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舒 王春枝
焦裕祿是“黨的好干部”的代表。他于1922年出生在山東博山的一個貧苦家庭, 當過礦工, 鬧過革命,后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解放后先在洛陽礦山機械廠工作, 后接受上級任命赴蘭考縣擔任縣委第二書記主持全面工作,為人民鞠躬盡瘁。1966年,《人民日報》發(fā)表通訊《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在全國范圍內開展向焦裕祿學習活動。1989年,在走向開放和市場的過程中,“焦裕祿精神” 再次受到重視,紀念場所重修、擴建,影視、文學作品集中涌現(xiàn)。[1]2014年,焦裕祿逝世五十周年,相關學習和紀念再掀熱潮。
新聞媒體能夠通過密集的報道對公眾議程進行設置,但特定信息在群體中的長期流傳,卻需要通過眾人在不同時空中的不斷重述來實現(xiàn)。這種集體的、同一性的記憶流轉,被哈布瓦赫總結為“集體記憶”的傳承。[2]在胡百精看來,“集體記憶是族群認同的基本依據(jù),是共同體合法性的重要來源”。[3]或許也正由此,焦裕祿記憶建構一直由官方主導,并且在既往近六十年的記憶建構過程中形成了規(guī)模龐大的累積。其中的一部分通過觀影、學習、參觀、考試等活動不斷重復,一部分則面臨著爭議和被遺忘,而新的記憶也被創(chuàng)造出來。
媒介記憶是集體記憶的形式和載體。相較于傳統(tǒng)媒體,社會化媒體利于信息的存儲和交流,但也容易造成信息的失真。社會化媒體一方面呈現(xiàn)了多元主體對焦裕祿記憶的建構,另一方面也整體、立體地傳播了更為豐富的焦裕祿記憶。[4]本文的問題聚焦于:在當下的網絡治理環(huán)境中,是誰在何種場景下喚醒焦裕祿記憶,他們是如何講述焦裕祿的? 長期以來由官方精心構建的記憶宮殿, 是否能夠完整清晰地為更多人所見?
本文選取微信公眾號、知乎這兩家社會化媒體平臺當中文字標題包含“焦裕祿”的全部內容作為樣本來源。之所以選擇這兩家平臺,主要是因為這兩者用戶眾多, 具有代表性, 并且均支持長篇文字的發(fā)布。其中,微信公眾號具有傳統(tǒng)大眾媒體的訂閱、把關等特征,知乎則屬于互動性更強,內容發(fā)布更為隨意的問答類平臺。研究者將首先使用爬蟲工具“八爪魚”獲取兩個平臺當中與主題相關的內容,在進行簡單的聚類和詞頻統(tǒng)計之后對原始文本進行細讀,尋找主題元素, 對它們進行分類, 再輔以相關背景資料,對文本進行分析和解釋,進而從“凝固的記憶”“互補的記憶”“發(fā)展的記憶”三個向度來展開討論。
近年來,社會化媒體當中對“焦裕祿”的書寫異常活躍。以“焦裕祿”“焦裕祿精神”為關鍵詞在搜一搜和搜狗搜索中對微信公眾號進行檢索并除重,可得賬號324 個、文章463 篇,這些文章始于2014年,數(shù)量逐年上升,于2021年達到歷史頂點(148 篇)。在知乎平臺上以同樣的關鍵詞進行檢索, 可得問答共計182 條,這些信息最早始于2012年(2 條),在數(shù)年沉寂后于2018年迎來爆發(fā) (13 條),2021年達到頂點(107 條)。就傳播主體而言,微信公眾號中的“記憶書寫者”以傳統(tǒng)機構媒體、行政事業(yè)單位、戲曲歷史等趣緣群體為主, 還囊括了一些以承接紅色文化相關服務業(yè)務的市場主體,個人并不多見。知乎平臺上的“記憶的書寫者”則相對多元,文本也更為隨意。[5]其主體是歷史、影視類自媒體,個人不在少數(shù),還混雜著各種商業(yè)機構和具有宣傳動機的匿名賬號。[6]通過進一步的文本細讀能夠發(fā)現(xiàn), 社會化媒體當中的焦裕祿記憶, 不僅呈現(xiàn)出堅固的傳承, 也包含著遺忘、爭議、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
在兩個平臺當中, 最常被提及的是作為抽象概念的“焦裕祿精神”。它被嵌入工作報告、表彰名單、學習總結、新聞評論,無處不在。例如,2021年河南“兩會”閉幕,人民網河南頻道發(fā)表評論員文章:“持續(xù)弘揚焦裕祿同志‘三股勁’,用辛勤與汗水展現(xiàn)出彩新作為,用奮斗和創(chuàng)造譜寫出彩新篇章?!庇秩?,2021年中共中央組織部對全國優(yōu)秀縣委書記的表彰決定:“希望受表彰的同志珍惜榮譽、再接再厲,以焦裕祿、谷文昌、廖俊波等同志為榜樣,樹立新形象、展現(xiàn)新作為,更好地擔負起時代賦予的使命?!?/p>
“焦裕祿精神” 已經被當作社會共識廣泛引用。這種共識的建立, 源自現(xiàn)實生活當中長期的記憶實踐。在我國,對焦裕祿精神的學習始于青少年。動畫片《焦裕祿》目前已在微信公眾號推送,從教育機構的公眾號推文亦能看到, 長篇通訊 《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已被選入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教材,這種學習,最終落實在人生大考之中。2021年,高考語文全國甲卷作文試題 “可為與有為” 的寫作材料中,出現(xiàn)了焦裕祿的名字:“我們學習的榜樣如雷鋒、焦裕祿、錢學森、黃大年,等等,都給予我們精神的滋養(yǎng)和激勵……”。如果年輕人打算進入國家單位,那么公務員考試、事業(yè)單位考試和參加工作后的日常政治學習都在不斷召喚焦裕祿精神的記憶, 這幾乎貫穿了一個中國人的全部生命歷程。
記憶是抽象的,也是具體的,它常和事跡、地點、相關人物聯(lián)系在一起。在歷次官方對焦裕祿記憶的建構過程當中, 事跡大都以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故事出現(xiàn)。但是在微信公眾號的文章中,具體的事跡卻往往被一份粗略的焦裕祿生平介紹所取代。在知乎當中, 焦裕祿事跡又往往成為討論特定問題的案例材料,而非核心問題。在兩個平臺上,即便是對焦裕祿具體事跡的回顧,近半都是以引用權威媒體稿件以及文藝作品(以電影、電視劇為主,包括紀錄片、戲曲作品等)的方式進行。
事跡之外是地點。[7]現(xiàn)在的蘭考,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紅色文化教育基地, 沿著焦裕祿大道一路向北,依次坐落著蘭考老火車站、焦裕祿陵園(焦裕祿同志紀念館)、焦裕祿精神文化苑(焦桐)和與之毗鄰的焦裕祿干部學院。這些地點不僅僅是焦裕祿生前活動的地方,而且是領導干部調研、黨員活動、記者采訪最常去的場所。除此之外,焦裕祿打響戰(zhàn)“三害”第一槍的代莊、毛主席1952年視察黃河處所屬的張莊、焦裕祿工作生活過的淄博、洛陽、尉氏、宿遷、大連等地也同樣活躍在社會化媒體當中。
遙遠的記憶還與當下的人物聯(lián)系起來。這些人物當中最具代表性的首先是曾經、正在、將要被焦裕祿精神召喚的群體。比如微信公眾號文章中有大約四分之一的篇章, 都提到了習近平總書記三赴蘭考、深情回憶焦裕祿精神對自己的觸動、賦詞紀念焦裕祿的情景。其次是焦裕祿事跡的見證者,如蘭考老鄉(xiāng)雷中江老人、魏善民老人,以及焦裕祿和穆青的親人。參與焦裕祿精神塑造的群體也不時出現(xiàn),如播音員齊越在錄制《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時失聲痛哭,錄音中斷了十分鐘的故事,還有扮演焦裕祿的演員李雪健在獲得金雞百花雙料影帝時說的:“苦和累,都讓好人焦裕祿受了;名和利都讓傻小子李雪健得了?!?/p>
焦裕祿的事跡和相關宣傳、報道深入人心。社會化媒體與傳統(tǒng)媒體的媒介記憶呈現(xiàn)出相當高的一致性。然而,社會化媒體中的個人用戶和匿名用戶并不滿足于對官方記憶的復刻,而是在學習、紀念中不斷討論、質疑,并打撈被擱置的歷史。[8]這給既有的記憶建構帶來了挑戰(zhàn)。比如來自微信公眾號的片段:《焦裕祿》這部電影雖然優(yōu)秀,但劇中的反面人物吳縣長與史實完全背離。吳的原型是張欽禮,是焦裕祿的親密戰(zhàn)友……
焦裕祿的事跡距離今天并不遙遠。由于歷史太過復雜曲折,當事人影響仍在,1966年之后,傳統(tǒng)媒體對于“焦裕祿的親密戰(zhàn)友”張欽禮幾乎避而不談。2009年4月, 時任國家副主席的習近平到蘭考縣焦裕祿紀念園拜謁焦陵,在全縣干部群眾座談會上問:“當年和焦裕祿一起帶領干部、群眾除‘三害’的那位縣委領導是誰? ” 蘭考縣委宣傳部原干事劉俊生答:“縣委副書記張欽禮”。近年在自媒體當中,許多網友和自稱當?shù)厝说娜后w的討論也進入了“深水區(qū)”。以知乎平臺為例, 深入挖掘張欽禮經歷的專題文章就有好幾篇,它們詳細描述了張欽禮與穆青的關系,以及穆青去世之后蘭考的政治生態(tài)。除此之外,知乎用戶在多個主題下都分享了2004年張欽禮去世之時“十余萬蘭考群眾跪地哭祭”的場景,更有留言評價“張欽禮,十個海瑞都不能及”。這些討論雖然沒有對焦裕祿精神提出質疑,卻指出了對焦裕祿的宣傳所具有的時代性,也隱晦地指向黨的作風建設中的關鍵問題。
記憶的“補充”不止來自“民間”。焦裕祿是長期在河南工作的山東人,1966年,在《人民日報》號召學習焦裕祿在蘭考的事跡時, 位于蘭考的焦裕祿烈士陵園和位于淄博的焦裕祿紀念館幾乎同時修建。當1989年《人民日報》重提焦裕祿精神時,所刊發(fā)的第一篇報道是位于淄博的焦裕祿紀念館重新開放的消息,隨后才是對蘭考新貌的報道。自此后,焦裕祿精神的屬地,變成了河南和山東一對閃耀的雙子星。
時代呼喚焦裕祿精神和一個更為立體的焦裕祿形象。蘭考是焦裕祿成就事業(yè)的地方,通訊《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和1991年版電影《焦裕祿》,都是圍繞焦裕祿在蘭考當書記的工作經歷展開的,它們經過多次的建構和復述, 已經基本定型且家喻戶曉。因此,近年來對于焦裕祿精神的深挖,大都圍繞著其早年經歷和家庭生活展開。
1.前傳后傳與家庭生活
從樣本中可以看到,近年來,官方對焦裕祿精神再次進行了系統(tǒng)挖掘, 這些信息通過大眾傳播和組織傳播的雙重渠道傳到基層, 再通過基層黨組織的宣傳稿和個人的學習心得在互聯(lián)網上再現(xiàn)。新的史料被挖掘出來, 但焦裕祿的形象并沒有發(fā)生質的改變,反而從“高大全”變得相對化和近乎人情。
研究人員重新考察了焦裕祿的經歷, 尤其是焦裕祿作為工業(yè)干部的一面。傳統(tǒng)媒體也參與其中,2020年以來, 焦裕祿干部學院教學科研部干部賈關青在《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先后發(fā)表了《焦裕祿的藤椅》《焦裕祿的三份入黨申請書》《焦裕祿在洛礦》;2021年,新華社大連支社發(fā)布電文《焦裕祿在大連工作的日子里》。在這些文章當中,被引用最多的是《焦裕祿的三份入黨申請書》,講的是焦裕祿在當民兵期間寫了三份入黨申請書才加入黨組織的故事。這篇文章一方面說明了焦裕祿并非是天生的英雄人物, 在年輕時也并不成熟, 而是一步步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黨員干部,另一方面也重申了合格黨員的標準。
隨著時間的推移, 焦裕祿精神增添了新的代言人:焦守云。焦守云是焦裕祿的二女兒,1966年9月15日,毛澤東接見百萬紅衛(wèi)兵,時年13 歲的焦守云被領到天安門城樓上與毛澤東握手、講話并合影。目前,她致力于宣傳焦裕祿精神。通過她的工作,大量關于焦裕祿的史實得到了補充和訂正。
焦守云曾多次在公開場合講述父親的 “家風故事”:“大姐焦守鳳初中畢業(yè)后本來有機會去干打字員等很體面的工作,但父親卻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干部子女不能去好單位, 這是他當了縣委書記后給縣里干部定的規(guī)矩,自己必須帶頭遵守。結果,焦守鳳被安排到了縣食品廠腌咸菜。”補充和訂正同樣體現(xiàn)在焦守云2014年撰寫的紀實作品 《我的父親焦裕祿》中,如:“現(xiàn)在很多介紹父親的資料上都會寫父親出身是如何貧窮,家庭多么困難,這沒錯。但焦家在當?shù)厮闶谴髴簦嫔系娜兆雍芨蛔?,只是到了我爺爺焦方田這代才衰敗下去?!鳖愃频谋硎鲞€有很多。這些記憶也被銘刻在了2021年7月公映的電影《我的父親焦裕祿》里。
2.記憶的時空拓展
記憶隨著時間的推移發(fā)生變化, 甚至可以發(fā)展和改造?!翱h官廉,天下安”。長期以來,在由傳統(tǒng)媒體所建構的記憶中,焦裕祿一直是作為“黨的好干部”出現(xiàn)的,強調的是焦裕祿作為黨的干部“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樣的記憶牢固地凝聚著黨員干部群體,也維系著執(zhí)政黨的合法性。但是也正因為如此,焦裕祿精神當中超越了時代和意識形態(tài)的一面被忽視了。這種忽視,在社會化媒體的平臺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糾正。
2014年, 知乎上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焦裕祿這樣的人在西方發(fā)達國家會受到推崇嗎? ”2016年,該問題被重新提出,并得到了136 條回復。其中獲得最高贊的答案被“瞭望智庫”“黨建網”等機構的社會化媒體平臺賬號轉載。內容節(jié)選如下:“把60 億的產業(yè)從風沙鹽堿內澇的災害里撈起來, 使得蘭考縣能自給自足,在商業(yè)社會,哪個商人也得尊重這樣的實干者吧? 哪個政黨也得尊重這樣為民苦干的基層領導吧?這要是在美國,不正是那種開拓蠻荒,與自然斗爭的西部牛仔精神嗎? ”
相較于針對事實直抒胸臆的議論,社會化媒體的個人用戶中更為普遍存在的是用“焦裕祿”來指代同類事物。有微信公眾號用戶戲謔自己是“焦裕祿”(焦慮、憂郁、忙碌),也有知乎用戶把日本網絡游戲《fate》當中動漫形象“吉爾伽美什”稱為“吉爾·焦裕祿”。
“吉爾·焦裕祿”這一稱呼的發(fā)端已難以追溯,網絡考古應不晚于2016年。對于二者之間的關系,知乎網友這樣解釋:“因為他在《FGO》(《FGO》為《fate》系列的一部分)第七章巴比倫尼亞里身為國王卻事必躬親,結果自己操勞過度給累死了……”
在《FGO》動畫片的結尾,兩位帶著使命從現(xiàn)代穿越到遠古的年輕主角即將離開, 已經成為英靈的吉爾伽美什對他們講出了自己的心聲與厚望:“繼承者會讓蘇美爾繁榮起來的……抬起頭來, 就算你在這個時代悲嘆著自己的無能, 你也正是這個時代所需要的人,無論將來有多艱難的困境在等待你,只要你站在那里,就是正確的?!?/p>
從”焦裕祿“到“美國西部牛仔”,從“吉爾伽美什”到“吉爾·焦裕祿”,古今中外的比喻形成了深度互文。在更為遼闊的時空中能夠看到,焦裕祿精神是符合普遍人性的,并非特定社會制度下的虛假宣傳,焦裕祿的偉大人格值得被尊重, 也有資格進入人類英雄的譜系當中,獲得長久的生命力。焦裕祿故事復雜的部分,如早年經歷,三次記憶建構之間的差別,也不再陷入“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的虛無,而是通過英雄人物的成長經歷和對歷史本身復雜性的理解,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后輩也能夠通過對人類歷史的充分檢視,更加確認自己所站立的位置和奮斗的方向。
本文回顧了微信公眾號和知乎中全部的焦裕祿書寫。從中可以看到, 雖然網絡傳播的主體異常豐富,但是社會化媒體中記憶基調的奠定,卻是由傳統(tǒng)媒體所主導、智庫參與的。它們召喚既有記憶,挖掘、建構新的主題。普通網民常以學習者和知識的傳遞者的面目出現(xiàn),并不主動創(chuàng)造記憶,但會對既有集體記憶做出自己的判斷和理解,并打撈被遺忘者。近年來, 復雜深入的問題被提出和討論, 如歷史遺留問題、焦裕祿形象的國際化和年輕化問題。時空在社會化媒體中匯聚,開啟了新的對話。
在多元主體中,趣緣群體、紅色文化衍生的服務機構,以及希望“做政治上的明白人”的私營企業(yè)主都占據(jù)了一席之地,但他們發(fā)布的內容循規(guī)蹈矩,并無太多特色可言。這些自主性更強的主體如何建構和傳播焦裕祿記憶,是后續(xù)研究需要關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