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亦璇 苗 威
明朝和日本是朝鮮在東亞世界的重要鄰邦,自1392年建國以來,朝鮮王朝積極開展對外交涉,逐步構(gòu)建起以朝明、朝日關(guān)系為核心的東亞交鄰格局。朝鮮以儒教為國教,效法明朝以禮治國,至15世紀,國家禮治體系的構(gòu)建趨于成熟。將禮治思想應用于對外交涉活動,是這一時期朝鮮東亞交鄰的核心特點。
申叔舟(1417-1475年)自朝鮮世宗時入仕,至朝鮮成宗時去世,前后歷經(jīng)六朝,官至領(lǐng)議政。由于“久掌禮曹,以事大交鄰為己任,詞命多出其手”,(1)《朝鮮成宗實錄》卷56,成宗六年六月戊戌,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9冊,第236頁。申叔舟不僅是朝鮮東亞交鄰的重要參與者與決策者,也是15世紀東亞區(qū)域格局動蕩發(fā)展的親歷者。他精通禮學,任總裁編訂禮儀通典《國朝五禮儀》,完善朝鮮典章儀軌,并將禮治思想充分運用到對外交涉活動中。可以說,15世紀朝鮮東亞交鄰方略中的禮治因素,與申叔舟有著重要關(guān)系。2002年,韓國政府將申叔舟確立為“國家文化人物”,針對申叔舟的研究成果豐富,(2)相關(guān)研究可以分為三類:文學層面的研究,[韓]柳浩珍:《申叔舟詩文中人生理想的轉(zhuǎn)變》,《東洋古典研究》36,2009年;[韓]金英洙:《申叔舟的為國愛民精神與漢詩研究》,《東洋學》68,2017年。語言學層面的研究,[韓]姜信沆:《申叔舟的音韻學》,《語文研究》30,2002年;[韓]沈保京:《〈海東諸國紀〉地名中反映的韓日中世語標記法》,《韓日關(guān)系史研究》27,2007年。政治軍事層面的研究,[韓]吳宗祿:《申叔舟的軍事政策與宰相之經(jīng)綸》,《歷史學論叢》3,2003年;[韓]申秉洙:《朝鮮前期激蕩期申叔舟的政治作用與意義》,《東國史學》68,2020年。其中關(guān)于其對外活動的學術(shù)成果有所增加。(3)這方面的代表性成果有:[韓]孫承哲:《〈海東諸國紀〉的史料價值》,《韓日關(guān)系史研究》27,2007年;[韓]樸顯木:《申叔舟的“內(nèi)修外交”論研究》,《韓國東陽政治思想研究》17,2008年;[韓]羅麗馨:《申叔舟的對日觀察與記錄——以〈海東諸國記〉為中心》,《古典與解讀》8,2010年;[韓]孫承哲:《通過〈海東諸國紀〉看15世紀朝鮮知識分子的東亞觀》,《史林》41,2012年;[韓]許知恩:《〈海東諸國紀〉的流通與朝·中·日關(guān)系》,《西江人文論叢》52,2018年。但綜合來看,韓國學者重點關(guān)注《海東諸國紀》與朝日關(guān)系,對申叔舟的對外交涉活動缺乏全面關(guān)照,對其行為背后的指導思想缺乏深入探討,中國學界對申叔舟的關(guān)注度也不高。(4)涉及申叔舟的相關(guān)研究有姜陽:《明初中期倪謙出使朝鮮的表現(xiàn)和貢獻》,《遼寧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第101-106頁;孫衛(wèi)國:《丁應泰彈劾事件與明清史籍之建構(gòu)》,《南開學報》2012年第3期,第74-86頁。鑒于此,通過梳理禮治思想指導下申叔舟的對明、對日交涉,進而探討其對外活動的實質(zhì)及意義,希冀通過禮治視角的相關(guān)分析能夠?qū)?5世紀朝鮮王朝東亞交鄰的相關(guān)問題有深度理解。
禮治思想,始源于先秦。《說文解字》中釋曰:“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5)[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頁。最初,人們以禮行事,以求神明賜福。春秋以降,禮崩樂壞,孔子作《春秋》,以圖恢復周禮,將禮融入了儒家思想之中。至于宋代,性理學發(fā)展,禮被應用到整個社會治理的過程,禮治思想成為治國理政的方略。歐陽修曾言:“禮樂,治民之具也”,“禮,防民之欲也周”。(6)[北宋]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673頁。司馬光也認為“三代之王,皆習民以禮,故子孫百年享天之祿”,(7)曾棗莊、劉琳編:《全宋文》(54),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270頁??梢娨远Y治民思想的要義。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在南京稱帝,建立明朝。朱元璋奉行“有禮則治,無禮則亂”(8)《明太祖高皇帝實錄》卷73,洪武五年三月四日,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1337頁。的禮治主義,訂立《洪武禮制》《大明集禮》,以禮治為核心的國家治理體系更加成熟。
有明一代,中原王朝同朝鮮半島的文化交流達到鼎盛,因此明朝的禮治思想對朝鮮半島影響頗深。明朝太祖朱元璋布告天下:“有能知禮義愿為臣民者,與中夏之人,撫養(yǎng)無異”。(9)《明太祖高皇帝實錄》卷26,吳元年十月二十三日,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404頁。明朝改變元朝以武力脅迫藩屬國來朝貢的做法,運用華夏禮儀來強化明朝的宗主地位,(10)欒凡:《明代中朝朝貢禮儀的制度化》,《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8年第12期,第109-112頁。在元明更替后的東亞,構(gòu)建起新的世界秩序。1392年,代表朝鮮半島新興士大夫階層勢力的李成桂,推翻王氏高麗政權(quán),創(chuàng)建朝鮮王朝。李氏朝鮮政權(quán)走親明事大路線,奉明正朔,積極融入明朝構(gòu)建的冊封朝貢體系。明朝賜予朝鮮國王誥命與金印,并賜九章服,秩視親王,意味著朝鮮在明朝外藩中獲得了最高禮遇。(11)[韓]韓永周:《通過對明禮儀看15世紀朝明關(guān)系》,《歷史民俗學》28,2008年,第53頁。朝鮮則“至誠事大”,確立一年三使制,每歲圣節(jié)、正旦、皇太子千秋節(jié),皆遣使奉表朝賀、貢方物,使行頻次居東亞諸國之首。兩國之間的密切往來,加速了明朝的統(tǒng)治理念與禮治思想傳入朝鮮半島,朝鮮也效法明朝,推行以禮治國的政治方略,按照性理學的秩序構(gòu)建統(tǒng)治體系。
1394年,朝鮮大臣鄭道傳等人編訂《朝鮮經(jīng)國典》(12)《朝鮮太祖實錄》卷5,太祖三年五月戊辰,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1冊,第63頁。,初定朝鮮的典章禮制,但由于《朝鮮經(jīng)國典》中未對具體儀式步驟做統(tǒng)一規(guī)范,在施行過程中難以滿足現(xiàn)實需要,因此,朝鮮太宗于1410年創(chuàng)立禮儀詳定所,(13)[韓]金永時:《朝鮮時代的國家典禮書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慶北大學,2020年,第18頁。專司禮儀規(guī)則。朝鮮世宗于1419年新置集賢殿,“選聚文臣于集賢殿,以振文風”。(14)《朝鮮世宗實錄》卷3,世宗一年二月辛卯,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2冊,第302頁。作為朝鮮王朝最高學問研究機構(gòu),集賢殿文人群體對五禮開展了更為活躍的研究。禮曹判書許稠帶領(lǐng)集賢殿諸儒,重新編訂禮典,詳考朝鮮五禮之制,但是由于世宗辭世而未能頒行。1454年,《朝鮮世宗實錄·五禮》問世,標志著朝鮮禮治體系初具框架。自此,朝鮮社會崇儒重禮之風愈濃,文人將禮視為修身治國之道,研習禮學,這也是申叔舟禮治思想形成的社會因素。
除此之外,申叔舟的家學淵源及生平經(jīng)歷,也為其禮治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基礎(chǔ)。申叔舟本貫朝鮮高靈(今韓國慶尚北道高靈郡),高靈申氏是兩班官宦,且是儒學世家。申叔舟的曾祖申德鄰尤工書,(15)《朝鮮太宗實錄》卷3,太宗二年四月乙卯,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1冊,第230頁。隸書、草書皆為上品;父申檣能文,被當?shù)刈x書人奉為儒宗,曾任同知總制,專掌裁斷事大文書。(16)《朝鮮世宗實錄》卷48,世宗十二年六月乙未,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3冊,第243頁。申叔舟自幼接受正統(tǒng)儒學教育,文采卓然。朝鮮世宗始設詩賦進士,申叔舟連奪初試、復試魁首,后擢為文科第三名。(17)《朝鮮成宗實錄》卷56,成宗六年六月戊戌,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9冊,第235頁。1441年,申叔舟入集賢殿任副修撰。集賢殿文人群體深受朝鮮世宗重視,以至“凡諸文翰之事,悉委任之”,(18)[朝鮮朝]成伣:《慵齋叢話》卷2,《世宗設集賢殿》,《大東野乘》卷1,漢城:景仁文化社,1969年,第571頁。也是朝鮮五禮研究的中堅力量。申叔舟任職集賢殿期間(1441-1452年),參與朝鮮之舊禮考訂,禮學修養(yǎng)日益精進。不僅如此,申叔舟曾于1452年、1455年分別任書狀官、奏聞使,親赴明朝為端宗和世祖請封誥命,親歷中國禮俗,更加深了對禮治思想的理解。此外,申叔舟同首陽大君李瑈一同出使明朝,二人“相與道合”,并且他在李瑈篡位時“贊成大議”,(19)《朝鮮端宗實錄》卷13,端宗三年一月庚午,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7頁。因此更得李瑈的器重,歷任兵曹判書、右議政、左議政、領(lǐng)議政,封高靈府院君,成為左右朝局的關(guān)鍵人物。1467年,申叔舟任職領(lǐng)議政,同時兼管禮曹,掌儀制與對外事,成為朝鮮禮制與對外交涉的第一負責人。
1474年,朝鮮成宗任命申叔舟為總裁,主持修訂《國朝五禮儀》。該書“悉仿《杜氏通典》,旁采群書,兼用中朝諸司職掌、《洪武禮制》、《東國今古詳定禮》等書”,(20)[朝鮮朝]申叔舟等編:《國朝五禮儀》卷首,《序》,《國朝五禮儀》第1冊,漢城:法制處,1982年,第11頁。將中朝之制與朝鮮禮俗結(jié)合,終定吉、兇、軍、賓、嘉五禮之儀,成書八卷六冊的《國朝五禮儀》。該書是申叔舟禮治思想的集中表達,他在序文《進國朝五禮儀箋》中強調(diào)禮對治國的重要性,認為詳定禮儀可使“治國易如指掌,禮樂明而天地官;化民速于置郵,神人和而上下協(xié)”。(21)[朝鮮朝]申叔舟等編:《國朝五禮儀》卷首,《進國朝五禮儀箋》,《國朝五禮儀》第1冊,漢城:法制處,1982年,第17頁?!秶宥Y儀》更成為貫穿朝鮮王朝指導國家運行的基本典禮書,更是其以禮治國的理論基石。
申叔舟兼管禮曹,掌管對外事務,他將禮治思想付諸對外交涉活動。一方面,申叔舟奉禮為尊,以藩國之禮侍奉明朝,展現(xiàn)朝鮮事大誠心,又以朝聘之禮約束倭使,使其依禮而行;而另一方面,申叔舟并非處處奉事大之禮為圭臬,而是在牽涉其國家利益之時,以實際利益為最終指向。因此,申叔舟的對外交涉活動,呈現(xiàn)出“奉禮”與“悖禮”共存的“矛盾”性。
明朝時期,以禮儀制度為基礎(chǔ)的周邊關(guān)系成熟,明廷通過訂立藩王朝貢禮、藩國遣使朝貢禮、藩國遇正旦冬至圣節(jié)望闕禮、藩國進賀表箋禮等,(22)《明太祖高皇帝實錄》卷45,洪武二年九月二十一日,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884頁。將冊封朝貢秩序制度化,并在儒家文化圈內(nèi)進行推廣。作為明朝宗藩體系中的一員,申叔舟在開展對外交涉的過程中,積極效仿明朝,訂立莊嚴盛大的對外儀禮。
其一,在對明交涉中,申叔舟借助事大之禮鞏固明鮮宗藩關(guān)系。在大明天下法系下,宗主國一方無疑會要求藩屬國對朝貢對象國表現(xiàn)出足夠的尊重,這也是體系內(nèi)禮序的基本要求,對言必稱“對明事大”的朝鮮而言,是“天經(jīng)地義”的。(23)韓東育:《明清時期東亞封貢體系的關(guān)系實態(tài)——以中朝、中日關(guān)系為核心》,《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20年第12期,第120-136+281-282頁。申叔舟通過對明儀禮,向明朝傳達出朝鮮至誠事大、傾心慕華的態(tài)度,展現(xiàn)朝鮮知禮儀、明教化的社會風貌。朝鮮的對明儀禮,包括赴京使行朝見、迎明朝皇帝詔敕、迎接明使等內(nèi)容,在申叔舟主持修訂的《國朝五禮儀》中,均對上述環(huán)節(jié)做出了詳細的禮儀規(guī)定。他以《洪武禮制》《大明集禮》《大明會典》等明朝典制,即冊封朝貢秩序內(nèi)的普世性禮儀為參考,詳訂朝鮮事大之禮,收錄于《國朝五禮儀》的“嘉禮”條與“賓禮”條中。其中,“嘉禮”條占絕大部分,包括“正至及圣節(jié)望闕行禮儀”“皇太子千秋節(jié)望宮行禮儀”“迎詔書儀”“迎敕書儀”“拜表儀”等;另外,“賓禮”條中收錄的“宴朝廷使儀”“王世子宴朝廷使儀”“宗親宴朝廷使儀”,即是對明儀禮。值得注意的是,《國朝五禮儀》并未將迎詔敕等儀禮劃入賓禮的范疇,而是將其編入嘉禮,這表明朝鮮并未單純將明朝視為外國,而是積極融入以明朝為中心的中華秩序之中。(24)[韓]劉海:《朝鮮初期迎詔敕相關(guān)儀注的設立與朝明關(guān)系》,《歷史民俗學》40,2012年,第127頁。
除了訂立禮制,申叔舟也參與接待明使,向明廷展示朝鮮禮儀之邦的形象。接待明使的儀禮包括自使臣進入國內(nèi)之時開始,直至離境返回的全過程。明使到來前,申叔舟提前主持“議接待事”,依照禮制,布置迎接皇帝詔敕及接待明使之儀,并“指揮預習”。(25)《朝鮮世祖實錄》卷43,世祖十三年九月辛巳,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617頁。同時,他也“侍世子習明使相會禮”,(26)《朝鮮世祖實錄》卷8,世祖三年六月甲午,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201頁。教導世子迎接明使之禮。為表遠接“天使”的誠意,朝鮮均會選派熟知禮制、精通漢學的官員為宣慰使,前往遼東邊界之地恭候明使。1460年,明朝禮科給事中張寧、錦衣衛(wèi)都指揮武忠奉使朝鮮,時任左議政的申叔舟就曾為宣慰使,赴遼東遠接明使。明使在朝鮮境內(nèi)約停留近一個月的時間,在此期間,朝鮮設館伴使專職陪侍,同時也會命能詩善文的文臣陪同宴飲。明初,出使朝鮮的明使多由宦官擔任,這些宦官性情貪婪,索取無度。因此,自明景帝時起,改派文臣充任使臣,以“不失中國大體,而亦可服遠人之心”。(27)《明憲宗純皇帝實錄》卷61,成化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1253頁。明使文化素養(yǎng)的大幅度提高,給朝鮮館伴使的擇選提出了新要求,既要能詩善文,可以同明使賦詩連句,更要熟知朝鮮儀制,能夠應答明使問詢,唯“威儀辭令俱足”(28)《朝鮮中宗實錄》卷83,中宗三十一年十二月壬午,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18冊,第1頁。之人方可勝任。申叔舟熟識禮制,漢學修養(yǎng)深厚,通過同明使開展“詩賦外交”,展現(xiàn)了朝鮮傾慕華夏文明、愿為海東小中華的誠心。
1449年,明景宗遣翰林院侍講倪謙為正使、刑科給事中司馬恂為副使,赴朝鮮宣告登基之事。起初,朝鮮世宗命鄭麟趾為館伴使,但“謙能詩,館伴鄭麟趾不能敵”,(29)[朝鮮朝]成三問:《成謹甫先生集》卷1,《詩》,朝鮮英祖年間刊刻本,第187頁a。因此申叔舟與成三問二人與倪謙同游。倪謙作《雪霽登樓賦》,申叔舟當即于座上步韻和之,倪謙盛贊其“詞賦曾乘屈宋壇,為傳聲譽滿朝端”。(30)《朝鮮成宗實錄》卷56,成宗六年六月戊戌,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9冊,第237頁。倪謙向申叔舟詢問朝鮮科舉之制,申叔舟答以“悉仿朝廷之制”,但稱魁首者為乙科第一人,只因“(大明)朝廷稱甲科,故不敢比擬”,(31)《朝鮮世宗實錄》卷127,世宗三十二年潤一月戊申,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5冊,第165頁。將朝鮮謹守藩國之禮、不敢僭越的態(tài)度傳達給明使。
其二,在對日交涉中,申叔舟發(fā)揮禮的規(guī)范作用,以朝聘應接之禮,對倭人的通交行為進行約束。經(jīng)過朝鮮對倭寇持續(xù)進行的軍事打擊與懷柔招撫,15世紀倭寇問題基本解決,取而代之的是數(shù)目龐大的通交倭人,他們以朝貢之名前來朝鮮,同朝鮮進行貿(mào)易。申叔舟意識到倭人“欺誑真?zhèn)危幪幓?,動?jīng)時月,變詐百端”,(32)[朝鮮朝]申叔舟:《海東諸國紀》,漢城:朝鮮總督府,1933年影印本,第7頁。對朝鮮的安定構(gòu)成了威脅。因此,他建言朝鮮成宗“莫若預為之備,無使滋蔓”,(33)《朝鮮成宗實錄》卷38,成宗五年一月庚戌,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9冊,第86頁。力主對混亂的朝日通交體制進行整頓。1491年,他“謹稽舊籍,參之見聞,圖其地勢,略敘世系原委、風土所尚以至我應接節(jié)目”(34)[朝鮮朝]申叔舟:《海東諸國紀》,漢城:朝鮮總督府,1933年影印本,第4頁。,撰寫《海東諸國紀》一書,整理“海東諸國朝聘往來之舊”及“館谷禮接之例”,(35)[朝鮮朝]申叔舟:《海東諸國紀》,漢城:朝鮮總督府,1933年影印本,第4頁。為朝日通交訂立禮儀規(guī)制。
申叔舟在該書《朝聘應接紀》一章中,對朝聘應接涉及的29項內(nèi)容進行了規(guī)范,約束倭人來朝的行為。他將日本諸使進行分類,并在制度上首創(chuàng)巨酋使這一概念。(36)[日]長正統(tǒng):《中世日鮮關(guān)系與巨酋使的成立》,《朝鮮學報》41,1966年。諸使身份不同,則接待禮制有差。最高等級的是國王使,為日本國王派遣,在諸倭使中享受最高待遇,且在朝鮮境內(nèi)停留的時間不受限制。(37)[朝鮮朝]申叔舟:《海東諸國紀》,漢城:朝鮮總督府,1933年影印本,第141頁。其次是巨酋使,為日本各地大名所遣使臣。巨酋使雖在船舶大小、來朝人數(shù)、留浦日限、上京日數(shù)等方面受到一定限制,但宴請賜物均享受與國王使近乎同等的待遇。第三、第四等級的九州島節(jié)度使、對馬島主特送以及諸酋使、對馬島受職人,在接待禮制上同國王使和巨酋使的差別明顯,所受限制較多。如,關(guān)于上京人數(shù),國王使限制25人,巨酋使15人,而九州島節(jié)度使僅3人。(38)[朝鮮朝]申叔舟:《海東諸國紀》,漢城:朝鮮總督府,1933年影印本,第135頁。申叔舟對朝鮮通交日本的禮儀規(guī)制進行規(guī)范,減少了赴朝倭人的數(shù)量,縮短了倭人在朝鮮境內(nèi)的停留時間,從而達到減輕財政壓力,避免造成社會騷亂的目的。
申叔舟禮學修養(yǎng)深厚,通過完善對外儀禮,使朝鮮的對外交涉有禮可依,營造出奉禮為尊的形象。但具體分析他的對外交涉活動,卻可以發(fā)現(xiàn)申叔舟并非處處遵照事大之禮而行。
首先,圍繞東北地區(qū)女真部族的控制權(quán)問題,申叔舟拋卻事大之禮,支持朝鮮涉足女真事務。朝鮮世祖即位后,向北擴張的野心更甚,欲招撫、征討遼東地區(qū)的女真部族,對此朝議紛紜,而申叔舟“獨建策請討”。(39)《朝鮮成宗實錄》卷53,成宗六年六月戊戌,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9冊,第237頁。1460年,申叔舟被任命為咸吉道都體察使,正式開始負責女真事務。(40)[韓]吳宗祿:《申叔舟的軍事政策與宰相之經(jīng)綸》,《歷史學論叢》3,2003年,第167頁。同年3月,他“在慶源招諸酋”,(41)《朝鮮世祖實錄》卷17,世祖五年八月壬子,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341頁。明為調(diào)解女真兀良哈與兀狄哈部之間的矛盾,實則暗中招徠女真,為朝鮮樹立威信。浪孛兒罕為女真兀良哈部首領(lǐng),威望甚高,但其對申叔舟的招撫并不配合,“造為浮言,托故不來”,(42)《朝鮮世祖實錄》卷17,世祖五年八月壬子,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341頁。因此為朝鮮所恨。同年8月,朝鮮設計誘捕浪氏,“囚孛兒罕與子仇難、仇難之子毛多哥于會寧”。(43)《朝鮮世祖實錄》卷17,世祖五年八月壬申,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343頁。浪氏受封明朝正二品毛憐衛(wèi)都督僉事,是明朝屬官,于禮來說,朝鮮作為明廷藩國,無權(quán)處置明朝官員。女真諸部族首領(lǐng)也以浪氏“受中國高職,年又老?!?44)《朝鮮世祖實錄》卷17,世祖五年八月壬申,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344頁。為由,要求朝鮮寬恕浪氏。但針對處置浪氏之事,申叔舟卻上疏世祖,認為“若遲留不誅,恐或有彼人為黨者,疑為連累,又更生事”,(45)《朝鮮世祖實錄》卷17,世祖五年八月丁丑,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345頁。建議速誅浪氏。
朝鮮世祖采納申叔舟之言,殺浪氏及其家小十余人。浪氏被殺,震動女真部族,女真人柳尚冬哈等赴明廷狀告朝鮮“無故殺浪孛兒罕父子”(46)《朝鮮世祖實錄》卷21,世祖六年七月己亥,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408頁。,浪氏之子阿比車立志為父報仇,多次襲擾朝鮮邊郡。東北地區(qū)局勢動蕩,明英宗遂派遣禮科給事中張寧、都指揮武忠為使,赍敕赴朝鮮查問情由。此次明使前來,明鮮雙方就迎敕之禮再起紛爭,朝鮮借口世子年幼,不令其出迎敕書。
早在1458年,明使陳鑒赴朝鮮頒行明英宗復位詔書時,朝鮮世子未親自郊迎。張寧責怪陳鑒失察,警告朝鮮若此番世子不郊迎,則將赍敕返回。朝鮮認為“禮有老少不能行禮之文”,國王既已出迎,則“世子之迎不迎,無關(guān)大體”。(47)《朝鮮世祖實錄》卷19,世祖六年三月己卯,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375頁。而張寧反駁“世子已受封,年且十余”,并非年幼,且迎敕之儀乃“四拜叩頭,不是難行之禮”。(48)《朝鮮世祖實錄》卷19,世祖六年三月己卯,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375頁。但朝鮮此番態(tài)度堅決,張寧不得已做出退讓,轉(zhuǎn)而提出可令世子于王府行禮。雙方爭執(zhí)不下,申叔舟前往同張寧交涉,提出世子“既不能出迎門外,而于王府行禮,尤為失禮”,而世子“年既幼稚,且近日感冒”,(49)《朝鮮世祖實錄》卷19,世祖六年三月己卯,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376頁。因此無法一同出迎。朝鮮方面一再堅持,申叔舟又以世子身體抱恙為托詞,張寧只得同意世子不參與迎敕。
世子出迎明朝敕書,本為其朝鮮典章禮制所規(guī)定。在《朝鮮世宗實錄·五禮》及《國朝五禮儀》中,均對迎敕禮儀有詳細記載,如“設王世子次于勤政門外及光化門外道東,俱近北西向”“王世子具翼善冠、袞龍袍出”(50)《朝鮮世宗實錄》卷132,《五禮·嘉禮儀式·迎敕書儀》,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5冊,第319頁。等。朝鮮世子既已受封,跟隨國王一同迎敕方合禮制。申叔舟一向奉禮為先,更指導編纂國家典禮書《國朝五禮儀》,規(guī)范迎敕之儀。此番申叔舟贊成世子不親迎敕,實則是朝鮮與明朝就女真控制權(quán)問題的一次暗中博弈。朝鮮不敢正面就女真之事與明朝爭權(quán),卻在禮儀上錙銖必較,不惜同明使爭辯也要降低迎敕的儀制規(guī)格,與奉禮事大的藩國形象相差太遠。
其次,申叔舟力主開展的對日通交,有違人臣之禮?!抖Y記》有言:“為人臣者無外交,不敢二君也。”(51)鄭玄注、孔穎達疏,李學勤主編:《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780頁?!洞呵铩分幸灿涊d:“寰內(nèi)諸侯非有天子之命,不得出會諸侯”。(52)承載:《春秋谷梁傳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85頁。朝鮮奉明正朔,即等同明朝外藩,便應禁絕私下交通鄰國,恪守臣禮。但是,申叔舟格外重視同日本的關(guān)系,是朝鮮通交日本的堅定支持者。1443年,時任集賢殿副修撰的申叔舟,因善屬文而擔任通信使書狀官,出使日本,歷時近九個月后,順利歸國。此次親赴日本,使他得以了解日本情形,以至“凡其山川、官制、風俗、族系靡不周知”。(53)《朝鮮成宗實錄》卷56,成宗六年六月戊戌,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9冊,第237頁。受交通條件所限,15世紀朝鮮士大夫?qū)θ毡舅跎?,以至朝鮮國內(nèi)“備諳日本國事者,獨叔舟一人”。(54)《朝鮮成宗實錄》卷56,成宗六年月乙巳條,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9冊,第238頁。因此,申叔舟在對日關(guān)系的處理上極具話語權(quán)。群臣顧慮明廷知曉朝鮮有通倭之舉,申叔舟直言:“倭人來朝雖諱,中國豈不知之?”(55)《朝鮮世祖實錄》卷45,世祖十四年三月辛酉,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8冊,第166頁。他在臨終前,仍上疏成宗“愿國家無與日本失和”,(56)《增正交鄰志》卷5,《通信使行》,漢城:奎章閣韓國學研究院,2007年影印本,第53頁。即便私下交通日本違朝鮮事大之義、人臣之禮,他仍將對日通交視為保境安民之道,堅持推行。
同時,申叔舟同日本的往來,并非鄰國間平等的交鄰聘問,而是將其視為朝鮮臣屬。他素以上國的姿態(tài)對待倭人,稱倭人為“島夷”“夷狄”,將其通交朝鮮的行為叫做“朝貢”?!俺暋敝阜獓蛩麌钩既胍娋醪⒕传I方物,象征著服屬關(guān)系。倭人前來朝鮮,更多的是貪圖朝鮮的賜物和貿(mào)易優(yōu)惠,并非真心歸順朝鮮,因此在嚴格意義上并不符合朝貢的定義。申叔舟卻令倭人按照朝貢之禮上京朝見國王,進獻特產(chǎn)方物。例如,申叔舟在《海東諸國紀》中載錄倭人上京路線達6條之多,少則13日,多則19日,(57)[朝鮮朝]申叔舟:《海東諸國紀》,漢城:朝鮮總督府,1933年影印本,第143頁。朝鮮如此大費周章組織倭人前往漢城,可見其目的并非僅為貿(mào)易。倭人只有遵照朝貢之禮,履行朝貢的義務,才能獲得朝鮮國王的賜物并獲準進行朝貢貿(mào)易。對于接受朝鮮官職的受職倭人,更需“歲一來朝”,(58)[朝鮮朝]申叔舟:《海東諸國紀》,漢城:朝鮮總督府,1933年影印本,第133頁。每年赴朝一次進行朝貢。申叔舟此舉,乃是運用禮對于臣屬關(guān)系的象征性,以及對個人行為的規(guī)范性,將倭人置于朝鮮的藩屬地位,以禮進行羈縻??梢姡r私下交通鄰國,并接受他國朝貢,私授官職,私饋賜物,以東亞小宗主國自居,諸般舉動有違人臣之禮。
通過梳理申叔舟的對外交涉活動,可知禮治思想對其影響頗大。但即便是奉行禮治,高呼以禮為尊的申叔舟,也曾公然違背事大之禮。這看似相互矛盾的行為背后,暴露出申叔舟對外交涉活動的實質(zhì)。
一方面,申叔舟奉行以禮治國的禮治思想,通過完善對外交涉儀禮,達到鞏固明鮮封貢關(guān)系、整頓朝日通交體系的目的。他利用明使訪朝之機,向明朝展示朝鮮完備的禮儀儀制,以及不遜色于中原大陸的文化底蘊,在明朝君臣心中營造“禮義之邦”的形象,以至皇帝“待之如一家”,(59)《朝鮮世祖實錄》卷19,世祖六年三月戊戌,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382頁。位在東亞諸藩之上。同時,他規(guī)范朝聘應接儀制,約束來朝倭人的行動,使朝鮮的對日通交能夠合禮有序。諸般奉禮之舉,更有助于實現(xiàn)其政治目的。
另一方面,朝鮮半島位于歐亞大陸東端,與中原大陸接壤,且南部與日本列島隔海相望,此種地緣政治條件,決定了朝鮮必須謹慎地處理對外關(guān)系。南部沿海地區(qū)的倭寇與北境的女真部族,都對朝鮮邊境構(gòu)成了威脅,因此申叔舟無法禁絕對外私交。同時,明朝自1449年“土木堡之變”后,20余萬大軍為瓦剌所敗,國力不復立國之初的強盛。明朝的統(tǒng)治開始出現(xiàn)危機,各種矛盾不斷顯露,明廷在周邊國家和邊疆民族中的威信下降,屬國朝鮮也呈不恭敬態(tài)度。(60)刁書仁:《景泰、天順年間建州三衛(wèi)女真與明朝、朝鮮的關(guān)系》,《史學集刊》2010年第1期,第101-107頁。因此,雖然明朝對朝鮮私下招徠日本、女真的行為早有知曉,且已數(shù)度申斥朝鮮“當秉禮守法,遠絕嫌疑,繼承前烈以全令名”,(61)《明英宗?;实蹖嶄洝肪?00,天順三年二月二十二日,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6375頁。但以申叔舟為代表的朝鮮君臣不愿放棄既得利益,試圖靈活處理對外關(guān)系。如果說“事大”是封貢關(guān)系得以締結(jié)的“無條件”前提,那么該前提的落實,還需要那些有利于其落實的“有條件”要素來提供保障:其一,宗主國一方是否代表了強勢、優(yōu)勢和趨勢;其二,宗主國是否能準確地反映并回應接受者的欲望和需求。(62)韓東育:《明清時期東亞封貢體系的關(guān)系實態(tài)——以中朝、中日關(guān)系為核心》,《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20年第12期,第120-136+281-282頁。因此,在明朝頹勢初顯之際,以申叔舟為代表的朝鮮人,不惜違背事大之禮,仍招徠倭人和女真人來朝,以緩解邊境遭受外族寇鈔的壓力,以經(jīng)濟代價換取邊境安寧;同時,為了實現(xiàn)“聲教遠暢,萬里梯航,無遠不在”(63)[朝鮮朝]申叔舟:《海東諸國紀》,漢城:朝鮮總督府,1933年影印本,第6頁。的政治理想,朝鮮在向明廷執(zhí)藩國之禮的同時,也仿明制,完善朝貢之禮,羈縻控制倭人、女真人,構(gòu)建以自身為中心的小宗藩體系。
可見,申叔舟的對外交涉活動,并非謹按藩國事大之禮而行。朝鮮作為藩國,對明朝執(zhí)事大之禮,以換取明朝的字小之仁,這是發(fā)揮了禮的作用以助其達成外交目的;而一旦事大之禮與朝鮮的國家利益相沖突,權(quán)衡之下,申叔舟寧可違背事大之禮,也要對周邊其他鄰國行羈縻之禮,以保境安民、擴張勢力。申叔舟一邊奉禮為尊,卻時有悖禮而行的矛盾舉動,實質(zhì)是其實現(xiàn)國家利益最大化而做出的權(quán)衡。只是他拋卻人臣之禮,試圖羈縻日本、女真的行為,違背了以明朝為中心的東亞世界秩序,客觀上對封貢體系的維系與鞏固造成不利影響。申叔舟的對明、對日交涉活動,展現(xiàn)了15世紀朝鮮真實的東亞交鄰狀態(tài),折射出朝鮮二重性的東亞交鄰觀。
朝鮮王朝立國伊始便將對明事大立為國策,依靠明朝字小之仁作為保國之道。因此,維系明鮮封貢關(guān)系是對外交涉的首要任務,朝鮮君臣不會輕易動搖。朝鮮以禮為突破口,希望通過莊嚴盛大的儀式,將朝鮮謹守藩國本分、恪守東亞封貢秩序的形象傳遞給明朝。在申叔舟編訂的《國朝五禮儀》中,對明交涉的大部分儀禮收錄于“嘉禮”條中,在望闕、迎詔、迎敕、拜表等儀式中,朝鮮設闕亭、黃儀仗、龍亭等明朝皇權(quán)的象征物,行拜禮、舞蹈、扣頭、山呼,均突出明朝皇帝的權(quán)威,代表了朝鮮對以明朝為中心的東亞世界秩序的認定與服屬。
同時,朝鮮作為東亞世界的一員,與日本、琉球、女真等政權(quán)進行往來交涉,既是保境安民的現(xiàn)實需要,也是擴大朝鮮在東亞世界的影響力、構(gòu)建小宗藩體系的自身考量?!秶宥Y儀》的“賓禮”條中,受鄰國書幣、宴鄰國使等儀式,均意在凸顯朝鮮國王的優(yōu)勢地位。朝鮮國王接見日本或琉球使臣時,于殿庭設御座、寶案、香案,王南向而坐,接受使臣四拜禮,(64)[朝鮮朝]申叔舟等編:《國朝五禮儀》卷5,《賓禮·受鄰國書幣儀》,《國朝五禮儀》第2冊,漢城:法制處,1982年,第311頁。儼然以上國之威儀,接見外邦來使,這是對明朝羈縻外藩的模仿,也是朝鮮試圖以自我為中心的東亞世界觀通過對外儀禮的真實展現(xiàn)。
15世紀,朝鮮王朝同明朝、日本等東亞諸國以禮交鄰的方略,使朝鮮得以在以明朝為中心的東亞世界秩序內(nèi)力爭實現(xiàn)國家利益最大化。朝鮮以儒教為統(tǒng)治思想,禮被視為修身治國之道,備受推崇。1474年,申叔舟主持編訂的《國朝五禮儀》刊行,標志著朝鮮國家禮治體系的構(gòu)建初見成效,并在對外交涉領(lǐng)域發(fā)揮重要作用。
一方面,禮是皇權(quán)崇高與藩王誠服之間進退之節(jié)的顯性表達,是道德理念與價值的具體化。在對明交涉上,申叔舟等人通過莊嚴盛大的儀禮,突出明朝皇權(quán)威嚴,表達朝鮮懷禮畏威,自服效明,愿遵明朝為天下共主的政治態(tài)度。同時,通過完善融合古禮與時王之制的使臣接待之儀,向明朝展現(xiàn)出其文明開化、與蠻夷不同的海東小中華之風,借以鞏固冊封朝貢關(guān)系。朝鮮在明朝諸藩國中的地位最高,“例于第一班位次,諸國所未有”。(65)《朝鮮世祖實錄》卷19,世祖六年三月己卯,漢城: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影印本,第7冊,第378頁。
另一方面,禮是具有反復性與一貫性的行動規(guī)范,具有規(guī)范個人行為與政治秩序的意義。申叔舟發(fā)揮禮的規(guī)范作用,規(guī)范朝聘應接之禮,對倭人來朝的行為進行規(guī)范,使其在合禮的框架之內(nèi)行動,結(jié)束了朝鮮對日通交無禮可依的混亂局面。他又借助朝聘之禮所具有的羈縻性質(zhì),在禮儀上將日本等國置于朝鮮的臣屬地位,在以明朝為中心的東亞世界秩序之內(nèi),私自構(gòu)建起以朝鮮為中心的小宗藩體系。因此,15世紀朝鮮的東亞交鄰具有二重性的特點,即朝鮮對明以禮事大,奉明為尊,以獲得明廷庇護,保國圖存;又對日以禮羈縻,違背人臣之禮,擴張勢力。
綜上,朝鮮東亞交鄰的實質(zhì),并非唯冊封朝貢之禮是從,更多的是立足現(xiàn)實,對禮加以利用,以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其國家利益。在15世紀的東亞世界,朝鮮執(zhí)藩國之禮,積極融入明朝東亞封貢體系的行為,在東亞諸藩中起到了表率作用,在形式上推動了東亞世界秩序的穩(wěn)固;但是,朝鮮為實現(xiàn)國家利益而屢屢違背事大之禮,損害了身處東亞世界中心的明朝的威儀,客觀上對以明為中心的區(qū)域秩序是一種挑戰(zhàn),不利于東亞和平秩序的長遠發(fā)展。因此,當清朝建立之后,朝鮮通過“小中華”的自喻再次追遵了禮的價值。這是非常值得探討和深思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