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2014年,一個普通的午后。一名中年男子從河邊的草叢堆醒來,他發(fā)現左手的食指斷了一節(jié),傷口的血已結痂。
從草叢堆爬起,來到大路邊,有人告訴他:你所在的位置是東莞市清溪鎮(zhèn)廈坭村。
男子想不起以前的事,也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的大腦似乎在這次醒來后,才開始有了記憶。
“我是誰?從哪里來?”諸如此類的問題,此后伴隨了他8年。
2022年10月23日,在東莞市塘廈鎮(zhèn)東浦大橋橋下,志愿者湯國謀找到在這里居住的流浪漢。和其他流浪漢不一樣,這名男子衣著干凈,可正常交流,只是對2014年以前的事失憶。
湯國謀拍了他的照片,通過警方提供的大數據系統(tǒng),他掌握了這名男子的基本信息:吳建軍,四川資陽人,1975年出生。
隨后,湯國謀聯系到吳建軍的家人?!耙曨l連線時,雙方都哭得稀里嘩啦?!睖珖\說,吳建軍和他妹妹聊了一個多小時。
和湯國謀的平淡描述不一樣,對于找到彼此,吳建軍及家人至今都很感激,吳建軍說:“要不是志愿者幫忙,我可能永遠都找不到家?!?/p>
47歲的吳建軍只存貯2014年以來的記憶點滴,以前的記不住了。
不明來處,不知歸途,像飄零在半空中的落葉,他內心曾痛苦而掙扎。
“過去8年,最怕逢年過節(jié)。”今年11月中旬,接受南風窗采訪時,吳建軍說,每到年底,“嘭!嘭!”鄰居租客的關門聲陸續(xù)傳來,隨后是他們拖著行李陸續(xù)下樓的聲音。
透過窗外、門縫,吳建軍發(fā)現:他們背著大包小包,一個個拖著行李箱,愉快地踏上返鄉(xiāng)征程。
吳建軍很是羨慕。畢竟,隨著春節(jié)臨近,沿街鋪面、巷道,以及農貿市場,悉數關門。昔日熙來攘往的街巷,頃刻空蕩蕩的,一如吳建軍游蕩的心。
“別人都有家,就我沒有?”關起門,躺在床上,吳建軍努力回想以前,“但想到頭疼也想不起,只好默默流淚”。
幸運的是,記憶重啟的8年來,在陌生城市,他遇到不少好心人。
8年前,他從河邊草堆醒來,走進清溪鎮(zhèn)一家門診?!拔沂持笖嗔艘还?jié),能不能給點紗布包扎?”說著,吳建軍舉起左手,展示他的食指,難為情地說:“但我沒有錢?!?/p>
如實陳述自身遭遇后,醫(yī)生二話沒說,就用酒精給他清洗傷口、消毒、包扎。走時,還給他開了幾天藥?!百M用你別管,我來出。”這名醫(yī)生告訴吳建軍。
傷口問題解決了。但吃飯呢?吳建軍只好討來吃。當天討飯期間,他遇到一胡姓老板,胡老板在清溪鎮(zhèn)開了家小五金廠。當天,胡老板給他打了份盒飯。
“以后怎么辦?”吃完后,胡老板試探地問他。
吳建軍說:“身份證找不到,手機也沒有,不知道怎么辦?!?/p>
“這樣吧,你跟著我,至少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胡老板說。就這樣,吳建軍成為胡老板五金廠里的一名員工。
在廠里,胡老板讓師傅帶吳建軍,給他傳授焊接技術。吳建軍不僅解決吃住問題,每月還有4000元工資。
來自四川、云南等地的工友聽了吳建軍的遭遇后,很是好奇?!澳銘撌窃瀑F川那邊的,也可能是重慶人?!苯Y合他講話口音,工友分析。
懵懂中,吳建軍對老家也有了些模糊的概念,但云貴川那么大的場域,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屬于哪里。
在五金廠干不到3年,廠子倒閉了。此后,員工離散,四處奔波,吳建軍亦然。
幸運的是,他在廠里掌握了焊接技術,這是他最大的收獲。此后謀生也多和這門技術有關。
但有技術沒身份,要進廠打工甚至租房都很不容易。為更好生存,吳建軍花了120元,在街頭找人辦了張假身份證,取名魯根。
“我辦假證不是用來干壞事,就是方便租房和打工。”吳建軍說,但大廠審核嚴,假證難以蒙混過關,他只好在小廠和工地找臨工干。
臨工就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去年最忙的時候,他一年也就6個月有活兒干。
為方便找工作,吳建軍還買了輛電動車,平時在清溪鎮(zhèn)、塘廈鎮(zhèn)、鳳崗鎮(zhèn)三個緊挨著的鎮(zhèn)間轉悠找活兒干。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直到2022年10月才被打破。
“粵居碼”是面向所有在粵居住人員推出的以公民身份號碼、在粵居住地址和居住時間為組合的信任根,由廣東省公安廳推出,方便在粵居住和生活的居民。
但以“魯根”的信息登陸頻遭失敗?!拔忆浟巳?,都失敗了。這時,房東又不斷催我,我只好搬離。”吳建軍說,2022年10月中旬,他被迫搬出出租屋。
搬出出租屋前,吳建軍把之前在二手市場花了400元買下的電冰箱賣掉了?!百u給收廢品的,只賣30塊錢?!眳墙ㄜ娬f,不過,電驢(電動車)他沒賣,考慮到方便出入和找工作。
吳建軍經常騎電動車在清溪鎮(zhèn)、塘廈鎮(zhèn)、鳳崗鎮(zhèn)等地找工作,他對這一帶非常熟悉,清楚哪里可以遮風擋雨。
很快,在石馬河途經塘廈鎮(zhèn)的東浦大橋下,他找到了寄居之地。在橋下的水泥地板上,他鋪了席子,拉起蚊帳。
55歲的湯國謀是廣東梅州人,在東莞市塘廈鎮(zhèn)賣燒臘多年。2019年,他加入東莞“讓愛回家”公益服務中心,成為一名志愿者。隨后,他還擔任該中心塘廈志愿者服務隊副隊長。
“讓愛回家”主要關注流浪群體,協助他們回到家鄉(xiāng),融入家庭。橋洞往往是流浪漢聚集地,因此,湯國謀平時也格外關注這些地方。
2022年10月19日,湯國謀發(fā)現東浦大橋橋下有人居住,但他去找好幾次,每次都撲空,始終沒碰到人。10月23日晚10點多,志愿服務隊開完會后,湯國謀和曾麥青、蘇惠娥一起,再次前往橋下看看。
他們3人打開電筒,從橋上拐入橋底,但發(fā)現蚊帳里還是空的,最后發(fā)現流浪漢躲到橋的另一側,距離他睡覺的地方約10米遠。
和這名流浪漢交流后,湯國謀發(fā)現他思路清晰,穿著干凈,不像流浪漢。吳建軍也在和志愿者的交流中,感受到他們的善意,因此也敞開心扉告訴他們自身的遭遇。
“對2014年以前的事,他都記不得,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也不知自己叫什么名字?!睖珖\說,隨后他們采集了他臉部的照片,并通過大數據進行比對。
由于吳建軍家人沒有注銷他的身份信息,很快,湯國謀掌握這名流浪漢的身份信息,并找到其家鄉(xiāng)的村干和家人。
2022年10月24日剛好是吳小芳46歲生日,這天,她接到村主任打來的電話:“你哥找到了。”吳小芳頓時愣了,她告訴南風窗:“當時我就懵了,沒吭氣?!?/p>
見她沒反應,村主任又補了句:“建軍找到了!”這時,吳小芳才反應過來,但還是不敢相信。
因為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吳建軍就離家前往廣東打工,此后長時間杳無音信。對此,她和父親曾一度認為他或許已不在人世。
在吳小芳印象中,這次找到哥哥以前,她和哥哥最新的聯系要追溯到20多年前。當時,吳建軍出去打工大概已有3年,因父親生病急著用錢,吳小芳就給哥哥打電話要錢治病。
隨后,吳建軍給她匯了1000元。收到1000元后,吳小芳回電話本想告訴他“錢收到了”,但發(fā)現號碼已是空號。此后,就再也沒有辦法聯系上。
這些經歷是吳小芳告訴吳建軍的,但因發(fā)生于2014年以前,吳建軍也記不得。
今年10月獲悉哥哥的消息后,吳小芳請求湯國謀幫忙盯住,她擔心哥哥再次走失。當然,吳小芳還不敢確定這個流浪漢是不是她哥哥—畢竟20多年沒見了。
10月24日,湯國謀多次前往東浦大橋橋底看看,可蚊帳里始終沒人,但棉被等衣物都還在。
湯國謀心里不踏實,10月25日早上5點,除了朦朧的街燈,幾乎整個塘廈鎮(zhèn)都還沉浸在黑暗籠罩中。拿著電筒,湯國謀再次來到橋底掀開蚊帳:流浪漢還在!
湯國謀把這名流浪漢叫起來,將他帶到橋面的路燈下。借著路燈,他和吳小芳打了微信視頻電話。借著路燈和湯國謀的電筒燈光,吳小芳看到視頻這端的中年男子時,失控地哭起來:“哥哥!哥哥!”
電話這端的男子愣了:“妹妹?我有妹妹?你是我妹妹?我是誰?”
吳建軍告訴南風窗,一開始保持警惕,也因他身上有8萬多塊錢,他怕別人冒充他親戚。
不過,當吳小芳說她哥哥左眼角有個小黑痣時,他才相信并放松警惕。吳建軍說,他左眼角的黑痣,一般人不注意是看不出來的,“現在,我已完全徹底接受他們就是我的家人”。
10月28日,吳小芳和她兒子將吳建軍從東莞接回資陽。此后,吳建軍和妹妹住在一起。姑媽、二姨等過來登門聊天時,吳建軍有時突然插一兩句話,逐漸記起她們或她們小孩的名字,這讓他們都很開心。
“身份證在辦,大概月底就可以拿到了?!眳墙ㄜ娬f,找回自己后,懸著的心總算落地,內心也很踏實,很高興。
和很多流浪漢相比,吳建軍的回家之路算是幸運而順暢的?!暗嗟臅r候,你沒辦法幫助一個不愿回家的人?!睆埵纻ジ嬖V南風窗。
“讓愛回家”公益服務中心總部位于東莞塘廈,該中心發(fā)起人是張世偉。
張世偉是安徽臨泉縣人,1997年7月中專畢業(yè)后,19歲的他來到東莞打工。2016年10月,他創(chuàng)辦“讓愛回家”公益服務中心。
在張世偉看來,創(chuàng)辦這個中心純屬意外。在創(chuàng)辦“讓愛回家”公益服務中心前,張世偉在“寶貝回家”做志愿者。
“寶貝回家”主要幫助被拐孩子尋找親人,當時,央視的《等著我》也在火熱上演。張世偉萌生了一個想法:“為什么不幫助流浪漢找家?”
張世偉的這個想法遭到個別人反對:“幫這些流浪漢干嘛?這些人好吃懶做!”
張世偉不這樣認為,在他看來,每個流浪者的背后,都有難以言說的苦痛,幫他們回歸家庭,無論對流浪者個人,還是其家庭、社會,都有積極作用,這也是文明社會的體現。
沒有結果的爭論中,張世偉被開除了。“你們把我開除了,我就自己搞一個公益組織?!睆埵纻ミ@樣想,并很快落實到行動中。
張世偉堅持這么做,也和他的經歷有關。一天,他從位于東莞市石碣鎮(zhèn)的臺達電子廠下班回出租屋,途經水南村時,他碰到一個70多歲的老人。這個老人和其他流浪漢一樣,撿垃圾、睡在別人屋檐下。
張世偉在附近的小賣部買了瓶水和一個面包給老人并問他:“為什么流浪?遇到什么困難嗎?”
老人不斷比劃著,也說了很多話,但張世偉聽不懂。小賣部的老板是東莞人,她聽懂老人的話,并翻譯給張世偉:“前幾天出來買菜,找不到回家的路。一著急,就越走越遠?!?/p>
張世偉當即報警,很快,老人的家人開了幾部車趕來?!八麄円患冶ь^痛哭,這對我觸動很大,他們也很感激我。”張世偉說,他覺得自己也沒做什么,就是打了個電話,但能幫到別人,感覺很有意義。
另一個經歷和自己的家庭有關。2008年,因癌癥,他年僅26歲的弟弟在深圳去世,“母親哭得很傷心!”他說,大城市里來來往往的很多人,對我們來說只是陌生人,但對于任何一個家庭來說,他們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員。
張世偉說,一個人也很重要,特別是他突然失去時,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傷害非常大!
也因此,張世偉想幫助更多的人。因為在他看來,一個好的社會應該是“我好,別人也好”。
2016年以前,張世偉是多家公司派駐康舒電子(東莞)有限公司的代表,負責品控等工作。高峰期,張世偉在康舒電子兼8份工,2016年以前,他月收入就近3萬元,被同事戲稱“打工皇帝”。
“因為我是各合作商派駐康舒電子的,這樣,人事上,康舒電子也不管我。”張世偉說,當時不僅有錢,而且還很有閑。
完成工作之余,沒有其他愛好的他,平時就在廠里種種菜,周末騎著單車穿叢林,看橋洞,瞧瞧哪有需要幫助的流浪漢。
流浪漢的一個特點是,不愿向別人傾訴自己的苦難。所以要走近他們,就需要在多次溝通、交流中,摸清對方的痛點,進行有針對性救助。“如果他們對家庭很排斥,你就不能說送他們回家?!睆埵纻フf。
長期接觸和救助流浪漢中,張世偉發(fā)現,流浪群體中主要有四類:一是老人或小孩走失,最后被迫流浪。二是少年叛逆,離家出走。三是遇到困難、挫折,走不出來。四是沉迷網絡游戲后,自暴自棄。
轉型期的社會,流浪對象也有些明顯變化?!?010年以前,多是老人、小孩通過拿碗等形式乞討流浪。”張世偉說,2010年以后,流浪的年輕人逐漸增多,且70%以上的流浪人員是有自理能力的,他們也不愿求助別人。
“過去的流浪漢,多是因身體等缺陷而選擇乞討、流浪?,F在的流浪漢多是心理造成。”張世偉說,有的因心理問題走不出來,選擇躺平。
有的離家出走20多年沒和家人聯系,父母去世也不知道,給家庭和自身帶來極大傷害。為此,張世偉和越來越多的志愿者走近流浪群體,勸說他們回歸家庭。
重回家庭后,有的成了公職人員,當了人大代表,過上幸福生活,比如張葉龍。但即便如此,很多流浪漢回歸家庭、過上幸福生活后,也不愿意再和志愿者保持聯系,因為“那是一段傷疤”。
張葉龍目前是湖南某地政府黨政綜合辦秘書,記者加了他微信發(fā)現,微信頭像是他戴著耳塞聽音樂的小寶寶。
不過,當記者提出采訪意愿后,他沒再回復,原本開放的微信朋友圈也變成了一條線,再發(fā)信息時發(fā)現,紅圓點內有個白色的感嘆號,系統(tǒng)提示“對方拒收”。
現實中,救助流浪漢之前,家人跪求志愿者幫忙,找到之后拉黑的,也不少?!拔覀冏鲞@個工作不是追求別人感謝我們,記我們的好,而是希望他們過得更好。這樣,即便他們罵我們,懷疑我們,都無所謂?!睆埵纻フf,在救助流浪漢過程中,被其家人懷疑“控制了流浪漢”或另有所圖的,比比皆是。
因為人們不相信他們,“憑什么你們這么好?”
有次,張世偉聯系到流浪漢家人后,相約來到之前約好的見面地點??蓮埵纻ヒ坏剑捅槐阋隆翱刂啤绷?。“原來家屬報案了,認為我控制了他的孩子?!?/p>
后來,張世偉將他們帶到他的住所,開門一看,那孩子睡得可香了,對方就一個勁給他道歉。
如今,“讓愛回家”公益服務中心和各地警方、網格員、醫(yī)院建立了廣泛聯系,甚至還幫助警方抓到一些逃犯。隨著媒體的報道,其知名度也逐漸提升。
據張世偉介紹,“讓愛回家”公益服務中心成立6年來,全國各地通過“讓愛回家尋親網”平臺,建立起250多支服務隊、100多家工作室,幫助8000多名流浪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