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李
在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河北省曲陽縣文物保管所在縣城北20 公里的原慧炬寺(俗名柏林院)舊址發(fā)現(xiàn)《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一通,現(xiàn)已移至北岳廟內(nèi)保存。該碑為花崗巖石質(zhì),通高204厘米,寬92厘米,厚20厘米。蛟龍碑首,碑額篆書“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12 字。碑兩面的文字均為行楷,碑陽32行,滿行50字,字跡基本清晰;碑陰32行,滿行55字,風化較為嚴重,但大部分尚能辨認①王麗敏、田韶品:《曲陽發(fā)現(xiàn)〈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文物春秋》2009年第6期。。王麗敏和田韶品先生介紹了《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發(fā)現(xiàn)的情況,公布了碑額拓片、碑陽拓片和碑陰拓片局部,并錄文,進而敘述碑文的主要內(nèi)容,涉及智力禪師的生平事跡及建寺經(jīng)過,定窯的情況,但未深入論證②王麗敏、田韶品:《曲陽發(fā)現(xiàn)〈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文物春秋》2009年第6期。。一些學者根據(jù)該碑碑陰的題名,探討唐代定窯的生產(chǎn)規(guī)模、管理體制、歷史及其性質(zhì)③王麗敏、張建鎖:《唐定窯瓷生產(chǎn)規(guī)模佐證》,《中國文物報》2006年11月29日,第7版;孫繼民、王麗敏:《唐后期手工業(yè)管理重要史料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碑陰題記試析》,《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1年第3期;劉雪彥:《曲陽北岳廟現(xiàn)存石刻文獻研究》,保定:河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46-60頁;馮金忠:《〈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所見唐代之定窯》,《故宮博物院院刊》2013年第3期;孟繁峰、黃信:《唐后期的定窯是藩鎮(zhèn)義武軍官窯——也談〈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有關題刻》,《故宮博物院院刊》2014年第2期。。劉雪彥先生依據(jù)此碑描繪唐代慧炬寺的情況④劉雪彥:《曲陽北岳廟現(xiàn)存石刻文獻研究》,保定:河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61-66頁。。馮金忠先生則基于該碑探討智力禪師的弘法事跡,在河北南禪早期發(fā)展史上的地位①馮金忠:《唐代南禪在河北的早期傳播》,《宗教學研究》2013年第1期。??墒牵橇ΧU師與長安佛教、河北佛教的關系,尚存進一步探究之空間。本文擬嘗試發(fā)掘其中的隱微,結合思想背景和政治背景,從佛教史和政治史兩條線索來解讀《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以求教于方家。
本文主要參照王麗敏和田韶品先生公布的《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以下所引簡稱《智力禪師碑》)的拓片和錄文,并參考《全唐文補遺》第6 輯中的錄文②王麗敏、田韶品:《曲陽發(fā)現(xiàn)〈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文物春秋》2009年第6期;《唐北岳慧炬寺建寺故禪師神道影堂紀德碑并敘》,吳剛主編:《全唐文補遺》第6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9年,第14-15頁。,相互校正,將相關材料征引如下,標點略有改動。
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
唐北岳慧炬寺建寺故禪師神道影堂紀德碑并敘。沙門良說撰,門人比丘貴道篆額并書,馮惟政、鄭重逸等鐫。
言立所以理弘,象建所以真取。功大者必書跡于金石,名至者是流美于無窮。外作玄教之藩隍,內(nèi)盡塵勞之起動。
代岳之下,禪師一人。禪師諱智力,俗姓馮,長安人也。祖、考、季父皆從容爵位,鳴玉拖紳。姊為邠王妃,實與玄宗近屬。每優(yōu)游宮禁,飛息帝闈。久視元年,禪師方逾齠齔,遇安和上,則天太后之師也。因隨落發(fā),住西明寺,未冠而神氣自高。又以地鄰黃屋,眾所賓許,任以典綱。
開元八年,始為嘆惋,念舍榮族,思去豪逸,則魚畏網(wǎng)以深鱗,鳥驚弦而上翼。乃步履河朔,鉆仰畿猷。聞米垛山有天竺道人,可三百余歲,不以波泛途阻,北面師之。咨受本源,琢磨宗向。繁疑頓□,猶商秋之卷霄;真性自凝,譬黃金之陶冶。與到次山明禪師倶為門下。
后太史占曰:東北海中望見一燈,邦之寶也。國詔范陽節(jié)度安公專使詢訪,以彰所在。爰□□島,見僧徒甚多。遁俗秘鋒,聿求既濟,故時人莫之覿也。具以表聞。
尋制移居到次。先師遣明禪師、洎禪師日出化人,膏腴品物?;蚪傧抻羞h近,殊績有疏密。智顯及師于思大,多聞回席于飲光。而禪師拜首明公,猶孔堂之顏氏也。明公獨之到次,禪師偏留□□,廣資檀福。拯給□來,殆廿年。
庶鄰投刃,復屆百丈山。峭險幽陰,處隆猛噬。風雨晦雜,輒棄居人。禪師深入定門,嘿通玄境。毒龍未之窺顧,豺□無以□害。
晚年又搖錫中山。州伯張南容待以安仲之禮。一門趨敬,四部逢迎。皂素所以星馳,軒綬由而波委。思以名利封而凈性亡,欲求長而大道喪。
永泰初,卜選荒閑,有終焉之計。遂次者翁山之朝陽,實恒岫之南趾。孤眾嶺以迥出,秀萬木而遐映。左翅前向,群峰北嶙。禪師徘徊企之,謂期頤之宅也。而開鑿巖穴,剪夷梗塞。傾巨坎以補壑,發(fā)地甃而危聳。創(chuàng)五間佛殿,列三世尊容。粉澤盡土木之奇,彩塑極丹青之兆。載葺堂宇,為演法之場。漸熙?礴,廣經(jīng)行之地。淥泉泌于石上,靈蛇窔于林下。清風旋環(huán),白云滿室。固胎圣之原藪也。因所修掘,得古代銘云:北齊天保年之舊伽藍,日月緬焉。荊榛茂曠,非禪師冥感嘉應,孰能舉茲沉跡?山南十里置供養(yǎng)招提,召堪忍精苦者四十余人,播谷藝桑,躬行墾辟。同一衣以寒暑,共一飯而晝夜。勤倦不以宣訴,鞭責剿之怨色。由是上下康□,暄靜均立。故成德軍節(jié)度李公聆而邀之,偉其勝行。禪師亟辭耄疾,愿訖林泉。大歷九年,為申寺額,敕曰慧炬。仍度僧一十人,掃灑守護。于戲!功未半興,化緣俄盡。即以其年十二月八日奄歸大寂,春秋八十六。僧夏五十七。四輩行哀,天人慟哭。十一年十二月八日,建塔茶毗,飾以終禮。
禪師自少舍家,棲遑出要。身戒心惠,是所羈縻。憑道德為宗繩,扙慈仁為規(guī)憲。且體無緩速,寧拘頓漸之門?理絕中邊,疇系有空之教。對六塵而不動,逆八風以安然。一食精粗,迄將五紀。脅非到席,過六十年。故所歷之邦,侯王鄭重,宰官貴俗,尤見欽承。若朗鑒之孤懸,等洪鐘之虛受。而影登垂夕,神用清英,卻掃深松,沖融不撓。是以還源之日,草水聲悲;焚燎之辰,山川黯色。所居南麓,無故自崩。兩處白光,一道終七。非夫冞探七絕,研會三禪,其孰能若此者乎!
門人寺主僧道生、上座僧□實、都維那道暉、僧慧海、無優(yōu)、道滿等,稟教一期,誓終九仞,笙簧輔佐,良有勛焉。豈謂甘露中傾,舟人遽棄??瞻孱悾剿榘偕?。倶追歿后之勤,共荷生前之誨。續(xù)揚大業(yè),倍益崇成。自火疊推遷,已多霜稔。衣不我有,食無異他。全故師之晟轍,守遺?而不廢者,諸徒之力也。
比丘貴道,俗姓馬氏,常山人也。幼入山門,獨有確焉之志;早從禪律,偏懷方外之情。義則由衷,孝因天性。博聞強識,眾所高之。一伴孤峰,三十余載。跡稀塵俗,心用規(guī)謀。仂紹經(jīng)營,不違晝夜。必躬勞役,過半是修。俾后事之有今,纘前芳而不墜者,律師之故也。近與同流計議建影堂一口,貌先師容止,寫存歿門生。嶷然面南,左右引翼。依俙本質(zhì),若云外之飛來。仿佛學徒,似林中之化出。曩時利往,盡圖方丈之間。舊日威儀,咸象檐楹之下。一以報太師之恩德,一以旌休烈之可觀。律師恐滄海為山,劫燼經(jīng)行之處;歷陽成冰,風飄金地之塵。憑□小才,式陳大略。良說以圣開之暇,曾頗工文,再奉所求,則從三請。其詞曰:
渭川浩浩,秦嶺峨峨。抱茲勝氣,以生禪那。孤舟瀝次,□到米垛。為無上道,處以經(jīng)過?;劐a岳陽,嘿之林樹。手揆伽藍,心灰動慮。棟梁遺教,天人筏喻。能事未終,奄焉斯去。有后匡繼,□□承?。平巒咽壑,不墜前功。華堂粉跡,更貌尊容。門生列武,盡與真同。寂寂精廬,寥寥松月。云變四時,風驚八節(jié)。余念念以非昔,烏□□而聲別。鴻休與橐籥倶春,犬名共陶鈞無歇。
永貞元年歲次乙酉十二月景申朔八日癸卯建。
門人比丘貴道篆額并書,馮維政、鄭重逸等鐫。
《智力禪師碑》書“禪師諱智力,俗姓馮。長安人也”。關于馮姓,《元和姓纂》云:
周文王第十五子畢公高之后,畢萬封魏,支孫食采于馮,遂氏焉。①林寶撰,郁賢皓、陶敏整理,岑仲勉校記,孫望審訂:《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卷1,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頁。
這種說法當為攀附杰出的祖先。《元和姓纂》又敘述京兆馮氏曰:
隋有兵部尚書馮業(yè),生長命,唐尚書左丞。長命生義弘、禮本。義弘,膳部郎中。禮本,司農(nóng)少卿。本足子昭泰,刑部刺史、安昌公。生紹正、紹烈。紹正,少府監(jiān)。紹烈,兵部郎中、鴻臚卿,又銀青光祿大夫、直昭文館。紹烈生敦直。從祖弟師訓,右領軍將軍。師訓生嘉勣,蓬州刺史、少師、唐駙馬、鴻臚卿、青州刺史、陜東行臺右仆射,生文瓚。①林寶撰,郁賢皓、陶敏整理,岑仲勉校記,孫望審訂:《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卷1,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0-12頁。
在唐代,京城長安又稱京兆府。而在隋唐時代,京兆馮氏為官宦世家?!吨橇ΧU師碑》稱智力禪師之“祖、考、季父皆從容爵位,鳴玉拖紳”,對照《元和姓纂》的記載,智力當出自顯赫的京兆馮氏家族。
據(jù)《智力禪師碑》,智力卒于唐代宗大歷九年(774)十二月八日,“春秋八十六,僧夏五十七”,照此,他當出生于永昌元年(689),受戒于開元五年(717)?!吨橇ΧU師碑》又言智力的姐姐嫁給邠王,他是唐玄宗的近親,還時常出入皇宮。《舊唐書》載:邠王李守禮為章懷太子李賢之子,早年因父親得罪武則天,與唐睿宗諸子同被幽禁于宮中。至武周圣歷元年(698),睿宗諸子“與守禮始居于外”。神龍年間(705—707),守禮“進封邠王”。唐睿宗景云二年(711),守禮“兼幽州刺史”。唐玄宗開元(713—741)初,守禮“歷虢、隴、襄、晉、滑六州刺史,非奏事及大事,并上佐知州。時寧、申、岐、薛、邠同為刺史,皆擇首僚以持綱紀。源乾曜、袁嘉祚、潘好禮皆為邠府長史兼州佐,守禮唯弋獵、伎樂、飲謔而已。(開元)九年以后,諸王并征還京師”②劉昫等:《舊唐書》卷86《章懷太子賢傳·附賢子邠王守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833頁。。顯然,邠王至開元九年(721)方返回長安。據(jù)汪篯先生研究,武周末年至玄宗統(tǒng)治初期,政變頻繁,眾多皇子、外戚紛紛卷入政治斗爭的渦流。在睿宗時期,姚崇便提出將唐高宗的長孫邠王守禮派到地方擔任刺史,以安定皇儲李隆基的地位。包括邠王在內(nèi)的諸王外刺和貶逐討伐韋后、太平公主的功臣,是開元初年姚崇輔佐玄宗穩(wěn)固政權的兩項重要措施③汪篯:《唐玄宗安定皇位的政策和姚崇的關系——玄宗朝政治史發(fā)微之一》,原載《申報·文史周刊》第16期,1948年3月27日,此據(jù)唐長孺、吳宗國、梁太濟、宋家鈺、席康元編《汪篯隋唐史論稿》,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189-195頁。。在唐睿宗朝和玄宗朝,邠王短暫地擔任過幽州長官,但是并不實際管事。盡管如此,邠王仍然與這片地域有過關聯(lián)。后來智力前往河北地區(qū)學習佛法,是否與邠王的這段仕途經(jīng)歷有關?
《智力禪師碑》謂智力在孩童時代,于武則天久視元年(700)拜武則天的師父“安和上”為師,入住西明寺?!鞍埠蜕小碑斨羔陨礁呱腊玻ɑ蚧郯玻?,又稱“嵩山老安禪師”④此承蒙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雷聞教授提示,特此致謝!?!夺陨綍扑鹿蚀蟮碌腊捕U師碑銘》記作嵩山道安,俗姓李⑤宋儋:《嵩山會善寺故大德道安禪師碑銘》,見董誥等《全唐文》卷396,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040頁。?!端胃呱畟鳌泛汀毒暗聜鳠翡洝穭t書為嵩山慧安,俗姓衛(wèi)⑥《唐嵩岳少林寺慧安傳》,見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卷18,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52頁;道原:《景德傳燈錄》卷4《嵩岳慧安國師》,見高楠順次郎等編《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以下簡稱《大正藏》)第51冊,No.2076,CBETA電子佛典。。胡適先生取碑刻的記載⑦胡適:《記嵩山老安》,見姜義華主編《胡適學術文集·中國佛學史》,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303頁。。胡適先生點出關于嵩山老安禪師的傳記資料,指出這些材料有助于了解北宗發(fā)展史,老安與神秀倶為禪宗五祖弘忍的弟子①胡適:《記嵩山老安》,見姜義華主編《胡適學術文集·中國佛學史》,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301-306頁。。老安在唐太宗貞觀中(627—649)禮弘忍大師,武則天稱帝后,曾經(jīng)對其行“稽顙”之禮②《唐嵩岳少林寺慧安傳》,見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卷18,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52-453頁。。中唐僧人清晝(即皎然)作《二宗禪師贊》曰:
安(即老安)贊天后?!沐惆补?,行越常致。高天無言,九有咸庇。大海無心,百川同味。瞳瞳大照,有跡可睹。不異六宗,無慚七祖。禪岡一傾,人天何怙?③清晝:《二宗禪師贊》,見董誥等《全唐文》卷917,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555頁。
老安乃弘忍的知名大弟子,其禪學思想影響到馬祖道一,而且對皇室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力,為武則天、唐中宗和唐睿宗三主之國師④羅凌:《三峽地域佛學思想家慧安禪師生平事跡散論》,《三峽論壇》2011年第3 期;羅凌:《嵩山慧安禪師禪學思想發(fā)微》,《五臺山研究》2013年第4期。。武周、中宗時代,北宗勢力很大,而兩京是北宗勢力最強的地區(qū)。北宗高僧法如和老安久居嵩山,因此嵩山成為北宗勢力的中心⑤胡適:《嵩山(會善寺)故大德凈藏禪師身塔銘》,見姜義華主編《胡適學術文集·中國佛學史》,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306-309頁。7世紀后期至8世紀前期,北宗盛于兩京,老安禪師是重要代表人物(參見葛兆光《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從六世紀到十世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35-148頁;季愛民《隋唐長安佛教社會史》,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94-203頁)。。由此看來,智力最初拜老安為師,當習北宗禪法。
《智力禪師碑》言西明寺“地鄰黃屋”,實指西明寺靠近皇城⑥參見妹尾達彥:《圖2:八世紀前葉的長安城:〈兩京新記〉、〈長安志〉所載建筑物的位置》,妹尾達彥:《韋述的〈兩京新。西明寺建于唐高宗顯慶元年(656),其前身能上溯至隋代越國公楊素的宅第,位于唐長安城延康坊西南隅,在今西安白廟村一帶⑦徐松撰,李健超增訂:《增訂唐兩京城坊考》(修訂版)卷4,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207-211頁。。西明寺是唐代重要的佛教學術中心之一,與法相宗西明系、律宗、密教真言宗有著極深的淵源,有很多在佛教界享有極高聲譽的中外高僧在西明寺弘法。西明寺也是唐代中外佛教文化的交流中心,整個東亞地區(qū)的佛教文化中心之一。西明寺作為唐代的皇家寺院,與世俗政治保持著密切關系。西明寺經(jīng)常承辦國家大型法事,曾在西明寺弘法的高僧如道宣、不空等與皇室關系密切⑧羅小紅:《唐長安西明寺考》,《考古與文物》2006年第2期。。邠王被武則天貶黜,智力為邠王的內(nèi)弟,卻拜武則天之師老安和尚為師,得以留在長安的重要佛寺西明寺,后來還擔任該寺的僧官,似乎未被牽連。這是否與智力成為老安的弟子,并獲得其保護有關呢?總之,智力在長安初入佛門的這段經(jīng)歷給他打下堅實的佛學基礎,無疑有利于其日后的成長。
智力身為皇親國戚,又師從名師,在京城名寺研習佛法,看似順風順水??墒恰吨橇ΧU師碑》卻言:“開元八年,始為嘆惋,念舍榮族,思去豪逸,則魚畏網(wǎng)以深鱗,鳥驚弦而上翼?!贝硕挝淖直硎瞿:?,似乎暗示智力受到驚嚇,如同驚弓之鳥,不得不帶著惋惜和無奈之情離開京城?!顿Y治通鑒》“玄宗開元八年(720)冬十月”條有一段頗為敏感的記載:
上禁約諸王,不使與群臣交結。光祿少卿駙馬都尉裴虛己與岐王范游宴,仍私挾讖緯;戊子,流虛己于新州,離其公主(胡注:睿宗女霍國公主,下嫁虛己)。萬年尉劉庭琦、太祝張諤數(shù)
記〉與八世紀前葉的長安》,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9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0頁。與范飲酒賦詩,貶庭琦雅州司戶,諤山茌丞。然待范如故,謂左右曰:“吾兄弟自無間,但趨競之徒強相托付耳。吾終不以此責兄弟也?!?/p>
上嘗不豫,薛王業(yè)妃弟內(nèi)直郎韋賓與殿中監(jiān)皇甫徇私議休咎;事覺,賓杖死,恂貶錦州刺史。業(yè)與妃惶懼待罪,上降階執(zhí)業(yè)手曰:“吾若有心猜兄弟者,天地實殛之。”即與之宴飲,仍慰諭妃,令復位。①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12,玄宗開元八年十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741-6742頁。
在此處,“諸王”與“群臣”的交往關涉私藏讖緯和竊議皇帝吉兇,已然觸及君主十分警惕的政治紅線,威脅到玄宗統(tǒng)治和政局穩(wěn)定。盡管玄宗高抬貴手放兄弟一馬,但是他嚴懲涉事官僚,勢必對皇親及朝野產(chǎn)生震懾。由此推測,智力作為邠王的內(nèi)弟,可能擔心玄宗的整肅波及自身,為躲避政治紛爭而遠走河朔?!吨橇ΧU師碑》不明書智力離京之緣由,而采用隱喻手法,恐有不便披露的隱情。
按照《智力禪師碑》所述,自開元八年(720)之后,智力游歷至河北地區(qū),投奔“天竺道人”門下學習佛法,其佛學水平大幅提升,成長為術業(yè)優(yōu)長之高僧。至于“天竺道人”具體指哪位高僧,尚無法考證。
《智力禪師碑》稱智力與“到次山明禪師”皆為“天竺道人”的弟子,智力又“拜首明公”。其中“到次”應指到刺山,又作倒刺山,位于今河北省蔚縣東?!对涂たh圖志》載:蔚州興唐縣有“倒刺山,在縣東七十里。亦號雪山,俗傳靈仙所居,與五臺山略等”②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卷14《河東道三》,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05頁。。關于“到次山明禪師”,當指《歷代法寶記》所列惠能的弟子范陽到次山明和尚,“說頓教法”③敦煌本《歷代法寶記》,高楠順次郎等編:《大正藏》第51冊,No.2075,CBETA電子佛典。。倒刺山實處于范陽節(jié)度使轄區(qū)與河東道交界處,謂“范陽倒刺山”也屬自然。那么,智力與倒刺山佛教的淵源頗深。
接著,《智力禪師碑》敘述智力作為安祿山的“專使”到東北海詢訪神燈之舉。此處的“太史”當指唐朝官方的天文機構太史局?!短屏洹吩疲?/p>
太史令(即太史局長官)掌觀察天文、稽定歷數(shù)。凡日月星辰之變、風云氣色之異,率其屬而占侯焉?!ㄔⅲ骸娬飨闉漠?,密封聞奏,漏泄有刑。)每季錄所見災祥,送門下中書省,入起居注。歲終總錄,封送史館。④李隆基撰、李林甫注,廣池千九郎訓點、內(nèi)田智雄補訂:《大唐六典》卷10《秘書省》,太史局令、丞條,西安:三秦出版社,1991年,第224頁。
太史局掌握著國家的天象觀測和預言,常常涉及王朝的軍國大事⑤趙貞先生論述過唐前期太史局的變革和調(diào)整(參見趙貞《唐宋天文星占與帝王政治》,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9-33頁)。。在唐前期,天象的變化不僅是帝王參政的重要依據(jù),而且是宮廷政變、政治革命以及朝臣攻譖的輿論工具⑥趙貞:《唐前期政治斗爭中的天文背景》,原載《晉陽學刊》2011年第6 期,此據(jù)趙貞《唐宋天文星占與帝王政治·附錄二》,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75-383頁。。在唐代,分野占系將天空中的二十八宿與地上的十二州對應的一種認識模式,乃唐朝官方天象預言的基本依據(jù)①趙貞:《唐宋天文星占與帝王政治》,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10-128頁。?!吨橇ΧU師碑》書太史占卜稱東北海中有燈,便是對應二十八宿中的燕分,實指唐朝的幽州。據(jù)《安祿山事跡》所載,唐玄宗天寶“三載(744)三月,授(安祿山)范陽長史,充范陽節(jié)度、河北采訪使,平盧節(jié)度,余如故”②姚汝能撰,曾貽芬點校:《安祿山事跡》卷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75頁。。一直到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叛亂,都是他擔任幽州(范陽)節(jié)度使。由此推斷,朝廷下詔命安祿山詢訪東北海中的神燈,亦當在此時間范圍內(nèi)。
朝廷太史局的這次占卜,不僅運用中原的天文星占理論,還包含佛教思想。在高齊時期,天竺三藏那連提耶舍譯出《佛說施燈功德經(jīng)》。該經(jīng)以釋迦向舍利弗說法的方式宣講施燈之功德,宣揚信仰佛法僧,布施少許燈明,則所得之福報無限。又云佛陀入滅后,以燈明布施塔寺,能獲安樂可樂之果,于現(xiàn)在世得三種凈心,臨命終時得三種明,臨終時得見四種光明,死后則可生于三十三天,得于四種可樂之法,得四種清凈,世世中得于八種可樂勝法,得于八種無量資糧,得于八種增上之法③那連提耶舍譯:《佛說施燈功德經(jīng)》,高楠順次郎等編《大正藏》第16冊,No.702,CBETA電子佛典。。唐朝太史局將此經(jīng)教義引申為:東北海中神燈乃對國家有福之寶物。太史局所言東北海中的神秘佛島,當系今渤海中某座島嶼。具體指哪座島,憑現(xiàn)有材料無法考證。毫無疑問,唐廷欲運用天文占卜營造盛世氛圍。
《安祿山事跡》曰:天寶四載(745),安祿山上奏朝廷:
臣昨討契丹,軍次北平郡(今河北省盧龍),夢見先朝名將李勣、李靖于臣求食。乃令立廟,兼伸禱祈,薦奠之日,神室梁生芝草,一本十莖,狀如珊瑚盤疊。臣當重寄,誓殄東夷,人神協(xié)從,靈芝瑞應。伏請宣付史館,以彰幽贊之功,從之。祿山恃恩寵,縱虛妄,以取媚于玄宗,皆此之類也。④姚汝能撰,曾貽芬點校:《安祿山事跡》卷上,小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75頁。又見于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15,玄宗天寶四載冬十月甲午,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868頁?!顿Y治通鑒》的記錄略于《安祿山事跡》。
安祿山聲稱自己在討伐契丹的過程中夢見李勣、李靖之廟生“靈芝瑞應”,為攻滅契丹之征兆,還大張旗鼓地上奏中央,“請宣付史館”。其實,他奉朝廷之命詢訪東北海中的神燈,也是“縱虛妄,以取媚于玄宗”的伎倆。安祿山擅長迎合之術,“玄宗春秋漸高,讬祿山心膂之任?!撋蕉鲗檶兩睿锨皯獙?,雜以諧謔”⑤姚汝能撰,曾貽芬點校:《安祿山事跡》卷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76頁。。無論是太史局的占卜,還是安祿山的詢訪神燈之舉,都與當時朝野“爭言符瑞,群臣表賀無虛月”⑥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16,玄宗天寶九載冬十月庚申,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900頁。的氣氛相符。
在天寶時期,安祿山在邊地擁兵太盛,引起朝中許多人士的疑忌。關于安祿山的流言蜚語盛行于朝野。朝廷下詔,命炙手可熱的東北邊將安祿山派遣專使詢訪東北海中神燈,以試探其忠誠度。而且,唐玄宗時代正是朝廷參與幽州地域佛教事務的高潮階段⑦尤李:《論唐廷對幽州宗教事務的介入》,原載《社會科學研究》2011年第3期,此據(jù)尤李《唐代幽州地區(qū)的佛教與社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81-85頁。。智力抵達安祿山控制的神秘佛島,除了自身隱逸修行,還當有宗教宣傳或政治宣傳之意圖。同時,他擁有皇室姻親的身份,亦可作為皇家或中央政府的代表。
依照《智力禪師碑》所記,智力禪師離開東北海中的神秘佛島后,先后抵達到次、百丈山修行,晚年選擇成德鎮(zhèn)作為自己的歸宿。百丈山位于今江西省奉新縣西北,乃南宗之馬祖道的重要基地。而中唐以后,馬祖道迅速崛起,并成為南宗禪的主流。依此可推知,智力亦當受南禪影響。
唐代宗統(tǒng)治初期,唐廷與安史叛軍妥協(xié),安史之亂平定?!杜f唐書·李寶臣傳》載:張忠志降唐,唐廷“因授忠志開府儀同三司、檢校禮部尚書、恒州(今河北省正定)刺史,實封二百戶,仍舊為節(jié)度使。乃以恒州為成德軍,賜姓名曰李寶臣。時寶臣有恒、定、易、趙、深、冀六州之地,后又得滄州步卒五萬、馬五千匹,當時勇冠河朔諸帥”①劉昫等:《舊唐書》卷142《李寶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865-3866頁。。《舊唐書》本傳又曰:“寶臣以七州(指成德鎮(zhèn)初轄恒、冀、深、趙、易、定、滄七州)自給,軍用殷積,召集亡命之徒,繕閱兵仗,與薛嵩、田承嗣、李正己、梁崇義等聯(lián)結姻婭,互為表里,意在以土地傳付子孫,不稟朝旨,自補官吏,不輸王賦。”②劉昫等:《舊唐書》卷142《李寶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866頁?!顿Y治通鑒》則云:唐代宗永泰元年(765),成德節(jié)度使李寶臣“收安、史余黨”,“擁勁卒數(shù)萬,治兵完城,自署文武將吏,不供貢賦”?!俺J鹿孟?,不能復制,雖名藩臣,羈縻而已。”③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23,代宗永泰元年七月壬辰,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175頁。官修史書著力形塑王朝的正統(tǒng)性,站在中央的立場俯視地方,運用貶斥之辭極力批評李寶臣割據(jù)一方。可是,倘若站在藩鎮(zhèn)和地方的角度來看,李寶臣其實在安定自己的勢力范圍,進行戰(zhàn)后地方秩序重建,成功解決了自己和本利益集團的生存與發(fā)展問題。基于成德鎮(zhèn)立場撰寫的《李寶臣紀功碑》也稱:安史之亂時期,李寶臣在恒州已經(jīng)形成自己的勢力,并且對當?shù)剡M行過卓有成效的統(tǒng)治。在戰(zhàn)亂年代,李寶臣的統(tǒng)治并非全靠軍事手段,他疏浚河流、抗旱救災、賑濟百姓④張建寧:《從〈李寶臣紀功碑〉看成德軍的早期發(fā)育》,見李鴻賓《隋唐對河北地區(qū)的經(jīng)營與雙方的互動》,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65頁、第324頁。。
如《智力禪師碑》所述,早在唐代宗永泰(765—766)初年,智力便選擇恒山南麓修建寺院,作為自己的最終歸宿。他精心挑選形勝之地,在北齊天保年間(550—559)的舊寺院故地上重建一座精致華麗之新寺院。智力能夠感應到古寺之方位,被渲染為具有神奇預言能力的神僧,以提升其聲望。
實際上,智力做出這種選擇,事出有因?!顿Y治通鑒》載:唐代宗廣德元年(763),吐蕃入寇,代宗幸陜(今河南省三門峽西舊陜縣)。十月戊寅,“吐蕃入長安,高暉與吐蕃大將馬重英等立故邠王守禮之孫承宏為帝,改元,置百官,以前翰林學士于可封等為相。吐蕃剽掠府庫市里,焚閭舍,長安中蕭然一空”⑤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23,代宗廣德元年十月戊寅,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151-7152頁?!缎绿茣ご诩o》稱:廣德元年(763)十月戊寅,“吐蕃陷京師,立廣武郡王承宏為皇帝”。(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6《代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69頁。)?!杜f唐書》卻稱李承宏為邠王之子⑥劉昫等:《舊唐書》卷86《章懷太子賢傳·附賢子邠王守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834頁。。《通鑒》又曰:“吐蕃既立廣武王承宏,欲掠城中士、女、百工,整眾歸國。”①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23,代宗廣德元年九月辛巳,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153頁。廣德元年(763)十二月甲午,吐蕃退出長安,代宗返回京城②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23,代宗廣德元年十二月甲午,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158頁。。“吐蕃既去,廣武王承宏逃匿草野?!雹鬯抉R光等:《資治通鑒》卷223,代宗廣德元年十二月乙未,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158頁?!吧仙獠徽D,丙申,放之于華州(今陜西省華縣)。”④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23,代宗廣德元年十二月丙申,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158頁?!杜f唐書·代宗紀》曰:廣德元年(763)十二月丙申,“放廣武王承宏于華州,一切不問”。(劉昫等:《舊唐書》卷11《代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74頁。)《新唐書·代宗紀》謂:廣德元年(763)十二月丙申,“放承宏于華州”。(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6《代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69頁。)《舊唐書·邠王守禮傳》則云吐蕃退,“郭子儀率眾入城,送承宏于行在,上不之責,上于虢州(今河南省靈寶)。尋死”⑤劉昫等:《舊唐書》卷86《章懷太子賢傳·附賢子邠王守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834頁。?!吨橇ΧU師碑》言智力之姊為邠王妃,倘若李承宏為邠王孫,那么智力之姐當系李承宏的親祖母或嫡祖母,智力即為李承宏的舅祖父。假如李承宏為邠王子,那么智力之姐當是承宏之生母或嫡母,智力則為李承宏的舅舅。李承宏已經(jīng)被列入叛臣之列,加之唐代宗廣德(763—764)、永泰年間(765—766),回紇、吐蕃、黨項等頻繁入寇京畿腹地,長安并不安寧,經(jīng)濟凋敝、戶口減耗。因此,對智力來說,長安便成為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如《智力禪師碑》所述,智力原本與河北佛教及軍政人士頗有淵源,在天寶年間,智力曾經(jīng)至安祿山統(tǒng)轄的幽州鎮(zhèn)弘法。而且,李寶臣乃安祿山信任之將領,智力選擇李寶臣轄地作為自己的歸宿,不失為最佳選項。
《舊唐書·李寶臣傳》又載:“初,天寶中(742—756),天下州郡皆鑄銅為玄宗真容,擬佛之制。及安、史之亂,賊之所部,悉镕毀之,而恒州獨存,由是實封百戶?!雹迍d等:《舊唐書》卷142《李寶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866頁。在安史之亂期間,叛將李寶臣在自己控制的恒州境內(nèi)保留玄宗銅像這一政治景觀,實為自己留退路。由永泰二年(766)七月一日所立《李寶臣紀功碑》可知:在安史叛亂結束時的第三年,此碑開篇即重申君臣綱紀,劃清與安史的界限,名義上向中央表示臣服、恭順,以尋求自身合法地位,為自己在本地發(fā)展謀求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⑦張建寧:《從〈李寶臣紀功碑〉看成德軍的早期發(fā)育》,見李鴻賓《隋唐對河北地區(qū)的經(jīng)營與雙方的互動》,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49-250頁。。此亦當是身為李唐皇室近親的智力選擇成德鎮(zhèn)作為自己的歸宿的重要原因。
《智力禪師碑》花費大量筆墨書寫智力在恒山之南修建寺院、踐行農(nóng)禪之事。結果,“故成德軍節(jié)度李公聆而邀之,偉其勝行”,唐代宗大歷九年(774),“李公”還向朝廷申請敕額。據(jù)考,李寶臣(即張忠志)在唐肅宗上元元年(760)至唐德宗建中二年(781)任恒州刺史、成德節(jié)度使⑧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卷106《恒州(常山郡、鎮(zhèn)州)》,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482-1483頁。。這里的“李公”無疑指李寶臣。其實,據(jù)《李寶臣紀功碑》所載,李寶臣剛剛歸順唐朝之后,便在自己的轄區(qū)開展文教活動:“于是文訪于易,易獎之;文訪于定,定宗之;文訪于深,深修之;文訪于趙,趙齊之??酥C五州,允奉如一?!雹帷独顚毘技o功碑》,見董誥等編《全唐文》卷440,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485頁。李寶臣支持智力的佛教事業(yè)、并為其寺院向朝廷申請敕額,亦當被視為他安撫地方的文教活動之一。當然,這也是一種政治手腕?;劬嫠乱逊羌兇獾淖诮虉鏊瑫r成為地域文化建設和彰顯李寶臣政績的重要標志①另外,李寶臣在易州(今河北省易縣)修復定惠寺,并在寺內(nèi)建文殊菩薩堂,堂內(nèi)供養(yǎng)李寶臣及其夫人塑像。他還在恒州天寧寺內(nèi)建造慧光塔(參見馮金忠《唐代河北藩鎮(zhèn)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25頁)。這些舉動亦具有宗教與政治雙重性質(zhì)。。
就在大歷九年(774),唐廷與魏博鎮(zhèn)和幽州盧龍鎮(zhèn)的關系亦趨向緩和。這年三月戊申,代宗“以皇女永樂公主許妻魏博節(jié)度使田承嗣之子華。上意欲固結其心”②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25,代宗大歷九年三月,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226頁。。六月,“盧龍節(jié)度使朱泚遣弟滔奉表請入朝,且請自將步騎五千防秋(即防備吐蕃);上許之,仍為先筑大第于京師以待之”③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25,代宗大歷九年六月,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226-7227頁?!杜f唐書·代宗紀》將此事系于大歷九年五月。(劉昫等:《舊唐書》卷11《代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05頁。)?!爸鞗伻氤?,至蔚州(今山西省靈丘),有疾,諸將請還,俟間而行。泚曰:‘死則輿尸而前!’諸將不敢復言。九月,庚子,至京師,士民觀者如堵。辛丑,宴泚及將士于延英殿,犒賞之盛,近時未有?!雹芩抉R光等:《資治通鑒》卷225,代宗大歷九年九月庚子、辛丑,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227頁。九月甲辰,代宗“命郭子儀、李抱玉、馬璘、朱泚分統(tǒng)諸道防秋之兵”⑤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25,代宗大歷九年九月甲辰,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228頁。。第二年春正月乙巳,“朱泚表請留闕下,以弟滔知幽州盧龍留后,許之”⑥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25,代宗大歷十年正月乙巳,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228頁?!杜f唐書·代宗紀》將此事記于大歷十年正月乙未。(劉昫等:《舊唐書》卷11《代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06頁。)。綜合諸種現(xiàn)象來看,大歷九年(774),唐廷與魏博鎮(zhèn)、幽州鎮(zhèn)關系融洽,同為河朔藩鎮(zhèn)的成德鎮(zhèn)的節(jié)度使也通過向朝廷申請佛寺賜額的方式,來向其表達恭敬之心。盡管成德鎮(zhèn)已經(jīng)割據(jù)一方,但是朝廷依然通過佛寺賜額的方式與之聯(lián)系。此與安史之亂后的幽州鎮(zhèn)如出一轍⑦尤李:《唐代幽州地區(qū)的佛教與社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87-89頁。。而且,慧炬寺的創(chuàng)立者智力又是李唐皇室近親,他的橋梁和紐帶作用在此進一步凸現(xiàn)。
安史之亂后,安史舊部中的精銳多歸成德鎮(zhèn)⑧張建寧:《從〈李寶臣紀功碑〉看成德軍的早期發(fā)育》,見李鴻賓《隋唐對河北地區(qū)的經(jīng)營與雙方的互動》,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241-325頁。。成德鎮(zhèn)最為充分地繼承了安史遺產(chǎn),權在將領、將校集團為中心。成德鎮(zhèn)內(nèi)部宗主與臣下的政治關系和理念,逐漸投射到其與唐朝的關系。成德鎮(zhèn)對唐朝恭順。后來,文質(zhì)傾向彌漫整個成德鎮(zhèn),成德節(jié)帥與大批將領沉醉于佛道信仰之中⑨李碧妍:《危機與重構——唐帝國及其地方諸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98-313頁。。智力禪師晚年修建慧炬寺,他及其弟子在河北地區(qū)弘揚佛法,發(fā)揮著戰(zhàn)亂后重建地方社會秩序之功能,開啟成德佛教信仰和文質(zhì)傾向之先河。至于后來成德節(jié)帥與大批將領沉迷于佛道信仰,李寶臣優(yōu)待智力禪師之舉,可說已經(jīng)初現(xiàn)端倪。
慧炬寺的興建說明在唐代藩鎮(zhèn)割據(jù)時期,河北佛教仍在傳播,并受到藩鎮(zhèn)勢力的重視⑩劉雪彥:《曲陽北岳廟現(xiàn)存石刻文獻研究》,保定:河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64頁。。馮金忠先生指出:慧炬寺仍然保持傳統(tǒng)寺院格局,而智力的禪法體現(xiàn)南禪的農(nóng)禪合一思想,新舊雜糅、調(diào)和諸宗?馮金忠:《唐代南禪在河北的早期傳播》,《宗教學研究》2013年第1期。。正如前文所論,智力早年拜老安禪師為師,當習北禪。后來智力到百丈山,受南宗馬祖道影響。恰如《智力禪師碑》所記:“且體無緩速,寧拘頓漸之門?”實際上,在7、8世紀,從教團組織和思想學說方面來看,禪宗各派之間并非截然對立。南北禪及頓門漸門水火不容,是后來南禪取勝之后編纂的禪宗史籍建構的①葛兆光:《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從六世紀到十世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3-267頁。。而且,在禪宗初期發(fā)展階段,禪門弟子也互相參訪,并無門戶的偏執(zhí)②葛兆光:《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從六世紀到十世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43頁。。因此,智力禪師多方游歷、會通南北宗,似乎并無自覺而清晰地站隊,不足為奇。
照《智力禪師碑》所述,智力卒后,其門徒在慧炬寺“續(xù)揚大業(yè)”。尤其是智力的出色弟子貴道潛心鉆研,努力經(jīng)營,繼承其師父的基業(yè)。貴道還依照禪宗慣例,為其師父修建影堂、供奉其尊容,以凸顯其盛美之事業(yè)。禪宗祖師影堂的圣像被賦予神性,在弘揚本宗信仰方面具有重要作用③柯嘉豪(JohnKieschnick)著,趙悠、陳瑞峰、董浩暉、宋京、楊增譯,祝平一、楊增、趙凌云、李玉珍、吳宓芩、丁一校:《佛教對中國物質(zhì)文化的影響》,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第64-67頁。。而且,《智力禪師碑》的性質(zhì)是“影堂紀德之碑”,以石材為書寫載體,當放置在其影堂之中,供信徒瞻仰和崇奉,具有永久性與開放性,與智力的影堂建筑、尊容一道,表彰智力及其弟子的業(yè)績,宣揚釋教,具備宗教景觀和政治景觀雙重功能。
縱觀智力禪師一生,歷經(jīng)武則天、唐中宗、唐睿宗、唐玄宗、唐肅宗和唐代宗時代,此正是唐朝歷史的重大轉型時期。從佛學淵源上講,身為李唐皇室近親的智力同時受教于長安與河北佛教。在青少年時期,智力禪師拜北宗著名高僧老安為師,學佛于長安著名的皇家佛寺西明寺,并擔任僧官。在開元八年(720),智力禪師被迫離開長安,前往河北地區(qū)學習佛法,后來成長為才學優(yōu)長之高僧。在天寶時期,他更是親自登上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所指認的東北海中的神秘佛島,隱逸修行。之后,智力禪師至到次山、百丈山習佛,受南宗影響。安史之亂后,智力禪師選擇成德鎮(zhèn)弘法,并在當?shù)匦藿ㄋ略?,由首任?jié)度使李寶臣向朝廷申請敕額。智力禪師為成德鎮(zhèn)的佛教傳播及其地方秩序構建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在實踐中,智力禪師兼習諸派禪宗,而且因為諸種機緣,在長安佛教與河北佛教、中央政權與河北政治勢力之間搭建起一座橋梁。
近年來,唐朝長安與河北之間存在政治、軍事和文化對立、“漢化”與“胡化”沖突的學說不斷受到質(zhì)疑和挑戰(zhàn)。一些學者通過分析碑志材料,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的關系非常復雜,并非一成不變。河北藩鎮(zhèn)處于王朝邊緣,在官僚制度、政治文化等方面深受長安的影響和熏陶④仇鹿鳴:《長安與河北之間——中晚唐的政治與文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06-327頁。。實際上,政治上的分離并不意味著文化層面的完全隔絕。在佛教層面,長安與河北之間亦非徹底屏絕與對抗,二者之間有著人員流動和知識交流,這甚至影響及二者之間的政治關系⑤詳見尤李《唐代幽州地區(qū)的佛教與社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75-89頁、第215-218頁、第233-243頁。。智力禪師的生平事跡乃長安與河北佛教互動的生動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