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國
(大連民族大學 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院, 遼寧 大連 116000)
構建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環(huán)境是新時代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重要路徑。其旨在通過宏觀層面的“社會結構建設”與微觀層面的“社區(qū)環(huán)境建設”,打破民族間心理、身份等邊界意識,實現各民族廣泛交往交流交融。隨著我國社會進入到資源、信息快速流動,社會結構加速變遷的“液態(tài)社會”,更多的少數民族人口離開聚居地流向都市。城市作為人口、資源、信息的高度集聚地,成為吸納各族群眾,承載當代中國由鄉(xiāng)土社會向都市社會轉型的“大容器”,置身其中的少數民族流動人口面臨著社會適應、文化敏感、社會融入等生存空間、文化圖式的錯位、切換等問題。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提出要“逐步實現各民族在空間、文化、經濟、社會、心理等方面的全方位嵌入”(1)《習近平在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強調: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推動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高質量發(fā)展》,載《中國民族》2021年第8期。,進一步拓展了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建設的行動空間,升華了其建設內涵與要求。如何建立有效的耦合機制,推進新時代城市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建設向縱深發(fā)展,不僅是實現“全方位嵌入”的內在要求,也是深入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鞏固和發(fā)展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的重要基礎。
交往交流交融貫穿于我國統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發(fā)展的整個歷史,各民族在長期交融匯聚、融合共生的過程中形成了文化上兼收并蓄、經濟上相互依存、情感上相互親近等緊密的聯結紐帶,成為中華民族生生不息、中華文化綿延不絕的內在動力。在中國社會快速變遷、社會結構深刻調整變化的時代背景下以及以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作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必經途徑的整個過程中,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環(huán)境是不可替代的重要環(huán)節(jié)。(2)馮雪紅,張欣:《民族互嵌研究現狀與未來走向》,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作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形態(tài)和實現方式,城市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建設成為學界關注的重點議題之一。
學術界對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建設的研究整體呈現平行式樣態(tài)。一方面集中于概念內涵的界定。典型的觀點認為它是一種新型的多民族社會結構建構模式,最終目標是實現“多種嵌入維度,形成一個結構相融、利益相連、情感相通的多民族共同體”(3)郝亞明:《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現實背景、理論內涵及實踐路徑分析》,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另一方面是借助田野調查,基于地方經驗從居住空間、族際關系、文化浸潤和心理認同等實踐維度的嵌入來闡釋互嵌機理。有學者運用結構功能主義,以珠三角地區(qū)為研究案例,將民族互嵌社區(qū)劃分為居住型、生產型、商貿型、宗教型四種理想類型,指出城市政府要破除狹隘的地方主義觀念?;驈男睦韺W和行為發(fā)生學的角度將互嵌作為一種民族關系,其理論的架構需要深入民族社區(qū)去認知族群的圖像、語言、服裝、名稱等互嵌符號,在與異文化群體的交流與互動中延續(xù)生命力。(4)張晗:《民族互嵌與文化共生——對芒旦傣族村“與漢為鄰”的文化透視》,載《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在社區(qū)治理角度,學者為民族互嵌式社區(qū)設計了政府、社會和居民的立體邏輯框架,(5)李偉,李資源:《社會治理共同體視域下民族互嵌式社區(qū)的內在機理與實現路徑》,載《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涵蓋人口資源轉移、新型城鎮(zhèn)化建設、民族特色產業(yè)培育、民族文化共同體建設、區(qū)域公共資源整合開發(fā)等方面的政策舉措,(6)陳紀:《京津冀地區(qū)民族互嵌式社區(qū)建設與公共資源支持保障研究》,載《中國行政管理》2018年第10期。強調從社區(qū)混居、從業(yè)結構、文化建設等方面進行解讀以提高社會空間的整體治理效能。(7)沈桂萍:《構建城市民族工作的“嵌入式治理”模式》,載《湖南省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5年1期。
這些研究提供了廣闊的理論視角和豐富的實踐經驗,但很多傾向于個案的經驗性研究,描述性、報告式的研究范式較為常見。學理性闡釋主要圍繞交往交流交融、社會治理等理論展開。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建設是多民族國家共同體建設一項重要的制度設計,也是多元主體行為選擇和新型關系的“重構”過程,不僅體現政府主導的建構性,根本上也離不開其行動主體——利益相關者的自主性推動。因為,除國家既定的行動邏輯設定外,來自市場、社會與個體的行動邏輯也是影響和制約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建設水平與成效的關鍵因素。現有研究存在著對行動主體內在行為邏輯觸及不深、學理闡釋不夠的問題,對策建議亦因缺乏行動邏輯的深度闡釋而存在表象化、格式化的問題。筆者嘗試從城市互嵌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建設的主要利害關系主體出發(fā),著重對其內在行動邏輯及耦合機制展開研究,試圖克服各利益主體的行動阻力,為促進各民族互嵌交融提供一定的思考進路。
“行動”作為主體有意識的活動,是在一定目標指向下“需要經過認知、權衡、選擇與取舍過程,是正在進行中的動態(tài)行為,具有生成性,面向多元的主體和生活世界?!?8)[聯邦德國]哈貝馬斯:《交往與社會進化》,張博樹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第294頁。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建設是多元主體調適磨合、綜合作用的過程與結果。異質主體基于自身利益偏好、認知慣性、文化習俗以及周遭環(huán)境變化等因素影響,其行動結果很多時候呈現出應然設計與實然狀態(tài)某種程度不平衡、不匹配甚至不一致的地方,這為構建有效的耦合機制,彌合主體間內在的行動張力與沖突,促進理想目標的達成提供了必要性前提。
互嵌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兼具歷時性和共時性。如成都土橋回族社區(qū)、武昌城外的十字街等依然活躍在今天城市中的很多世居民族聚居區(qū)都是經由歷史形成并延續(xù)至今的。除自然的歷史集聚過程,政府也通過政策引導與資源配置等建構性策略,不斷適應社會結構變遷和共同體建設需要,積極推進相互嵌入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環(huán)境建設。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城市化快速推進,各民族進入到大流動、大融居的活躍期。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統計,2020年流動人口規(guī)模近 3.8億人,相較于2010年增加了約1.5億人,其中少數民族人口在社會空間的位移中也表現出趨強的流動性。社會空間日益呈現出液態(tài)化、有機化與折疊化等新態(tài)勢、新特征。(9)嚴慶,于欣蕾:《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社會空間整合視角》,載《西北民族研究》2021第3期。在跨區(qū)域、跨行業(yè)大流動的活躍期,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日益頻繁深入,共同性因素不斷增多,中華民族共同體內在有機性不斷增強,為推動互嵌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建設創(chuàng)設了良好的基礎與前提。全球化、信息化以及現代性加速了吉登斯所說的各種“脫域”現象,跨區(qū)域流動、多重身份認同、多元社會思潮滲入對民族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力、國民集體意識的凝聚力以及多元社會的整合力帶來挑戰(zhàn),城市民族領域也成為西方實施各種滲透破壞活動的重要場域。
2014年,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研究進一步推進新疆社會穩(wěn)定和長治久安工作的會議上明確提出:“推動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環(huán)境,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10)《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研究進一步推進新疆社會穩(wěn)定和長治久安工作》,載《人民日報》2014年5月27日。同一年,習近平總書記又在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上指出,要“推動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式的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環(huán)境,……促進各族群眾在共同生產生活和工作學習中加深了解、增進感情”(11)《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召開》,載《新華月報》2014年第12期。由此,正式將構建互嵌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建設放在國家治理策略的層面并賦予了維護社會穩(wěn)定與長治久安的政治意義。此后,在多次重要會議和場合推動建立相互嵌入式的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環(huán)境被頻繁提及。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通過“全方位嵌入”的話語表達進一步明確了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建設的建設目標和實踐方向。因此,從國家的頂層設計及其背后的行動邏輯看,推進互嵌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建設不僅被賦予了通過結構“互嵌”和關系“融入”,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實踐意義,也構成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維護國家統一、民族團結牢固思想基礎的國家立場。
一些地方政府也將推動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建設作為民族工作的重要抓手。除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以外,民族八省區(qū)均發(fā)布了《民族團結進步條例》(以下簡稱《進步條例》),其中2021年出臺的內蒙古自治區(qū)《進步條例》、2020年出臺的寧夏回族自治區(qū)《進步條例》均有建立相互嵌入式的社會結構與社區(qū)環(huán)境的政策描述,很多地方也對如何建立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建設做出了積極探索。
然而,在具體實踐中,某些地方政府和基層組織在推動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建設過程中還存在著與國家層面的行動邏輯不匹配、不一致、甚至相違背的地方。比如,一些地方在處理包括少數民族流動人口在內的民族事務時,習慣以“漢族—少數民族”“中心—邊緣”“主導—依附”作為認識框架,將城市治理的重點和中心更多放在計生、維穩(wěn)綜治、消防安檢等具有“一票否決”的“硬指標”上,把民族宗教事務視為“軟指標”,在人力、財力和各種資源分配上嚴重不足。調研中,我們發(fā)現一些地方由于機構改革,較多縣(市、區(qū))一級民族工作領導小組尚未建立,民委委員機制運行不暢,難以實現民族工作橫向銜接和縱向貫通。一些地方民族工作部門力量薄弱、人員配備和工作保障嚴重不足。對待民族工作有的干部還存在一定錯誤認識和模糊認識,存在著把少數民族當外人,把少數民族工作當作包袱和“麻煩”,要么采取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要么采取關門主義的態(tài)度。有的地方在推進互嵌式管理的過程中,隨意打破原有居住格局,采用行政強制等手段盲目推進互嵌居住。有的在企業(yè)中強制性地規(guī)定各民族嵌入的比例、規(guī)模,對民族關系造成了一定傷害,影響了互嵌工作的實施效果。
“嵌入性”最初是由學者波蘭尼提出用于探討經濟活動如何嵌入到社會關系網絡之中,他認為經濟活動能夠通過不同的模式嵌入到特定的社會關系和結構中。(12)Polanyi,K:《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igins of our Time》,《Beacon Press》,2001因此,通過經濟手段和經濟活動積極介入并有機嵌入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qū)經濟社會發(fā)展過程成為理解和把握黨的民族工作史以及民族關系史的一把鑰匙。從西部大開發(fā)、興邊富民、對口支援、東西部協作等宏觀戰(zhàn)略與政策的頂層設計,到市場化條件下,基于利益互惠、資源共享、協作共生等理念衍生的各種經濟互惠型社會結構形式不斷涌現,經濟嵌入成為影響和構建當代民族關系的關鍵因素。
圍繞玉石貿易形成的新疆籍少數民族流動群體聚集性社區(qū)是基于市場經濟嵌入的典型代表。河南省南陽市因盛產名玉形成了龐大的玉石加工產業(yè)群,并演變成全國性的玉石加工、批發(fā)綜合性市場。隨著和田玉市場升溫,該地吸引了包括維吾爾族在內的大量玉商投入到銷售、加工和開采行業(yè)并逐漸形成了系統的產業(yè)鏈。在玉石銷售市場中,維吾爾族玉商依托地緣資源優(yōu)勢的原石采購交易嵌入到當地市場與當地玉商進行貿易往來與協作,與其建立了相互依托、默契協作的相互嵌入性的生計關系。(13)孫嬙:《維吾爾族和漢族互嵌社區(qū)建設:南陽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個案研究》,載《民族研究》2020年第2期。此外,浙江義烏基于小商品市場形成的“圍市而居”的互嵌式社區(qū)等也是圍繞某一產業(yè)鏈或經濟業(yè)態(tài)在各地形成的多樣態(tài)的民族聚集性互嵌式社區(qū)。因此,現代商品經濟條件下,通過市場機制作用,不僅促進了生產要素流動、人口自然聚集和資源優(yōu)化配置,也塑造了新的就業(yè)結構、關系結構和社會結構。市場成為推動城市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環(huán)境的主導力量,發(fā)揮了以規(guī)模和效率為主要導向的行動邏輯。
然而,市場關系不單純是一種經濟關系,還反映一定的社會關系,即馬克思強調的“資本不是一種物,而是一種以物為媒介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14)《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37頁。市場關系除具備交易性或交換性的典型特征外,還體現出一定的對抗性。即市場關系在形式上雖體現出一定的平等性和自由性,但由于市場主體在資源稟賦、文化程度等方面的差異導致他們在很多情況下處于實質上不平等、不自由的“異化”狀態(tài),“實質上經常表現為權力關系以及被結構化了的經濟關系系統。(15)張翼:《當代社會結構變遷與社會治理》,北京:經濟管理出版社,2016年版,第54頁。具體表現為,進城的一些少數民族由于自身勞動技能、家庭狀況、語言文化、教育程度以及所擁有的社會資本匱乏等因素影響,導致他們在市場中的自主選擇能力、向上流動能力、話語權能力較弱,缺乏勞動力市場議價能力。在筆者對東北某省少數民族流動人口的調研發(fā)現,進城的少數民族多數以經營餐飲、特色燒烤、手工藝品以及加工民族特色用品為主,還有一部分從事服務、建筑行業(yè)和重體力勞動。進城的少數民族(除當地就學的大學生),文化水平普遍較低,文盲和小學以下文化程度的約占70%,語言交流有隔閡,一般是只能聽不能說,這使得他們很難進入其它行業(yè)就業(yè)。整體上,他們的就業(yè)層次低、收入較少且不穩(wěn)定,生存和發(fā)展空間窄,社會支持系統較弱。
因此,在社會快速變遷、人口加速流動背景下,如果缺乏有效的利益保障機制、矛盾緩沖機制、社會整合機制,單純依靠以效率和“公平”為立場,以競爭淘汰機制為主的市場行動邏輯,很可能進一步加劇社會階層關系分化失序,弱化社會認同和群際信任,導致社會有機團結紐帶脆弱,雖有“互嵌”而難以做到全面交流和深度交融,給民族團結、社會穩(wěn)定以及社會主義新型民族關系帶來挑戰(zhàn)。
從社會學意義理解,互嵌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環(huán)境建設是一個“空間轉向”(spatial turn)問題,而空間問題的最終歸屬和有效解決依賴于空間中主體——人的行動。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是空間與空間的關系?!?16)鄭震:《空間: 一個社會學的概念》,載《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5期。空間不僅是一種物質性存在,還是一種文化、政治、心理的多義現象。(17)蘇尚鋒:《空間理論的三次論爭與“空間轉向”》,載《人文雜志》2008年第4期。其不僅包括物理學意義上的居住空間,還包括社會關系意義上的交往空間和情感意義上的心理空間。(18)劉瑩,楊恒:《從“嵌入”到“融入”:空間視域中的民族互嵌式社區(qū)治理》,載《湖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4期。社會心理學理論認為,由物理空間導致的“距離感”往往對族群關系、族裔關系以及階級身份、情感、心理認同等方面構成影響。而社會和空間鄰近性相互作用會增加群體接觸的機會,進而可能促進族際關系優(yōu)化。(19)嚴慶,于欣蕾:《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社會空間整合視角》,載《西北民族研究》2021年第3期。因此,物理空間或居住格局互嵌成為推進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建設的重要選項。即通過將不同民族集合到一個共同生活場域并進行分散式、交叉式分布的地理空間“整合”或“重置”,有利于增加群際接觸的機會,進而為改善族際關系、實現各民族深層次交流交融提供必要的社會空間。實踐中,各個地方采取跨區(qū)域、跨民族混居、混班等形式實現居住空間互嵌。然而,居住空間互嵌并不等于實現了理想狀態(tài)的“互嵌”,更不能把“互嵌”簡單理解為物理空間的互嵌。對于互嵌式社會結構的實現功能來說,居住空間、交往空間、心理空間分別指向不同進階和層次的目標設定?;デ妒讲粌H需要通過居住空間與交往空間的拓展與深化增加群際接觸的“量”,減少和消除不同民族間交往的邊界,更重要的是通過心理空間的建設與交融,實現交往主體在情感和心理上的認同“質變”。
依循居住—交往—心理這樣的演進邏輯,交往成為聯結和推動主體間由“物態(tài)”空間向“心態(tài)”空間轉化的關鍵。然而,由于歷史、現實、文化與心理等因素影響,異質性群體在交往方面表現出不同的認知心理和行動邏輯,制約和影響著民族間的情感與認同,使得居住的長度、交往的頻度與認同的效度呈現出不同步性、不均衡性甚至相悖的實際效果。一是工具性的交往邏輯。比如,某些由于統一大市場或商業(yè)因素形成的民族互嵌式社區(qū),除以家庭、本民族、本地域為中心的交往(我們稱之為原生型交往)關系較為緊密外,很多的次生型交往更多表現為單純的商品貿易或生意往來,盡管交往的頻度較高,但由于更多基于利益導向,情感卷入較少,認同度偏低;二是防御性的交往邏輯。由于民族間宗教信仰、語言文化、生活習慣等方面的差異,特別是受社會上對不同民族的“標簽化”和刻板印象影響,如認為少數民族遇事不冷靜,處理問題簡單粗暴,漢族群眾心眼多、做人不厚道等。民族間的交往有時出現基于防御性的思考邏輯,表現為非必要不接觸、非必須不交流,民族間情感卷入程度低,認同感差;三是情感性的交往邏輯。按照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愛與歸屬等情感性需要是人的基本需要之一。很多進城的少數民族群眾,脫離原來熟悉的主要基于血緣、地緣聯系的團結紐帶進入到城市,如果新的環(huán)境與社會整合機制沒有建立起可充分滿足他們的利益訴求、提供集體安全的保障機制,則他們更傾向于選擇同一家族、民族或地方的群體尋求庇護,并形成封閉的文化聚集區(qū)或交際網(城市亞文化),即某個民族的“文化圈”。(20)方堃:《城市民族事務治理社會化問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頁。此種情形下,主體的情感卷入和認同度都高,但由于交往空間相對封閉,導致族群邊界固化,社會認同內卷化,有悖于互嵌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建設的設計初衷。
從實踐面向看,民族互嵌的內在機理非常復雜,異質性主體基于不同的認知和行動邏輯帶來的民族文化敏感、他者認同困境、異域融入危機、社會法治困境等問題,影響和阻滯了各民族之間的互嵌與交融。作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路徑,城市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與社區(qū)建設從根本上需要從不同群體間利益、情感、心理等多重面向的訴求出發(fā),以共同體建設為軸心,建立有效的社會共識、情感聯結、利益保障及協作共生的“耦合”機制,打通其“背井離鄉(xiāng)”的心理與身份邊界意識,從而為實現各民族廣泛交往交流交融和全方位、深層次的嵌入創(chuàng)造有利的條件和行動空間。
少數民族特別是邊疆地區(qū)少數民族由“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的流動很大程度意味著由傳統向現代、由封閉向開放的轉變?,F代社會的“脫域”機制逐步地將人們“從它們所處的特殊的地域‘情境’中提取了出來”(21)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江蘇: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8~26頁。,作為個體的少數民族在“離家出走”的同時,面臨著生活方式、周遭環(huán)境以及身份認同等一系列新的角色調適和心理適應。社會上對某些少數民族的認識偏見和刻板印象增加了互嵌交融的難度和阻力。因此,消除客觀環(huán)境和主觀認知上的“不一樣”導致的互斥性和疏離感,積極培育“我們都一樣”的共同性和公共性是實現民族互嵌交融的內在機理和重要選擇。
首先,加強公共服務和公共政策有效供給,推動空間重組。要以有利于實現各民族互嵌交融為理念,科學規(guī)劃城市空間布局,精準配置各項公共服務和公共資源,以物理空間的優(yōu)化消解單一民族社會結構帶來的區(qū)隔,重組民族間交往的居住方式、生活方式和關系結構。如在公共教育領域,減少漢族與少數民族分立的辦學模式,推進各民族混合編班、混合居住,創(chuàng)設各民族學生共同居住、生活、學習的教育場域。在職業(yè)分布上,要“打破特定民族在特定行業(yè)、特定職業(yè)或特定產業(yè)園區(qū)過度聚集的現象,尤其要扭轉部分少數民族勞動者過度集中于低層次、低收入行業(yè)、職業(yè)的狀況。”(22)李俊清:《族群和諧與公共治理》,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版,第35頁。
其次,優(yōu)化共同體的社會分類,推動關系重構。按照社會心理學的相關理論,個體與他人、與社會等內群體和外群體關系的親密程度與社會距離有關。而社會距離往往與血緣、親緣、地緣等社會分類因素有關,有意或無意的社會分類不僅是個體獲得情感支持的重要動力,也是導致社會偏見形成的基本心理過程。(23)Crisp R.J:《Hew stone M. Multiple social categorization.Advances in Experimental Social Psychology》,2007.因此,社會心理學家主張,除增加群際接觸外,還要通過去分類化(decategorization)、相互差異化(mutual differentiation)和重新分類(recategorization)等社會分類策略(24)Gaertner S L&Dovidio J F:《Common Ingroup Identity Model》,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11.打破群際交往的邊界,減少不同群體間的矛盾與沖突。因此,要突破少數民族間主要基于血緣、地緣形成的“鏈式”和“網絡式”的“內卷型”關系結構,有意識地創(chuàng)設更加開放、多元的社會分類標準,如基于共同的志趣愛好、職業(yè)經歷和社會活動等,以此通過持續(xù)的交往互動,強化民族間共同性和共通性的聯結紐帶。如某民族院校積極創(chuàng)設居住生活、學習交往、文化交流、心理互動等多維一體的互嵌式育人模式,讓各族學生在共居共學、共建共享、共事共樂中增進了解,促進交往交流交融。(25)張利國,陳明華:《全力推進民族院校各族學生交往交流交融》,載《中國民族報》2015年11月13日。
再次,開展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教育,推動話語重塑。一直以來,我們在歷史敘事、話語傳播和制度設計方面某種程度上存在著過度強化民族的差異性和特殊性,對中華民族的共同性和民族間的共生性關注不足的問題。這不利于民族間的平等交往和深度交融。在市場化、法治化的通約性社會,推進民族交往互嵌要及時更新和重塑話語傳播方式,以增進共同性為原則,尋找和打造各民族守望相助、手足情深的“中華民族一家親”好故事、先進事跡和典型案例,挖掘整理各地、各民族關于民族交融匯聚史的地方性知識,(26)楊須愛:《各民族交融匯聚史知識再生產的價值與路徑——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視角》,載《民族研究》2021年第1期。做好常態(tài)化輿論宣傳教育。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內涵建設,既要講團結,更要講進步;既要講權利,又要講義務;既要講尊重差異,包容多樣,更要強調共性,增進一體;既要講關心關愛少數民族,又不能忽略法治公平的原則和維護國家統一、安全和反分裂的責任宣傳。
按照帕森斯的結構功能理論,維護社會系統的穩(wěn)定和可持續(xù)離不開系統的整合功能,而文化和情感作為系統整合的主要工具具有積極的凝結作用。面對高度異質性的現代社會,西方國家試圖用國籍和歸化法、語言法,兵役制度甚至種族、民族、宗教、語言群體的清洗政策等通過“同一化”來消除國民成分的“異質性”。(27)郝時遠:《中國特色解決民族問題之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37頁。也試圖運用契約精神和宗教傳統來實現團結目的。然而,建基于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基礎上的整合策略由于缺乏情感、文化等穩(wěn)定持久的支撐,難以緩和民族間、民族與國家間的內在張力,反而進一步激化了民族矛盾,帶來了社會動蕩和危機。
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提出:“中國古代并沒有國家,其基本的政治秩序的建構是以家為起點,再推而及于宗黨,進而至于師徒、東夥、君臣等關系”(28)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頁。?!凹覈瑯嫛薄凹覈惑w”的“家”文化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fā)展中發(fā)揮著獨特的功能價值。面對快速流變的社會變遷所帶來的“離家出走”的失落感和孤獨感,重拾“家”文化中的合理因素,借助“中華民族大家庭”來凝合生成異質群體的集體意識和共同體理念是有效消解民族間異域認同困境、社會融入阻滯及“他者”認同危機的明智之舉。
“中華民族大家庭”這一政治隱喻蘊涵中國人“天下一家、貴和尚中”的價值觀,“天人共存、人我共存”的和諧觀以及“家和萬事興”“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等樸素的集體主義精神,高度契合中國人的文化心理和情感認知特點。特別是關于族際關系的解釋,突破了西方原子式、割裂式的族際關系結構,在中華民族大家庭的統合下將族際關系具化為大家庭里不同成員的關系,并且通過“一家人都要過上好日子”、全面小康、脫貧、現代化“一個民族不能少”等政治隱喻賦予其多民族國家治理和人心凝聚的國家意義。在結構變遷、關系重置的流動社會里,兼具倫理性和政治性的“中華民族大家庭”模式具有強烈的吸納力和包容性,對促進民族互嵌交融具有重要的價值論與方法論指引。
要發(fā)揮“家文化”的情感整合功能。在日常學習、工作、生活、交往的豐富實踐中積極營造各民族相互尊重、相互欣賞、相互學習、相互幫助、相互認同的“大家庭”氛圍。通過互嵌式生活、互助性活動、對話式協商、互動式交流等形式,增加民族間“共生性”關系的理解、“共情式”的情感體驗,進而增強“共識性”行動意向及其對“中華民族大家庭”的理性認知和情感歸屬。近年來,一些民族社區(qū)通過開展“社區(qū)文化節(jié)”“社區(qū)鄰居節(jié)”“鄰里匯”“餃子節(jié)”“百家宴”“結對子”等系列群眾活動,通過服務性、交往性、情感性(29)朱浩:《社區(qū)嵌入式養(yǎng)老服務的社會化運作機制及其實踐邏輯》,載《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等柔性方式,拉近了彼此間的心理距離,構筑起各民族緊密的社會關系。廣西的“三月三”、云南的“潑水節(jié)”早已成為全民的狂歡節(jié)。
要強化“家文化”的國家意義指向?!按蠹彝ァ敝按蟆?,不限于規(guī)模、空間之“大”,而在于其作為總體性和“根基性的隱喻”(root metaphor)(30)肖瑛:《“家”作為方法:中國社會理論的一種嘗試》,載《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11期。所蘊含的中國人“家國一體”的意識觀、“修齊治平”的價值觀、“家國同構”的倫理觀以及在實現民族復興偉業(yè)中應然具有的休戚與共、榮辱與共、生死與共、命運與共的“共同體觀”。要通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教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教育、公民教育等形式,克服家戶、宗族以及狹隘民族主義等“小家”思維,樹立國家意識、公民意識、法治意識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人的需要即他們的本性”(3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14頁。是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而利益作為需要在社會關系中的現實形態(tài)是人發(fā)展的內在動力。“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3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2頁。在現代化理性引導與趨利選擇的市場化背景下,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更趨近于“經濟驅動型”的結果。隨著少數民族流動人口對城市生活卷入程度的不斷加深,其利益需求更趨多元化和多層次性,對城市美好生活的向往與不平衡不充分發(fā)展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特別是少數民族流動人口較多來自西部與邊疆地區(qū),受教育程度、經濟收入、社會保障水平等因素限制,普遍存在“就業(yè)能力不足”“子女入學難”“居住保障覆蓋率低”“社保能力滯后”等現實困難。
市場經濟除了有制造一體化經濟、通約性規(guī)則的強大動能外,也有分化社會、孕育矛盾的負面作用。勞動力市場的發(fā)展、競爭原則的引入導致民族關系中的利益因素日益?zhèn)€體化,不可避免地帶來一系列新的問題。(33)王希恩:《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中國的民族意識》,載《民族研究》1998年第3期。西方國家以個體權利為導向,以法律上的平等保護為手段,將少數群體、邊緣群體、弱勢群體與主流群體一道置于統一性的市場和社會中,任其自由競爭,這樣做的結果是少數群體、邊緣群體及弱勢群體因為資源稟賦、社會資本和自身能力的先天“勢差”日益被邊緣化和貧困化,加劇了與國家及其他群體的疏離感。因此,克服市場經濟中交易性與對抗性的內在張力,需要以利益調適為關鍵,不斷完善民族互嵌交融的利益保障機制。
一方面,重視提高城市少數民族流動人口的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提高其發(fā)展能力和交往能力。持續(xù)加強、精準開展少數民族流動人口職業(yè)技能培訓、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培訓,完善創(chuàng)業(yè)幫扶、就業(yè)指導、稅收減免、融資貸款等方面優(yōu)惠政策,提高其市場競爭力和就業(yè)質量。創(chuàng)新各民族共居共學、共建共享、共事共樂的載體和方式,完善有助于各民族互助合作、朋輩交往、文化交流、互相幫扶、共同富裕的體制與機制,擴大民族間交往的范圍和層次。
另一方面,加強城市少數民族流動人口服務管理,提高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的能力和水平。加強子女就學、養(yǎng)老、就醫(yī)、就業(yè)等基本權益保障。落實好《居住證暫行條例》,穩(wěn)妥有序地推動少數民族流動人口市民化。設立隨遷子女義務教育專項基金,積極引導公益性民辦中小學發(fā)展,解決好少數民族流動人口子女教育問題。完善流入地政府反歧視法律體系、就業(yè)與勞動權益保障制度以及心理援助與法律援助體系,為推動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建設創(chuàng)造良好的社會氛圍。實踐中,一些地方也進行了有益的探索。比如,大連市將城市少數民族公共服務體系建設與“大連民意網”“365市民大樓服務中心”“幫萬家服務體系”等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體系深度融合,搭建了部門間信息共享與民族事務管理的常態(tài)化協作機制。
誠如前文所述,國家邏輯與地方行動邏輯的內在張力既有組織機構、資源保障不足等方面的原因,也有觀念障礙、機制缺位等原因。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將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作為推動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重要途經。要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為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的“綱”,研究制定民族工作納入黨的建設和意識形態(tài)工作責任制,納入政治考察、巡視巡察、政績考核的制度機制。支持民族工作部門加強自身建設,完善民族工作基層部門機構設置調整,落實人員配備和工作保障,為推動城市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建設提供有力的組織保障和制度保障。
在國家治理話語體系下,民族互嵌的治理理念更趨理性化、生活化和公共性,治理方式更趨復合式和協同式。要加強基層黨組織建設,發(fā)揮黨建引領作用。暢通市場主體、社會組織、各族群眾共建共治共享的通道,在服務各族居民“最后一公里”上凝聚共識與力量,形成推動城市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治理的合力機制。系統推進城市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和社區(qū)建設的制度機制建設,科學設定組織機構、建設目標、任務管理等內容,并將其納入民族團結進步教育與創(chuàng)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常態(tài)化機制建設范圍,一體推進考核評價機制、監(jiān)督保障機制等建設,構建黨委統一領導、政府依法管理、統戰(zhàn)部門牽頭協調、民族工作部門履職盡責、各部門通力合作、全社會共同參與、資源有效整合的工作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