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韻柔
1951 年,香港基榮出版社發(fā)行了杰克(黃天石,1898-1983)的言情小說《改造太太》,該小說主要描述了香港新舊社會過渡時期兩對夫妻的戀愛及婚姻關(guān)系。1953 年,日本大學經(jīng)濟學教授大塚恒雄致信黃天石,表達其將《改造太太》翻譯成日文的愿望。同年,《改造太太》日本版誕生,與中文小說同名,大塚恒雄也由此與黃天石保持友好、密切的聯(lián)系①,成為1950年代香港與日本文人交流的縮影。然而,《改造太太》的日譯卻為學界所忽略。1981 年編撰的《日本譯中國書綜合目錄》沒有收入《改造太太》的日譯本,而同樣于1950 年代初在香港出版的《某公館散記》和《蝦球傳》卻得以記載,也就是說學者在整理日譯中國書籍時遺漏了《改造太太》。這一遺漏不僅致使學界對中書日譯的整理有失完整,更讓我們忽略香港文學在1950 年代中國文學日譯史中所扮演的角色。
一直以來,1950 年代香港文學翻譯的相關(guān)研究集中關(guān)注外國文學在香港的中譯,這一研究現(xiàn)象主要有兩個主要原因。其一,翻閱1950年代的香港文學刊物或報紙副刊可知,當時香港本地文人對翻譯并不重視。從面向大眾讀者的《新生晚報·新趣》到面向?qū)W生的《中國學生周報》②,翻譯作品數(shù)量甚微,即便有翻譯內(nèi)容,也以英美文學的中譯為主,香港的語言環(huán)境使得大部分香港本地文人僅能掌握英文一門外語,文人語言能力不足進而導致香港本地文學刊物對外國文學的翻譯與介紹限制在英美文學之中。其二,1950 年代的香港是美蘇冷戰(zhàn)在亞洲的重要戰(zhàn)場,因此美國情報機構(gòu)網(wǎng)羅大批文人集中進行美國文學中譯。李波的文章討論鄺文美(1919-2007)的美國文學中譯活動與美國新聞處之間的關(guān)系。研究指出,鄺文美的翻譯是對原文的改寫,以試圖建構(gòu)美國的美好形象。③單德興的專著《翻譯與脈絡(luò)》中有兩篇文章討論美國資助的文學翻譯活動,其中一篇介紹美國在港官方機構(gòu)美國新聞處旗下今日世界出版社的文學翻譯活動,另一篇探討美國新聞處如何資助張愛玲在港的美國文學中譯活動及其翻譯策略。④此外,王梅香的博士論文從社會學的角度,探討美援文藝體制下誕生的文學作品以及文學翻譯,如何影響臺港的文學翻譯、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教育。⑤
1950 年代外國文學在香港的翻譯固然是香港文學翻譯史的重要部分,然而學界卻忽視了這段歷史的另外一面,即香港文學的海外傳播。學界未能注意到1950 年代的香港文學已有向外傳播的實例,因此《改造太太》作為當時為數(shù)不多得以外譯的香港文學作品值得學界給予關(guān)注。通過勾連歷史報刊、譯者序言等歷史材料,本文將《改造太太》放置在1950 年代的時代背景之下,分析《改造太太》在選材上的特殊性及其被譯入日語世界的原因。希望《改造太太》的日譯研究在幫助了解中國文學日譯歷史的同時,也能補全1950 年代香港文學翻譯的面貌。
二戰(zhàn)后,日本曾掀起一場媒體復興的熱潮⑥,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界也受到影響,以中國文學為研討對象的刊物因此相繼成立或復刊。正如《中國文學》戰(zhàn)后復刊號的復刊詞所說:
我們必須堅定地前行,戰(zhàn)爭帶給我們的唯一恩惠是立足于真實和自由的基礎(chǔ),更加熱愛我們的鄰邦支那。我們熱切希望我們的研究從單純親近支那文學擴展至對日本文化復興,乃至對世界文化的發(fā)展有所貢獻。⑦
到《改造太太》日譯本出版的1953 年為止,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主要討論與翻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以及“人民文學”⑧。前者有武田泰淳(1912-1967)、增田涉(1903-1977)、竹內(nèi)好(1910-1977)等人的魯迅研究,后者有日本學者對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在霞村的時候》以及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等作品的日譯。在“人民文學”譯介潮流的影響下,香港出版的《某公館散記》(洛風著)以及《蝦球傳》(黃谷柳著)也被譯為日文并在日出版?!赌彻^散記》描寫的是1949 年新中國成立后從大陸撤退至香港的國民黨官員的生活。小說中的國民黨人招搖撞騙、驕奢淫逸、生活腐敗,他們毫無原則與追求,只為自己謀私利過墮落的生活,因而有學者認為該小說的主題是批判在港“白華”的墮落與無恥。⑨《蝦球傳》一共分為三部,第一部《春風秋雨》通過描寫少年蝦球以及香港商人、娼妓、小偷、流浪漢等下層社會小人物的生活,展現(xiàn)1940 年代香港社會的黑暗。第二部《白云珠?!分v述蝦球遭遇了被日軍逮捕、沉船等危險,以此揭露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社會狀況,特別是官僚、軍閥的惡行。第三部《山長水遠》記錄了蝦球離開香港,來到廣東農(nóng)村尋找參加革命的方法,最終加入游擊隊,成為革命小戰(zhàn)士的故事。與黃天石不同,洛風與黃谷柳并非嚴格意義上的“香港作家”⑩,他們屬于內(nèi)地左翼作家,來港是為了開展左翼文化活動。所以,《某公館散記》和《蝦球傳》[11]這類“人民文學”符合日本文學界對中國文學的趣味?!赌彻^散記》的日譯本《香港斜陽物語》得到了日本《朝日新聞》的宣傳和報道[12],《蝦球傳》甚至早在日譯本出現(xiàn)之前就已得到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實藤惠秀(1896-1985)的專文介紹[13]。在眾多現(xiàn)代文學和“人民文學”之中,黃天石的《改造太太》顯得格格不入。
勒菲弗爾(Andre Levefere,1945-1996)曾指出,操控文學系統(tǒng)的重要因素之一是文學系統(tǒng)中的專業(yè)人士(professionals)[14]。作為專業(yè)人士,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在1950 年代初期對中國文學的譯介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及“人民文學”為主。如上文所說,《改造太太》講述的是香港社會新舊過渡時期兩對夫妻的不同相處模式,可見《改造太太》僅僅是一本面向大眾讀者的通俗讀物,該小說既不屬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也不是日本學者熱衷討論的“人民文學”,如此《改造太太》應(yīng)該并不符合當時日本中國文學研究者的興趣,在1950 年代初期日本的中國翻譯文學系統(tǒng)中處于邊緣地位。不過,《改造太太》得以進入日本社會文化語境并非偶然,它代表的不是日本中國文學專家的聲音,而是其他社會群體的文學旨趣。下文將通過勾勒《改造太太》小說及日譯本誕生的時代及社會背景,探究《改造太太》得以被翻譯成日文的契機和原因,以期揭示1950年代日譯中書歷史的另一面向。
黃天石是香港文學史上較為活躍的作家之一。1950 年代前后,他參與了不少文學活動,其中包括翻譯《托爾斯泰短篇小說選》、編輯文學刊物《文學世界》等。不過,他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于創(chuàng)作言情小說,這其實與當時香港社會對戀愛、結(jié)婚等問題的熱烈討論不無關(guān)系。《改造太太》也正是因為其內(nèi)容涉及香港當下的戀愛觀以及夫妻關(guān)系才得到日本譯者大塚恒雄的關(guān)注。
《改造太太》日譯本為大塚恒雄與孫玉珊共譯,于1953 年8 月由東京文藝社出版發(fā)行?!陡脑焯分形脑瓡彩?,日文譯文未改動原文的內(nèi)容與結(jié)構(gòu)。整體而言,譯文較為忠實且完整地傳遞了原文的故事情節(jié)。如上文所說,1950 年代初日本譯介中國文學的主流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以及“人民文學”,那么值得追問的是,大塚恒雄為何選擇翻譯《改造太太》?大塚恒雄并非文學研究者,而是專攻中國經(jīng)濟、文化風俗的學者[15],關(guān)注中國的戀愛、婚姻關(guān)系并不奇怪,可是描繪中國戀愛觀念的書籍如此之多,他為何獨選《改造太太》?從大塚為《改造太太》日文版撰寫的譯者序中,也許能夠找出答案:
《改造太太》一書通過描寫中國現(xiàn)下的戀愛觀,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各個人物的性格,作者也準確地傳達了這一意圖。這本書中兩對性格、境遇不同的夫婦身上有著顯著的區(qū)別,這些區(qū)別不僅明顯展示了中國人的氣質(zhì),也記錄和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中國人的戀愛觀與希望……我認為這本書可以成為我國戰(zhàn)后派夫婦生活的參考。[16]
從引文可見,大塚恒雄的意圖是通過將《改造太太》介紹給國人,為日本二戰(zhàn)結(jié)束以來的戀愛和夫妻關(guān)系提供參考,他將原文情節(jié)完整譯出想必也是為此目的服務(wù)。日本部分文人視二戰(zhàn)結(jié)束為戀愛解放的重要原因,然而這一社會背景卻成為了色情文學和風俗產(chǎn)業(yè)的基礎(chǔ)。所以,一些日本文人提出要為健康的戀愛觀營造必要的社會條件,對戀愛觀念的討論也相應(yīng)活躍。日本文藝評論家中野好夫(1903-1985)早在1948 年如此評價過戰(zhàn)后日本社會討論戀愛問題的風潮,他的論說接續(xù)了昭和初期廚川白村(1880-1923)等日本文人的觀念:
最近看到廚川白村的《近代的戀愛觀》得以再版,這一現(xiàn)象很有意思?;叵肓艘幌拢@篇文章發(fā)表于大正十二年大地震之前的一兩年……白村當時提出了戀愛的純粹性、超功利性,以此與封建的戀愛觀抗衡。即便是從現(xiàn)在來看,這一觀點在當時也非常先進。但是,不幸的是,對于白村的主要攻擊對象而言,即那些封建腐朽的中年以后的社會群眾,這篇文章是耳旁風。該文僅僅在青年人之間有些表面的影響,所以白村的這支箭實則成了空箭,封建的戀愛觀念又持續(xù)了二十年。隨著戰(zhàn)爭的結(jié)束,戀愛觀念才又得到解放。[17]
從引文可見,中野好夫?qū)⒍?zhàn)的結(jié)束視為戀愛解放觀念重現(xiàn)的轉(zhuǎn)折點,這一觀點也為其他文人認可。西洋畫家鈴木信太郎(1895-1989)于1953 年《朝日新聞》上發(fā)表了一篇名為《戀愛的秘密》的文章,鈴木在該文中也指出戰(zhàn)后日本社會的戀愛觀念得以解放。[18]可見,戰(zhàn)爭結(jié)束對日本社會影響深遠。
除見諸于報紙的論說之外,日本知識分子還創(chuàng)作、翻譯以戀愛、婚姻為主題的文學作品,或者是拍攝這類主題的電影,作為他們參與戀愛觀、婚姻觀討論的方式。日本戰(zhàn)敗不久后,五十公野清一(1902-1966)就接連出版了三部作品分別探討戀愛、貞操以及結(jié)婚觀念。[19]在翻譯方面,日本的法國文學翻譯專家河盛好藏(1902-2000)翻譯了莫洛亞(André Maurios,1885-1967)的《戀愛的七種面向》,出版該書的新潮社將此書稱為“莫洛亞的《戀愛論》”。從該書的介紹語更可見出版社的宣傳重點:
“戀”使人容易受傷而殉情,“愛”卻又應(yīng)該是慰借和平和的。所以,超越這兩種相克感情的“愛的結(jié)晶”究竟是什么?現(xiàn)代法國戀愛學大家莫洛亞將在本書中通過展示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七種戀愛面向討論這一課題。該書堪稱現(xiàn)代版的《戀愛論》。[20]
從引文可見,《戀愛的七種面向》也是希望為“戀愛”提供一種解釋和定義。此外,河盛好藏還翻譯了莫洛亞的《結(jié)婚·友情·幸?!?,同樣也對戀愛問題進行探討。日本的其他文學翻譯家也以戀愛為主題,陸續(xù)向日本讀者介紹了大量外國文學,如俄國文學翻譯家神西清(1903-1957)于1951 年編譯的《俄國戀愛小說集》(ロシア戀愛小說集),德國文學翻譯家川崎芳?。?908-1971)于1949 年陸續(xù)翻譯了歌德和海涅的戀愛詩集。同時,電影行業(yè)也參與談?wù)摃r下的戀愛問題。1952 年日本引進的美國愛情電影《旅愁》(September Affair)以及同年上映的《春之私語》(春の囁ffi)都以戀愛為主題,為“什么是戀愛”提供一種回答。前者講述的是出軌之戀,后者則以小城市為舞臺,描繪小城青年的戀愛故事[21]。
無獨有偶,戰(zhàn)后日本的社會環(huán)境與中國香港極其相似,這為《改造太太》的日譯奠定了基礎(chǔ)。1950 年代正值美蘇冷戰(zhàn),香港也成為冷戰(zhàn)的延伸戰(zhàn)場,不同政治勢力通過報刊宣傳自身的政治理念。[22]盡管報刊之間的政治傾向不同,但是它們的共同之處在于對戀愛、婚姻等親密關(guān)系的探討。左派報紙《文匯報》以魯迅和許廣平的書信集《兩地書》為例討論魯迅的愛情觀,并指出魯、許之間的戀愛不僅體現(xiàn)在真誠的熱情,往往更表現(xiàn)在工作互相幫忙上,這才是值得鼓勵和參考的戀愛觀。[23]另一份左派報紙《大公報》則對戀愛討論的熱潮進行了解釋。歐陽予倩在電影《戀愛之道》的觀后感中指出,新舊中國的交替催生了較為自由的環(huán)境,使得大眾可以開始談?wù)搼賽蹎栴}。[24]同樣提及時代的新舊交替對戀愛觀念影響的還有1950 年代香港影響力最大的右傾學生報紙《中國學生周報》。該報創(chuàng)刊初期就刊登過學生關(guān)于戀愛問題的來稿,這里列舉一位名為李心芳的同學來信:
我雖然在受著新式的中學教育,但不幸得很,卻生在一個古老的家庭里,祖母,父母親,伯母……的思想都很封建,他們不許我去男同學家,也不許男同學來找我,而我認為在今天這個進步的時代,男女同學應(yīng)該自然的來往。[25]
可以看出,20 世紀50 年代初期,香港社會處于新舊相接的階段,戀愛問題成為這一過渡時期的重要話題,長輩舊式思想與學生新式教育之間的沖突往往體現(xiàn)在戀愛問題上。《改造太太》的故事情節(jié)正是黃天石對戀愛與道德問題的回應(yīng)?!陡脑焯分饕v述了曾正仁夫妻以及傅一聲夫婦不同的戀愛觀念。兩位丈夫都希望對自己的妻子進行改造,曾正仁出于對妻子健康的思慮,與妻子進行平等溝通,讓妻子的生活以及飲食方式更為合理,而傅一聲則是以滿足自身虛榮心為目的,單方面對妻子灌輸自己的審美、禮儀和行為標準。最后的結(jié)局是曾正仁夫妻獲得幸福,而傅一聲卻與妻子分道揚鑣。
從上述的分析可知,1950 年代初期,戀愛問題成為了日本和中國香港共同的社會話題,不同行業(yè)從業(yè)者也都積極參與了這場討論之中,并試圖為“戀愛”提供某些定義和解釋。正是基于社會背景上的共性,大塚恒雄選擇了以戀愛、婚姻、男女關(guān)系為寫作藍本的黃天石作為其譯介的對象。他對《改造太太》的譯介不僅是其作為中國社會風俗研究者加入戰(zhàn)后日本戀愛觀念討論的方式,更勾連了日本和中國香港戰(zhàn)后相似的社會情境。
從上文可知,大塚恒雄認為《改造太太》通過展現(xiàn)中國人的戀愛現(xiàn)狀可以為日本戰(zhàn)后的夫妻關(guān)系提供指導和參照。可眾所周知的是,黃天石在香港文學史上是以言情小說見長的通俗小說家,他的筆下呈現(xiàn)了無數(shù)癡男怨女的愛情故事,其更曾聲稱自己要將婚姻戀愛寫成紀實小說,[26]可見他的小說以婚戀主題為重點。那么,為什么大塚恒雄唯獨選擇翻譯《改造太太》?《改造太太》的故事情節(jié)究竟如何吸引了他?《香港工商日報》曾經(jīng)公開了大塚恒雄致黃天石的信件,其中進一步說明了翻譯《改造太太》的價值:
……鄙人前曾任北京大學教職,回國后迄今任職日本大學教職主課,愛讀貴國書物之中,以先生高著,尤感敬慕,其中《改造太太》、《紅衣女》二冊,的中敝國現(xiàn)實風情,適合敝國人民教材。敝校同人,認為有翻譯價值,以是之故,鄙人已將《改造太太》一冊,譯為日語,擬將先生高著,介紹于日本民眾之前,不但有益于立國風紀,亦且實踐中日文藝交流……[27]
從引文可見,大塚教授選擇《改造太太》的原因是該小說貼近日本當下的社會情況,并且有益于樹立日本的風紀,故值得介紹給日本民眾。這里所謂的“敝國現(xiàn)實風情”具體是指二戰(zhàn)后日本女性地位提升的大背景。大塚恒雄是因為《改造太太》的主題和日本婦女社會地位的蛻變極有相似之處,[28]才選擇翻譯這一小說。隨著二戰(zhàn)的結(jié)束,日本的女性不僅擁有了參政權(quán),女性的地位和權(quán)益在法律方面得到保障。民法保障了以夫婦為中心的新型家庭關(guān)系,勞動法維護著女性的人權(quán),教育基本法確立了男女教育平等的原則。[29]相反,黃天石的其他小說不能幫助他宣揚戀愛甚至婚姻關(guān)系中男女平等的觀念。
根據(jù)楊聯(lián)芬的研究,“戀愛”一詞由留日學生在“五四”時期帶入中國社會語境,“戀愛”一詞意指男女在一對一的戀愛關(guān)系中應(yīng)處于平等的地位,[30]成長于日本語境的大塚恒雄不會誤解該詞的內(nèi)涵。而黃天石言情小說中呈現(xiàn)的男女關(guān)系往往與大塚恒雄想要表達的“戀愛觀”或者說是戰(zhàn)后日本女性地位提升的社會背景并不相符。黃天石的小說多以女性在香港如何淪為妓女或者交際花為主題,并以她們在香港的生活為背景。盡管這些故事都以男女情感糾葛為主線,但男女主之間并沒有處于戀愛狀態(tài),更不用說有婚姻紐帶,而且男女關(guān)系往往不是一對一的。比如在1953 年出版的小說《長姐姐》中,黃天石刻畫了胡天圖這一角色。胡天圖是一名醫(yī)生,他終身沒有正式結(jié)過婚,卻愛上了十二名女子,為避免東奔西走,胡天圖開設(shè)了一間理發(fā)店,以容納這十二金釵。此外,黃天石其他言情小說也無法展示出男女在戀愛甚至婚姻中的平等觀念,反而更多地體現(xiàn)男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中的主導地位。前文也已提及,戰(zhàn)后香港處于新舊道德觀念的過渡階段,黃天石的言情小說較多地刻畫了在這一過渡時期中的女性形象,她們一面受制于男性壓迫或者封建禮教,一面又試圖追求自由戀愛,1949 年出版的《表姐》一書中的柳夢絮以及陳太太就是這一轉(zhuǎn)折時期的兩位女性代表。柳夢絮因在經(jīng)濟上受助于官員董必文,不得不成為其情人,然而她卻在與大學教授唐寧相遇后開始追求與其自由戀愛;陳太太則是在遭惡人關(guān)押后,即便抵死解釋與反抗,丈夫也不相信她的清白,堅持認為她失去了貞操,陳太太雖然最終同意與丈夫離婚,但不僅要承受社會的冷眼,還要面對生存的壓力。《長姐姐》中的江采蓉出身大戶人家,祖父去世后跟隨未婚夫李華章出國,留學日本和歐洲。在不斷接受高等教育的過程中,江采蓉樹立了男女平等的戀愛觀念,而李華章毫不堅守性道德,江小姐因此倍感屈辱回到香港。江采蓉因丈夫私生活混亂回港,但卻被家鄉(xiāng)人認為是她生活不檢點,所以才被丈夫拋棄。這些女性角色可被視為香港新舊道德觀交替的縮影,面對香港新舊社會的更迭,她們的道德觀念開始覺醒,然而小說中的男性角色在新時代中沒有成長,未能平等地對待戀愛和婚姻,所以這些小說無法滿足大塚恒雄建立道德模范以供日本民眾學習的目標。
反觀《改造太太》,小說中的兩對戀人首先處于婚姻關(guān)系之中,而且作者還為兩對夫妻設(shè)置了不同的結(jié)局。在傅一聲、李妙英的夫妻關(guān)系中,傅一聲處于完全主導的地位,并試圖將李妙英改造成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太太”。他在穿著打扮上要求李妙英,并將妻子的外形視作自己的臉面。[31]這種物化妻子的觀念以及不平等的相處模式最終引發(fā)了李妙英的離家出走。盡管李妙英離開了傅一聲的家,失去經(jīng)濟來源的她也難以生存,反映出當時香港社會女子依舊無法獨立于男性的面貌。然而曾正仁卻處處為妻子考慮,從精神世界、身體素質(zhì)等方面幫助妻子提升。曾太太的戀愛觀念并為掙脫舊時代的束縛,她認為在婚姻關(guān)系中,女子依賴男子供養(yǎng),因此她從食物、衣服方面節(jié)省曾正仁的薪資,并將省下的錢存起來以防曾正仁拋棄她。面對這樣的心理,曾正仁不僅沒有責備,更是耐心地開導她,讓她相信愛情中雙方是平等的,真情和真誠比金錢更為重要。[32]在故事的結(jié)尾,作者也為這對夫妻安排了完滿、富足的結(jié)局。
綜上可知,大塚恒雄選擇《改造太太》不僅是因為日本和中國香港均面臨著戀愛關(guān)系上的社會轉(zhuǎn)型。言情小說作為通俗小說的重要分支,本就具備教化功能,《改造太太》的結(jié)局也使黃天石的觀點昭然若揭,即他本人贊成的是婚姻關(guān)系中男女地位的平等,這與大塚恒雄傳達女性地位提升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意圖高度統(tǒng)一。
《改造太太》雖然描述的是香港的社會情況,但在大塚恒雄這位日本學者眼中該小說呈現(xiàn)的是“中國人的氣質(zhì)”。所以,《改造太太》的日譯不僅說明1950 年代的香港文學得以傳播海外,更能展示出香港作為中國的一部分,在地域、社會發(fā)展方面具有特殊性,這一特殊性幫助我們揭示1950 年代中國文學日譯史的潛在面向。如果說“人民文學”是1950 年代日本譯介中國文學的主流,那么日本對《改造太太》的介紹與翻譯則是主流之下的潛流。1950 年前后,日本對中國文學的關(guān)注主要集中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以及“人民文學”上,關(guān)注這一類文學作品的基本上是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是文學系統(tǒng)的“專業(yè)人士”。這些學院派的專業(yè)研究者對中國文學的翻譯和介紹不僅成為當時中國文學日譯的重要組成部分,更塑造著日本中國文學翻譯史的書寫。然而,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人民文學”的介紹僅僅是1950 年代日譯中國文學的一種面貌,大塚恒雄譯黃天石的《改造太太》顯然無法被納入現(xiàn)代文學與“人民文學”的框架之下。與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不同,大塚恒雄作為非專業(yè)文學研究者,并不關(guān)注中國現(xiàn)下的文學進程,選擇翻譯《改造太太》是他參與戰(zhàn)后日本社會對戀愛、道德以及女性地位等社會議題的一種方式。通過忠實地譯出黃天石的原文,大塚展現(xiàn)了香港社會與日本社會在前述問題方面的相似之處,《改造太太》也因此贏得日本讀者的好感,在日本十分暢銷。[33]除了《改造太太》之外,黃天石的另一部以香港女性生存狀態(tài)為主題的小說《紅衣女》也是大塚恒雄的翻譯目標。由于香港文學資料散佚,目前暫未找到《紅衣女》的日文譯本,不過我們無法否認言情小說在1950 年代日譯中書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以往對1950 年代日譯中書歷史的考察多以日本文學研究者群體為出發(fā)點,《改造太太》的日譯則為這段歷史提供了專業(yè)人士之外的視角。
①大塚恒雄于1956 年出版專著《中國商業(yè)經(jīng)濟史概說》,專書出版后,大塚贈送了一本給黃天石,現(xiàn)藏于香港大學。大塚在《中國商業(yè)經(jīng)濟史概說》版權(quán)頁前的空白頁寫道:“茲送拙著中國商業(yè)經(jīng)濟史概說一冊即請查收黃天石先生校正大塚恒雄敬贈?!盵日]大塚恒雄:《中國商業(yè)經(jīng)濟史概說》,東京:法政大學出版社1956 年版。
②《新生晚報》的翻譯以譯述英美的偵探小說等通俗小說為主,主要目的在于為讀者提供消閑功能?!吨袊鴮W生周報》在1950 年代前期的文學翻譯內(nèi)容也不多,但是卻設(shè)有“翻譯練習”和“翻譯比賽”等欄目為學生提供翻譯的場所,然而這種翻譯活動僅涉及中英之間的轉(zhuǎn)換。另一刊物《青年文友》更是將翻譯視為學習英文的方法??梢姡?950年代,尤其是50 年代前期,香港的文學翻譯很少以介紹外國文學、提高文人寫作水平為目的,反之,翻譯更被視為一種消閑用品、讓學生適應(yīng)雙語社會的訓練抑或是美國政治意識型態(tài)的產(chǎn)物。因此,1950 年代由香港本地文人開展的文學翻譯活動在數(shù)量或者選材上都不繁盛。
③李波:《20 世紀50 年代香港的綠背翻譯——以鄺文美的美國文學中譯為例》,《東方翻譯》2013 年第3 期。
④具體可參閱單德興:《翻譯與脈絡(luò)》,臺北:崧博出版社2018 年版。
⑤王梅香:《隱蔽權(quán)力:美援文藝體制下的臺港文學(1950-1962)》,臺灣國立清華大學未出版博士論文,2018 年。
⑥熊文莉:《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會”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 年版,第235 頁。
⑦《復刊詞》,《復刊〈中國文學〉》第93 期(1932 年3 月)。
⑧“人民文學”指“抗日戰(zhàn)爭中以延安為中心的解放區(qū)成長起來的文學,是與把五四運動后出現(xiàn)的近代文學稱為‘新文學’相區(qū)別的說法”,具體可參閱《現(xiàn)代中國事典》,巖崎學術(shù)出版社1959 年版。關(guān)于日本學者對“人民文學”的定義與接受,可參見嚴紹璗、王曉平:《中國文學在日本》,花城出版社1999 年版,第405-409 頁。
⑨張詠梅:《邊緣與中心》,香港中文大學博士論文,1995 年,第119 頁。
⑩關(guān)于如何定義“香港作家”的討論,可參見王宏志:《怎樣去界定香港文學:香港文學史書寫的一個最基本問題》,《現(xiàn)代中文文學學報》2008 年第8 卷第2 期及第9 卷第1 期。
[11]日本學者湯山トミ子曾指出,《蝦球傳》是日本譯介中國“人民文學”的先驅(qū)。具體參見[日]湯山トミ子:《ffる人民文學作品の軌跡と抵抗:ニ人の“蝦球”(シアチュウ)と消えft女性形象》,《成蹊法學》第80 期(2014 年6月),第420 頁。
[12]《洛風著〈香港斜陽物語〉書評》,《朝日新聞》夕刊,1953 年3 月16 日。
[13]劉柏青編:《日本研究中國文學目錄索引(一)》,《日本學者中國文學研究譯叢》第1 輯,吉林教育出版社1990 年版,第266 頁。
[14]Andre Lefevere, 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2b.pp.14-39.
[15]關(guān)于大塚恒雄的身份,一般認為他是中國經(jīng)濟研究專家。然而根據(jù)他出版的其他著述可知,他對中國的風俗、禮儀以及語言等社會問題也較為關(guān)注,其中包括著作《英華日商業(yè)會話》、譯作《中國少數(shù)民族風俗史》。
[16]黃天石:《改造太太》,[日]大塚恒雄、孫玉珊譯,東京:文藝出版社1953 年版,前言。
[17][日]中野好夫:《戀愛的解放與頹廢主義》,《朝日新聞》東京版,1948 年1 月1 日。
[18][日]鈴木信太郎:《戀愛的秘密》,《朝日新聞》東京版,1953 年11 月11 日。
[19]五十公野清一的《新戀愛物語》一共三冊,分別討論戀愛、貞操以及結(jié)婚的話題。
[20][法]莫洛亞:《戀愛的七種面向》,[日]河盛好藏譯,東京:新潮社1951 年版,腰封。
[21]《描繪南國甜甜的戀愛》,《朝日新聞》東京版夕刊,1952 年12 月11 日。
[22]從政治立場來看,1950 年代香港報刊可粗略分為左、右兩派。左派以《大公報》《文匯報》以及《新晚報》為主,右派以《國民日報》《中國學生周報》《祖國周刊》等為陣地。具體可參閱鄭樹森、盧瑋鑾、黃繼持:《香港新文學年表(1950-1969)》,天地圖書公司2000 年版。
[23]《從〈兩地書〉看魯迅的戀愛觀》,《文匯報》,1948 年10 月19 日。
[24]歐陽予倩:《送舊迎新——為〈戀愛之道〉而寫》,《大公報》,1949 年6 月28 日。
[25]《家庭反對交男友我如何是好?》,《中國學生周報》第6 期(1952 年8 月9 日)。
[26]黃天石:《我之蜜月》,遠東出版部1923 年版,第8 頁。
[27]《日本刊行杰克名作集由日大教授大塚翻譯》,《香港工商日版》,1953 年10 月22 日。
[28]吳心柳:《黃天石與中國筆會》,《中國一周》第354 期(1957 年3 月)。
[29][日]沢津久司:《日本女性法律權(quán)利及地位變遷研究》,《中國短期大學紀要》1995 年,第163-177 頁。
[30]楊聯(lián)芬指出,“戀愛”一詞的引進,標志著一種新的道德觀念的產(chǎn)生。該概念來自于日本,“戀愛”所指涉的男女,是“像朋友一般”的愛人,隱含著自由、平等的男女關(guān)系。關(guān)于“戀愛”一詞在中國語境的傳播,可參閱楊聯(lián)芬:《邊緣與前沿:楊聯(lián)芬學術(shù)論集》,新星出版社2018 年版,第166 頁。
[31]傅一聲在與曾正仁聊天時說,自己想要“改造”太太,因為男人賺錢不僅是為了太太,更是為了自己的面子。如果自己的太太不會卷發(fā)、不會穿衣打扮,那么把她帶到社交場合是很丟人的。具體可參閱黃天石:《改造太太》,香港:基榮出版社1951 年版,第38 頁。
[32]曾正仁對太太說:“你若防備我倒霉,我倒霉之時,那幾個錢如何養(yǎng)得到你過世?一到利害罐頭,你由你,我由我,還有什么夫婦之情?”“男人賺錢回來,不給太太化(應(yīng)為“花”),給誰化呢?何必積(私己)?積(私己),不如積愛情,不如積真誠。”由此可見,曾正仁將太太放在與之對等的位置上。具體對話可參閱黃天石:《改造太太》,香港:基榮出版社1951 年版,第48-49 頁。
[33]據(jù)吳心柳所說,《改造太太》在日銷量不菲,具體可參閱吳心柳:《黃天石與中國筆會》,第1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