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明
(昆明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214)
好學不倦而又博學多聞的西晉文人束皙,因為沒有像張華那樣有類似《博物志》的古小說輯著留下,所以很少有人把他和小說家聯(lián)系起來,其對小說發(fā)展的貢獻往往被忽略。其實,束皙不僅參與校釋整理了汲冢竹書中像《瑣語》《穆天子傳》這樣的小說著作,還在其編訂的用于孩童啟蒙的讀本《發(fā)蒙記》中征引了大量的小說故事,甚至其賦作也有小說創(chuàng)作的元素。把束皙與小說關聯(lián)起來進行考察,既可了解其對古小說整理、流傳與發(fā)展的貢獻,也具有小說史的考察意義。
《晉書·束皙傳》云:
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盜發(fā)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書數(shù)十車。其《紀年》十三篇,記夏以來至周幽王為犬戎所滅,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蓋魏國之史書,大略與《春秋》皆多相應。其中經(jīng)傳大異,則云夏年多殷,益干啟位,啟殺之;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歷;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非穆王壽百歲也;幽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攝行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其《易經(jīng)》二篇,與《周易》上下經(jīng)同?!兑佐黻庩栘浴范c《周易》略同,《繇辭》則異?!敦韵乱捉?jīng)》一篇,似《說卦》而異?!豆珜O段》二篇,公孫段與邵陟論《易》?!秶Z》三篇,言楚晉事?!睹啡啤抖Y記》,又似《爾雅》、《論語》?!稁煷骸芬黄瑫蹲髠鳌分T卜筮,“師春”似是造書者姓名也?!冬嵳Z》十一篇,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也?!读呵鸩亍芬黄?,先敘魏之世數(shù),次言丘藏金玉事?!独U書》二篇,論弋射法。《生封》一篇,帝王所封?!洞髿v》二篇,鄒子談天類也?!赌绿熳觽鳌肺迤?,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見帝臺、西王母?!秷D詩》一篇,畫贊之屬也。又雜書十九篇:《周食田法》,《周書》,《論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簡書折壞,不識名題。冢中又得銅劍一枚,長二尺五寸。漆書皆科斗字。初發(fā)冢者燒策照取寶物,及官收之,多燼簡斷札,文既殘缺,不復詮次。武帝以其書付秘書校綴次第,尋考指歸,而以今文寫之。皙在著作,得觀竹書,隨疑分釋,皆有義證。遷尚書郎。[1]1433
由上可見,束皙參與了對汲冢竹書的“校綴次第”,并“隨疑分釋,皆有義證”,無疑對汲冢竹書的整理與流傳做出了重要貢獻。在汲冢竹書中,《瑣語》《穆天子傳》《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等書在流傳過程中,慢慢被后人視作古小說典籍;《逸周書》《師春》等亦多記怪事,諸多篇目也和志怪小說十分類似。
《瑣語》在《隋志》中入雜史類,劉知幾也認為《瑣語》屬史乘之類。其《史通·雜說上》云:“《孟子》曰:‘晉謂春秋為乘?!瘜ぁ都弛,嵳Z》,即乘之流邪?”[2]但梁顧協(xié)所作《瑣語》被《隋志》列入小說類。較早認定《瑣語》志怪小說特性的是楊維禎,其《說郛敘》云:“孔子述土羵、萍實于僮謠,孟子證瞽瞍朝舜之語于齊東野人,則知《瑣語》《虞初》之流,博雅君子所不棄也。”[3]其將《瑣語》《虞初》歸入一流,說明其亦將《瑣語》納入小說類。楊慎《丹鉛總錄》卷一三訂訛類“汲冢文誣”條云:“《汲?,嵳Z》其文極古,然多誣而不信。如謂舜囚堯,太甲殺伊尹,又謂伊尹與桀妃妺喜交,其誣若此?!盵4]楊慎所言“誣而不信”已充分顯示了《瑣語》的小說特性。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史書占畢四》云:“《瑣語》十一篇,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也。則《瑣語》之書,大抵如后世夷堅、齊諧之類,非雜記商、周逸事者也?!盵5]160胡應麟充分認識到《瑣語》有志怪小說的特性,因此他稱《瑣語》為“古今紀異之祖”[5]284、“古今小說之祖”[5]362。陳夢家也認同此觀點,其《六國紀年·汲冢竹書考》云:“《瑣語》實為小說之濫觴也?!盵6]魯迅亦說《瑣語》甚似小說:“至汲冢所出周時竹書中,本有《瑣語》十一篇,為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今佚,《太平御覽》間引其文;又汲縣有晉立《呂望表》,亦引《周志》,皆記夢驗,甚似小說?!盵7]11看其特性,則“甚似小說”;看其源流,則為“小說濫觴”。故李劍國從源流和特性兩方面對《瑣語》文體屬性加以界定,其《唐前志怪小說史》云:“《瑣語》上承《訓語》摭取歷史遺聞、神話傳說之統(tǒng),下又接受《左傳》、《國語》雜異聞于歷史以及《國語》分國記事的體例的影響,形成了自己搜奇摭異、叢語瑣談的獨特面貌,奠定了志怪小說的基礎。”[8]
《穆天子傳》被《隋志》錄入起居注類,是以史看待的,新舊《唐書》同?!端膸烊珪穼⑵涓娜胄≌f家類:“《穆天子傳》舊皆入起居注類。徒以編年紀月,敘述西游之事,體近乎起居注耳。實則恍惚無征,又非《逸周書》之比。以為古書而存之可也,以為信史而錄之,則史體雜、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說家,義求其當,無庸以變古為嫌也?!盵9]《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亦云:“《穆天子傳》六卷,汲冢古本,晉郭璞注。所紀周穆王西行之事,為經(jīng)典所不載,而與《列子·周穆王篇》互相出入。知當時委巷流傳,有此雜記。舊史以其編紀月日,皆列起居注中,今改隸小說,以從其實。”[10]魯迅亦將之視為小說:“晉既得汲冢書,郭璞為《穆天子傳》作注,又注《山海經(jīng)》,作圖贊,其后江灌亦有圖贊,蓋神異之說,晉以后尚為人士所深愛?!盵7]12
束皙對汲冢書“隨疑分釋,皆有義證”,對汲冢書的解讀和流傳無疑是有益的,對其中所包含小說的解讀和流傳無疑也是有益的。可以說,束皙對汲冢竹書中小說的整理、釋讀和義證,不僅為汲冢竹書中的小說流傳奠定了文本基礎,還為后來的接受者提供了主題發(fā)明和意義價值思考上的啟示。
束皙不僅對《瑣語》《穆天子傳》這樣的小說篇籍進行了整理,其文章中亦有對小說典故的引用。其擬東方朔《客難》而作的《玄居釋》便引用了大量的歷史典故,其中有的典故具有小說特性。如《玄居釋》中“朝養(yǎng)觸邪之獸,庭有指佞之草”[11]1964句,便用了兩個有小說特性的典故。“觸邪之獸”指獬廌,亦稱“獬豸”。許慎《說文解字》如此解釋:“廌,解廌獸也。似牛,一角。古者決訟,令觸不直者?!盵12]又《異物志》云:“北荒之中,有獸名獬豸,一角,性別曲直。見人斗,觸不直者。聞人爭,咋不正者。楚王嘗獲此獸,因象其形以制衣冠?!盵1]768《太平御覽》卷四百九十六亦云:“東北荒中有獸焉,其狀如羊,一角,毛奇,四足似熊,性忠而直,見人斗則觸不直,聞人論則咋不正,名曰獬豸?!盵13]這幾處所記大致相似,但未明出處,溯其源頭,應該來自傳說。王充認為此傳說不實,其《論衡·是應》云:“觟角虎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有罪則觸,無罪則不觸?!缫杂i角虎能觸謂之為神,則狌狌之徒,皆為神也。巫知吉兇,占人禍福,無不然者。如以觟角虎謂之巫類,則巫何奇而以為善?斯皆人欲神事立化也?!盵14]760-762由王充所言“斯皆人欲神事立化”可知,此傳說具有虛設性。后任昉亦把其作為怪異記載,其《述異記》云:“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人有罪。皋陶治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盵15]14《神異經(jīng)》《述異記》二書,今人均視作志怪小說,既然“觸邪之獸”著于此二書,則足見其小說特性?!爸肛荨奔辞W草。張華《博物志》卷三云:“堯時有屈佚草,生于庭,佞人入朝,則屈而指之。一名指佞草?!盵16]18此傳說應該也是由來已久。早在東漢,王充便對其真實性進行了質疑,其《論衡·是應》云:“故夫屈軼之草,或時無有而空言生,或時實有而虛言能指。假令能指,或時草性見人而動,古者質樸,見草之動,則言能指;能指,則言指佞人。司南之杓,投之于地,其柢指南。魚肉之蟲,集地北行,夫蟲之性然也。今草能指,亦天性也。”[14]759-760王充認為,屈軼草能指只是物之自然屬性,而非辨忠識奸的靈性,其指佞之功能不過是人為的虛設。因此,此記述具有小說特性。
束皙詩文對小說征引并不多見,但他編纂的《發(fā)蒙記》卻十分頻繁地征引了小說題材?!稌x書·束皙傳》云:“其《五經(jīng)通論》、《發(fā)蒙記》、《補亡詩》,文集數(shù)十篇,行于世云?!盵1]1434后各史志并有著錄,并標明著者為束皙。《發(fā)蒙記》的現(xiàn)存佚文主要記載了異物和異事,具有很強的志怪性和博物性,有豐富的小說蘊含。先看《發(fā)蒙記》佚文所記異物與小說的關聯(lián)。
《發(fā)蒙記》佚文“甘棗令人不惑,萱草可以忘憂”[17]665,出于《山海經(jīng)》卷五《中山經(jīng)》:“中山薄山之首,曰甘棗之山,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河。其上多杻木。其下有草焉,葵本而杏葉,黃華而莢實,名曰籜,可以已瞢?!盵18]152張華《博物志》與任昉《述異記》均有類似記載。《博物志》云:“《神農(nóng)經(jīng)》曰:中藥養(yǎng)性,合歡蠲忿,萱草忘憂。”[16]22《述異記》云:“萱草一名紫萱,又呼為忘憂草,吳中書生呼為療愁花?!盵15]23
又,佚文“西域有火鼠之布,東海有不灰之木”[17]665,《神異經(jīng)》《海內十洲記》《博物志》《搜神記》均有類似記載?!渡癞惤?jīng)·南荒經(jīng)》云:“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盡之木。晝夜火燃,得暴風不猛,猛雨不滅”[16]93,“不盡木火中有鼠,重千斤,毛長二尺余,細如絲。但居火中,洞赤,時時出外,而毛白,以水逐而沃之,即死。取其毛績紡,織以為布,用之若有垢涴,以火燒之則凈”[16]94?!逗仁抻洝吩疲骸把字拊谀虾V?,……又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獸,大如鼠,毛長三四寸,或赤,或白,山可三百里許,晦夜即見此山林,乃是此獸光照,狀如火光相似。取其獸毛,以緝?yōu)椴?,時人號為火浣布,此是也。國人衣服垢污,以灰汁浣之,終無潔凈。唯火燒此衣服,兩盤飯間,振擺,其垢自落,潔白如雪。”[16]106《博物志》卷二云:“《周書》曰:西域獻火浣布,昆吾氏獻切玉刀?;痄讲嘉蹌t燒之則潔?!盵16]15干寶《搜神記》卷十三云:“昆侖之墟,地首也。是惟帝之下都,故其外絕以弱水之深,又環(huán)以炎火之山。山上有鳥獸草木,皆生育滋長于炎火之中,故有火浣布?!盵19]111
又,佚文“琴以七寶飾之,名璠玙之樂”[17]666,或出于劉歆《西京雜記》之“有琴長六尺,安十三弦二十六徽,皆用七寶飾之,銘曰:‘璠玙之樂’”[20]。
又,佚文“鱉三足曰能”(1)此處“二足”當為“三足”,檢其出處《史記·夏本紀》:“《發(fā)蒙紀》曰:‘鱉三足曰熊?!痹斠娝抉R遷《史記》,第50頁。[17]666,或出于《山海經(jīng)》之“其陽狂水出焉,西南流注于伊水。其中多三足龜,食者無大疾,可以已腫”[18]191,以及“從水出于其上,潛于其下,其中多三足鱉,枝尾,食之無蠱疾”[18]229。
又,佚文“青蚨可以還錢”[17]666,類于《搜神記》所記:“南方有蟲,……又名青蚨。形似蟬而稍大,味辛美,可食。生子必依草葉,大如蠶子。取其子,母即飛來,不以遠近。雖潛取其子,母必知處。以母血涂錢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錢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錢,或先用子錢,皆復飛歸,輪轉無已。故《淮南子術》以之還錢,名曰‘青蚨’?!盵19]110
又,佚文“師子五色而食虎于巨木之岫,一噬則百人仆,惟畏鉤戟”[17]665,或出于《海內十洲記》之“(長洲)上饒山川及多大樹,樹乃有二千圍者”[16]106、“巽體元女,養(yǎng)巨木于長洲”[16]110,以及“(聚窟洲)有獅子辟邪,鑿齒天鹿,長牙銅頭,鐵額之獸?!瞳F所出,或生昆侖,或生玄圃,或生聚窟,或生天路?!斊渫玻宦暯邪l(fā)千人伏息?!F入苑,徑上虎頭,溺虎口,去十步已來,顧視虎,虎輒閉目”[16]107-108。
又,佚文“萬歲蟾蜍頭上有角,頷下有丹書八字”[17]666,類于葛洪《抱樸子·內篇》“肉芝者,謂萬歲蟾蜍,頭上有角,頷下有丹書八字再重”[21]。
又,佚文“馬夬馬是刳其母腹而生”[17]666,類于劉向《列女傳》“馬夬馬是生七日而超其母,由是觀之,弱可弱耶”[22]211,崔豹《古今注》“驢為牡,馬為牝,生騾。騾為牝,馬為牡,生馬巨”[16]126。
又,佚文“獺以猿為婦”[17]666,《陸氏詩疏廣要》云:“舊說猿鳴而獺應之。故束皙《發(fā)蒙記》曰:獺以猿為婦也。《莊子》曰:猿猵狙以為雌。猵蓋言獺?!盵23]
由上可見,《發(fā)蒙記》所記之物均和小說有或多或少的關聯(lián),具有一定的博物小說的特性,同時具有奇異的特點。另外,《發(fā)蒙記》所記“治戶傷孕婦”[17]666、“蠅生積灰,蜂出蜘蛛,腐木為螢火,蠐螬生朽芻”及“虎以狗為酒,雞以蜈蚣為酒,鳩以桑椹為酒,貓以薄荷為酒,蛇以茱萸為酒,謂食之即醉也”[17]665等,似源于民間俗語。
《發(fā)蒙記》不僅載物產(chǎn)之異,還蘊含著許多人物奇異故事。如《發(fā)蒙記》所記“東方朔乃太白星精”[17]665,見于應劭《風俗通》和張華《博物志》?!讹L俗通》云:“俗言:東方朔太白星精,黃帝時為風后,堯時為務成子,周時為老聃,在越為范蠡,在齊為鴟夷子皮。言其神圣能興王霸之業(yè),變化無常?!盵24]108《博物志》云:“《神仙傳》曰:說上據(jù)辰尾為宿,歲星降為東方朔。傅說死后有此宿,東方生無歲星。”[16]37
《發(fā)蒙記》所記“漢武所生之殿曰猗蘭”[17]666,亦見于漢魏小說典籍。郭憲《漢武帝別國洞冥記》云:“武帝未誕之時,景帝夢一赤彘,從云中直下,入崇蘭閣,帝覺而坐于閣上,果見赤氣如煙霧,來蔽戶牖,望上有丹霞蓊郁而起,乃改崇蘭閣為猗蘭殿。”[25]124《漢武故事》云:“漢景皇帝王皇后內太子宮,得幸,有娠,夢日入其懷?!垡砸矣夏昶咴缕呷盏┥阝⑻m殿?!盵25]166《漢武帝內傳》云:“孝武皇帝,景帝子也。未生之時,景帝夢一赤彘從云中下,直入崇芳閣。景帝覺而坐閣下,果有赤龍如霧,來蔽戶牖。宮內嬪御,望閣上有丹霞蓊郁而起,霞滅,見赤龍盤回棟間。景帝召占者姚翁以問之。翁曰:‘吉祥也。此閣必生命世之人,攘夷狄而獲嘉瑞,為劉宗盛主也。然亦大妖?!暗凼雇醴蛉艘凭映绶奸w,欲以順姚翁之言也。乃改崇芳閣為猗蘭殿。旬余,景帝夢神女捧日以授王夫人,夫人吞之,十四月而生武帝?!盵25]140
《發(fā)蒙記》所記“子路感雷精而生,尚剛好勇”[17]666,亦見前代典籍,且有小說性。王充《論衡》云:“子路感雷精而生,尚剛好勇,親涉衛(wèi)難,結纓而死,孔子聞而覆醢。每聞雷鳴,乃中心惻怛,亦復如之。故后人忌焉,以為常也。”[14]1213應劭《風俗通》載:“俗說:雷鳴不得作醬,雷已發(fā)聲作醬,令人腹內雷鳴。謹案:子路感雷精而生,尚剛好勇,死,衛(wèi)人醢之,孔子覆醢,每聞雷,心惻怛耳?!盵24]563
《發(fā)蒙記》所記“蒙恬之為筆也,柘木為管,鹿毛為柱,羊毛為被”[17]666,類于崔豹《古今注》“蒙恬始造,即秦筆耳。以枯木為管,鹿毛為柱,羊毛為被,所謂蒼毫,非兔毫竹管也”[16]133。
《發(fā)蒙記》所記“侯官謝端曾于海中得一大螺,中有美女,云:我天漢中白水素女,天矜卿貧,令我為卿妻”[17]666,見于陶潛《搜神后記》卷五:“晉安帝時,侯官人謝端,少喪父母,無有親屬,為鄰人所養(yǎng)。至年十七八,恭謹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未有妻,鄰人共憫念之,規(guī)為娶婦,未得。端夜臥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晝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壺。以為異物,取以歸,貯甕中。畜之十數(shù)日。端每早至野還,見其戶中有飯飲湯火,如有人為者。端謂鄰人為之惠也。數(shù)日如此,便往謝鄰人。鄰人曰:‘吾初不為是,何見謝也?’端又以鄰人不喻其意,然數(shù)爾如此,后更實問,鄰人笑曰:‘卿已自取婦,密著室中炊爨,而言吾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后以雞鳴出去,平早潛歸,于籬外竊窺其家中。見一少女,從甕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門,徑至甕所視螺,但見殼。乃到灶下問之曰:‘新婦從何所來,而相為炊?’女大惶惑,欲還甕中,不能得去,答曰:‘我天漢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權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婦,自當還去。而卿無故竊相窺掩。吾形已見,不宜復留,當相委去。雖然,爾后自當少差。勤于田作,漁采治生。留此殼去,以貯米谷,??刹环??!苏埩?,終不肯。時天忽風雨,翕然而去。端為立神座,時節(jié)祭祀。居常饒足,不致大富耳。于是鄉(xiāng)人以女妻之。后仕至令長云。今道中素女祠是也?!盵19]185任昉《述異記》亦載:“晉安郡有一書生謝端,為性介潔,不染聲色。嘗于海岸觀濤,得一大螺,大如一石米斛,割之,中有美女,曰:‘予天漢中白水素女,天帝矜卿純正,令為君作婦。’端以為妖,呵責遣之。女嘆息升云而去?!盵15]11
《發(fā)蒙記》所記“丑女離春”[17]666,見于劉向《列女傳》卷六:“鍾離春者,齊無鹽邑之女,宣王之正后也。其為人極丑無雙,臼頭、深目、長壯、大節(jié)、卬鼻、結喉、肥項、少發(fā)、折腰、出胸、皮膚若漆,行年四十,無所容入,衒嫁不售,流棄莫執(zhí),于是乃拂拭短褐,自詣宣王。”[22]239《發(fā)蒙記》所記人物故事亦與小說有密切聯(lián)系,或出于前代小說所記,或與后代小說所記相類。
另外,《發(fā)蒙記》所記“廉頗年老日啖肉百斤”“秦始皇決事懸石之一??h,稱也,石,百二十斤”“丑男鬷蔑”“伯益作舟”[17]665-666等,與史書所記有同有異?!稘h書·刑法志》云:“至于秦始皇,兼吞戰(zhàn)國,遂毀先王之法,滅禮誼之官,專任刑罰,躬操文墨。晝斷獄,夜理書,自程決事,日縣石之一?!狈⒃唬骸翱h,稱也。石,百二十斤也?!盵26]《左傳》曰“鬷蔑惡”,杜預注曰“惡,貌丑”[27],與《發(fā)蒙記》所記相同?!妒酚洝ちH列傳》云:“趙使者既見廉頗,廉頗為之一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28]《史記》所記廉頗年老尚一飯肉十斤,以此推算,則日啖肉三十斤,《發(fā)蒙記》記廉頗日啖肉百斤,不知是另有所據(jù),還是有意夸之?!秴问洗呵铩肪硎咴啤皟x狄作酒,高元作室,虞姁作舟,伯益作井”[29],《墨子》曰“巧垂作舟”[30],《世本》曰“共鼓、貨狄作舟”[31],與《發(fā)蒙記》所記不同。不同者,可能是由于傳說不一,故具有小說性。
清人馬國翰所輯之佚文,文句體例不是很統(tǒng)一,有整飭的偶句,也有雜繁的散句。偶句是《發(fā)蒙記》本文的可能性大,偶句規(guī)范整飭,便于童子學習記憶,而散句篇幅較長,很可能是注文。顧愷之《啟蒙記》佚文同樣也有句子整飭的,也有句子較為散亂的。根據(jù)引文所標注的出處,句子整飭的引文多出自《啟蒙記》,而句子散亂的引文多出自《啟蒙記注》?!短接[》卷五十七在征引《啟蒙記》時,同時引用了本文和注文,如“泛林鼓于浪嶺”后有注:“西北海有泛林,或方三百里,或百里,皆生海中浮土上,樹根隨浪鼓動?!盵17]667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本文簡練整飭,注文詳實繁復。由此推之,束皙《發(fā)蒙記》也很可能是由本文和注文連為一體的,二者在內容上關聯(lián)緊密。也就是說,如果注文與小說有關聯(lián),則本文應該有小說內含。
《發(fā)蒙記》是什么性質的書呢?《隋書·經(jīng)籍志》經(jīng)部小學類云:“《發(fā)蒙記》一卷,晉著作郎束皙撰?!盵32]942又,史部地理類云:“《發(fā)蒙記》一卷,束皙撰。載物產(chǎn)之異?!盵32]983《隋志》小學類和地理類兩處著錄束皙《發(fā)蒙記》,是一書兩見,還是兩書同名呢?因原書已佚,難以厘定。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輯錄25條束皙《發(fā)蒙記》佚文,并云:“《隋志》小學有《發(fā)蒙記》一卷,晉著作郎束皙撰。地理志又《發(fā)蒙記》一卷,束皙撰。載物產(chǎn)之異。兩書同名而分著之歟?抑一書而兩載?失于厘定歟?疑不能明。書佚已久,陶宗儀《說郛》輯錄凡十五條,內一條為《啟蒙記》,九條未詳所據(jù),姑依錄之。復搜輯十一條補錄于后,與顧愷之《啟蒙記》同收入小學,從其類也?!盵17]665馬國翰依《啟蒙記》把《發(fā)蒙記》收入小學類,應該說是比較確當?shù)?,以其命名推之,屬于小學類的可能性大?;蛟S是因為此書多記物產(chǎn)之異,故地理志亦收錄。魏晉博物之風盛行,或影響到發(fā)蒙書籍的編訂,編訂者根據(jù)博物的需要而多纂物產(chǎn)之異。顧愷之《啟蒙記》所存佚文也是多記地理物產(chǎn)之異,但依然在小學類。束皙《發(fā)蒙記》佚文很多是記人物故事的,并非只記物產(chǎn)之異,歸于地理類不太合適。
既然《發(fā)蒙記》屬于經(jīng)部小學類書,用于童子識字發(fā)蒙,就不應該打破“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傳統(tǒng);但《發(fā)蒙記》記載許多異產(chǎn)之物和怪奇之事,充滿了博物和志怪情趣。此或時俗使然。魏晉時期“張皇鬼神,稱道靈異”之風盛行[7]29,并紛紛成書,如《列異傳》《博物志》《異林》《拾遺記》《搜神記》等。而小學類書又有“因事生變”的特點,故束皙為適應這一時代需求而編訂《發(fā)蒙記》。小學類書既是兒童認識生活的基礎之書,也是學習其他典籍的入門之書,故其流傳范圍廣,影響大,里面所記載的異物與異事也會隨之廣泛流傳,而這些異物與異事頗具小說性。也就是說,這些小說也會慢慢深入人心。反過來,具有小說意味的異物和異事進入小學類書,也充分反映了魏晉時期博物和志怪風氣的盛行。這也是魏晉時期博物志怪小說繁盛的一個重要原因。束皙是較早將這些志怪題材融入《發(fā)蒙記》這類書中的,直接影響到了后來顧愷之《啟蒙記》的編訂?!秵⒚捎洝吠瑯邮恰半s以虛誕怪妄之說”,“非訓蒙之正體”[17]667?!栋l(fā)蒙記》運用近于韻語偶句的形式對許多小說題材進行編排,便于詠誦記憶,非常有力地促進了這些小說題材的流傳。因此,束皙在促進小說傳播這方面的貢獻也不可輕視。
束皙不僅在小說典籍整理及小說題材傳播兩方面做出了一定的貢獻,且其文章體現(xiàn)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意識,對后期小說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其《近游賦》就是頗具濃厚小說意味的篇章?!督钨x》云:“世有逸民,在乎田疇。宅彌五畝,志狹九州。安窮賤于下里,寞玄澹而無求。乘篳輅之偃蹇,駕蘭單之疲牛。連捶索以為鞅,結斷梗而作鞧。攀蓽門而高蹈,朅徘徊而近游。井則兩家共一,園則去舍百步。貫雞 于歲首,收系縭于牣互。其男女服飾,衣裳之制,名號詭異,隨口迭設。系明襦以御冬,脅汗衫以當熱。帽引四角之縫,裙有三條之殺。兒晝啼于客堂,設杜門以避吏。婦皆卿夫,子呼父字。及至三農(nóng)間隙,遘結婚姻。老公戴合歡之帽,少年著蕞角之巾?!盵11]1962束皙在賦中創(chuàng)造的世界,是類似于《老子》所云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的“小國寡民”世界。[33]
這個逸民的自由生活世界具有什么樣的特點呢?首先,自給自足,無貪欲而安居樂俗。“在乎田疇”,自勞作也,“井則兩家共一,園則去舍百步。貫雞 于歲首,收系縭于牣互”,可自足矣;“宅彌五畝,志狹九州。安窮賤于下里,寞玄淡而無求”,無貪欲也;“乘篳輅之偃蹇,駕蘭單之疲牛。連捶索以為鞅,結斷梗而作鞧。攀蓽門而高蹈,朅徘徊而近游”,安其居也;“及至三農(nóng)間隙,遘結婚姻。老公戴合歡之帽,少年著蕞角之巾”,樂其俗也。其次,不講求禮制規(guī)范,平等自由?!皨D皆卿夫,子呼父字”,在禮教社會里,妻是不可以“卿”稱夫的,子是更不可呼父名字的。稱“卿”者,在當時多是君對臣、夫對婦如此稱呼,如《三國志·魯肅傳》:“權嘆息曰:‘此諸人持議,甚失孤望;今卿廓開大計,正與孤同,此天以卿賜我也’”[34],此君稱臣為卿者;《玉臺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赴府”[35],此夫稱妻為卿者。《世說新語·方正》云:“王太尉不與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為爾。’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25]837庾敳任誕,稱王衍為卿,自是狎昵不敬,不合禮教。故“婦皆卿夫”,亦是狎昵不敬,有違禮教的,但卻反映出彼此的親昵諧和。最后,沒有徭役賦稅?!皟簳兲溆诳吞茫O杜門以避吏”,既然可以“設杜門以避吏”,便可以避免統(tǒng)治者所分派的徭役和賦稅了??傊@是一個自給自足、逍遙自在而又沒有禮法限制、役稅負擔的理想社會。這是在現(xiàn)實基礎上理想設構的,非常具有小說的特點。
束皙《近游賦》所設構的理想社會,直接影響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并詩》。范子燁《陶淵明與張衡、束皙之關系發(fā)微——“其源出于應璩,又協(xié)左思風力”說續(xù)貂》云:“此賦描寫詩人由‘近游’而發(fā)現(xiàn)的一個奇異社會,在此社會中,人們不僅穿著奇特,而且不行漢人禮法,顯然是當時一個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生活的真實寫照。賦中說‘其男女服飾,衣裳之制,名號詭異,隨口迭設’,顯然對《陶淵明集》卷六《桃花源記》‘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有所影響。而‘設杜門以避吏’之語,也使我們想到《桃花源詩》的‘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的詩句。根據(jù)這些殘留的跡象判斷,《近游賦》很可能是《桃花源記并詩》的藍本。”[36]鐘書林也如此認為,其《陶淵明與束皙性情、理想、才能之比較》云:“在理想上,他們都心儀田疇,創(chuàng)作出了人類的樂土家園模式。束皙的《近游賦》與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表現(xiàn)出驚人的相似性?!盵37]既然陶淵明《桃花源記》與束皙《近游賦》有諸多相似之處,甚至是以此為藍本而作,那么,這兩篇文章在文體屬性的內核上應該是相同的,即均具小說性。梁啟超稱陶淵明《桃花源記》為“唐以前第一篇小說,在文學史上算是極有價值的創(chuàng)作”[38]。如果陶淵明《桃花源記》可視為成熟的小說創(chuàng)作,那么,束皙的《近游賦》是否就可以看成這類小說的雛形呢?應該是可以的。也許是其以賦命名,而讓人忽略了它的小說內含和小說價值。
綜上可知,束皙不僅在小說典籍整理與小說題材傳播方面做出了不可忽視的貢獻,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也給后來文人以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