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虎,李 柔
(延安大學 文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從1924年至1926年,魯迅在《語絲》陸續(xù)發(fā)表了散文詩集《野草》的24篇散文詩(包括《題辭》)。學術界對《野草》的闡釋抒發(fā)是經歷過一個沉寂過程的,《野草》發(fā)表之時并沒有引起轟動,在20世紀80年代左右才引發(fā)關注并對其進行研究,由此《野草》研究進入繁盛期。由于散文詩語言所具有的模糊和含蓄,在對《野草》的文學研究中各家都有不同角度的合意的闡釋,在歷史學、社會學、哲學、心理學等方面也都有前人研究與關注的痕跡。
《野草》集中地表現了魯迅深刻的思想和精神狀態(tài),他將難以表述的事物通過具體的意象表現出來,一定程度上導致作品語言晦澀與理解困難,這是因為魯迅的思想和認識是超脫性的。他的超脫在于他自身復雜的生命體驗,也在于他的思想深處對現實有著清醒的認知但對未來、對青年人仍抱有期待的矛盾,據此本文欲探尋魯迅復雜的思想當中的一個方面——生死觀,從此角度來解讀《野草》的部分篇章。
1935年,魯迅的生存觀念于李長之所著《魯迅批判》中有多次強調:“人得要生存,這是他的基本觀念。因為這,他才不能忘懷于人們的死”[1]1342。透過對生命的遠望,得出的結論是生命終究會凋零,因而短暫的生命更加珍貴,在這其中的希望與虛妄都是一時的牽絆。這種理解是難能可貴的,魯迅基于自身經歷、對生命哲學的探索以及對社會廣泛觀察之上的自我自發(fā)的思考,最終指向的還是現實存在的生命個體與群體。
李長之指出:“魯迅的中心思想是生存,所以他為大多數的就死而焦灼?!盵1]1342魯迅在對社會、對冷漠人性的批判與反抗中想要證實的就是在死亡接近時生命所能迸發(fā)出的力度,生命存在的意義。步步逼近的死亡讓這個覺醒過程顯得太過緊張,而因人生短暫顯得更有力量。要證實生命存在的意義首先就要喚醒他人意識的覺醒,這是生命意義存在的前提,而喚醒本身又是艱難的。妄圖以個體短暫的時間去改變幾千年傳統(tǒng)的被麻醉的群體意識,可能得不到任何回應,但魯迅仍能奮力換來微弱的火光。
這個嘗試當然面臨巨大的阻礙——人性本身以及外部世界,甚至來自魯迅自身,這超出了“不可為”的范圍,以一己之力燃起的微弱光火總會流失殆盡,但這光是存在過的并將永遠存在,只要這世界看客還存在。于魯迅而言,在那時環(huán)境之下這樣的發(fā)聲是沒有異議的,可在如今這火光竟還如此珍貴,它的意義在當下甚至更加沉重,警醒著生者人性的冷漠和麻木。
火光燃過的痕跡將在《野草》中永遠存在,也在所有充滿覺醒與反抗的文字中永遠存在。魯迅以自我生命、思維、情緒作為剖析對象,看向生死、善惡、愛憎等等,在其中人性的冷漠淡薄與生命的激情燃燒碰撞而產生的力度即是生的意義所在。
魯迅對死亡世界的認知同他的生命體驗是相聯系的,那么在探尋魯迅生命觀的時候必然逃不開對其死亡認知的探尋,下文以李長之所說的“生之焦灼”為中心引發(fā)開來,去探尋魯迅生命的不斷焦灼并不斷奮發(fā)的體驗中的深刻內涵。
生伴隨死,個人對生命的感觀不僅來自自我存在的時間,同時也包括在對自我生命的體驗過程中不斷接近死亡的心理變化和情感傾向。
死亡這個命題在《野草》中或直接或迂回地不斷展現,本文選擇《過客》 《墓碣文》 《死后》三篇來探尋魯迅的死亡世界。死亡是意識性的存在,人必須通過一定的方式覺醒死亡意識,魯迅的死亡意識早在童年就已耕種,死亡意識的重壓凝聚在魯迅這里可以說是某種具象化的存在了,這個具象化的過程伴隨著魯迅曲折的人生經歷漸漸地有了形象。
在《過客》中,過客這個形象如同被什么追逐一般不停地行走,簡單地理解為黑暗世界是可行的,但本文將它釋義為自我的壓迫感與外界的壓迫感,外界壓迫感可說是一切,包括麻木、愛憎、情義等與生死一切有形無形的事物;而自我世界的壓迫感來源于何處,一方面源自魯迅內里固有的懷疑精神,對一切的懷疑使他對外在世界、自我認知乃至自我價值產生的一種危機感,從而無法平靜安寧地生活在麻木社會之中;另一方面就不得不提及死亡意識了,過早接觸死亡,使得死亡彌漫在魯迅的周圍無法驅散,鮮活生命的喪失與自身生氣的流逝使得魯迅整個人身上籠罩著層層死氣。他筆下的人物、意象、情景等等不免沾染上濃厚的死氣,以《野草》這個私密性、排外性的集子最為集中。
過客所要去的地方文中已經給出答案,即是墳,是生的亡地。而在一個看似平常的交叉點出現的人物:老翁和小女孩,他們所代表的絕不單單只是對過客的考驗。李玉明將老翁視作是過客的另外化身,“倘說過客顯現著魯迅內心中或一方面的思想情感趨向,那么,老翁則象征著魯迅內心中另一個自我,寄寓著魯迅心靈世界中的另一種傾向,而非外在于自我的一個客體意象”[2]。以李玉明所言為依據下行,將此文涉及的對象分為四個:過客、老翁、小女孩與魯迅(或讀者,下同)。文中三者皆是魯迅腦海中的自己(可理解為如同多重人格一樣的存在)。首先是小女孩,她是具有鮮活顏色的人物,她有紫色的頭發(fā),是其中唯一鮮活亮麗的人物,在此暫定為唯一的向往“活”的狀態(tài)人物,她對未來尚且有期待,她認為過客的前方是野百合、野薔薇。但她的認知是渾然天真的狀態(tài),老翁告訴過客前方是墳,是生命的終點。
老翁曾經與過客聽過同樣的呼喚但最終沒有理會,將過客的來處當作最好的地方,這指向的是安穩(wěn)平靜的生活,沒有斗爭和波瀾,于“墳”(死亡) 是遠離的。他說這路是“料不定可能走完”的,結合他能聽見聲音可見這是一個有覺醒能力但最終放棄的人。
過客不畏艱險一路走來,怕受了一些恩惠而不能前行,他因受水的恩惠內心猶疑,拒絕了一切能拒絕的好意盡可能輕松前行。過客并未否認小女孩口中的開著“野薔薇、野百合”的地方,但實際上由于他常常去那些地方因而知道那處是墳。他知道實際上那是墳,且去過了很多墳,那么小女孩口中的花是否就不可信了呢?并不,小女孩眼中所見或許是墳地上開著的花朵,是生命結出的果實。
客——(西顧,仿佛微笑,)不錯。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也常常去玩過,去看過的。但是,那是墳。[3]33
設過客為活人,催促他行走的是后方的墳,過客走過了許多墳,又執(zhí)著地走向前方的墳,除去那道催促他不停行走的聲音,就是死亡意識的存在使他不能停步,死亡無處不在,令他疾走不停。
第四位對象為作者魯迅,前文將上述三者視為魯迅腦海中分裂出的自己,根據弗洛伊德人格心理結構理論,“自我”當然是魯迅(或讀者),受著現實約束無法作為,老翁即是屈從于現實的“自我”的矛盾體,小女孩可視為“本我”,隨心而為單純可愛,并且?guī)е煺婧拖M聪蚴澜纭⒖聪蛩劳?,那么過客自然是“超我”,擁有堅定的目標且義無反顧地前行。
四個角色的沖突在魯迅的筆下最終表現出的是對死亡的確信和毫不逃避,這主要是由主人公過客來完成的部分,魯迅也是切實地體驗了這個認知過程的。因而死亡這個虛無但確實存在的事物要如何去面對,這個問題在魯迅筆下變得坦然,答案也無比明晰。
順應《過客》再來看《墓碣文》,歷來對于內容的解釋已經足夠完善,尚且總結為如孫玉石所言“自我解剖與搏斗”[4]175。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p>
……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
……離開!……[3]45
本文不論其本質,論其對死亡的態(tài)度。雖然本篇說明處于夢境的大背景中,但從中能直觀感受到的是魯迅的死亡觀念和生命追求。長蛇自嚙其身致死,魯迅偏愛“蛇、梟”,此處長蛇由對自我的解剖而來,這“鬼氣”魯迅明言過是不愿他人被侵蝕的。前一段句句前后強烈的對比反差推出于死亡中得到生命的意義,長蛇雖死卻留下“離開”一句,說明這并非是魯迅所希望青年人的歸宿。從通篇來看,死亡并不是終點,而是這個夢境的起點,也是本篇開始述說之處,死亡已經發(fā)生,然對死亡本身作者并未做出什么評價。死亡本應該是被人恐懼的存在,以“殞顛”概之,如同一件值得紀念的事情一樣表達出來,恐懼氣息微薄。
其次是墓中人的問題,大致認同的觀點是本篇是魯迅的自我解剖,墓碑背面死尸終于現身,“胸腹俱破,中無心肝”,其死狀是駭人的,“而臉上卻絕不顯哀樂之狀,但蒙蒙如煙然”[3]45,神情與死狀的對比顯得這種駭人景象神秘起來?!熬裥淖允常疚丁盵3]45而本味不可知,與長蛇自嚙其身相似,墓中人追尋心的本味卻并未成功。二者是否從死亡中得救是無從得知的,這問題并無答案,但這是二者對自己生命價值的抉擇。
墓中人的死亡由自身導致,他的死亡是一個為達到目的所要經歷的一道必需步驟,并非是要逃離的對象。死亡本身在這里被淡化成一個過程中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墓中人的“自我選擇式死亡”使得死亡這個事情變得可控、可選擇——并非只能被迫地選擇這個結果,而成了為達成自己的意愿可被選擇的對象。
隨后死尸坐起說出“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3]46,這當然是在夢境中才合理化的行為,而微笑也說明墓中人對自己抉擇的肯定,另一方面也肯定了生命的價值。生死是一個交疊的過程,人生代代無窮已。生死也是不斷交替的行為,作為承載行為載體的人來說,現在是過去的基礎之上的存在,同理墓中人是“我”的過去的存在,墓中人的死亡才得以使我“疾走”(上承《過客》一篇),可說這是獨屬于魯迅的積極的死亡觀念——死亡是一個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是一個值得期待的存在。因死亡存在,個體才能更加體會生命的存在和意義,生存的過程也充滿了抉擇的意義,這就是生命的價值所在。
《死后》主要是通過對死后境況的書寫來表現生的意味,通過前兩篇分析明確可見在魯迅眼中與生相比死亡是一件不足為懼的事情。本篇所表現的是魯迅對于死亡的更深的見解。
這是那里,我怎么到這里來,怎么死的,這些事我全不明白。
……
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終于也沒有眼淚流下;只看見眼前仿佛有火花一樣,我于是坐了起來。[3]56
以本篇第二段與尾節(jié)做分析,來得不明不白的死亡使“我”對我已死這件事情的接受并無影響,死因是全篇沒有述說的情節(jié),這更加引人猜想何為死因。所謂死亡于“我”竟是隨意就可接受的存在,讓人不禁質疑麻木的死亡是否具有意義。然而魯迅給出回答,麻木的死亡,人對其的接受如同對生的到來一般深刻自然且絲毫不必質疑,這樣的死去如同空洞地生存沒有意義。“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受“一種力”使我感到快意,它將“我”從死后伙計的算計中拯救出來,死的覺醒使我“在快意中要哭出來”,可見麻木的死亡沒有絲毫的快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魯迅所追求的是清醒地死去,他對自己在父親死亡時的哭喊感到愧疚于此處相印證,生來得懵懂,死去得清醒,這樣的死亡才有存在的必要。那么這也就變相肯定了《墓碣文》中死尸的死亡并非沒有意義,死尸也印證了魯迅所追求的清醒地死去的觀念。
死亡是一個必將經歷的存在,由降生相伴而來。在魯迅過早成熟的死亡世界之中,死亡是一個可感知的必將感知的事物,它應該是被正視和被反思的存在,它也是生命中合理化的構成部分。死亡的存在讓生命具有意義,正是有死亡,生這件事才完整,死是生命的一個部分,它讓生命的每個抉擇都具有了價值和意義。
死生相伴而來,對死的清晰認識使魯迅對生的意味更加珍重,在《死后》等篇目中可見一斑。生在魯迅這里被賦予了重要的意義和使命,它在死的映襯之下更顯珍貴,可以通過《野草》中《雪》與《死火》兩篇來分析魯迅所追求的生的意味。
生是孤獨的體驗,是一個人生活經驗的不斷積累從而形成的一種意識存在,同死一樣。生需要漫長的身體體驗才能體會到其意義,而魯迅早年已接觸過親人的死亡,他與死亡的一墻之隔早早被打破,早早地就直面死亡。那么同樣他對生也開始有了真切體驗,這體驗比常人更加深刻。
學界在對《雪》一篇的解讀中出現了諸多歧義,學者們大多認為“江南的雪”是被贊揚的對象,是理想的象征,而“朔方的雪”是殘酷世界的象征,二者互為對立。孫玉石在闡釋《雪》時說,魯迅關于“暖國的雨”“南方的雪”和“朔方的雪”這三種自然景象的描述,可以看作他所關照的三種人生存在的生命形態(tài)的象征[4]99。延續(xù)孫玉石觀點下行,本文認為“暖國的雨”和“江南的雪”如同一個人的成長的兩個階段一般,概括說來就是未覺醒的“暖國的雨”和覺醒之后的“江南的雪”。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璠3]23
詩首句以疑問開篇,在此句中暖國的雨是有生命的存在,不然這問題就不應存在。“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一句是一個開關,如人的頓悟,暖國的雨真正擁有了生命。接下去一句就是描寫江南的雪了,本文將江南的雪視作是一種覺醒后的象征,依照魯迅的思緒,他是希望青年從“鐵屋子”中醒來并作出反抗和斗爭的,這樣的生命存在狀態(tài)是魯迅所贊揚的。因而醒來的雨才得以成為一種被歌頌的存在,歷來將江南的雪視作理想的化身,筆者認為不僅如此。在詩篇的第一段書寫之中,魯迅使用一系列帶有顏色以及生命氣息的事物來表達對江南的雪的喜愛,一切都能感受到欣欣向榮的氣息,它更是蓬勃的生命感的象征。
孩子們堆的羅漢起初是“很潔白、明艷”“整個地閃閃地發(fā)光”[3]23,在此時這雪還是清醒的,而在此后冰雪漸漸消融,詩篇的敘述有了轉折,走向一個低沉的狀態(tài)。這個狀態(tài)是覺醒所必須經歷的,是如同挫折磨煉一般的存在,通過這個壓抑的過程才能得到生命真正的昂揚。
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模樣;連續(xù)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3]23
雪是極易消逝的存在,因而是與生命一樣的存在象征,短暫的生命被陽光照射也就漸漸消融了。羅漢化作了不透明的模樣,胭脂也褪盡,短暫的生命存在的意義在于覺醒的江南的雪發(fā)生時的那些描寫,“極健壯的處子的皮膚”“整個地閃閃地生光”的羅漢……這些意象的書寫都展現出與死亡所對立的生的蓬勃和奮發(fā)。
朔方的雪作為江南的雪的對照,象征“孤獨的反抗精神”[4]96,生命是孤獨的體驗,朔方的雪“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3]23,它是孤獨自由的人生體驗,升騰地閃爍是代表著不愿無聲地存活,將生命飛揚的一種狀態(tài)。而最后所說的雨的精魂代表著對朔方的雪的贊揚。魯迅所贊揚的生命存在方式是他親身體驗過的,從懵懂到覺醒再到生命的飛揚的狀態(tài)都代表著一種不屈的生命觀。明知前方是無邊黑暗,仍一意奮發(fā)生命的于鐵屋之中覺醒的人,能夠體驗到死亡的粘著,也將成為生命的閃爍的“精魂”。
《死火》又是以夢境開篇,死火是一種生命形態(tài)。詩篇中死火與“我”都面臨選擇,而在《野草》中有許多篇目涉及選擇,選擇所在就是矛盾所在。前幾段對于冰谷的細致描寫是要突出死火生存的困境,另一個主人公“我”似乎是普羅米修斯一樣的存在帶出的卻是死火,在置身冰谷這一生存困境中將死火與火種等同起來是由于二者具有同樣的象征意義,而死火更加不同的一點是,它本身就是要被救贖的存在,同時,它開口,主動選擇自己的去留生死。這里的死火可與《影的告別》中的影進行對比,二者同處于去留生死的巨大矛盾之中,同樣是自己在選擇生死,一個是無奈,一個是奮發(fā),二者的區(qū)別不僅在于魯迅書寫時的心境,更在于二者本質的不同,影說到底也是自我的隱秘的靈魂,獨屬于“我”,而死火是被遺棄的存在,已經經歷過被冰凍(死)和重新燃燒的狀態(tài),那么死火的選擇也就不出人意料了,它給人是與影不同的無盡的鼓舞。
魯迅老友許壽裳曾說:“其中,《死火》乃其冷藏情熱的象征?!盵4]148死火的形狀在冰谷中仍舊栩栩如生,而當“我”拾起死火,死火重新復活,與“我”的交談是本篇核心,而死火與我的選擇都代表著生命的完成。
“那我就不如燒完!”
他忽而躍起,如紅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車突然馳來,我終于碾死在車輪底下,但我還來得及看見那車就墜入冰谷中。
“哈哈!你們是再也遇不著死火了!”我得意地笑著說,仿佛就愿意這樣似的。[3]39
火種被遺棄意味著對生命的放棄,人因火而不同,因火有了生命意識和人類文明,卻遺棄了火麻木地生存。魯迅批判麻木地死亡,也批判麻木地生存,火的存在有如雨的精魂,都是生命的覺醒和昂揚狀態(tài)。在燒完與凍滅之間,死火選擇燒完。魯迅的生命觀在死火之中體現出來,與其渾噩地活,不如奮力一搏,這是對當時的青年們?yōu)槔硐電^斗的贊賞的態(tài)度。
生命的價值在死火的一躍之中閃耀,升騰的朔雪與躍起的死火都是在生命燃燒狀態(tài)中的一刻定格,這也正表明生命的一刻凝縮在定格之中。未覺醒的生命沒有燃燒過,在死火,在“我”,在魯迅,生命都是升騰躍起的定格。
即使死火與“我”最終都走向死亡,二者卻都以一種得償所愿的狀態(tài)去迎接生命的死亡,積極的死亡觀之下是悲觀又奮發(fā)的生命觀。
于魯迅處于矛盾之中的生存困境中來說,他的真正生命體驗的開始應該是從《雪》開篇的疑問句,從死火的重生開始的。從鐵屋之中覺醒之后,在與龐大的黑暗做斗爭的同時,內心所生出的恐懼、焦慮、不安等情感同樣從內里灼燒著魯迅。好在強大的死亡在魯迅這里也是積極的,生命觀雖然有其悲觀意義所在,但生命真正有意義的就是升騰躍起的一瞬間。渾噩是痛苦的,焦灼也是痛苦的,但清醒地焦灼遠遠勝過渾噩地存在。
生命的價值得到了放大,也彰顯出魯迅對當時社會群體麻木狀況的無奈,次次努力喚醒卻每每碰壁,沉睡太久的思想難以被釋放,他人的生命意義又存在于何處,魯迅最終還是想要看到那些看客們醒來,這使他產生了無盡的焦灼。他的焦灼來源于自身,放大到了他人以及外部世界。這個負擔太過沉重,而魯迅生命與之相比又太短暫。
《野草》是魯迅意識世界的濃縮,在每篇散文詩中都能找到矛盾之處,不論是表達上的矛盾還是內容本質上的矛盾,這些矛盾在魯迅筆下碰撞所反映出的是他心理上的矛盾、懷疑,語言上就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陌生化,理解起來晦澀,作者的表達過程也是“晦澀、陌生”的,但只有這種特殊的表達才使得《野草》更加真實地再現了魯迅心理以及精神的焦慮。
魯迅具有的強烈的責任感使得他對自身以及他人生命的價值十分看重,他所展望的世界被現實給予重重的打擊,歷史先驅者的思想與當時社會現實處于極大的矛盾中,魯迅置身其中必定能感受到一己之力的微不足道——所有的改變一遍遍覆滅,這對魯迅來說是巨大的打擊。他的理想在他眼前最終是不能到來的,但生命的燃燒和死亡的靠近又迫使他不斷地向前,他的生命終于化作了炬火。
“此后如竟沒有火炬,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地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贊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5]
他對現實是有清醒的認識的,因而在思想上才處處矛盾,他不是烏托邦式的魯迅,是站在現實之中燃燒的魯迅。在《復仇》這一篇,魯迅直接地表達過創(chuàng)作意圖:“因為憎惡社會上旁觀者之多,作《復仇》第一篇”[6]。此篇是對看客的“復仇”,然而其中也有生命的流動。
但倘若用一柄尖銳的利刃,只一擊,穿透這桃紅色的,菲薄的皮膚,將見那鮮紅的熱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溫熱直接灌溉殺戮者;其次,則給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而其自身,則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3]14
此段有殺戮者與被殺戮者的存在,“鮮紅的熱血”“灌溉”殺戮者,這樣的描寫是將熱血作為生命的流動來展現的,生命的燃燒狀態(tài)灌溉給了殺戮者,雖魯迅未言明殺戮者,但在此處殺戮者是一個無生命的存在,殺戮者是如同冰谷死火的存在,是那些未覺醒的麻木的看客們的目光。而被殺戮者的狀態(tài)本段出現兩次“大歡喜”,這代表著生命得其所終的一種奔涌的狀態(tài),生命的完成形式是以死亡做結尾,這里的生命和死亡的矛盾恰恰體現出魯迅的別致生死觀。
從四面而來的這些路人在此刻嘗到生命的“甜頭”,他人的落難僅僅是自己的談資,魯迅對路人的形容充斥著對群居無思想物種的批判,活著的路人們手是空的,腦是空的,靈魂也是空蕩蕩的。然而他們所要賞鑒的卻是生命的完成,是他們生命的缺失部分,這里的矛盾具有深刻的諷刺意味。汗或血的鮮味,這又是一個明確的悖論,然而對于“空”的路人們來說,汗和血才是鮮的。前文已說魯迅是具有強大的責任感的,這些看客是他所批判和厭惡的,這些看客占據國人的大多數,然而他的責任感卻讓他無法對這些看客置之不理,他的創(chuàng)作也處在這樣一個矛盾之中了,批判的目的是為了將這些人從鐵屋之中喊醒。魯迅夾雜在矛盾的心理之中的書寫本身也是一個矛盾,但這矛盾在《野草》、在魯迅都是統(tǒng)一著的。
《復仇》最終的結局是二人“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盵3]14“死人似的”目光代表著兩人的確實存在和其生命的真實流動,本應被賞鑒的對象之間的轉換是生命立場的轉換,路人的干枯是耗盡生命或是未曾擁有生命的外在表現,筆者傾向于路人生命意識的不存在,即未覺醒的人。
以復仇命名的篇目都表現著魯迅對生命存在的理解以及對對立面的一種批判,既要批判又要救贖,這樣的矛盾狀態(tài)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來解讀就很恰當了,將別人視作被賞鑒的對象的人是魯迅所要叫醒的人,他們麻木地將生命視為笑柄,然而麻木自身卻最為可憎。魯迅的生命處在這樣的焦灼之中更加奮發(fā)地躍起,他希望以死亡來喚醒這些路人們的生的自覺。
同樣在《復仇(其二)》中,作者所希望的就是通過對死亡的書寫來喚醒大眾的生的自覺意識和覺醒狀態(tài)。神之子的形象是一個先覺者的化身,他自詡為以色列的王,妄想人的服從和覺醒卻被釘在十字架上“示眾”。神之子被拉下神壇之時和死火被冰凍的一剎是相似的,神墮下神壇成為可被褻瀆的存在,然其本質仍是一個先覺者,是火種的存在。
他不肯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在。[3]16
被敵意針對的神之子仍舊要清醒地存在并對人抱著悲憫的情緒,神之子在這里就是一個矛盾所在,即是神之子又何以為人所隨意處置,這一點就顯示出魯迅在當時社會中的尷尬境地,他以一種悲憫的目光去審視周圍卻得到了冷眼的回報,魯迅對現實的無奈和對理想的執(zhí)著造成了尖銳的矛盾,他不得不對矛盾進行作為,但他也只是將矛盾內化成催動自己不斷工作不斷燃燒的動力,他讓矛盾長久地凝滯,并最終將它統(tǒng)一起來催動自身不斷書寫。所以魯迅在《野草》中看似矛盾的書寫其實融合著一種神奇的統(tǒng)一,生死愛憎等矛盾在魯迅的思維世界達到了一種融合。
上帝離棄了他,他終于還是一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釘殺了。
釘殺了“人之子”的人們身上,比釘殺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3]17
本篇是意圖通過神之子到人之子的轉變來批判人的行為的,在對神之子受刑之時生命的流逝并沒有展現,筆者推斷是在神之子的思維中,自己與行刑之人并非同類,因而也還是玩味的心態(tài),然而作者的書寫是接近人的,碎骨的大痛楚這是一種人的體驗,所以他得以“沉酣于大歡喜和大悲憫中”,魯迅是否有指代自身的成分在,或多或少總歸是有的,魯迅自身與看客是屬于不同類的事物這一點也是魯迅所要批判的,神之子的身份揭下是人的本質,將自己與看客區(qū)分開來這是他要做的第一步,救贖是第二步,但最終還是要回歸本質是“同類”的地方去。
燭火的光芒愈加盛放,可周圍是漫無邊際籠罩燭火的黑暗,盼著這火不會熄滅,又或期待別的光火升起。魯迅點燃了其中一根,燭火本身發(fā)不出耀眼的光亮,但他本身就是火種,作為再微弱的光都可能點亮更多火種。
在《死后》一篇中,一個人的死亡是被賞鑒的存在,帶給親近的人傷害給仇家以快意,但更多的看客口中的議論,歸納起來不過幾個語氣詞而已。對死亡的漠視彰顯著這些看客對自我及他人生命的隨意,生死的意義、價值全部被消解,魯迅對死生的濃重書寫是從意圖構建死亡意義開始,明確生命的重量。
本文所列舉的幾篇文章無一不彰顯著奮發(fā)蓬勃的生命力。《野草》通篇看似沉重,但所表達的無非是對麻木生存的批判和對奮發(fā)生命的贊揚。因著魯迅對死亡的大量書寫,生命的意義也得到了確認。
死亡是生命的歸宿,魯迅意圖以自身之力扛起一道巨門,這于他自身來說是一種巨大的負擔,魯迅也是知道自身力量以及生命力度的,因而他只能盡力燃燒自身以期待自身成為一道炬火,死生之間夾雜著魯迅對現實的無力、對理想的期盼、對黑暗的不屈……只可惜在生命的軸上,他面前是越來越近的死亡,身后又是不斷消耗的生命,越短暫的時間里越要燃放,這使他不斷焦慮地行走,即使前方已知是墳。
當今知識體系中的魯迅幾乎被固化成歷史和文化組成的一部分。必須認識到,魯迅個人的書寫以及整個文學世界絕不應該是偶像化、符號化的存在。前人敲響的警鐘余音尚在,這就是對有價值的文學作品研究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