280別恨無窮,相聚無期,離合與悲歡更相交迭,手足深情溢于言表。蘇轍賡和而作:“托身游宦鄉(xiāng),終老羨箕潁。隱居亦何樂,親愛形隨影。念兄適吳越,霜降水初冷。翩然事舟楫,棄此室廬靜。平明知當(dāng)發(fā),中夜抱虛警?!盵2]70兄長平明即要遠(yuǎn)行,蘇轍終夜難眠,仕途奔波忙碌不得自由,共同歸去的愿望難以實現(xiàn),二人將兄弟情深、離別之苦書寫得絲絲入扣,情感表達(dá)直接真摯。
第二次相聚是熙寧十年(1077),蘇軾返京,蘇轍奉命特地至郊外迎接,而后二人同行至徐州相聚。在此期間,二人與友人相會同游,有眾多詩歌酬唱,分別前夜二人宿于逍遙堂,蘇轍即將赴南都簽判任,作詩云:“逍遙堂后千尋木,長送中宵風(fēng)雨聲。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盵2]158二人曾有“對床夜雨”之約,互相約定歸鄉(xiāng)過閑適隱逸的生活,此時夜宿彭城,窗外風(fēng)雨凄凄,蘇轍想到往日約定,然而兄弟又要面臨別離,離愁綿長難以道盡。蘇軾閱盡嘆道:“讀之殆不可為懷”,和詩云:“別期漸近不堪聞,風(fēng)雨蕭蕭已斷魂。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變盡語音存[3]746?!痹谠娭谢貞?yīng)子由詩意,接著以夏馥兄弟的典故對比自己和蘇轍,言稱自己還未到夏馥那樣聞聲識人的地步,看似寬慰,實則表達(dá)二人相別之久,相思之深。第三次是元豐二年(1079)三月,蘇軾移任湖州,途徑南都與蘇轍相聚十余日,二人亦有詩作唱和。
進(jìn)入仕途,奔波勞碌,十八年時光,二蘇朝夕相處的時長不到六年。思念苦多,然相見不易,他們每次相聚分外珍惜,留詩以紀(jì)行,分別時萬分不舍,記詩抒寫離別之苦。這一時期二蘇的仕途雖然并未如他們所愿大展宏圖,但相較于之后的大起大落,顯然是比較平穩(wěn)的。在輾轉(zhuǎn)聚散中,二蘇之間的兄弟情誼比起之前專心于讀書的少年時期更進(jìn)一步發(fā)展,情感意蘊更加豐富。
從元豐二年(1079)八月,烏臺詩案爆發(fā)到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九月,輔政的高后病逝,此期間蘇軾兄弟歷經(jīng)人生起伏,在坎坷中得以凝練珍貴的兄弟情誼。元豐二年(1079),“烏臺詩案”爆發(fā),蘇軾被捕入獄,恐將喪命于此,作詩與蘇轍:“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3]998想到自己死后家眷都要托付給蘇轍,拖累弟弟,萬分愧疚。實際上蘇軾在湖州被捕時,蘇轍已然不顧自身貧苦,將其家眷接至自己身邊一同生活。不僅如此,蘇轍還上書神宗:“臣早失怙恃,唯兄軾一人,相須為命”“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得免下獄死為幸”[2]777。十二月,蘇軾被貶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蘇轍被貶監(jiān)筠州鹽酒稅,蘇軾后來詩“堪笑睢陽老從事,為余投檄向江西”[3]1006亦提及此事。
元豐三年(1080)正月,蘇軾出獄,赴黃州途中過陳州,蘇轍特地從南都來與蘇軾相見,蘇軾作詩云:“夫子自逐客,尚能哀楚囚。奔馳二百里,徑來寬我憂。相逢知有得,道眼清不流[3]1018。”蘇轍遠(yuǎn)奔兩百里探望蘇軾,對弟弟因自己受牽連被貶的愧疚與此時的感動兩相交織,蘇軾感慨萬分。而后言:“別來未一年,落盡驕氣浮……平時種種心,次第去莫留。但余無所還,永與夫子游[3]1019?!碧K軾深知自己性格放縱,因言獲罪,應(yīng)當(dāng)學(xué)習(xí)弟弟的為人處世,所以在詩中以“夫子”稱呼蘇轍。王文誥評:“別后之我,亦以寬子由也。通篇悉出兄弟至情,移作他人兄弟不得”[3]1019,實為一語中的。
元祐元年(1086),幼帝哲宗即位,太皇太后高氏輔政,起用司馬光主持朝政,“舊黨”被重新啟用,二蘇重返京師,共處三年多。三月,二蘇均供職后省,蘇轍值宿,詩中云:“月明似與人煙遠(yuǎn),風(fēng)細(xì)微聞禁漏長。諫草未成眠未穩(wěn),始知天上極清涼[2]342?!敝G草未成,睡眠不穩(wěn),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身居要職,性格謹(jǐn)慎的蘇轍深知高處不勝寒,呈詩與蘇軾,相互提醒行事要萬分小心。
元祐四年(1089)三月,蘇軾獲準(zhǔn)出京任職,此后八年中,蘇軾先后知杭州、潁州、揚州、定州,而蘇轍一直在京任職。同年蘇轍出使遼境,蘇軾特地寄詩叮囑:“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遠(yuǎn)適更沾巾。不辭驛騎凌風(fēng)雪,要使天驕識鳳麟。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應(yīng)夢武林春。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3]1647?!币浴傍P麟”比喻蘇轍,叮囑其不辱使命,展現(xiàn)大國風(fēng)范,結(jié)尾告誡蘇轍決不可追求盛名,須小心謹(jǐn)慎,安全而歸。蘇軾兄弟才華和聲望舉世皆聞,結(jié)合當(dāng)時遼經(jīng)??垩核问沟氖论E來看,蘇軾的擔(dān)憂不難理解。殷切囑托,聲聲告誡,兄弟二人并未同行,卻始終為彼此擔(dān)憂,其情誼之深厚可見一斑。
元祐年間,蘇軾兄弟深受執(zhí)政的太皇太后高氏賞識,官場上一片坦途,蘇轍甚至達(dá)到個人政治生涯的最高位,官至副宰相。而在經(jīng)歷“烏臺詩案”之后,二人愈發(fā)感覺到身處政治潮頭的身不由己,他們在生死存亡時共患難,在仕途安穩(wěn)時互警醒?;潞3粮≈行值芮檎x不斷升華,相比起前一時期熱切直接地表達(dá)兄弟情誼的詩作,這一階段二蘇詩作中所寄寓的兄弟情誼更加深沉。他們在共進(jìn)退中將激蕩的兄弟情誼放進(jìn)內(nèi)心深處,互相掛念,時時勉勵。
從紹圣元年(1094)宋哲宗親政到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七月,蘇軾病逝于常州,是蘇軾、蘇轍兄弟情誼發(fā)展的最后階段。哲宗親政,盡廢元祐黨人,二蘇遭遇暮年貶謫。紹圣元年(1094)四月,蘇軾被貶英州,蘇轍貶于汝州,蘇軾于不久后抵達(dá)汝州,與蘇轍相聚。同年六月,蘇軾責(zé)授寧遠(yuǎn)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蘇轍也降授左朝議大夫、知袁州。七月十八日,蘇轍再次被貶筠州,十月蘇軾遷惠州。在赴惠州途中,蘇軾與兒子蘇過同游羅浮山,作詩紀(jì)行,詩中云:“負(fù)書從我盍歸去,群仙正草新宮銘。汝應(yīng)奴隸蔡少霞,我亦季孟山玄卿。還須略報老同叔,贏糧萬里尋初平[3]2068?!薄巴濉笔翘K轍的另一字,蘇軾稱要和兒子在山中隱居,還要叫上蘇轍一起。
紹圣四年(1097)二月,蘇軾責(zé)授瓊州別駕、移昌化軍安置,蘇轍責(zé)授化州別駕、雷州安置,被貶途中,二人在藤州相遇,同行一月。暮年被貶謫至南荒,二蘇還心念“對床夜雨”之約,即使行動不便,仍對床相眠,互相照顧,因蘇軾身體不適,蘇轍甚至整夜難眠,其詩云:“少年無大過,臨老重復(fù)止。自言衰病根,死在酒杯里。今年各南遷,百事付諸子。誰言瘴霧中,乃有相逢喜。連床聞動息,一夜再三起。泝流俯仰得,此病竟何理[2]1130?!毖约疤K軾因飲酒過度而得病,勸告兄長戒酒。蘇軾亦作:“時來與物逝,路窮非我止。與子各意行,同落百蠻里。蕭然兩別加,各攜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從今東坡室,不立杜康祀[3]2245?!碧K軾表示聽從弟弟的建議,不再喝酒。
暮年體衰,二人常在詩歌中探討?zhàn)B生之道,互相分享最近的生活。如紹圣四年(1097),蘇軾作詩談及海南物資匱乏,難得肉食,說蘇轍消瘦:“??祫e駕復(fù)何為,帽寬帶落驚童仆[3]2257。”蘇轍賡和:“多生習(xí)氣未除肉,長夜安眠懶食粥。屈伸久已效熊虎,倒掛漸擬同蝙蝠[2]1133?!毖约白约憾嗨偈巢⑶易鑫迩輵蛞责B(yǎng)生。
年長一輩漸衰老,年輕一代正成長,二蘇常在詩歌中論及子侄輩的成長。元符元年(1098)正月,蘇軾在儋州,蘇轍在雷州,蘇軾長子蘇邁寄書與酒,有作詩,蘇轍第三子蘇遠(yuǎn)有和詩來,蘇軾評二人詩“皆粲然可觀”,有感寄詩與蘇轍:“我似老牛鞭不動,雨滑泥深四蹄重。汝如黃犢走卻來,海闊山高百程送”[3]2304對小輩們的成長頗感欣慰,并希望他們能夠繼承家學(xué)。蘇轍和詩云:“弟兄六十老病余,萬里同遭海隅送。長披羊裘類嚴(yán)子,罷食豬肝同閔仲。大男留處事田畝,幼子隨行躬釜甕。低眉語笑接鄰父,彈指吁嗟到蠻洞”[2]1136描繪家族未來的生活景象,由兄弟二人之事言及兒子們的成長,人倫親情使得二人兄弟情誼增添幾分淳厚,情感真摯自然,具有感染力。
建中靖國元年(1101)七月,蘇軾病逝于常州,病重期間囑托蘇轍:“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2]1410,蘇轍遵軾遺囑,于次年葬其于穎昌。政和二年(1112),蘇轍去世,其子遵父遺愿,將其與蘇軾合葬于穎昌,真正完成了“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3]998的心愿。
這一階段,二蘇數(shù)次被貶,長達(dá)八年間,二人僅相聚兩次,每次時間都不長。在漂泊中,二人詩歌情感表達(dá)不如之前直接熱切,更多是分享近日生活、探討?zhàn)B生之道以及家中小輩們的成長等等。但上述內(nèi)容,正是因為二蘇深藏內(nèi)心的兄弟情誼,以及由此生發(fā)的對彼此真誠的關(guān)心愛護(hù),方能如此自然真摯地被書寫。二人兄弟情誼看似平淡如水,實則深沉醇厚。
蘇軾、蘇轍跌宕起伏的人生,“如鴻風(fēng)飛,流落四維”[2]1388,奔波漂泊中,二人的情感因逆境的磨礪歷久彌堅,隨著時間的流逝漸趨篤厚,他們的人生正如《宋史》所說:“轍與兄進(jìn)退出處,無不相同?;茧y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4]?!闭蜻@一份獨有的血脈親情,二蘇的人生緊密地相連,從朝夕相處的少年時,到共歷親人離別的青年時,再到進(jìn)退生死的中年時,最后到彼此掛念的暮年時,二蘇經(jīng)歷著空間意義上的聚散離別,內(nèi)心卻始終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