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珣 李 潔

(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一、“里”和“內(nèi)”的詞義演變

詞義的發(fā)展不是一成不變的，在其使用過程中或多或少會在本義的基礎上衍生出不同的幾個詞義。分析研究詞的本義及詞義的演變過程能夠反映出詞在用法上的一些特點。因此，從詞義演變的角度分析方位詞“里/內(nèi)”就很有必要。

(一)“里”的詞義演變

“里”本義是“表里”的“里”，《說文解字》中對“里”的解釋是“衣內(nèi)也，從衣里聲”，指“衣服的內(nèi)層”，和“表”相對。[1]最開始是作為名詞出現(xiàn)于先秦時期。如例(1)。

(1)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無害也。(左丘明《左傳》)

到西漢時期才開始有了方位詞的功能。方位詞的“里”主要集中出現(xiàn)于醫(yī)藥典籍中，一般與表身體部位的名詞搭配。

(2)別者入季脅之間, 循胸里屬膽。 (《靈樞經(jīng)》)

例(2)中的“胸里”中的“里”主要指“里側、內(nèi)側”，與名詞結合，表方位。

到東漢時期，開始出現(xiàn)了非常典型的表示三維空間的方位詞“里”，和“外”相對。

(3)而稱伯夏教入殿里 ,與擔賢言。 (蔡琶《對詔問災異八事》)

(4)耿耿寤寐 ,心里大憂。(崔篆《易林》)

例(3)中的“殿里”和“殿外”相對。其使用范圍進一步擴大，就有抽象的方位義。

如例(4)中的 “心里”，“心”沒有明確的界限，是一個抽象的空間。

到魏晉時期，隨著方位詞“里”使用頻率的增加，它的方位功能已基本完善。在組合關系上也有了一定的擴展。[2]

(5)特忌風里，風則壞而不美也。 (賈思勰《齊民要術》)

(6)樂哉三十徐 , 悲哉五十里。(釋寶志《讖詩》)

“風里”的“風”是一個抽象名詞，這一組合表示抽象的空間范圍。例(6)中的“五十里”表示時間范圍。

到晚唐五代時期，方位詞“里”的用法完全成熟，“里”大量用在口語、通俗文學和詩詞中。與現(xiàn)代方位詞“里”的用法基本相同。[3]

(7)那貴妃又背地里寵一個胡兒, 姓安名祿山。(《定山三怪》)

(8)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辛棄疾《破陣子》)

“背地里”“醉里”都是方位詞引申義的表現(xiàn)。從這一時期后，方位詞“里”更多的就是表示抽象的空間或時間范圍。

(二) “內(nèi)”的詞義演變

《說文解字》中對“內(nèi)”的解釋是“內(nèi)，入也。從口，自外而入也?！薄皟?nèi)”表示“入、納”，是個動詞。[4]如：

(9) 交戟之衛(wèi)士欲止不內(nèi)。(《史記·項羽本紀》)

動詞用法的“入”指從外面到里面，所以詞義就引申出方位意義“內(nèi)部、里面”，和“外”相對。最早作為方位詞出現(xiàn)在先秦時期。

(10)夙興夜寐，灑掃庭內(nèi)，維民之章。(《詩經(jīng)》)

(11)其二曰：“訓有之：內(nèi)作色荒，外作禽荒。”(《尚書》)

(12)王曰：“嗚呼！說，四海之內(nèi)咸仰朕德，時乃風。”(《金文尚書》)

“內(nèi)”可放在其他名詞的后面表某一物體的內(nèi)部，如例(10)中的“庭內(nèi)”。也可單獨使用，如例(11)中的“內(nèi)”。還可以和其他詞語構成復合方位詞“以內(nèi)、之內(nèi)”表示在一定范圍內(nèi)，如例(12)中的“四海之內(nèi)”。

由于“內(nèi)”本義是“自外而入”，表示的主體是人從外面進到里面。當“內(nèi)”放在名詞后表示某一物體內(nèi)部時，這一物體應是具體存在的實物，表示的內(nèi)部空間也是具有有限的空間范圍。[5]如“屋內(nèi)”。但隨著方位詞“內(nèi)”使用頻率的增加，也有了引申意義，表抽象的空間內(nèi)部。這種空間雖然沒有直觀具體的形狀但也是客觀存在物的抽象空間，如“紅塵、名利”都是客觀存在的。

(13)相逢紅塵內(nèi)，高揖黃金鞭。(李白《相和歌辭·相逢行二首》)

(14)茫茫名利內(nèi)，何以拂塵襟。(黃滔《寄友人山居》)

到了隋唐時期，“內(nèi)”作為動詞的用法才消失，僅保留其作為方位詞的用法。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內(nèi)”表示的空間范圍都還是實體空間范圍。

總之，方位詞“里”的用法在西漢時期出現(xiàn)，處所功能是在此之后不斷完善的。一直到晚唐五代時期，其發(fā)展才最終成熟。在詞義的演變過程中，產(chǎn)生了很多引申意義。即可表具體的空間意義也可以表示隱喻的空間意義，詞義較為靈活。方位詞“內(nèi)”是由動詞引申而來的，最早出現(xiàn)在先秦時期。在這一時期，其處所功能就已經(jīng)完善了，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主要是用來表示具體的空間意義或者是客觀存在的抽象意義，還可以表示一定的數(shù)量范圍。[6]

二、“里”和“內(nèi)”對名詞的選擇

方位詞“里”和“內(nèi)”都可以放在名詞或名詞性的詞組后面，構成方位短語“X+里/內(nèi)”的結構。從詞義演變過程來看，“里”和“內(nèi)”這兩個方位詞有差異也存在著共性，導致它們對于名詞的選擇有不同，也有共同之處。

(一)方位詞“里”對名詞的選擇

1.虛化時空類名詞

這類名詞表示的時空范圍具有不確定性，如“整日”“心底”“云端”“遍地”等，不能明確表示時間范圍或空間范圍，可以放在方位詞“里”的前面。此時的“里”是可以省略的。它的詞義不再表示實體處所范圍。

(15)林麗穿完衣裳，老向四下里張望，像是在找什么，又見她露出慌亂的樣子來。(劉流《烈火金鋼》)

(16)這里實在是個很曖昧的地方，四下都看不見人，光線又非常暗。(古龍《陸小鳳傳奇》)

(17)在飯桌上看見巧玉食不下咽的樣子，她從心底里厭煩出來。(張愛玲《小團圓》)

(18)乃亭迅速地在心底盤算著她毫無頭緒的話。(于晴《紅蘋果之戀》)

(19)單說胡日鬼的兒子胡臭，那時正處在狗嫌人不愛的年歲兒，整日里上天入地地瘋淘。(葛林《快樂人生》)

(20)這個逆子達啟，整日游手好閑，淫惡成性，在宮里傲慢不訓，胡作非為，現(xiàn)在不把他除掉，他日必然背負國恩，敗壞門戶。(李文澄《努爾哈赤》)

“四下里”“心底里”屬于虛化的空間范圍的詞，例(15)中的“四下里”等同于例(16)中的“四下”，《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把“四下里”解釋就是四處或處處。[7]例(17)中的“心底里”等同于例(18)中的“心底”，指內(nèi)心深處?！罢绽铩睂儆谔摶臅r空范圍的詞。例(19)中“整日里”就等同于例(20)中的“整日”，無法說出具體時間指哪一段時間。因此可以說，這里的“里”沒有明確的意義，相當于詞尾，起到表音效果?？墒÷?。這種情況也是“里”的等同義現(xiàn)象。[7]

2.狀態(tài)類名詞

這類名詞是表示狀態(tài)的，如“快樂”“喜悅”“寧靜”“混亂”等。這類詞是表示可以是描述處所環(huán)境的狀態(tài)也可以是描述人的狀態(tài)，像“混亂”是描述處所環(huán)境的狀態(tài)，“快樂”“喜悅”是描述人的狀態(tài)。這種情況通常出現(xiàn)在“V+在+X里”句式中，動詞一般是“沉”“落”“陶醉”“沉浸”等詞，“在+V里”做補語成分。

(21)祖父心情是煩擾的而也是寧靜的。他把他自己沉在一種莊嚴的喜悅里。(蕭紅《蓮花池》)

(22)他勉強支持到席終人散的時候。這所公館又落在寧靜里。(巴金《秋》)

(23)那時他們正陶醉在新婚的快樂里 ，內(nèi)心的幸福使他們把貧窮的日子過得充滿詩意。(馮驥才《老夫老妻》)

例(21)的“沉在一種莊嚴的喜悅里”，表示沉浸在喜悅的環(huán)境里，強調(diào)環(huán)境的狀態(tài)色彩。例(22)中的“這所公館落在寧靜里”，表示現(xiàn)在公館的性狀色彩。例(23)“陶醉在新婚的快樂里”，說明他們現(xiàn)在所處的氛圍，是快樂的一種狀態(tài)。

3.氣象類名詞

氣象就是指天空中出現(xiàn)的風、云、雨、雪、霜、雷、閃電等一切物理現(xiàn)象。

(24)億萬群眾歡呼躍進的激流之中，風里、雨里 、冰里、雪里……把人人理想的人民大會堂，用土、用石，用鋼，用銅，用玻璃，用錦緞……以神眩目奪的速度，扎扎實實，堅堅固固地擺在我們面前。(冰心《人民大會堂》)

(25)他也就向薇龍一笑，白牙齒在太陽里亮了一亮。(張愛玲《沉香屑：第一爐香》)

“風”“雨”“冰”“雪”“太陽”都是屬于表示自然氣象的詞。其中，“風里”“雨里”“冰里”“雪里”，并不是真的在說風雨交加、冰天雪地的天氣，而是當前的社會環(huán)境惡劣。

4.行政區(qū)劃類名詞

這類名詞通常兼有表行政機構和表處所的雙重屬性。[8]和方位詞“里”組合后也是表示行政區(qū)劃。

(26)總之一句話，工商界的暫時困難，市里早給解決了，徐義德的困難當然也解決了。(周而復《上海的早晨》)

(27)可是縣里、鄉(xiāng)里也撥不出多少錢來，如何能蓋得起新房子？(《人民日報》 2017-08-27)

例(26)(27)中的“市里”“縣里”“鄉(xiāng)里”表示行政機構。例(26)中的“市里”只能是指一個具體的行政機構，市行政單位幫助解決困難。例(27)的“縣里”“鄉(xiāng)里”就是指“縣行政機構”“鄉(xiāng)行政機構”。

(二)方位詞“內(nèi)”對名詞的選擇

1.黨派、組織類名詞

這類名詞有很強的政治性，像“黨”“民主黨”“共產(chǎn)黨”“派”等。

(28)國外長大的孩子總比國內(nèi)的早熟，何況，二十二、三歲也是完全的大人了。(瓊瑤《雁兒在林梢》)

(29)其中，常州市委書記范燕青被處以黨內(nèi)嚴重警告。(吳曉波 《激蕩三十年——中國企業(yè)史1978―2008》)

(30)竹下政權誕生后，羽田作為竹下派秘書長專心于派內(nèi)事務。(《人民日報》1994-06)

(31)他說,中國代表團高度重視在聯(lián)合國體制內(nèi)制定國際空間法的工作。(《國際空間法》)

并且，這類名詞和方位詞“內(nèi)”組合后具有很強的排他性。[9]像“派內(nèi)事物”就很把其他類型的事物排除在外?！绑w制”是指國家機關所設置的有關組織形式的制度?！绑w制內(nèi)”就把體制外部的工作劃分開來。

2.區(qū)域范圍類名詞

這一類名詞有一定空間，加上“內(nèi)”后，更加強調(diào)空間范圍。例如：

(32)這句話在夜空里格外清響，方圓十里內(nèi)所有英文名叫Susan的都會為之一振。(韓寒《三重門》)

(33)全年鐵路內(nèi)發(fā)生傷亡事故2530起。(《當代報刊》 1994-04)

(34)這就是為什么霰彈要在一定距離內(nèi)才能發(fā)揮最大威力。(韓寒《三重門》)

(35)舊金山市內(nèi)有一趟公共汽豐縱穿唐人街，乘客百分之八十是華人，我可以從他們的裝束、神情，偶爾一兩句和司機的對話，大致判斷出他們是新移民還是唐人街老街坊，他們的職業(yè)或經(jīng)濟狀況。(嚴歌苓《花兒與少年》)

“十里內(nèi)” “鐵路內(nèi)”“距離內(nèi)”都是表示一定的空間范圍。例(35)中的“市內(nèi)”與例(26)中的“市里”語義上明顯不同，例(26)中的“市里”有指代義，指市政府，而例(35)中的“市內(nèi)”是指城市內(nèi)部，只是限定空間范圍。

(三)方位詞“里”內(nèi)”共同選擇的名詞

方位詞“里”“內(nèi)”部分情況下，可以和同一名詞搭配，表示內(nèi)部范圍，甚至互換后，語義上差別不大。

1.封閉空間類名詞

封閉空間類名詞，有“房屋”“抽屜”“教室”“車”等。這些所表現(xiàn)的空間范圍都是封閉性的空間，如“房屋”都是有頂?shù)?，是和外界分隔開來的空間。這類名詞同時滿足方位詞“里”和“內(nèi)”對名詞組合的要求。

(36)“你到底要不要進來？”她在屋內(nèi)喊道。(凌子《紀鈴》)

(37)車內(nèi)探出一個人頭“你沒看到現(xiàn)在是紅燈嗎？(于晴《紅蘋果之戀》)

(38) 正要坐下，又覺得那聘書實在紅得可恨，便抓過來和《中國歷史教科書》一同塞入抽屜里 。(魯迅《仿徨》)

(39)這個男列車員的上崗證裝在上衣口袋內(nèi)，看不見號碼。(《人民日報》1995-08-12)

“屋里”“車內(nèi)”“抽屜里”“口袋內(nèi)”都是表具體的封閉空間，是指“屋”“車”“抽屜”“口袋”的封閉空間內(nèi)部。

2.界限空間類名詞

這類名詞可以表示空間范圍，如“操場”“森林”“公園”等。同時，也可以表示內(nèi)部空間與外部空間的界限，就是要求處所名詞和外界空間都有明顯界限，能夠加以區(qū)別里面和外面的區(qū)別。[10]

(40)這一天晚上，少安回家后不多功夫，就被父親有點神秘地把他從家里叫到院子里。(路遙《平凡的世界》)

(41)宋朝廷種種“與民同樂”的政治活動，文娛活動，連同在元宵前臨時搭起來的露天大劇場“棘盆”的演出，也都在這宮廷廣場內(nèi)舉行。(徐興業(yè)《金甌缺》)

(42)學校的保安過來干涉，讓家長們不要在校園內(nèi)說話，家長們很順從地散開了。(莫言《會唱歌的墻》)

“院子”“廣場”“校園”和外界有著一定的界限。加上方位詞“里”或“內(nèi)”后，會讓人了解事件發(fā)生的空間范圍。 “校園”就有很明顯的一道墻隔開。“院子”“廣場”雖然可能沒有具體的“墻”隔開，但在人們的認知中，一定是可以劃分清楚這些區(qū)域的界限的。

3.人體器官類名詞

人體部位屬于器官名詞。我們可以把它分成三類，“五臟六腑、體”“五官”和“心”“骨”。[11]“五臟六腑、體”類器官名詞和方位詞“里”和“內(nèi)”組合表達的意義都是一樣的，都是指這個名詞本身的空間，如“身體里”和“身體內(nèi)”意思是一樣的。

(43)因為水分不能及時排走，淤積在身體里，日積月累，整個人就變得臃腫起來。(南丘陽《從頭到腳要美麗》)

(44)原地跑減肥是通過運動，將身體內(nèi)的沉積脂肪燃燒掉了。(趙奕然《懶人減肥法》)

五官類的器官名詞和方位詞“里”組合時，有兩層意思。除了表示名詞本身的空間外，還表示隱喻意義的空間范圍。當它和方位詞“內(nèi)”組合時，就只表示名詞本身的空間意義。從方位詞“內(nèi)”的詞義演變來看，它一般是不表示隱喻的空間意義。

(45)他嘴上帶著笑，但笑意并未傳到眼里。(于晴《紅蘋果之戀》)

(46)在眼科，維生素C能保持眼內(nèi)的高濃度。(褚柏顯《維生素大戰(zhàn)》)

例(45)中的“眼里”是詞義的隱喻，“笑意傳到眼里”也是一種抽象空間意義的表達。例(46)中的“眼內(nèi)”則是指“眼球里面”，表達的是具體空間意義?！靶摹焙汀肮亲印边@兩個器官名詞本身有實在的空間，但隨著這兩個名詞在發(fā)展過程中意義的引申，就產(chǎn)生了其他的含義。

(47)但是安德烈知道“這個他沒有來得及多想的情感活在他的心里”。(龍應臺《親愛的安德烈》)

(48)從骨子里反對強權暴政，寧死也不肯屈膝給日本人做事的李云經(jīng)，對自己將來的命運曾作過一番分析。(竇應泰《李嘉誠家族傳》)

(49)“一個本該做扁桃體剝離術+腺陽體刮除術的患兒竟被開胸誤做了心內(nèi)修補術；而另一個該做心內(nèi)修補術的患兒竟被摘除了扁桃體?！?《人民日報》 1994-07)

“心里”并不是指心的內(nèi)部空間，而是人的思維空間。“骨子里”和“心里”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靶膬?nèi)”才是指心的內(nèi)部空間。

三、結語

方位詞“里”是由與“表”相對的“里”演變而來，而方位詞“內(nèi)”是由“進入”義的動詞“內(nèi)”演變而來。方位詞“里”常選擇的名詞有虛化時空類名詞、狀態(tài)類名詞、氣象類名詞和行政區(qū)劃類名詞。方位詞“內(nèi)”常選擇的名詞有組織類名詞、長度類名詞。還有部分名詞同時滿足這兩個方位詞的選擇要求，封閉空間類名詞、界限空間類名詞和人體器官類名詞。但在具體詞語搭配中，到底是用“里”還是用“內(nèi)”要結合名詞的特點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