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名春

(1.曲阜師范大學(xué) 孔子研究院，山東 曲阜 273165；2.清華大學(xué) 歷史系 北京 100084)

從古至今，盡管人們大多承認(rèn)《周易》為文王、周公父子所作，但關(guān)于《周易》一書的性質(zhì)，卻始終存在分歧。

文獻(xiàn)記載，早在春秋時期，人們就開始重視《周易》的德義。《左傳·襄公九年》穆姜解隨卦卦辭“元亨利貞”的“四德”說，《昭公十二年》子服惠伯的“忠信之事則可，不然必敗”說，都可視為義理易學(xué)的濫觴[1](P4406)。從《左傳》《國語》的記載看，晉人以《周易》占筮論事，史不絕書。如果魯太史出示給韓宣子的《易象》只是人們早就習(xí)以為常的一部筮書，韓宣子決不會如此大發(fā)感慨。從《易象》中可“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可見其內(nèi)容決非講卜筮，應(yīng)是一部闡發(fā)《周易》中文王、周公父子政治思想的著作。

也許是受魯國太史所藏《易象》一書的影響，孔子“晚而喜《易》，韋編三絕”(《史記·孔子世家》)，“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槖”(帛書《要》)，以致成為文王、周公易學(xué)思想的代言人?？鬃诱f：“《易》，……我觀其德義耳也?！崆笃涞露?。”“《易》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生辰盡稱也，故為之以陰陽；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盡稱也，故律之以柔剛；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婦先后盡稱也，故為之以上下；有四時之變焉，不可以萬物盡稱也，故為之以八卦?！?1)本文從寬式釋文,釋文據(jù)廖名春《帛書〈周易〉論集》第99、113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帛書《要》認(rèn)為《易》有“德義”，具體而言，既有“以陰陽”表現(xiàn)的“天道”，又有“以柔剛”表現(xiàn)的“地道”，還有“以上下”表現(xiàn)的“人道”，更有“以八卦”表現(xiàn)的“四時之變”。

傳世文獻(xiàn)也有相同的記載?！断缔o傳》云：“《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辈⒔琛白釉弧辟潪椋骸啊兑住菲渲烈雍?！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廣業(yè)也?！边@就是說，孔子不但視《周易》為自然哲學(xué)之書，更視它為社會政治哲學(xué)之書。孔子的這一易學(xué)思想，對后世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郭店楚簡《語叢一》篇說：“《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迸c帛書《要》孔子所謂“《易》有天道焉”“有人道焉”說同。郭店楚簡《六德》更說：“故夫夫，婦婦，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各行其職而獄犴無由作也。觀諸《詩》《書》則亦戴矣，觀諸《禮》《樂》則亦戴矣，觀諸《易》《春秋》則亦戴矣?！?2)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88頁。按：諸“戴”字原作“才”，“戴”從才聲，故可通假。是說包括《周易》在內(nèi)的“六經(jīng)”都是肯定和推崇“夫夫，婦婦，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之道的，與帛書《要》孔子所謂《易》“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婦先后盡稱也，故為之以上下”說完全一致。

荀子說《易》忠實地秉承了孔子之教，認(rèn)為“《易》曰‘括囊，無咎，無譽’，腐儒之謂也”(《荀子·非相》)?！啊兑住吩唬骸畯?fù)自道，何其咎﹖’春秋賢穆公，以為能變也”“《易》之《咸》，見夫婦。夫婦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剛下”“善為《易》者不占”(《荀子·大略》)，都是以《易》為政治倫理之書，旗幟鮮明地反對卜筮，這種風(fēng)氣甚至波及到其他的學(xué)派。如《莊子·天運》就模仿孔子的口氣，以《易》為“六經(jīng)”之一。《莊子·天下》認(rèn)為“《易》以道陰陽”“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呂氏春秋·務(wù)本》《慎大》《召類》三篇引《易》以及《尸子·發(fā)蒙》篇引《易》，都是取其義理?？梢娤惹貢r期的思想精英，不少都接受了孔子的《易》教，認(rèn)定了《周易》為德義之書。

漢興，《周易》“列于學(xué)官”，班固《漢書·藝文志》更將《周易》列為“五經(jīng)”之首，此后，歷代公私書目都以《周易》為群經(jīng)之首。而以王弼注、孔穎達(dá)疏、程頤易傳為代表的義理易便成為傳統(tǒng)易學(xué)的主流。盡管其解釋各有千秋，但基本秉承了孔子之教，視《周易》為講天道人道之書。

但另一方面，將《周易》視為卜筮之書的風(fēng)俗也很普遍。

《周禮·春官·宗伯下》云“大卜”能“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jīng)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又云“簭人：掌三易以辨九簭之名，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薄吨芤住窞椤按蟛贰薄昂徣恕彼?，顯然是用于卜筮。

《左傳》《國語》有關(guān)《周易》的記載共二十多條。其中《莊公二十二年》的“陳侯使筮之”、《閔公元年》的畢萬“筮仕于晉”、《僖公二十五年》的卜偃“筮之”、《襄公九年》的穆姜“始往而筮之”、《襄公二十五年》的崔武子“筮之”、《國語·周語》的“晉之筮之也，遇乾之否”、《國語·晉語》的“公子親筮之”、董因“筮之”等諸條，都是以《周易》占筮，顯然是以《周易》為卜筮之書。

晚年以前的孔子也是如此?！妒酚洝た鬃邮兰摇氛f孔子“晚而喜《易》”，帛書《要》篇說孔子“老而好《易》”，可見孔子晚年以前并不喜好《周易》。為什么？因為他也跟當(dāng)時的一般人一樣，認(rèn)為《周易》沒有“德行”，是講“卜筮”的。

孔子的學(xué)生子貢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以致于老師孔子“老而好《易》”以后，他仍持《周易》為卜筮之書的舊說，不肯接受《周易》進(jìn)入孔門的事實，對孔子易學(xué)觀的改變進(jìn)行了激烈的批評(3)帛書《要》篇“夫子老而好《易》”段的記載，廖名春《試論孔子易學(xué)觀的轉(zhuǎn)變》一文有討論，《孔子研究》1995年第4期。。

1977年出土的安徽阜陽漢簡本《周易》，每卦的卦爻辭后都附有卜辭，就是戰(zhàn)國秦漢時期人們普遍以《周易》占筮的證明。

秦始皇焚書時，在《詩》《書》諸子百家之書禁絕的情況下，“《周易》獨以卜筮得存”(《漢書·藝文志》)，“傳者不絕”(《隋書·經(jīng)籍志》)。從《漢書·藝文志》開始，歷代書目中子部術(shù)數(shù)類的易學(xué)著作，基本上都以《周易》為卜筮之書。

至南宋，朱熹著《周易本義》，力主“《易》本是卜筮之書”，影響頗大。

近代以來，政治形勢和學(xué)術(shù)觀念大變。學(xué)人們在不信王注、孔疏、程傳圣人作《易》專為說理以教人說的同時，卻極為肯定朱熹的“《易》本是卜筮之書”說。從顧頡剛到李鏡池，最后由高亨集其大成，形成了近代以來的以“疑古”為特征的新易學(xué)體系。

比如陸侃如說：“我們知道《易經(jīng)》并不是古圣王說教的著作，而是民間迷信的結(jié)晶，從起源到寫定，當(dāng)然需要幾個世紀(jì)。這些迷信的作品，與近代之‘觀音籖’‘牙牌訣’極相近，既談不到哲理，更談不到文藝?！?4)陸侃如《中國文學(xué)史簡編》，轉(zhuǎn)引李鏡池《周易筮辭續(xù)考》，《嶺南學(xué)報》8卷1期，1947年12月。按：《中國文學(xué)史簡編》為陸侃如、馮沅君合著，有開明書店1939年10月版本。

高亨說：“我認(rèn)為研究《周易》古經(jīng)，首先應(yīng)該認(rèn)識到《周易》古經(jīng)本是上古的筮書，與近代的牙牌神數(shù)性質(zhì)相類，并不含有什么深奧的哲理?！盵2](P5)

朱伯崑也說：“就《周易》全書的情況看，大部分內(nèi)容仍屬于筮辭的堆砌，多數(shù)卦的卦爻辭之間缺乏甚至沒有邏輯的聯(lián)系。所以《周易》還不是《詩經(jīng)》一類的文學(xué)作品，也不是哲學(xué)著作，而是一部占筮用的迷信典籍?！盵3](P10-11)

總而言之，他們都認(rèn)定《周易》的“哲理”是后人“加上”去的，是《易傳》強(qiáng)加給《易經(jīng)》的，故而“孔子之《易》”而非“文王之《易》”。

為什么同樣一本書，人們的看法分歧如此之大，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解釋的方法不同所致。

《周易》源于卜筮，文王作《易》是在原來筮書的基礎(chǔ)上精心改編、創(chuàng)作而成的，其工作可謂“舊瓶裝新酒”。也就是說，其表現(xiàn)形式是筮書，其內(nèi)容和實質(zhì)則是文王、周公父子的思想。文王、周公父子的思想是借用筮書的外殼來表達(dá)的，后人解《易》、用《易》，只見其筮書的外殼，便以其為卜筮之書；能發(fā)現(xiàn)其蘊含的文王、周公父子的思想，便以其為義理之書。認(rèn)識其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容易，故社會上以《周易》為卜筮之書的觀念非常流行；能認(rèn)識到其內(nèi)在的思想價值不容易，故視《周易》為義理之書的往往只是少數(shù)。即便孔子也只是晚年歸魯后，才透過其筮書的外殼認(rèn)識到《周易》內(nèi)涵的文王、周公父子的“德義”。沒有孔子易傳的闡發(fā)，后人更難以認(rèn)識到《周易》內(nèi)在思想的價值。

讀《周易》容易歧途亡羊，主要就是迷于其卜筮語言，《周易》中文王、周公父子的思想，許多都是借用卜筮語言來表達(dá)的。這些《周易》特有的語言，與一般的哲學(xué)語言不同，它往往“舊瓶裝新酒”，在古老的卜筮語言里，注入了文王、周公父子的“德義”。不懂得《周易》語言的這種特殊性、復(fù)雜性，往往難得正解。

比如《周易》卦爻辭中常見的“貞”字，傳統(tǒng)的王弼注、孔穎達(dá)疏、程頤傳釋其為“正”，守持正固，以其為哲學(xué)語言。而今人一般則據(jù)甲骨文文例和《說文》訓(xùn)“貞”為卜問，以其為“筮辭”，認(rèn)為是《周易》屬卜筮書之鐵證。其實，《周易》卦爻辭之“貞”雖源于筮書，但經(jīng)過文王、周公父子的改造后，《周易》里的“貞”，已沒有一例作貞問解了?！霸唷币辉~在筮書里是大亨、大吉的意思，但在《周易》里，則已變成一個條件句。比如乾卦卦辭“乾元亨利貞”，是說強(qiáng)健者，做到“元”，則“亨”；做到“貞”，則“利”。這里的“元”絕非大或始的意思，而是《左傳·襄公九年》穆姜所謂“體仁足以長人”之“體仁”，也就是體諒、關(guān)心下人的意思，所以下文說“而有不仁，不可謂元”。“利貞”即“利于貞”，這里的“貞”不是貞問的意思，而是守靜不爭的意思?！柏憽迸c“鼎”同字，故有“定”義，引申則有靜義，則有不爭義。卦辭“乾元亨利貞”是說，作為強(qiáng)者，能體諒關(guān)心人，就能亨通；能守靜不爭，就能吉利。這里的“亨”是由“元”決定的，這里的“利”是由“貞”決定的，起決定作用的，是人為而不是天意，因此不需要貞問。坤卦卦辭“坤，元亨，利牝馬之貞”也是如此?！袄蝰R之貞”不是貞問母馬是否有利，而是說像母馬一樣柔順不爭則利?！瓣蝰R”是否“利”，不是貞問的結(jié)果，而是由是否“貞”決定的。“元亨利貞”這些“筮辭”，經(jīng)過文王、周公父子的改造，在《周易》里已經(jīng)脫胎換骨了，已經(jīng)從卜筮語言轉(zhuǎn)換成哲學(xué)語言了。這一場深刻的哲學(xué)革命，孔子晚年已經(jīng)體會到了，故說《易》“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有四時之變焉”(帛書《要》)。一般人則習(xí)焉不察，還是以卜筮語言讀之，將文王、周公之《周易》混同于時下流行的筮書，辜負(fù)了文王作《易》的深意。

孔子對《周易》的解釋，今本《易傳》八種十篇中有所體現(xiàn)(5)一般以為七種十篇，但《大象傳》《小象傳》非一人所作，是兩篇不同的東西，與《系辭傳》上下、《彖傳》上下不同。，但對卦爻辭的直接解說，即以“子曰”為說者非常有限?！吨芤住返呢载侈o，創(chuàng)作年代早，其語言脫胎于卜筮，不易理解。他們雖然繼承了先秦象數(shù)易學(xué)的卦氣、互體、五行、爻辰、互體、陰陽災(zāi)變種種異說并有所發(fā)展，但邏輯有欠嚴(yán)密，說服力不強(qiáng)。王弼以來的義理易學(xué)號稱盡掃象數(shù)，實質(zhì)是繼承了《彖傳》《小象傳》爻位說，以秉承比應(yīng)、當(dāng)位得中一套解《易》，表面上《周易》的卦爻辭無所不通，沒有解不了的，其實是撇開了難解的《周易》卦爻辭而另起爐灶，離文王作《易》之精神遠(yuǎn)矣。近代以來的疑古易學(xué)追本溯源、無征不信，但以《周易》為卜筮之書，從根本上否定文王作《易》之精神，亦難被認(rèn)可。

孔子易教的重光，實得力于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易傳》的出土。帛書《易傳》共6篇，約16 000余字。第一篇帛書《二三子》記載了孔子對乾、坤、蹇、解、鼎、晉、屯、同人、大有、謙、豫、中孚、小過、恒、艮、豐、未濟(jì)等卦卦爻辭的解釋，其一半的篇幅著重論乾坤兩卦，這種重視乾坤兩卦的思想同今本《系辭傳》《文言傳》一致。其解《易》只談德義，罕言卦象、爻象和筮數(shù)，這種風(fēng)格與《左傳》《國語》所載易說迥異，尤近于《文言傳》與今本《系辭傳》中的“子曰”。第二篇帛書《系辭》與今本《系辭傳》基本相同，不同處除通假字很多外，缺少今本《系辭傳》上篇的第九章，下篇缺少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章的一部分，以及第十、第十一章(6)依朱熹《周易本義》所分，下同。。第三篇帛書《衷》，其內(nèi)容開始說陰陽和諧相濟(jì)，為《易》之精義。接著歷陳各卦之義，其說解多從卦名入手，然后為今本《說卦傳》的前三章，再分別闡述乾坤之“詳說”。最后為今本《系辭傳》下篇的第六、七、八、九章。這些說解大部都稱之為“子曰”。第四篇是帛書《要》，其開始部分殘缺，內(nèi)容應(yīng)是今本《系辭傳》下篇的第十章，接著是今本《系辭傳》下篇第五章的后半部分。后面有兩段文字特別重要，分別記載孔子晚年與子貢論《易》之事和孔子給其弟子講述《周易》損益二卦之理。第五篇是帛書《繆和》，記載繆和、呂昌、吳孟、張射、莊但等向“先生”問《易》之事，討論了渙、困、謙、豐、屯、蒙、中孚、歸妹、復(fù)、訟、恒、坤、益、睽、明夷、觀等卦卦爻辭之義。第六篇是帛書《昭力》，以昭力問《易》、“先生”作答的形式出現(xiàn)，闡發(fā)師、大畜、比、泰等卦卦爻辭之義[4](P15-21)。

這六篇帛書易傳，明確記載了孔子《易》有《二三子》和《要》兩篇。其中孔子許多的說解不見記載，屬于首次面世，讓我們對孔子的易學(xué)思想和解《易》方法有了新的了解，這足以糾正古今一些學(xué)者對《周易》的種種誤解?？梢哉f，在帛書易傳出土前，僅憑傳統(tǒng)文獻(xiàn)讀懂《周易》的卦爻辭是不可能的。有了帛書《易傳》，有了帛書《易傳》記載的孔子對《周易》的解說，我們讀懂《周易》的卦爻辭才有可能。

比如《周易》之乾卦，“乾”之本字是什么？誰都沒有說清楚。帛書《周易》經(jīng)、傳都寫作“鍵”，聯(lián)系到《大象傳》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說，我們才知道“乾”之本字當(dāng)作“健”。

又如乾卦有“用九”，坤卦有“用六”。朱熹以為“用九言凡筮得陽爻者皆用九而不用七，蓋諸卦百九十二陽爻之通例也。以此卦純陽而居首，故于此發(fā)之。而圣人因系之辭使遇此卦而六爻皆變者，即此占之，蓋六陽皆變，剛而能柔，吉之道也。故為‘群龍無首’之象，而其占為如是則吉也?！洞呵飩鳌吩磺ぴ弧娙糊垷o首，吉’，蓋即純坤卦辭‘牝馬之貞’‘先迷后得’‘東北喪朋’之意”“用六言凡得陰爻者皆用六而不用八，亦通例也。以此卦純陰而居首，故發(fā)之。遇此卦而六爻俱變者，其占如此辭。蓋陰柔不能固守，變而為陽，則能‘永貞’矣。故戒占者以‘利永貞’，即乾之‘利貞’也，自坤而變，故不足于‘元亨’云”[5](P32、P46-47)。而帛書《易經(jīng)》中，“用九”寫作“迵九”，在帛書《系辭》中“通”都寫作“迵”?？梢姟坝谩碑?dāng)讀為“通”，因此“用九”即“通九”，而“通九”即全九、皆九。乾卦六爻都是九，所以稱為“用(通)九”；坤卦六爻都是六，故稱為“通六”。朱熹以假借字“用”為釋，不得要領(lǐng)。

再如乾卦九三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陸德明釋文：“惕，怵惕也。鄭玄云：懼也。”孔穎達(dá)疏：“‘夕惕’者，謂終竟此日后，至向夕之時，猶懷憂惕?！敝祆浔玖x：“言能憂懼如是，則雖處危地而無咎也?！盵5](P31)高亨今注：“君子日則黽勉，夕則惕懼，雖處危境，亦可無咎?！盵6](P191)都是以“惕”為“懼”。而帛書《二三子》引“孔子”說：“此言君子務(wù)時，時至而動……君子之務(wù)時，猶馳驅(qū)也。故曰：‘君子終日鍵鍵’。時盡而止之以置身，置身而靜。故曰：‘夕沂，若厲，無咎’”(7)參見廖名春《帛書〈周易〉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72頁。按：釋文有改動。。帛書《衷》也載：“《易》曰：‘君子冬日鍵鍵，夕沂。若厲，無咎?！釉唬骸⒁玻尉讨?？’”[7](P384)又引“子曰”說：“‘君子冬日鍵鍵’，用也；‘夕沂。若厲，無咎’，息也?！盵7](P383)這使我們想起了《淮南子·人間》所言：“‘終日乾乾’，以陽動也；‘夕惕，若厲’，以陰息也。因日而動，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盵8](P756)他們都是以“息”釋“沂(惕)”。其“‘終日乾乾’，以陽動也”，與帛書《衷》“‘君子冬日鍵鍵’，用也”說同?！啊μ瑁魠枴?，以陰息也”，與帛書《衷》“‘夕沂。若厲，無咎’，息也”說同?！耙蛉斩鴦?，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說明這條爻辭就是講的因時而動、因時而止的道理[9](P39-40)。

這些例子說明，《周易》卦爻辭的“德義”，若無孔子的說解，后人不易得到正解。而孔子對《周易》卦爻辭“德義”的說解，傳世文獻(xiàn)不是缺乏，就是少而未能引起重視。有了帛書《易傳》，我們才得以窺見孔子易學(xué)的真容，才有機(jī)會超越王弼、孔穎達(dá)、程頤等前賢。所以，研究《周易》的卦爻辭，利用帛書《易傳》等新材料激活傳統(tǒng)文獻(xiàn)未必不是一個好的方法，從《周易》卦爻辭語言的特點入手來把握其內(nèi)在的哲理，尋求蘊含其中的文王、周公之道，這就是《周易》的真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