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水杰
(河北經貿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石家莊 050061)
儒家一向重視道統(tǒng)的持續(xù)傳承,《孟子·梁惠王》云:“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也。”①[清]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35頁。隋末唐初大儒王通(584—618)①王通生卒年有爭議,本文依據李小成著《文中子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9頁)而定。是儒家道統(tǒng)的重要傳承者,生前即有“王孔子”之稱,其創(chuàng)作《續(xù)詩》《續(xù)書》《禮論》《樂論》《贊易》等,明先儒之道,承“風雅精神”,形成了經典視域。中國古代文士重“君子才性”修養(yǎng),特別是受儒家經典影響的文士,常常有一種“教化天下”的人文理想。在王通經典視域中,六朝以顏延之(384—456)為首的文士就體現(xiàn)了這種“君子才性”的“風雅精神”。顏延之在《赭白馬賦(并序)》中明確提到“文教”②[清]嚴可均輯:《全宋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351頁。概念,并著有《論語顏氏注》闡經典之哲思,王通在《中說·事君篇》中言其有“君子之心”③張沛撰:《中說校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80頁。。王通對顏延之等人的褒贊,既體現(xiàn)了儒家經典視域中個體的“風雅精神”,更反映了詩文“人文化成”的“文教”使命。
“風雅精神”源于對《詩經》的人文性認識,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對其進行了概述,認為“風雅精神”富有政治道德意識,表現(xiàn)出了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④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1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5頁。《毛詩正義》云:“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雹荩蹪h]鄭玄箋,[唐]孔穎達等正義:《十三經注疏》(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72頁。以《詩經》為源頭的“風雅”之作,對世情有“風化”“雅正”之用。西晉文士皇甫謐《三都賦序》有云:“至于戰(zhàn)國,王道陵遲,風雅寢頓?!雹蓿哿海菔捊y(tǒng)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858頁。南朝文論大家劉勰立足“宗經”立場,在《文心雕龍·情采》篇強調“風雅”之作,有“以諷其上”⑦[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538頁。之意?!帮L雅”有“文教”“教化”之蘊,而“風雅精神”體現(xiàn)了個體的“文教”之思。魏晉以降,詩文“文教”之用被個體關注,西晉文士孫拯《贈陸士龍詩十章》云:“軒冕垂容,文教乃理?!雹噱謿J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23頁。陸云(字士龍)亦有詩云:“文教內輔,武功外御?!雹幔蹠x]陸云著,劉運好校注整理:《陸士龍文集校注》,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47頁。王通弟子魏征主撰《隋書·文學傳序》載:
然則文之為用,其大矣哉!上所以敷德教于下,下所以達情志于上,大則經緯天地,作訓垂范,次則風謠歌頌,匡主和民。⑩[唐]魏征等撰:《隋書》,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1941頁。
在魏征等人的經典視域中,“文”主要有兩個層面的涵義:一是有教化色彩的儒家經典,能夠“敷德教于下”,有“文教”作用;二是抒情言志的個體之文,能夠“達情志于上”,從而治國安邦。這兩個層面都繼承并發(fā)展了《詩經》的“風雅精神”,既是對經典的“文教”解讀,又是對文士實現(xiàn)個體理想的闡釋,對大唐帝國的文化趨向有指向作用。因而,本文的“風雅精神”不僅指古代文士的文學精神,還涵蓋了對儒家經典的理解,有教化天下、雅正社會風氣的作用,是一種古典形態(tài)的中華文化理想;“文教”則主要指個體及詩文“風雅精神”的教化功用。
明代大儒王陽明關注到王通對初唐(618—720)11界定“初唐”,即從高祖武德元年(618)至玄宗開元八年(720),參見袁行霈《百年徘徊——初唐詩歌的創(chuàng)作趨勢》(《北京大學學報》1994年第6期)。的影響,其《書同門科舉題名錄后》云:“嘗讀《文中子》,見唐初諸名臣若房、杜、王、魏之流,大抵皆出其門,而論者猶以文中子之書乃其徒偽為之而托焉者,未必其實然也?!?2[明]王守仁著,王曉昕等點校:《王文成公全書》,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178-1179頁。已有關于王通的研究,重點集中在《中說》之偽及王通對初唐的影響上。羅宗強認為《中說》雖經附會增益,卻仍體現(xiàn)著王通思想。13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5頁。葛曉音肯定了王通思想“教化”的一面,但認為其“道”在貞觀之世郁而不行①葛曉音:《漢唐文學的嬗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45頁。;與之相反的是,鄧小軍高度贊譽了王通的“河汾之學”,并指出了其對唐初貞觀之治的影響②鄧小軍:《唐代文學的文化精神》,(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第96頁。。于此,在諸位學者研究基礎上,本文對王通經典視域中“風雅精神”進行索隱,對六朝文士以顏延之為首的“經綸文雅”到初唐文士以魏征為首的“雅以正邦”作鉤沉發(fā)微,從三個層面展開論證:“君子才性”是風雅精神的形而下呈現(xiàn);“教化天下”是風雅精神的形而上呈現(xiàn);“風雅精神”是“道”的“文教”呈現(xiàn),并進一步明晰初唐的文化趨向,希冀對王通思想有新的彰顯。
王通《中說》繼承了《論語》對君子的品評標準,強調君子要修養(yǎng)人格,應時而變,建立功業(yè)。《中說·禮樂篇》載:“或問君子。子曰:‘知微、知章、知柔、知剛?!唬骸硬黄?,何如?’子曰:‘此之謂不器。’”③張沛撰:《中說校注》,第165頁?!墩撜Z·為政》載:“君子不器?!雹艹虡涞伦炭∮?、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24頁。東漢經學家包咸注解為:“器者各周于用,至于君子,無所不施?!雹莩虡涞伦?,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第124頁。王通又作以闡發(fā),君子不僅不是“器物”,還要見微知著、剛柔并濟。這體現(xiàn)了王通對文士的識鑒,其推崇六朝文士顏延之等人?!吨姓f·事君篇》載:
子謂文士之行可見:“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則典。鮑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吳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謝莊、王融,古之纖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誕?!被騿栃⒕b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被騿栂鏂|王兄弟⑥《梁書》卷五載“(蕭繹)十三年,封湘東郡王”([唐]姚思廉撰:《梁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13頁),此處“湘東王兄弟”當為南朝梁代文學家簡文帝蕭綱、梁元帝蕭繹兄弟,而非阮逸注南齊湘東王子建、竟陵王子良兄弟(張沛撰:《中說校注》,第80頁)。又,據馬天祥考證,湘東王子建被殺時年僅十三(馬天祥譯注:《中說》,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90頁),亦可為佐證。,子曰:“貪人也,其文繁?!薄爸x朓,淺人也,其文捷。江總,詭人也,其文虛。皆古之不利人也?!弊又^顏延之、王儉、任昉“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約以則”。⑦張沛撰:《中說校注》,第79-80頁。
王通以君子品格為基點,批評謝靈運、沈約、鮑照、江淹、吳筠、孔珪、謝莊、王融、徐陵、庾信、劉孝標、劉孝威、蕭綱、蕭繹、謝朓、江總等六朝極富代表性的文士,反對他們浮艷流蕩的文風、輕巧綺靡的文辭。與之相反的是,他褒美了顏延之、王儉、任昉,認為其有“君子之心”“文約以則”。王通明確把六朝著名文士謝靈運、沈約稱為“小人”,并用“狷者”“狂者”“纖人”“夸人”“鄙人”“貪人”“淺人”“詭人”等來評價其他六朝文士,而這些語詞都暗含“小人”之意,與王通稱道的君子相對。在評價謝靈運、沈約時,分別提及“君子則謹”“君子則典”?!端螘ぶx靈運傳論》載:“靈運因父祖之資,生業(yè)甚厚。奴僮既眾,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巖嶂千重,莫不備盡。”⑧[梁]沈約撰:《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75頁。謝靈運出身高門望族,天性不羈,生活豪奢,終招殺身之禍,被宋文帝以“叛逆”之罪殺害。王通所謂“君子則謹”,意謂謝靈運行事不周,違背了儒家傳統(tǒng)中君子“其行己也恭”⑨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第421頁。的修養(yǎng)。鐘嶸《詩品》對其詩歌評價為:“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頗以繁蕪為累。”⑩[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01頁。王通評價的“文傲”正指謝靈運逞才使氣所致“逸蕩過之”的文風。所以“君子則謹”指君子要謹言慎行才能表現(xiàn)出典雅的文風。
王通批評沈約“文冶”,并進一步提出“君子則典”。鐘嶸《詩品》評其“不閑于經綸,而長于清怨”①[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第426頁。,沈約《郊居賦》自云:“伊吾人之褊志,無經世之大方?!雹冢厶疲菀λ剂骸读簳罚腥A書局1973年版,第236頁。沈約自評與鐘嶸的評鑒如出一轍。對此,曹旭認為,鐘嶸意為沈約不善于應制、奉詔之類的“經綸”之作,而長于清愁哀怨的發(fā)抒,并以許文雨《詩品講疏》為證,說其非“經國之才”③[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第431頁。?!敖浘]”有“經國”之意?!熬觿t典”與“君子則謹”一樣,王通批評沈約不是有“經國之才”的君子,文風與謝靈運一樣過分講究修飾語辭,不符合儒家文質彬彬、中正典雅的文風。
因此,在王通經典視域中,“君子才性”主要有兩層內涵:個體要符合儒家的行為準則并有“經國之才”;詩文要表現(xiàn)出典雅的文風?!吨姓f·事君篇》載:“子曰:‘君子哉,思王也!其文深以典。’”④張沛撰:《中說校注》,第83頁。王通評價曹植“文深以典”意在表明其有君子品格,詩文文質并重,“文約以則”與“文深以典”一樣,指個體有“君子才性”從而表現(xiàn)出中正典雅之風。顏延之是文士“君子才性”的典范,沈約《宋書·顏延之傳》云:“好讀書,無所不覽,文章之美,冠絕當時?!雹荩哿海萆蚣s撰:《宋書》,第1891頁。鐘嶸《詩品·宋光祿大夫顏延之詩》評其“經綸文雅”⑥[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第351頁。,與對沈約的評價對比,鐘嶸正是褒贊顏延之經國才性造就的雅正文風。顏延之的“經綸文雅”深契王通之評。鐘嶸在《詩品》中評價王儉、任昉時,分別用了“經國圖遠”⑦[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第569頁。、“拓體淵雅,得國士之風”⑧[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第419頁。?!敖泧鴪D遠”是說王儉治理國家,深謀遠慮;“拓體淵雅,得國士之風”是說任昉詩文風貌典雅,有國士之風。王通正是把王儉、任昉與顏延之等列,褒美其“君子之心”“文約以則”,此與鐘嶸所評顏延之的“經綸文雅”儼然有相同的意義。
從“君子則謹”“君子則典”到“文深以典”“文約以則”,王通把“才性”與“文風”貫通,形成了系統(tǒng)的“君子才性”批評。把“君子才性”用于詩文批評,是中國古典文藝批評的重要傳統(tǒng)。劉勰《文心雕龍·情采》云“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⑨[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539頁。蕭統(tǒng)《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云“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⑩郁沅、張明高編選:《魏晉南北朝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31頁。顏延之本人也遵循“君子才性”批評,其詩文創(chuàng)作既遵風雅之道,又重“博而知要”11[清]嚴可均輯:《全宋文》,第358頁。之雅言。王通對顏延之為代表的六朝文士“文約以則”這種才性之美的肯定,影響到其弟子魏征編撰《隋書》時對文士們之評:
數年之間,遂博覽群言,多所通涉。(《隋書·文學傳·崔儦》)12[唐]魏征等撰:《隋書》,第1945頁。
綽身長八尺,……博學有俊才,尤工草隸。(《隋書·文學傳·虞綽》)13[唐]魏征等撰:《隋書》,第1951頁。
京兆常得志,博學善屬文,官至秦王記室。(《隋書·文學傳·常得志》)14[唐]魏征等撰:《隋書》,第1961頁。
河間尹式,博學解屬文,少有令問。(《隋書·文學傳·尹式》)15[唐]魏征等撰:《隋書》,第1961頁。
在魏征等人看來,崔儦、虞綽、常得志、尹式等文士無不有博雅之才,詩文被時人所重?!吨姓f·天地篇》載:“‘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茍非其人,道不虛行’。必也傳又不可廢也?!雹購埮孀骸吨姓f校注》,第64頁。王通引用《易·系辭》之言推崇個體“君子才性”在道統(tǒng)傳承中的作用?!端鍟房隙藗€體的才性之美,這與王通推崇顏延之、王儉、任昉的緣由也一脈相承。在儒家經典視域中,一般認為“君子之學,德成而上,藝成而下”②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第125頁。,所以王通偏重“君子之心”“文風雅正”的“君子才性”,既是對《詩經》“風雅精神”的動態(tài)發(fā)展,又是個體“風雅精神”的形而下呈現(xiàn),更加明確了傳統(tǒng)士人精神的社會實踐性,具有典型的教化色彩。
在王通的經典視域內,“風雅精神”是對儒家詩教觀、禮樂觀的發(fā)展,富有教化色彩,與社會世情、個體性情直接相關。王通在與薛收等弟子的對話中常常美譽《詩經》“教化天下”的諷諫精神:
薛收曰:“吾嘗聞夫子之論詩矣:上明三綱,下達五常,于是征存亡,辯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貢其俗,君子賦之以見其志,圣人采之以觀其變。今子營營馳騁乎末流,是夫子之所痛也,不答則有由矣?!保ā吨姓f·天地篇》)③張沛撰:《中說校注》,第43頁。
程元曰:“敢問《豳風》何也?”子曰:“變風也?!痹唬骸爸芄H亦有變風乎?”子曰:“君臣相誚,其能正乎?成王終疑,則風遂變矣。非周公至誠,孰能卒正之哉?”(《中說·周公篇》)④張沛撰:《中說校注》,第104頁。
根據阮逸的注解,“營營馳騁乎末流”是王通對齊梁詩文的批評。⑤張沛撰:《中說校注》,第43頁。在王通看來,《詩經》傳承的“風雅精神”,不僅能夠修身使個體抒發(fā)情志,更能使社會風氣清和雅正,而齊梁詩文卻偏離了“風雅”之道。在與程元的對答中也可以看出,王通認為周公時期的周王朝有背離“風雅精神”的變風,并以周成王猜疑周公造成君臣關系緊張為例,然而由于周公的努力,變風為正,使國家轉危為安,因此把周公之詩放入《詩經·豳風》中,可謂意義深遠?!帮L雅精神”為“王道”思想服務,負載著“教化天下”的形而上功能。
《中說》以“禮樂”為標準來述評文士,《中說·述史篇》載:
叔恬曰:“晉、宋亡國久矣,今具之,何謂也?”子曰:“衣冠文物之舊,君子不欲其先亡。宋嘗有樹晉之功,有復中國之志,亦不欲其先亡也。故具齊、梁、陳以歸其國也。其未亡,則君子奪其國焉,曰:‘中國之禮樂安在?’其已亡,則君子與其國焉,曰:‘猶我中國之遺人也?!雹迯埮孀骸吨姓f校注》,第184頁。
“衣冠”“禮樂”代指“人文道統(tǒng)”。⑦張沛撰:《中說校注》,第185頁。王通提出“衣冠文物之舊,君子不欲其先亡”,標舉文士精神,并以六朝的晉、宋、齊、梁、陳等國之史為例,述說宋有樹晉之功,傳承了“道統(tǒng)”,所以宋并沒有亡晉,而齊、梁、陳的文士消解了“道統(tǒng)”,才屬真正亡國。值得深思的是,王通強調了具個體性的君子是中華文明的脊梁,亡國并不等于“道統(tǒng)”消亡?!暗澜y(tǒng)”代代相傳承續(xù)了中華文明,而“道統(tǒng)”的載體正是“禮樂”精神。這里“禮樂”精神就是形而上層面的“風雅精神”,擔負著“教化天下”的功用。根據汪吟龍《與章太炎論文中子書》,王通也正是痛心于其時禮崩樂壞,而作《元經》,以求意微而顯。①張沛撰:《中說校注》,第185頁。這正體現(xiàn)了王通作為個體“教化天下”的文化理想。
本于儒家經典,從“君子才性”到“教化天下”,王通的經典視域進一步突出個體形而上層面的“風雅精神”。個體能弘道,并有改造未來的可能性,這種歷史發(fā)展觀在《中說·問易篇》有鮮明的體現(xiàn),如其所言:“人能弘道,焉知來者之不如昔也?”②張沛撰:《中說校注》,第141頁。作為人臣的君子亦要具憂患情懷,有匡正君王過失的才性:
子曰:“改過不吝無咎者,善補過也。古之明王,詎能無過?從諫而已矣。故忠臣之事君也,盡忠補過。君失于上,則臣補于下;臣諫于下,則君從于上。此王道所以不跌也。取泰于否,易昏以明,非諫孰能臻乎?”(《中說·問易篇》)③張沛撰:《中說校注》,第133頁。
或問嚴光、樊英名隱,子曰:“古之避言人也?!眴枛|方朔,子曰:“人隱者也。”子曰:“自太伯、虞仲已來,天下鮮避地者也。仲長子光,天隱者也,無往而不適矣。”(《中說·禮樂篇》)④張沛撰:《中說校注》,第172頁。
在王通看來,為人臣須上能事君,下能用儒家之道以教化民眾,這對儒家“學而優(yōu)則仕”的士人傳統(tǒng)作了進一步闡釋,并進而把“隱”分為“名隱”“人隱”“天隱”?!懊[”“人隱”,“或藏名,或混俗,或讓國”⑤張沛撰:《中說校注》,第173頁。都有跡可循;唯“天隱”隨時而變,富有變化性。對傳統(tǒng)士人來說,國家政治清明時,要積極地出仕為官為國家社稷出力;國家政治黑暗無道時,要隱藏自己的才性修身養(yǎng)德,也是《論語·述而》所謂“用之則行,舍之則藏”⑥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第581頁。。作為文士要稟賦“風雅精神”,不僅有形而下層面的“君子才性”,更要有形而上層面“教化天下”的情懷。
在王通的經典視域中,顏延之正好符合這種才性標準:
此郡歌風蹈雅,既仿佛於淹中,春誦夏弦,實依稀于河上。頃者以來稍有訛替,可推擇明經,式寄儒職。(《為竟陵王世子臨會稽郡表》)⑦[清]嚴可均輯:《全宋文》,第360頁。
國尚師位。家崇儒門。稟道毓德。講藝立言??C魉?。達義茲昏。永瞻先覺。顧惟后昆。(《皇太子釋奠會作詩(九章)》)⑧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226頁。
上述兩則引文中,“歌風蹈雅”“推擇明經”“稟道毓德”“顧惟后昆”等,都明確體現(xiàn)了顏延之受儒家道統(tǒng)影響尚“教化天下”的“風雅精神”。顏延之亦在《陶征士誄(并序)》中贊美陶淵明“孝惟義養(yǎng),道必懷邦”⑨[清]嚴可均輯:《全宋文》,第373頁。,李善注引《論語比考讖》曰:“文德以懷邦?!雹猓哿海菔捊y(tǒng)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第1062頁。劉勰《文心雕龍·原道》云“文之為德也大矣”11[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1頁。,范文瀾認為“劉勰的‘文德’論本于《周易·小畜》的‘君子以懿文德’”12[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6頁。。在儒家經典中,“文德”意為“文明之德”,“君子”要“當修美其德以待時”。13陳鼓應、趙建偉注譯:《周易今注今譯》,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03頁?!暗馈迸c“德”內蘊一致,顏延之正是褒美陶淵明至德的行為方式具有形而上的風雅教化意義。顏延之的文教觀念建立在崇尚儒家經典的博雅才性上,其《三月三日詔宴西池詩》云“大哉人文”“昭哉儲德”①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227頁。,渲染文治教化的重要性。以此再反觀王通點評顏延之的“文約以則”,正因其有“經綸文雅”的文教風范,才秉承“風雅精神”進行創(chuàng)作,從而形成形而上之“教化天下”的人文情懷。因此,王通經典視域中的“風雅精神”,既蘊涵了“教化天下”的形而上之意蘊,亦是在哲學層面對“道”之哲思的“文教”呈現(xiàn)。
王通發(fā)展了儒家道統(tǒng),認為儒釋道三教、帝王之道、天人之意都有一個統(tǒng)一的“道”的標準,自然萬物都要遵循這個規(guī)律,如《中說·問易篇》載:“子讀《洪范讜議》,曰:‘三教于是乎可一矣。’”②張沛撰:《中說校注》,第135頁。阮逸在為《中說》撰的序文中,把“中說”解釋為:“上不蕩于虛無,下不局于器用,惟變所適,惟義所在,此中之大略也?!雹蹚埮孀骸吨姓f校注·前言》,第2-3頁。在王通這里,“中”即是“道”,并且強調了“道”之變化性。在“道”之標準下,王通主張個體能盡性成仁而達“道”,個體的風雅精神亦是“道”的“文教”呈現(xiàn)?!暗馈钡母拍顑群哂薪袒饬x的人文性,與儒家的人性觀相關。
儒家經典《中庸》把“人性”提到“天命”高度,強調人性由天賦予,人必須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善性,即“盡性”“成己”,這就是“道”。④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頁。王通發(fā)展了經典的“人性論”,并以《中庸》的這種人性觀為基礎,把“道”分為“天道”“地道”“人道”,《中說·述史篇》云:
董常曰:“子之《十二策》奚稟也?”子曰:“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此其稟也?!倍T唬骸班?,三極之道,稟之而行,不亦煥乎!”子曰:“《十二策》若行于時,則《六經》不續(xù)矣?!倍T唬骸昂沃^也?”子曰:“仰以觀天文,俯以察地理,中以建人極,吾暇矣哉,其有不言之教行而與萬物息矣?!雹輳埮孀骸吨姓f校注》,第196頁。
王通據“三才之道”著《太平十二策》,目的正在于行“不言之教”,推行“文教”思想。這種思想與其稱賞的顏延之頗為類似,顏延之在《庭誥》《釋何衡陽達性論》等文中把“道”亦分為“天道”“地道”“人道”,并對“道”有獨特之見,如《庭誥》云:“是以君子道命愈難,識道愈堅?!雹蓿矍澹輫揽删嫞骸度挝摹?,第355頁。又《宋文皇帝元皇后哀策文》云:“謂道輔仁,司化莫晰。”⑦[清]嚴可均輯:《全宋文》,第376頁。在顏延之視域內,不僅君子識“道”,同時“道”也被賦予教化的意味,其《赭白馬賦(并序)》云“文教迄已優(yōu)洽”⑧[清]嚴可均輯:《全宋文》,第351頁。,歌頌劉宋王朝禮儀清明,“文教”之風興盛。無論是形而上層面之道,還是形而下層面之道,最終都是為了“文教”天下。從深層意義上說,王通對顏延之的稱賞也包涵了對其“道”觀的肯定,其所云的“仰以觀天文,俯以察地理,中以建人極”進一步發(fā)揚了《周易》思想,是“天道”“地道”“人道”的具體體現(xiàn)?!吨芤住は缔o》云:“《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雹岣吆嘧ⅲ骸吨芤状髠鹘褡ⅰ?,齊魯書社1998年版,第386頁。高亨對此注解為:“‘圣人’觀天察地,故知天上光明、地上幽隱之故?!雹飧吆嘧ⅲ骸吨芤状髠鹘褡ⅰ?,第386頁。王通的“中以建人極”之“人極”意為“圣人之道”,《中說·錄關子明事》載:
朗曰:“圣人輔相天地,準繩陰陽,恢皇綱,立人極,修策迥馭,長羅遠羈,昭治亂于未然,算成敗于無兆,固有不易之數,不定之期;假使庸主守之,賊臣犯之,終不促已成之期于未衰之運?!雹購埮孀骸吨姓f校注》,第278-279頁。
王通的“中以建人極”與關朗的“立人極”一脈相承,都意在指賦于“圣人”教化意味的“道”的“文教”呈現(xiàn)。王通把“道”置于至高之位并賦予其人文性,在《中說·王道篇》中批評了隋代名臣楊素、蘇夔、李德林等人的“言”,認為他們“言”不達“道”,將使“王道”荒廢不興,如其云:“今言政而不及化,是天下無禮也;言聲而不及雅,是天下無樂也;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無文也。王道從何而興乎?”②張沛撰:《中說校注》,第15頁。肯定“王道”興盛天下的功用,推崇“道”的“文教”精神。
這里有必要對王通的“王道”觀加以闡明,有研究者認為“王道屬于天地人三才之道中的人道”③湯一介、李中華編,陳啟智著:《中國儒學史·隋唐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4頁。;有研究者亦指出,因王通有豐厚的易學學養(yǎng),在以卦附會人事方面,其指出人是“三才”之中最重要的,故言“天地中非他也,人也”。④李小成:《文中子〈贊易〉考論》,《唐都學刊》2011年第3期。王通固然強調個體實踐中“道”的作用,但“天道”“地道”“人道”彼此貫通,具“文教”性?!巴醯馈比诤狭恕叭胖馈保荒芎唵蔚貧w為其從屬于“人道”。“王道”是“三才之道”的“教化”呈現(xiàn),這是對漢代大儒董仲舒思想的發(fā)展。董仲舒認為,天人感應是一種統(tǒng)治秩序與運行法則,“天道”即是“人道”。⑤尚斌、任鵬、李明珠:《中國儒學發(fā)展史》,蘭州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0頁?!吨姓f·述史篇》載:“子曰:‘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故君子備之。’”⑥張沛撰:《中說校注》,第191頁。王通在這一思想的基礎上,明確了“天人相與”的觀念,認為“道”因人而“顯”,君子要對天道人事常存戒備。在王通這里,“三才之道”密不可分,《中說·立命篇》載:
收曰:“三者何先?”子曰:“三才不相離也,措之事業(yè)則有主焉。圜丘尚祀,觀神道也;方澤貴祭,察物類也;宗廟用饗,懷精氣也?!笔赵唬骸案覇柸胖N?!弊釉唬骸爸猎蘸鯁枺》蛱煺?,統(tǒng)元氣焉,非止蕩蕩蒼蒼之謂也;地者,統(tǒng)元形焉,非止山川丘陵之謂也;人者,統(tǒng)元識焉,非止圓首方足之謂也。乾坤之蘊,汝思之乎?”于是收退而學《易》。⑦張沛撰:《中說校注》,第243頁。
對薛收關于“三才”的發(fā)問,王通回答乾坤之道在于“三才”相依,并進一步提出“三元”,即“元氣”“元形”“元識”。根據阮逸的注解,“三才取其氣、形、識,不止形而已?!雹鄰埮孀骸吨姓f校注》,第243頁。因而,“三元”強調“三才”相融相和的重要性,這是對《周易》“三才之道”的深入發(fā)展。王通注意到融和“氣”“形”“識”的重要性,而把握“三才之道”的“乾坤之蘊”正在于學《易》,所以薛收始學于此。
由此可見,王通的“王道”具有個體性、教化性,與“人極”所指的“圣人之道”一樣,亦是“三才之道”在人文層面的體現(xiàn),是具有“文教”色彩的“道”。后來唐代古文運動的先驅柳冕持同樣的觀點,其《答衢州鄭使君論文書》中云“蓋言教化發(fā)乎性情,系乎國風者謂之道。故君子之文,必有其道”⑨郭紹虞、王文生編選:《中國歷代文論選》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7頁。,強調“君子之文”本于風雅教化,服務于“道”。因此,基于“君子才性”“教化天下”的“風雅精神”融合了儒家經典觀念的政教性,是“道”的“文教”呈現(xiàn)。《中說·關朗篇》載:
子曰:“中國失道,四夷知之?!蔽赫髟唬骸罢埪勂湔f?!弊釉唬骸啊缎⊙拧繁M廢,四夷交侵,斯中國失道也,非其說乎?”征退,謂薛收曰:“時可知矣?!毖κ諉栐唬骸敖裰窈鸁o詩?”子曰:“詩者,民之情性也。情性能亡乎?非民無詩,職詩者之罪也?!雹購埮孀骸吨姓f校注》,第247-248頁。
這則引文表明了兩個觀點:一是“風雅精神”的缺失易導致時代動亂;二是詩歌是個體性情的真切流露,可以觀民風民情?!吨姓f·敘篇》載:“《易》者教化之原也,教化莫大乎禮樂,故次之以《禮樂篇》。禮樂彌文,著明則史,故次之以《述史篇》?!雹趶埮孀骸吨姓f校注》,第264頁。又《中說·王道篇》載:“卓哉,周、孔之道!其神之所為乎?順之則吉,逆之則兇?!雹蹚埮孀骸吨姓f校注》,第13頁。劉勰《文心雕龍·史傳》載:“諸侯建邦,各有國史,彰善癉惡,樹之風聲。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憲章散紊,彝倫攸斁”。④[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283頁。倡導“風雅精神”有助于“文教”天下,使禮樂雅正、四海清明。在王通經典視域中,“風雅精神”源自“道”的人文性,呈現(xiàn)了“文教”意識。王通對“道”的思索,不僅突出文士精神的個體性,褒贊其在承續(xù)學統(tǒng)、文明教化方面的貢獻,也突出“道”的社會教化功用,這種“道”的“文教”性推動形成了初唐的文化趨向。
關于王通思想對初唐的影響,前文已述明現(xiàn)有研究存兩種不同論見,本文贊同鄧小軍所論王通對初唐的積極影響。王通希冀通過“道”的“文教”功用來影響天下,鄧小軍在《唐代文學的文化精神》中稱贊其個體有著“通過學術教育扭轉現(xiàn)實政治的遠大抱負”⑤鄧小軍:《唐代文學的文化精神》,第56頁。。除魏征外,初唐名士房玄齡、杜如晦、溫彥博、杜淹、薛收等都出自王通門下。根據《錄唐太宗與房魏論禮樂事》記載,唐太宗曾對魏征感嘆:“禮壞樂崩,朕甚憫之?!倍赫饔小敖袒泻螒]晚也”的對答。⑥張沛撰:《中說校注》,第271頁。在王通經典視域中,“風雅精神”建構了文士們的精神世界,從而承載了“文教”天下的使命。李百藥撰的《北齊書·文苑傳序》批評了東晉至梁末“彌尚輕險”⑦[唐]李百藥撰:《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602頁。的駁雜文風,認為文學書寫應該遵循風雅之道。不僅魏征主撰的《隋書·文學傳序》亦有此主張,令狐德棻主撰的《周書·儒林傳序》也著重指出,儒學的重大現(xiàn)實意義就在于“正君臣,明貴賤,美教化,移風俗”⑧[唐]令狐德棻等撰:《周書》,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805頁。,也著力推崇儒家的“風雅精神”的“文教”功用。
李百藥、魏征、令狐德棻都是初唐知名文士,都編撰了史書。初唐修史之風“遣史官正其辭,雅合至公之道”⑨[唐]吳兢撰,駢宇騫譯注:《貞觀政要》,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91頁。,直接秉承了風雅精神,并驅使了文士們文化傳承的使命擔當?!敦懹^政要·崇儒學》載:“太宗又以文學多門,章句繁雜,詔師古與國子祭酒孔穎達等諸儒,撰定‘五經’疏義,凡一百八十卷,名曰《五經正義》,付國學施行?!雹猓厶疲輩蔷ぷ?,駢宇騫譯注:《貞觀政要》,第481頁。初唐“儒學之興,古昔未有”11[唐]吳兢撰,駢宇騫譯注:《貞觀政要》,第472頁。,孔穎達奉詔主編的《五經正義》以儒家經典為宗,對儒家經典《周易》《尚書》《詩經》《禮記》《春秋》進行注解疏義。唐太宗下詔給孔穎達等云:“卿等博綜古今,義理該洽,考前儒之異說,符圣人之幽旨,實為不朽。”12[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第2602頁?!段褰浾x》的編撰為初唐風雅精神的踐行進一步奠定了基礎?!吨軙ね醢仔艂鳌份d:
兩儀定位,日月?lián)P暉,天文彰矣;八卦以陳,書契有作,人文詳矣。若乃墳索所紀,莫得而云,《典謨》以降,遺風可述。是以曲阜多才多藝,鑒二代以正其本;闕里性與天道,修《六經》以維其末。故能范圍天地,綱紀人倫。窮神知化,稱首于千古;經邦緯俗,藏用于百代。至矣哉!斯固圣人之述作也。①[唐]令狐德棻等撰:《周書》,第742頁。
《周書》認為天文、人文都是人文教化的體現(xiàn),典籍的編撰是《易經》以來的人文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以雅正為本,表現(xiàn)天地萬物、人倫綱紀,為治國安邦服務。劉勰《文心雕龍·原道》云“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②[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1頁。劉勰由“三才之道”相通,明確提出了天文與人文的統(tǒng)一的“文道”。比之劉勰的文道觀,令狐德棻等初唐文士的文道觀是在“教化”層面對“風雅精神”的繼承,為安定天下、王道思想服務,正如史家對令狐德棻的評價:“征舊史,修新禮,以暢國風;辨治亂,談王霸,以資帝業(yè)?!雹郏酆髸x]劉昫等撰:《舊唐書》,第2604頁。
李百藥、魏征等也有類似見解?!侗饼R書·文苑傳序》載:
爰逮武平,政乖時蠹,唯藻思之美,雅道猶存,履柔順以成文,蒙大難而能正。原夫兩朝叔世,俱肆淫聲,而齊氏變風,屬諸弦管,梁時變雅,在夫篇什。莫非易俗所致,并為亡國之音;而應變不殊,感物或異,何哉?蓋隨君上之情欲也。④[唐]李百藥撰:《北齊書》,第602頁。
總體來說,齊因君上沉迷弦管淫樂而產生了“變風”,梁因詩風綺靡而“變雅”,都導致了亡國,這與“王道”思想的敗壞相關。李百藥提出文學藝術應遵“風雅之道”,為君者應有移風易俗讓“變風”“變雅”回歸正統(tǒng)的能力,其在《皇德頌》中云:“圣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含吐陰陽之氣,彈壓山川之精;葉吹萬以亭育,總得一而為貞?!雹荩厶疲菪靾缘戎骸冻鯇W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13頁。宣揚大一統(tǒng)的“王道”思想及“文表仁義,聲諧律呂”的“風雅精神”?!端鍟の膶W傳序》載:
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淪缺,漸乖典則,爭馳新巧。簡文、湘東,啟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揚鑣。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彩,詞尚輕險,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聽,蓋亦亡國之音乎!周氏吞并梁、荊,此風扇于關右,狂簡斐然成俗,流宕忘反,無所取裁。高祖初統(tǒng)萬機,每念斫雕為樸,發(fā)號施令,咸去浮華。然時俗詞藻,猶多淫麗,故憲臺執(zhí)法,屢飛霜簡。煬帝初習藝文,有非輕側之論,暨乎即位,一變其風。其《與越公書》、《建東都詔》、《冬至受朝詩》及《擬飲馬長城窟》,并存雅體,歸于典制。雖意在驕淫,而詞無浮蕩,故當時綴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⑥[唐]魏征等撰:《隋書》,第1942頁。
這段文字回顧了蕭梁大同以后至隋代煬帝時期的文學風氣,認為“風雅精神”的缺失,導致了蕭梁文學遠離了儒家道統(tǒng),并以簡文帝蕭綱、湘東王蕭繹、徐陵、庾信為例,批評其“變風”“變雅”的“亡國之音”。最后對魏征等求實的經典視域給予肯定,因其對隋煬帝之評并沒有因其驕奢淫逸而一味否定,認為其《與越公書》《建東都詔》《冬至受朝詩》《擬飲馬長城窟》,沒有背離儒家的風雅傳統(tǒng),并得到了其時文士推崇。《北齊書·文苑傳》的“贊”辭可謂是對“風雅精神”作了總結性評價:“九流百氏,立言立德,不有斯文,寧資刊勒。乃眷淫靡,永言麗則,雅以正邦,哀以亡國?!雹撸厶疲堇畎偎幾骸侗饼R書》,第628頁?!傲⒌铝⒀浴薄坝姥喳悇t”“雅以正邦”等語辭內蘊,與王通經典視域中“文士品格”“君子才性”“教化天下”的“風雅精神”一致,特別是“雅以正邦”,更是一種“文教天下”的人文精神。初唐文士們的視域與王通的經典視域進行了融合,“風雅精神”亦與其“文教”功用融合為“風雅文教精神”,從而演繹成為一種新的文化趨向。
由于以魏征為首的初唐文士對“風雅文教精神”倡導踐行,“使太宗能夠信服儒學的思想,從而達成貞觀之治的根本共識”①鄧小軍:《唐代文學的文化精神》,第3頁。。“風雅文教精神”不僅影響了初唐各項文化典章制度的確立,而且逐漸成為初唐乃至盛唐文士的創(chuàng)作趨向。初唐文士陳子昂在《修竹篇(并序)》中云:“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雹谂響c生校注:《陳子昂集校注》,黃山書社2015年版,第163頁。盛唐文士王維《送張舍人佐江州同薛璩十韻》詩云:“清范何風流,高文有風雅?!雹郏矍澹菖矶ㄇ蟮染帲骸度圃姟?,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244頁。盛唐詩論家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評價盛唐文士儲光羲的詩歌時云:“儲公詩,格高調逸,趣遠情深,削盡常言,挾風雅之道,得浩然之氣?!雹芨佃染帲骸短迫诉x唐詩新編》(增訂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39頁。都明確了“風雅文教精神”對世情及個體詩文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關于王通在唐代的影響,阮逸在《文中子中說序》中有論:“若房、杜、李、魏、二溫、王、陳輩,迭為將相,實永三百年之業(yè),斯門人之功過半矣?!雹輳埮孀骸吨姓f校注》,第1頁??梢哉f,初唐的“風雅文教精神”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盛唐氣象的蔚為大觀。
因而,王通思想對初唐有著重要的影響,而非有的研究者認為其“眼光短淺”⑥郭麗:《河汾之學幾個問題新探》,《文學遺產》2012年第3期。乃至于影響有限,結合上文分析可歸結原因有二:其一,王通是儒家“道統(tǒng)”的傳承發(fā)展者,其“風雅精神”的教化理想被其弟子也是初唐名臣的魏征承繼,孔穎達、李百藥、令狐德棻等初唐名士的視域亦與王通的經典視域呈現(xiàn)了融合,“風雅文教精神”從而成為初唐的文化趨向;其二,王通的“風雅精神”提倡個體的“君子才性”、詩歌創(chuàng)作要反映民風民情,既有助于個體創(chuàng)作雅正之風的發(fā)展,又能體現(xiàn)個體的時代使命,這也正與陳子昂等初唐文士的文學觀契合。概言之,王通倡導的“風雅精神”,無論是其對弟子門人的直接熏陶,還是對初唐文士的間接感召,都應和了其推行“不言之教”的文教思想。
綜而論之,在王通經典視域中,從以顏延之為首的六朝文士到以魏征為首的初唐文士,不僅表明了“君子才性”“教化天下”乃士之大成,更突出了“風雅精神”的道統(tǒng)傳承及“文教”價值。徐復觀在論及“孔子的藝術精神”時說“由一人之修養(yǎng)而通于天下國家,這是儒家的傳統(tǒng)”。⑦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36頁。重個體修養(yǎng)的“風雅精神”也是我們文化傳統(tǒng)中的貴族精神,它反映了文士的天下情懷與責任擔當,極富文明意識。正是這種古典形態(tài)的文教精神造就了初唐的清明政治,并推動形成了盛唐氣象。當下,有必要重構“風雅精神”,重視個體“經國之才”的才性培養(yǎng),發(fā)揚儒家經典“教化天下”的文教使命,讓中華經典思想煥發(fā)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