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承
(華東師范大學 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學系,上海 200062)
《論語·子路》中的“孔子正名”問題由春秋時期衛(wèi)國的王位繼承危機引起,朱熹在《論語集注》里引述胡安國論述為解決衛(wèi)國“正名”問題提供了一個方案,據(jù)《傳習錄》記述,陸澄曾就朱熹、胡安國的“正名”方案請教王陽明,而王陽明給出了一個與《論語集注》里完全不同的方案。從形式上看,《論語集注》方案和王陽明的方案都是在設想孔子如何去“正名”,依據(jù)的都是儒家所看重的倫理原則,但由于二者的理論側重點不一樣,產(chǎn)生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方案。筆者擬以《傳習錄上》第43 條(陳榮捷編序)中王陽明對“孔子正名”的歷史問題之回應為中心,闡述陽明心學在“正名”問題上的認識及其心學依據(jù)。
馮友蘭先生指出:“孔子以為茍欲‘撥亂世而反之正’,則莫如使天子仍為天子,諸侯仍為諸侯,大夫仍為大夫,陪臣仍為陪臣,庶人仍為庶人。使實皆如其名,此即所謂正名主義也。”[1]72在儒家哲學里,“正名”大意是指對政治和倫理生活中人或事的不當名位予以端正,使之符合儒家的倫理原則,關涉到如何建構政治、倫理事務的合理性、合法性、正當性,并為相關政治和倫理事務尋找恰當?shù)囊罁?jù),是儒家的核心觀念。儒家認為,“名”是“義”“禮”“政”的前提,能夠促成良好政治效果,所謂“夫名以制義,義以出禮,禮以體政,政以正民”(《左傳·桓公二年》)。
根據(jù)《論語》的記述,基于衛(wèi)國的政治危機,孔子曾提出在政治事務中進行“正名”的必要性與重要性:“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保ā墩撜Z·子路》)針對何為衛(wèi)國政治生活中的當務之急的問題,孔子通過與子路的對答,強調了“正名”對于政治生活的不可或缺性①茍東鋒在《孔子正名思想研究》一書中,曾將此章做了六個層面的分析,圍繞語境、關鍵概念、致思結構等進行了深入探討,闡釋了“正名”與政治合法性的確立和運作模式。參見茍東鋒:《孔子正名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第74-116 頁。。子路與孔子的問答,由于春秋時期衛(wèi)國宮室父子之間的政治斗爭而引發(fā),而關于這場斗爭則要從衛(wèi)靈公的預定繼承人蒯聵說起。
蒯聵本是衛(wèi)靈公的太子,因謀劃刺殺衛(wèi)靈公夫人南子沒有成功,出逃宋國后被衛(wèi)靈公廢除了王位繼承人的資格,由此引發(fā)了衛(wèi)國國君繼承人歸屬及“名位”問題。關于此事,《左傳》和《史記》都有詳細的記述,為了故事的完整性,我們引用《史記》里的大略記述來復述之:
太子蒯聵與靈公夫人南子有惡,欲殺南子。蒯聵與其徒戲陽遬謀,朝,使殺夫人。戲陽后悔,不果。蒯聵數(shù)目之,夫人覺之,懼,呼曰:“太子欲殺我!”靈公怒,太子蒯聵奔宋,已而之晉趙氏……靈公游于郊,令子郢仆。郢,靈公少子也,字子南。靈公怨太子出奔,謂郢曰:“我將立若為后?!臂珜υ唬骸佰蛔阋匀枭琊?,君更圖之?!毕?,靈公卒,夫人命子郢為太子,曰:“此靈公命也。”郢曰:“亡人太子蒯聵之子輒在也,不敢當?!庇谑切l(wèi)乃以輒為君,是為出公……蒯聵不得入,入宿而保,衛(wèi)人亦罷兵……孔子自陳入衛(wèi)。九年,孔文子問兵于仲尼,仲尼不對。其后魯迎仲尼,仲尼反魯……出公奔魯……孔悝竟立太子蒯聵,是為莊公。莊公蒯聵者,出公父也,居外,怨大夫莫迎立。元年即位,欲盡誅大臣,曰:“寡人居外久矣,子亦嘗聞之乎?”群臣欲作亂,乃止……莊公出奔,衛(wèi)人立公子斑師為衛(wèi)君。齊伐衛(wèi),虜斑師,更立公子起為衛(wèi)君。衛(wèi)君起元年,衛(wèi)石曼尃逐其君起,起奔齊。衛(wèi)出公輒自齊復歸立[3]1598-1603。
故事的梗概大致如此:原定為衛(wèi)靈公繼承人的世子蒯聵,意圖殺掉衛(wèi)靈公寵愛的夫人南子,因沒有成功而逃亡至宋國。后來,衛(wèi)靈公和南子都準備立蒯聵的弟弟公子郢作為王位繼承人,公子郢卻堅辭不就并推薦蒯聵的兒子姬輒繼任王位。無奈之下,南子在衛(wèi)靈公死后立蒯聵的兒子姬輒為君,是為衛(wèi)出公,并以此來抗拒蒯聵的反叛。后來,蒯聵又抓住機會回到衛(wèi)國并重新成為國君,是為衛(wèi)莊公,但不久他又被趕出了衛(wèi)國。衛(wèi)國人后來又短暫地擁立了公子斑師為君,齊衛(wèi)之戰(zhàn)后齊國人俘虜了斑師,改立公子起為衛(wèi)君,但不久后公子起也被衛(wèi)人驅逐,后來衛(wèi)出公姬輒又重新回國復位。在這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亂紛紛的形勢下,與孔子關于“正名”問題相關的時間節(jié)點是衛(wèi)出公隔代繼承衛(wèi)靈公的王位后,曾希望孔子來衛(wèi)輔政,“孔子自陳入衛(wèi)”。在這個時節(jié)節(jié)點上,子路問孔子“子將奚先”,引發(fā)了孔子關于“正名”的著名論斷,即誰成為衛(wèi)國王位繼承人才更具有合法性、正當性。馮友蘭先生說:“孔子以為當時名不正而亂,故欲以正名救時之弊也?!保?]73這里所說的“時弊”,就《論語》中言論的直接背景而言,就是衛(wèi)國繼承人的混亂局面。
除了“正名”的討論外,孔子、子路與衛(wèi)國的政局淵源頗深。著名的“子見南子”故事中的“南子”,就是蒯聵試圖刺殺的衛(wèi)靈公夫人,《論語》中“子見南子”還引起了孔子和子路之間的誤會,“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論語·雍也》)衛(wèi)靈公曾經(jīng)禮遇過孔子,“三十八年,孔子來,祿之如魯。后有隙,孔子去。后復來”[3]1598?!墩撜Z》中曾記述衛(wèi)靈公向孔子請教軍陣之事:“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鬃訉υ唬骸薅怪拢瑒t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泵魅账煨??!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另外,據(jù)《史記》記載,子路效忠衛(wèi)出公姬輒,在衛(wèi)國這場繼承人內(nèi)亂中力戰(zhàn)而死:
子路曰:“食焉不辟其難?!薄惺拐叱?,子路乃得入。曰:“太子焉用孔悝?雖殺之,必或繼之?!鼻以唬骸疤訜o勇。若燔臺,必舍孔叔?!碧勇勚?,懼,下石乞、盂黡敵子路,以戈擊之,割纓。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結纓而死。孔子聞衛(wèi)亂,曰:“嗟乎!柴也其來乎?由也其死矣。”[3]1601
以上所列幾則事件,都關乎孔子、子路與衛(wèi)國的關系,也足以說明孔子、子路關于“正名”的對話,是在對衛(wèi)國情勢較為了解的情況下發(fā)生的。
針對衛(wèi)國繼承人危機問題,孔子對子路強調了“正名”的重要性,但《論語》并沒有提到孔子將要如何在衛(wèi)國“正名”,“正”的是何種“名?”。換言之,孔子的所謂“正名”,落實在針對衛(wèi)國局勢的具體操作上,究竟是何所指呢?
在《論語集注》里,朱熹借助胡安國等人的論述,結合當時的歷史情境,對《論語·子路》孔子與子路的答問做了詮釋,并對孔子在衛(wèi)國的“正名”方案做了發(fā)揮。
朱熹認為,孔子的“必也正名乎”指的是:“是時出公不父其父而禰其祖,名實紊矣,故孔子以正名為先。謝氏曰:‘正名雖為衛(wèi)君而言,然為政之道,皆當以此為先。’”[4]142接著,朱熹引用了胡安國對于解決此事的看法:
胡氏曰:衛(wèi)世子蒯聵恥其母南子之淫亂,欲殺之不果而出奔。靈公欲立公子郢,郢辭。公卒,夫人立之,又辭。乃立蒯聵之子輒,以拒蒯聵。夫蒯聵欲殺母,得罪于父,而輒據(jù)國以拒父,皆無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國也明矣。夫子為政而以正名為先,必將具其事之本末,告諸天子,請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則人倫正,天理得,名正言順,而事成矣。夫子告之之詳如此,而子路終不喻也。故事輒不去,卒死其難。徒知食焉不避其難之為義,而不知食輒之食為非義也。[4]142
朱熹在此處引用胡安國之言,代表了他對解決衛(wèi)國“正名”問題的一種方案。這個方案大致如下:首先,批評蒯聵、姬輒(衛(wèi)出公)二人皆有不當之處,蒯聵意圖“弒母”得罪父親衛(wèi)靈公,姬輒“據(jù)國拒父”,兩人都破壞了“父子有親”的儒家倫理原則,是“無父之人”,因而“不可有國”,也就是二人都失去了繼承王權的正當性。其次,如果孔子處理此事,可能是要將此次禍亂的過程原原本本地“告諸天王,請于方伯”,也就是請周天子以及其他諸侯來裁決是非,褫奪蒯聵、姬輒的王位繼承權,而以天子之命、諸侯公議的壓力迫使公子郢來繼承王位,如此,人倫正、天理得,就是孔子心目中的“名正言順”。最后,還批評了子路之死看似勇敢,實則“不義”,因為子路忠于一個不當?shù)梦坏摹熬鳌?,是事于“不義”之君,也就是為一個“名位”不正的君主而死難,應該予以批評。簡言之,朱熹所看重的胡安國“正名”方案,否定了蒯聵、姬輒名位的正當性,而肯定了公子郢名位的正當性,公子郢應該成為衛(wèi)國的新國君,而蒯聵、姬輒都因破壞“父父子子”的倫理秩序喪失了繼承王位的正當性。
這一方案,當然代表的是朱熹、胡安國的意見,未必符合孔子的原意。那么,《論語集注》里這一方案的依據(jù)何在?大致來看,這一“正名”方案的依據(jù)主要在于:第一,人倫優(yōu)先性原則。蒯聵、姬輒違背了“父子有親”的原則,不道德地對待自己的父親,是為“不孝”,因此,即使他們在宗法意義上具有嫡長子的身份,但由于在人倫道德上有所虧欠,故而喪失了繼承權力的正當性。第二,先君遺命的合法性原則。衛(wèi)靈公的遺命是讓公子郢繼承,對于公子郢來說,衛(wèi)靈公既是君又是父,因而衛(wèi)靈公的遺命必須遵守,才能體現(xiàn)“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政治原則,也才能為天子、方伯所接受。第三,權力的公共性原則。衛(wèi)國國君的繼承權問題不是其家庭內(nèi)部事務,而是公共事務,因此必須合乎“禮”,這里的“禮”主要指的是要依賴天下共主也就是天子的權威,還要經(jīng)得起其他諸侯的公議,告知天子、諸侯,接受天子的確認與諸侯的見證,邦國王權的傳遞才是合乎“禮”的,也就是實現(xiàn)了“正名”。
可見,《論語集注》里的“正名”方案,認為孔子要正的“名位”,包括父子之“名”,即衛(wèi)靈公與蒯聵、蒯聵與姬輒兩對父子之間的名分,兒子如果事父不孝,父子名位就出現(xiàn)了問題;君臣之“名”,衛(wèi)靈公既是公子郢的父親,更是他的君主,因此,公子郢應該尊從君父之命而接受王位;禮儀之“名”,諸侯朝覲天子并得到天子的確認以及其他諸侯的認可,才合乎禮儀,在形式上完成“正名”。
應該說,《論語集注》的方案,核心在于用“立賢”代替“立嫡長子”,并通過先君遺命、天子確認、諸侯公議等為這一變革提供論證?!暗臻L子”繼承是一種“正名”,而“賢能”繼承也是一種“正名”??傊?,在儒家倫理政治中,權力更迭要尋找到一種合法性依據(jù),從而使得新君“名正言順”地繼承權力。
“名正言順”地繼承權力而不是單純依靠暴力成為“僭主”,在儒家內(nèi)部不會有太多反對意見。但是對于何種意義上的“名正言順”,或者說,“名位”之正所依據(jù)的具體原則是什么,歷來存在著諸多的分歧。《論語集注》的方案,在王陽明那里就遭到了質疑,在心學的立場上,王陽明提出了解決衛(wèi)國國君繼承人“名位”問題的另一種方案。
在《傳習錄》上卷第43 條里,陸澄就《論語集注》的“正名”方案詢問王陽明,王陽明認為這不是理想的方案,不會符合孔子原意,并認為孔子應該會提出另外一套君臣之義、父子之情都能兼顧的方案。
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此意如何?”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為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與輒為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聽。圣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wèi)輒。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為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愛本于天性,輒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聵豈不感動底豫?蒯聵既還,輒乃致國請戮。聵已見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誠調和其間,當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輒。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為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于天子,告于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于父。聵與群臣百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于天子,告于方伯諸侯,必欲得輒而為之君。于是集命于輒,使之復君衛(wèi)國。輒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聵為太公,備物致養(yǎng),而始退復其位焉。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為政于天下矣??鬃诱蚴侨绱恕!保?]19
王陽明認為,孔子希望通過“正名”來化解衛(wèi)國政治危機的思想本身沒有問題,但他指出《論語集注》提供的方案可能存在問題,認為孔子“恐難如此”。王陽明按照父子人情天理,推演出另外一個結局。按照王陽明的理解,孔子既然同意去衛(wèi)國為政,那么說明他在一定程度上認同當時新任國君衛(wèi)出公姬輒的合法性地位,同時,姬輒能禮請孔子從政,說明也是非常信任和尊重孔子的。既然如此,王陽明認為,具有盛德的孔子必能感懷姬輒,使其重歸人子之道,以孝子之心去迎回蒯聵。如果姬輒滿懷赤誠的孝子之心,那么出于父子之愛的天性,蒯聵也會被其子姬輒所感動而重回衛(wèi)國。重回衛(wèi)國的蒯聵和姬輒之間經(jīng)過一番父子相讓,加上孔子的至誠調和,國君之位還會由姬輒擔任,而蒯聵將成為太公(類似后世的“太上皇”)。既然父子重歸于好,姬輒的國君之位重獲天子、諸侯、父親和百姓的認可,那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名分和秩序得到了維系,這同樣也證明了孔子的“正名”思想。概言之,王陽明不同意《論語集注》的“廢輒立郢”,而是主張“保輒迎蒯”。
王陽明的方案沒有提到蒯聵欲刺殺南子而見罪于衛(wèi)靈公的背景,直接承認了衛(wèi)出公姬輒當政的事實,而姬輒當政也確實是既成事實。問題在于,孔子的“正名”活動怎么辦?是如《論語集注》里說的那樣“廢輒立郢”還是另尋他途呢?王陽明認為,要消解衛(wèi)國國君繼承人的名位危機,首先要打破姬輒“據(jù)國拒父”的僵局,由孔子出面勸說、感化姬輒,使得他重返孝道,往迎乃父蒯聵,以正父子之“名位”;待蒯聵回國后,再由孔子居間調和,并經(jīng)由上告天子以及諸侯和群臣百姓的公議,演繹一段父子讓國的佳話,最終依舊承認姬輒繼承君位的合法性,以正君臣之“名位”;姬輒“名正言順”地為君,以“太公”的名位禮遇蒯聵,恰當?shù)匕仓秘崧?,以“禮”盡“孝”,以正禮儀之“名位”。關于衛(wèi)國國君繼承人的“正名”問題,《論語集注》的方案是“廢輒立郢”,王陽明的方案則是“保輒迎蒯”,結局不同,但各自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與論證,也即是說都能找到辯護的恰當理由。
如前所述,《論語集注》方案的依據(jù)在于“人倫優(yōu)先性、先君遺命的合法性以及權力的公共性”,那么王陽明方案的依據(jù)何在?王陽明同樣承認權力更迭要有正當?shù)囊罁?jù),因而重視人倫的優(yōu)先性,但他更強調人情在政治權力中的重要性。他認為,圣人之情可以感化頑劣的君主,使之將人情(特別是父子之情)置于權勢之上??鬃痈谢лm靠的是人情,姬輒迎還蒯聵靠的是人情,姬輒與蒯聵父子相讓君位靠的是人情,姬輒禮遇蒯聵靠的同樣還是人情,王陽明試圖用人情的相互感化替代現(xiàn)實重大權力爭奪。
王陽明之所以如此信賴人情,與他的心學立場相關。王陽明認為人心即是天理,人的情感是人心的表現(xiàn),由此,人情也意味著天理。王陽明曾說:“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事變亦只在人情里?!保?]17王陽明重視用人心、人情因素來處理禮制、政治事務,如在明嘉靖年間的“大禮議”爭論中,弟子鄒守益主張依古禮來處置嘉靖皇帝安頓生父祭祀禮儀的問題,但王陽明卻持不同意見,主張“禮本人情”,也即認同嘉靖從人子之情出發(fā)改變禮儀的主張,在給鄒守益的信中,王陽明寫道:
蓋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禮,皆因人情而為之節(jié)文,是以行之萬世而皆準。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傳記之訛闕,則必古今風氣習俗之異宜者矣。此雖先王之未有,亦可以義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襲禮也。若徒拘泥于古,不得于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禮之禮,行不著而習不察者矣。后世心學不講,人失其情,難乎與之言禮!然良知之在人心,則萬古如一日。茍順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則所謂不知足而為履,我知其不為蕢矣。[5]225
在這封信里,王陽明的核心觀點是強調“禮本人情”,勸說鄒守益要依據(jù)人情來推行禮制,而不是從形式上拘泥于古禮。王陽明認為,“禮”的本質是要符合人情,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古今之禮有差異,有“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也就是與人心、人情有著不協(xié)之處,在心學的話語中也就是和良知背離了,這樣的禮儀活動可能變成一種道德表演。因此,如果禮儀規(guī)范不與人心相印證,不符合人情,那么就有理由改變禮儀規(guī)范,而不必食古不化[6]153-155??梢?,在“大禮議”這場爭執(zhí)中,王陽明雖然沒有公開進行政治表態(tài),但其態(tài)度卻和鄒守益等一眾反對嘉靖皇帝的士人不一樣,他是從“禮本人情”的視角對嘉靖皇帝尊崇生父的主張表示一定程度上的認同。心學立場的“人情”,是人心良知的表現(xiàn),在王陽明看來,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都是純乎天理之心在不同事情上的表現(xiàn)。基于這樣的立場,就蒯聵、姬輒的關系而言,王陽明首先考慮的是二者的父子之情,而不僅僅是政敵,良知人人皆有,蒯輒父子在孔子的感化下能夠覺察自己的良知,因而父子之情一定會成為二者關系的主導,從而在父子之情中解決權力爭奪的問題。
王陽明堅信,人人皆有良知,因而只要人自覺到良知的存在,必然會依照良知來解決生活中的問題。在心學視域里,父慈子孝顯然是良知的內(nèi)容,父子矛盾則是違背良知的。因此,當父子之間發(fā)生矛盾時,人要從自我的良知本原出發(fā)來反思自己,從而化解父子矛盾。關于以父子之情化解父子矛盾的問題,在《傳習錄》下卷第294 條中還有一條類似的記錄:
鄉(xiāng)人有父子訟獄,請訴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聽之,言不終辭,其父子相抱慟哭而去。柴鳴治入問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瞍是世間大慈的父。”鳴冶愕然請問。先生曰:“舜常自以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只記得舜是我提孩長的,今何不曾豫悅我,不知自心已為后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時如何愛我,今日不愛,只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處,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時,又不過復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后世稱舜是個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個慈父?!保?]127
在儒家思想里,父慈子孝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而父子之間發(fā)生矛盾是違背天理人情的。在王陽明做江西廬陵地方官的時候,當?shù)赜幸粚Ω缸影l(fā)生了糾紛,以至于到官府進行訴訟,王陽明作為主官調解了這次父子訟獄。在王陽明的調解中,話都還沒說完,父子二人就抱頭痛哭而去,由此息訟。當時有個叫柴鳴治的人問王陽明到底說了什么讓二人悔悟如此之快,王陽明化用儒家經(jīng)典中的舜與瞽瞍的故事來勸解之。稍微了解儒家文化的人都知道,在儒家敘事傳統(tǒng)里,舜是個大孝子,他的父親瞽瞍多次加害于舜,舜都毫不計較,事父至孝,最終也感化了瞽瞍。在勸解的過程中,王陽明故意說,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兒子,而瞽瞍是世間大慈愛的父親,這顯然挑戰(zhàn)了人們既有的歷史認知。王陽明為什么這樣說呢?他說舜恰恰是自認為自己不孝,所以才努力去盡孝道,而瞽瞍卻自認自己是慈愛的父親,所以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反而不能慈。在瞽瞍看來,舜是他拉扯長大的,付出了很多辛勞,如今卻不能讓父親安逸快樂,卻不知道自己的心已經(jīng)被后妻改變了,已經(jīng)不如從前那樣慈愛舜了。自以為自己已經(jīng)做到慈愛了,所以便不能慈了。而舜只是記得小時候父親對他如何慈愛,如今不慈愛了,肯定是因為自己不夠孝順的緣故,于是便更加努力地去履行孝道。在舜的努力下,后來瞽瞍得到了安逸快樂,又開始慈愛舜了,而這也不過是回復到了心之本體,因為父慈子孝是本就該如此而已。正是因為舜不斷地反思自己并努力地踐行孝道,所以舜被稱為古往今來的頭號大孝子,同時也成全了瞽瞍慈父的本來面貌。王陽明講述這個歷史故事給前來訴訟的父子聽,目的是想告訴他們,你們不要認為自己做得好,對方做得不好,正是有這樣的私心,才導致了父子矛盾。你們要各自思量自己做得不夠的地方,并加以彌補改正,才會真正實現(xiàn)父慈子孝。人在倫理生活中,要多看到自己的不足,而不是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責他人,只有這樣,人際的日常交往才會和諧。王陽明解決訟獄父子矛盾以及詮釋瞽瞍和舜之間關系的思路,同其設想孔子化解蒯聵、姬輒父子矛盾的思路是一致的,那就是父慈子孝是天理,存在于每個人的良知中,只要人們反思并意識到自己的良知,在父子交往中推致自己的良知、履行自己的職責,父子矛盾的局面一定會被改變,蒯聵、姬輒父子的權力爭奪正是這樣在王陽明的設想中被解決的。
王陽明從父子之間的人情即是天理出發(fā),設想孔子會提出一種更好的方案,從而在觀念中演繹出衛(wèi)國國君爭奪戰(zhàn)的大團圓結局。王陽明的這一設想,一方面說明了王陽明不斷挑戰(zhàn)前人的定見,有敢于提出新說的能力和勇氣;另一方面也說明了王陽明把政治上的你死我活與日常生活的溫情脈脈混為一談的理想化,當然《論語集注》的“廢輒立郢”方案也有同樣的理想化傾向,已經(jīng)擔任國君的姬輒怎么可能“束手就廢”?在真實的歷史世界里,衛(wèi)國幾代國君的父子之間已成水火之勢,豈是區(qū)區(qū)父子之情所能挽回?唐高宗時期,章懷太子的兄弟皆為其母武則天所廢殺,自己又被其母武則天一再相逼,于是寫出《黃臺瓜辭》:“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钡弁跫易鍑@權力成為政敵并骨肉相殘之故事,古往今來,不絕如縷。王陽明寄希望孔子能調和衛(wèi)國國君父子的權力之爭,顯然過于理想化。
不論是《論語集注》還是王陽明的方案,對于“正名”思想,對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政治秩序無疑都是贊成和擁護的。而二者的區(qū)別在于,《論語集注》更看重父子之別,即兒子不能冒犯父親,如有冒犯在道德上就有污點,道德污點也將使之喪失權力的合法性。更為重要的是,“廢輒立郢”的方案沒有為蒯輒、姬輒重回父子之親提供建設性的思路;而王陽明則看重的是父子之情,父子之情重于權力爭奪,父子可能因一時私欲蒙蔽良知,但一旦良知自覺,便會重新維護父慈子孝的人倫關系。同樣是“正名”,《論語集注》側重君主本人德行無虧才能使得自己的“名位”端正,從而“名正言順”地為民眾所接受;而王陽明側重的是“正心”,即端正父子二人的本心并依良知行事,真誠地展現(xiàn)自己的良知才能為民眾接受并獲得權威,還能使得君臣名位、父子名位實現(xiàn)兩全,這才是“名正言順”。
在政治生活中的“正名”,實際上就是強調在為政中首要的事情是讓為政者及其政治行為名分恰當、名正言順,符合倫理及政治的名分來尋求合理性。簡言之,政治意義上的“正名”就是為“為政者的為政”尋找合法性和合理性依據(jù)。為什么要“正名?”實際上就是要去恰當?shù)亟忉屨涡袨椋绻硞€政治行為得不到合理的解釋或者所作出的解釋無法為人所理解,就是“名不正”,而“名不正”的后果就是“言不順”“事不成”乃至“民不服”。如何“正名”或者依據(jù)什么來“正名?”在儒家那里,常常是依據(jù)經(jīng)典里記述的圣賢言論,如“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或者“春秋決獄”,利用圣賢和經(jīng)典的權威性為后世政治行為進行“正名”,歷代儒家在很多時候都是在為現(xiàn)實政治來進行“正名”,通過理解、評議、闡釋等思想性活動進行與“正名”相關的事務,以儒家思想作為資源對現(xiàn)實政治進行辯護、批評或建議。從這一點來看,“正名”活動對于傳統(tǒng)政治事務具有不可或缺性。王陽明以良知說作為依據(jù),對歷史上的政治活動進行解釋,也正是這樣一種“正名”活動。他期待蒯聵、姬輒父子能覺察自己良知來改變父子相殘的局面,希望實現(xiàn)公共權力秩序與家庭倫理秩序的和諧,既承認了當時衛(wèi)國的政治現(xiàn)實,又維護了“父子有親”的倫理原則,雖然有迂闊之處,但也顯示了一定的政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