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孔豐,鄭晨晨
(安慶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士人游幕是清代非常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特別是從康熙中期到嘉慶末年,這一百多年里,士人游幕呈現(xiàn)出極為興盛的局面[1]。在如過江之鯽的游幕者中,不乏桐城士人奔波南北的羈旅身影,方東樹(1772—1851)就是其中之一。方東樹“自二十后,多客四方”[2],顛沛流離,謀食求存,或主講書院,或游幕授經(jīng)。他先后客游胡克家、阮元、鄧廷楨等地方督撫的幕府,歷經(jīng)十數(shù)載。長期的幕府生涯,不僅豐富了他的人生閱歷和精神世界,同時也深刻影響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shù)活動。他的詩文集中,就存有大量作于游幕時期的作品。其中的詩歌、散文,往往為學界所關(guān)注,而駢文則鮮有問津。
就方東樹現(xiàn)存的駢文作品而言,絕大多數(shù)都是作于游幕時期①方東樹的駢文收錄于《考槃集文錄》卷十二,共計18篇。按,方東樹文集共有兩種刊本:一是《考槃集文錄》12卷,收文239篇;一是《儀衛(wèi)軒文集》12卷,外集駢體文1卷,收文103篇。前者系方東樹生前自訂,未及刊刻,直到光緒四年(1778)的《方植之全集》刊??;后者系方宗誠據(jù)前者選錄,并予以更名,且在同治七年(1868)先行刊出。參見嚴云綬《〈方東樹集〉整理說明》(寫于2008年5月20日),《方東樹集》,方東樹著,嚴云綬點校,《桐城派名家文集》第1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53-154頁;陳曉紅《方東樹詩學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1-42頁。。它們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自撰,如《跋彭甘亭小謨觴館文集》《謝鄧中丞啟》等,其中還包括《孔雀賦》《漢晉名譽考》等擬作;二是代撰,如《陶云汀宮保六十壽序》《擬進安徽通志表》等。從文類來看,這些駢文涉及跋、賦、壽序、表、啟、銘等,以應(yīng)酬公文居多。它們輯成一卷,存于文集,不僅反映了方東樹輾轉(zhuǎn)多方、佐理翰墨的游幕生活,同時也呈現(xiàn)出方東樹游幕期間豐富多元的思想面相。
嘉慶十七年(1812)至嘉慶二十一年(1816),方東樹客于安徽巡撫胡克家幕府。這五年,是他人生中游幕時間最長的一段。他在胡幕期間的詩文創(chuàng)作,留存不多②這可能與方東樹有意焚棄有關(guān)。他在《半字集序錄》中說:“丙子遭憂,灰心文字,兼悔少作,遂盡取而焚焉。自后酬應(yīng)感寄間有謠詠,多不滿意,輒棄去,故篋中留稿十不能一二?!保ā斗綎|樹集》,第486頁)“丙子”即嘉慶二十一年(1816),是年閏六月四日,方績?nèi)ナ馈7綎|樹遭父憂期間,焚棄大量舊作,其中可能包含著他在胡克家幕府期間所作詩文。。就駢文來說,《跋彭甘亭小謨觴館文集》應(yīng)當是此時創(chuàng)作。這是方東樹文集中現(xiàn)存最早的一篇駢文作品。
對于這篇跋文,學界雖有一些關(guān)注,但也有未察之處。諸多學人,要么征引跋文開篇一段直接反映方東樹駢文觀念的文字,以說明嘉道時期桐城派兼容駢散的新動向;要么援引方東樹贊稱彭兆蓀駢文之語,以說明彭兆蓀駢文成就之高。實際上,圍繞這篇跋文,還有一些問題值得探討。比如方東樹與彭兆蓀的關(guān)系如何,他所見文集是何版本,跋文受到文集影響幾何,等等。倘若我們能在具體的歷史情境中,遙體人情,懸想勢事,解釋清楚這些問題,不僅可以全面、深入地理解這篇駢體跋文,還可以知曉方東樹駢文觀念的產(chǎn)生背景。
方東樹為《小謨觴館文集》作跋,與結(jié)識幕府內(nèi)的彭兆蓀有關(guān)。彭兆蓀(1769—1821),字甘亭,又字湘涵,江蘇鎮(zhèn)洋(今太倉)人?!吧匐S父宦山西,神雋有聲。年十五,應(yīng)順天鄉(xiāng)試,諸公卿爭欲招致,然竟十余年無所遇?!盵3](姚椿《彭甘亭墓志銘》)年二十余,因家遭變故,衣食驅(qū)遣,不得不作客四方,授經(jīng)游幕。嘉慶十二年(1807)冬,入江蘇巡撫胡克家幕,直到嘉慶二十二年(1817),因胡氏病歿而離去。彭兆蓀居幕十年,深得幕主胡克家器重,是“客胡果泉中丞幕最久最密”[4]之人。這期間,彭兆蓀應(yīng)當結(jié)識晚來且居幕五年的方東樹。方東樹的這篇跋文末尾云“高文載覿,傾佇如何?堂下鬷明,未能默息。豈謂一共商榷,解讀郊居,類彼汝南,論茲月旦也哉”①按,此處出自蕭綱《與湘東王書》:“思吾子建,一共商榷。辯茲清濁,使如涇渭:論茲月旦,類彼汝南?!笔捑V與湘東王蕭繹為兄弟,其中“類彼汝南”征引了許劭及其從兄許靖“月旦評”之典。再考慮方、彭二人年紀相近,因此,方東樹所云,不應(yīng)是客套的禮節(jié)用語,而是他們密切關(guān)系的真實表露。,即從側(cè)面佐證了雙方之間有著親似兄弟的密切關(guān)系。更何況,如果雙方無交游往來,方東樹的跋文應(yīng)當很難刻印于嘉慶二十二年(1817)的《小謨觴館文集》。
方東樹所見《小謨觴館文集》為何版本,這個問題鮮有關(guān)注。彭兆蓀的文集,最早刊印于嘉慶十一年(1806)韓江寓舍。是年,彭兆蓀正客于揚州曾燠幕府,賓主情誼深厚。曾燠不僅讓他佐輯《國朝駢體正宗》,還幫他選定和刻印《小謨觴館詩文初集》,并撰序贊稱“觀其所作,頓驚癡俗,始嘆靈奇”[5](《小謨觴館詩文集序》)。此外,彭兆蓀在幕府中結(jié)識的王芑孫也為此集撰寫了序文。此集中,有古今體詩8卷、詩余1卷、賦序書記碑銘雜文4卷。其后,嘉慶二十二年(1817),彭兆蓀詩文又有婁東城南草堂續(xù)刻本,而方東樹所撰跋文已錄于《小謨觴館文集》卷末。由此推之,方東樹所見彭兆蓀的文集,應(yīng)當是嘉慶十一年(1806)刻本。此本卷首有嘉慶十一年(1806)長至前十日長洲王芑孫序,卷一賦,卷二序,卷三書,卷四記碑銘雜文。方東樹在《跋彭甘亭小謨觴館文集》中贊稱彭文“鴻序兼于眾體,謚議美于碎金。誄掩安仁,書休曹植;論屈靈運,銘奪士衡”[6]468,這也從側(cè)面驗證了他所閱文集版本的相關(guān)內(nèi)容。
方東樹撰寫跋文前,應(yīng)當閱覽過文集卷首的序文,而序文作者王芑孫亦與桐城文學有較深的淵源。王芑孫(1755—1817)早歲嘗從方苞弟子鐘勵暇處習聞桐城義法之說,由此被劉聲木收于《桐城文學淵源考》卷二“師事及私淑方苞諸人”中[7]。王氏在中年時,又欽慕姚鼐其人其文,雖終身未曾面晤,但雙方書札往來頻仍[8]。不過,他是否為方東樹所熟知,或與方東樹有所往來,受資料限制,尚難考定。王芑孫研治古文,用力甚勤,其文被姚鼐贊稱“殆非今世所有”,得歸有光之真?zhèn)鱗9];然亦不廢駢文,吳錫麟贊其駢文沉博絕麗,凌轢古今,氣盛聲宏,趣高詞雅,“此真能由六朝而晉而魏,以仰窺東京之盛者”[10]893(《淵雅堂文外集序》)。
然而,王芑孫的《小謨觴館文集序》,并非以駢體寫之,而是以散體為主,兼帶駢語,體現(xiàn)出“寓復(fù)于單”的特點[11]。這個特點體現(xiàn)在他發(fā)表駢散關(guān)系見解的文字上:“夫文何有奇偶哉!‘九州四隩’見于《書》,‘斷壺剝棗’詠于《詩》,其文奇歟、偶歟,莫得而離判之也。班、揚極其盛于漢,韓,柳起其衰于唐,其文奇勝歟、偶勝歟,莫得而輕重左右之也。蓋奇偶之用不齊,而一真孤露,吹萬畢發(fā),氤氳于意象之先,消息于單微之際。上者載道,下者載心。其要,固一術(shù)爾?!盵10]539(《小謨觴館文集序》)顯然,王芑孫認為文無必要分奇偶,且舉儒家經(jīng)典《詩經(jīng)》《尚書》為例,強調(diào)其文中之奇偶難以分判;又舉班固、揚雄、韓愈、柳宗元之文為例,強調(diào)其文中之奇偶孰輕孰重難以衡量。基于此,他又指出彭兆蓀“不自知其文之為偶為奇”,而讀者“亦且忘乎其為排偶之文焉”[10]539(《小謨觴館文集序》)??梢酝葡耄簩τ谕踯粚O序中“文何有奇偶”的思想,方東樹在閱讀文集時,多少會產(chǎn)生一些思想的觸動,要么引為同調(diào),要么視為謬見。
實際上,方東樹在跋文中的駢文主張,與王芑孫所論有異曲同工之妙?!栋吓砀释ば≈冇x館文集》開篇即云:“駢體之文,運意遣詞,與古文不異。椎輪既遠,源派益歧。悼先秦之不復(fù),則弊罪齊梁;陋駢格之無章,則首功蕭李。自是而降,殊用異施;判若淄澠,辨同涇渭。”[6]468方東樹的這段話有兩層意思:其一,他從“運意遣詞”層面,指出駢文與古文本來就有相同之處,它們皆宜乎意明詞達①按,雖然方東樹沒有言明駢文與古文“不異”之處究竟何在,但我們可尋繹于梅曾亮的《馬韋伯駢體文敘》,從側(cè)面窺知一二。梅曾亮云:“昔會課鐘山書院中,每論文,訟議紛然,忘所事事。異之色獨莊,盛言古文。余曰:‘文貴者辭達耳,茍敘事明,述意暢,則單行與排偶一也?!愔粡?fù)難,曰:‘君行自悟之?!瘯r韋伯在坐,亦右余言。”(《柏枧山房文集》卷五,110頁)另據(jù)方東樹《寄梅伯言》:“宗儒得韓徒,斯文所寄存。與君侍經(jīng)幄,異受實同聞。不有知十敏,那覺回非鄰。竝時管幼安,清德更莫群。慚彼原與歆,頭尾附一身。復(fù)有侯馬儔,如泉共醴源。會文必齊等,出游常連肩。……四主吾一客,傳食以為常?!保ā斗綎|樹集》,第536頁)以及梅曾亮《放歌行示植之異之韋伯彥勤弟》《立春日送植之酒》《和方植之來詩感念姬傳先生歿已逾年》等詩,知方東樹在鐘山書院期間,與梅曾亮、管同、馬韋伯、梅彥勤有交游?!罢撐摹敝?,恐在所難免。由此推之,此時梅曾亮強調(diào)“茍敘事明,述意暢,則單行與排偶一也”,當在方東樹那里有所共鳴和認同。;其二,他從“源派益歧”層面,指出駢散分途后,兩者各有所用,差異分明。由此來看,方東樹不滿駢散“辨同涇渭”的現(xiàn)象。
隨之而來的,是方東樹為駢體正名的一番議論:“嗟夫,臨潁劍器,曲舞公孫;河陽豬肉,案參荊國。不有子美、子瞻,孰辨其波瀾之莫二、妙諦之無上哉!高文典冊,漢用相如;韓碑柳雅,集言鴻苑。咸能鏤介邱之泥,镵燕然之石。亦可知自命作家,奄有百?,必無有專執(zhí);記序小文,陰何雜響,以懲羹吹齏,是丹非素者矣。唐人號稱熟精《選》理,崇賢之業(yè),冠時獨出;珠囊金鏡,哲匠挺生。驅(qū)染煙墨,搖襞紙札。雖復(fù)文章淺言,不拘糟粕,而當其卓然合作,猶足書之萬本,入人肝脾。又況穎達序經(jīng),房喬論史,貞元之詔,會昌之集,鴻筆巨制,包羸越劉者乎?”[6]468這段話往往不為人所深究,其實包含著豐富的信息,茲特拈出兩點:
其一,他指出具有超卓才能的作家與駢體寫作的關(guān)系。文章駢格本身無弊陋,所致者在于作家。有卓絕才能的作家,自然能充分展示其波瀾莫二、無上妙諦。正因為杜甫作《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蘇軾作《跋王氏華嚴經(jīng)解》,世人才知公孫大娘劍舞之絕妙、河陽豬肉之鮮美;同理,司馬相如、韓愈、柳宗元也因擅文而卓犖不凡,青史留名。
其二,他肯定唐代的崇尚駢文之風。唐人熟精《選》理,而崇賢館直學士李善所注《文選》,“敷析淵洽”,傳業(yè)甚眾,“號‘文選學’”[12],冠絕一時。加之朝廷優(yōu)待文士,哲匠挺出,他們用駢體書寫淺言小品,也能入人肝脾;更何況孔穎達的序經(jīng)之作、房玄齡的論史之作、貞元時期的詔令、李德裕的《會昌一品集》,皆可謂鴻篇巨制,超越秦漢。方東樹的這份評價,意在表明駢體具有強大、靈活、多元的表意功能。
方東樹的駢文見解,與彭兆蓀相近。彭氏雖然在《小謨觴館文集》中沒有直接表述其駢文思想,但其創(chuàng)作已體現(xiàn)出了“不自知其文之為偶為奇”的意識。不僅如此,《小謨觴館文續(xù)集》中《荊石山房文序》亦說:“文章駢格……有唐一代,斯體尤崇,穎達以之序經(jīng),房喬用之論史。其于散著,途異原同。昧者不察,自為卑濫,是蓋末流之放矢,以致偽體之滋繁?!盵13]這段論述,與方東樹跋文論唐代駢文的部分文字相似,亦體現(xiàn)出彭兆蓀論駢散持其同源異途的主張。
概言之,方東樹的這篇跋文在桐城派文論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此跋作于嘉慶年間,方東樹在文中提出“椎輪既遠,源派益歧”,強調(diào)駢散同源,雖接踵于劉開在《與王子卿太守論駢體書》中提出的“駢之與散,并派而爭流,殊途而合轍”[14]的主張②按,劉開《與王子卿太守論駢體書》作于何時,確切時間,有待考論?!巴踝忧涮亍保赐鯘桑?761—1842),字子卿,一字潤生,號觀齋,安徽蕪湖人。嘉慶六年(1801)進士。嘉慶十二年任徐州知府,不滿一年即離任。(《同治徐州府志》卷六,《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61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76頁)由此推知,此序所作,不遲于嘉慶十二年。,但要早于李兆洛在《駢體文鈔》中所強調(diào)的駢散之源“則其所出者一也”[15]的主張③按,鐘濤,彭蕾《李兆洛〈駢體文鈔〉成書和版本考述》認為“《駢體文鈔》編定于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底,付梓于道光元年(1821)年底”,參見《勵耘學刊(文學卷)》,第1輯(總第21輯),學苑出版社2015年版,第242-257頁。。這說明,姚門弟子對駢散關(guān)系的認知,因時而變,已與“桐城派三祖”異趣,有了新的理論取向和審美追求。
嘉慶二十四年(1819)三月,方東樹受兩廣總督阮元之邀,赴廣州入幕,修纂《廣東通志》,逾年離開幕府,到粵東廉州主講海門書院;道光四年(1824)和五年,又入阮幕授經(jīng),次年因阮元調(diào)任云貴總督,而離粵歸里。兩次入居阮幕,方東樹寫下了不少詩文作品。就駢文而言,有《學海堂銘并序》《孔雀賦》《漢晉名譽考》。這三篇作品,均作于方東樹第二次入居阮幕期間,或隱或顯地表露出他在漢學風氣濃厚的阮幕內(nèi)維護宋儒義理的思想心態(tài)。
《學海堂銘并序》的創(chuàng)作,與新建學海堂有關(guān)。道光四年(1824)九月,兩廣總督阮元在廣州粵秀山擇址,創(chuàng)建學海堂,“十二月,學海堂落成”[16]。當時,為紀念這一盛事,粵地士人對此堂各有所述,作品多達一百余卷。其佳者,有趙均《新建粵秀山學海堂記》、吳岳《新建粵秀山學海堂碑》、譚瑩《新建粵秀山學海堂碑》、樊封《新建粵秀山學海堂題名記》《粵秀山新建學海堂銘并序》、居溥《新建粵秀山學海堂詩序》、謝念功《新建粵秀山學海堂序》、崔弼《新建粵秀山學海堂記》、譚瑩《新建粵秀山學海堂上梁文》、吳蘭修《學海堂種梅記》、徐榮《新建粵秀山學海堂詩》、鄭棻《新建粵秀山學海堂詩》,等等。方東樹之所以創(chuàng)作此文,可能受到了粵地士人集體創(chuàng)作風氣的影響。
《學海堂銘并序》中的序文,是一篇結(jié)構(gòu)嚴謹、氣勢宏大的長序。序文大致可分為四部分:首先敘述粵地古今學風之遞嬗;其次頌揚阮元政事、學術(shù)、文教之功績;再次描述學海堂的建設(shè)以及方位情況;最后敘寫阮元與士人“濟濟一堂”的和美景象,并闡釋“學?!钡脑⒁狻?/p>
《學海堂銘并序》的第一部分尤為特殊,頗能反映方東樹復(fù)雜的學術(shù)心態(tài)。序文起筆高遠,從上古堯舜寫起,“圣化所被,文明大啟。南土之賓,自此始也”;接著寫秦、南越、西漢政權(quán)治理粵地情形,尤其是西漢任延、錫光兩位太守教化之績,“故史稱嶺南華風始于二守焉”;緊接著大加稱頌楊孚、黃潁、董正三位儒士以及陸賈、虞翻兩位名賢。隨之寫此后嶺南人文之盛:“是以斯文未替,并有所承。轍岐派別,專門亦興。越羸傃劉,洎吳徂晉,更興迭盛,以迄于今。研經(jīng)者昧道德之華滋,測理者分窔奧之熒燭。發(fā)藻者搴蘭芷之芬馨,采韻者激絲磬之宮徵。天鐘其瑞,地毓其靈。方以類聚,物以群分。野馗風動,都莊云興。家自以為鄭孔,人自以為堅云。莫不枝附葉著,猋飛景從。含精吐茫,霅煜流光者,蓋不可勝記?!盵6]472這段話語對嶺南學風自漢晉以后“更興迭盛”的情形,寫得比較含糊、籠統(tǒng),不及前文那樣明確、具體。其實,在廣東歷史上,三國時陳欽、陳元、陳堅卿祖孫三代研治《左氏春秋》,聲動九州;唐代,張九齡為一代賢相,主盟開元文壇;慧能為禪宗六祖,開創(chuàng)南宗一脈;逮至明代,陳獻章創(chuàng)江門學派,開啟一代心學新風;湛若水創(chuàng)甘泉學派,啟迪陽明心學。然而,對于這些文化成就,方東樹均未提及,似乎有意避之。后面寫嶺南士風、學風之流弊時,也是這樣:“然而士有常習,俗有舊風。運有隆替,化有澆淳。時有升降,氣有濁清。精粗殊會,通蔽相徵。千載不作,淵源莫瀓??C魉铮鏄?gòu)雷同。學者蔽暗,師道又缺。虛張流宕,優(yōu)劣非一。亦不可同年而語矣?!盵6]472方東樹為什么要這樣書寫呢?這要從阮元創(chuàng)建學海堂的動機說起。
阮元創(chuàng)建學海堂,其目的在于改變廣東學術(shù)風氣,倡導經(jīng)解之學,返崇儒道。他自己說經(jīng),“推明古訓,實事求是而已”[17](《揅經(jīng)集自序》)。自嘉慶二十二年(1817),他蒞任兩廣總督以來,重視當?shù)匚慕淌聵I(yè),對粵地學風頗有不滿,認為“粵東自前明以來,多傳白沙、甘泉之學,固甚高妙,但有束書不睹,不立文字之弊”[18]。為扭轉(zhuǎn)粵地空疏學風,阮元引江浙學術(shù)入粵,在廣州西城外文瀾書院附設(shè)學海堂,仿?lián)嵴銜r所立詁經(jīng)精舍之例,課士古學[19]。此外,樊封在《新建粵秀山學海堂題名記》中也曾交代創(chuàng)建背景——學者昧于經(jīng)訓:“夫圣賢垂訓示人,開通明暢,本為易知,雖中材皆可訓行,后之釋經(jīng)者,務(wù)高以詡奇,務(wù)新以矜異。經(jīng)訓于是晦。漢人去古未遠,猶能得孔門之傳授,故許鄭詁經(jīng)不過因文立訓,求其章句詳明而已。六代以后,始尚名理,蹈虛索漠,取古圣諄諄教人之旨,與老莊同揆,學者乃更畏經(jīng)訓之難而不敢學?!盵20]作為局中人,樊封之語,也從側(cè)面驗證了學海堂新建的初衷。
然而,學海堂所倡導的經(jīng)訓稽古之學,于方東樹而言,卻別有一番滋味。他論學尊崇程朱,篤守宋儒義理之學。他在道光四年(1824)曾經(jīng)上書阮元,稱贊國朝漢學“超越前古,至矣盛矣,蔑以加矣”,接著話鋒一轉(zhuǎn),真意顯露,認為“今日之漢學,亦稍過中也”(《上阮蕓臺宮保書》)[6]351。他在《漢學商兌》中,對自己的學術(shù)旨趣毫不掩飾,認為漢唐諸儒于小學經(jīng)義尚未洞明,不可“謂之漢儒訓詁、名物、制度,盡得圣道之傳也”,斷言“主義理者,斷無有舍經(jīng)廢訓詁之事;主訓詁者,實不能皆當于義理”[21]125。他指出今世有為漢學訓詁者,“必欲尋漢人紛歧異說,復(fù)汨亂而晦蝕之,致使人失其是非之心,其有害于世教學術(shù),百倍于禪與心學”[21]1(《序例》)。
顯然,方東樹在序文中有意模糊或掩飾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他不能在集體紀念盛事之際,公開發(fā)表“不合時宜”的言論。不過,他那種有意淡化、模糊的書寫方式,又何嘗不是一種維護宋儒義理之學的隱晦策略呢?
十余年后,方東樹終于在《重至學海堂》詩中,無所顧忌,一吐心聲。詩云:“南紀向文明,朱鳥當離位。人物首曲江,如羽在旌旞。近世陳湛徒,儒術(shù)自軒輊。未暇涇渭別,劣得洙泗比。六籍暴秦來,文字未終棄。道喪辭又枝,禍甚焚坑崇。維昔何邵公,學海占相謂。觀其解《公羊》,大義頗顛躓。謬種晚流宕,異學煽風氣。國朝乾嘉中,儒林若羹沸。談理仇真儒,逃難覔碎義。鬼方欲覃及,何論中國奰。末也本則亡,王熄霸全熾。率闊具予圣,侈張不知忌。胡思畏圣言,個欲立新幟。衛(wèi)道仰大賢,宣風仗連帥。所以創(chuàng)此堂,根源古學記?!盵6]534-535此詩創(chuàng)作于道光十七年(1837),方東樹因總督鄧廷楨之邀又一次來到廣州,重游學海堂,有感而發(fā),詳細敘述了學海堂創(chuàng)建的起因和背景。與《學海堂銘并序》相比,方東樹重本衛(wèi)道、反對謬種異學之意,昭然可見。
《漢晉名譽考》系擬學海堂課,收入《學海堂集》。此文圍繞漢晉士人名、實問題,展開考論。首先,考論漢晉以前之士人,認為三代之人才未嘗立名,“所可得而名者,惟循其實而加之以名而已矣”,如舜、周太王、周文王、周武王等人,就是如此;而其后的孔孟之賢,亦是“實先而名后,實至而名歸”。在方東樹那里,“名”指名譽,“實”指道德修養(yǎng),三代之人才、孔孟之賢皆是有名有實,名實相符。開篇如此立論,意在為后面考量漢晉士人樹立標準。接下來,重點考論東漢以至六朝之人,“春秋列國卿大夫及于漢興將相名臣”,大抵爭于名利,名不符實;東漢前中期,文士皆喜立名,其中“良有不可得而磨滅者”,“名體雖殊,風軌足尚”[6]475;逮至末造,文士競得虛譽,釣采華名,實之不副。三分之際,雖不尚名譽,然魏吳之士肇開兩晉名士之習,“隆玄學而尚清談,疏禮法而踐名教”[6]475。自是以逮梁陳,江南人物聲華赫赫,名動天下。逮及李唐,名望猶存。由此,方東樹展開進一步論述,認為:“遠自漢魏三分,逮于隋唐一統(tǒng),……獨是古今以來,闇契姱修者寡,暴智燿世者眾。但慕其華,不尋其實。”[6]475也就是說,他認為漢晉士人好虛名,不求實,不修身,不務(wù)本。最后,他不僅假設(shè):“使?jié)h晉之士矯易去就,則三代何遠焉?!边€戛然收束全篇:“故鄒魯之統(tǒng),千四百年至宋而始續(xù)?!盵6]478此處推崇宋儒之意,點出即止,簡練斬截,然韻味深長。
《孔雀賦》在方東樹文章中較為特殊,它是僅有的一篇賦作,而且還是擬作?!犊兹纲x》最早由曹植所作(今已佚),楊修在《孔雀賦并序》中揭示其內(nèi)容主旨:世人初見孔雀,視為奇?zhèn)?,久則習以為常,視若無睹,故臨淄侯曹植“感世人之待士,亦咸如此,故興志而作賦”[22]。據(jù)陳元龍《歷代賦匯》,在曹植之后,魏之鐘會、西晉之左芬、南宋之林希逸、明之周靖履等人皆有同題之作,其旨意大抵不出曹植賦之囿。方東樹所擬《孔雀賦》,殆有深意,不能以游戲之作視之。本賦擬楊修《孔雀賦》,體物鋪陳,巧借楊修之口,抒發(fā)心中憤懣,寫出了孔雀陷入牢籠后進退失據(jù)、忍辱委命的境況與心態(tài):“唯飾表以招累,懵潛身而遠辱。仰天路而靡救,雖百悔其焉贖。蓋患莫大于有身,而咎恒生于失足?!盵6]471這種境況與心態(tài),又頗似方東樹入居阮元幕府時的遭際心態(tài)。方東樹論學論文之宗旨,與阮元異趣,也與幕府內(nèi)江藩、曾釗、吳蘭修等漢學家異趣,在幕府內(nèi)并不見重。因而,這篇《孔雀賦》也隱晦地反映了漢宋之爭背景下方東樹的特殊心態(tài)。
綜上,方東樹為謀生計,兩度游居阮元幕府,不得不忍受著幕府內(nèi)濃厚的漢學風氣。在學海堂內(nèi),他與漢學家們一道參與公共活動,賦詩課文。推崇宋學的他,難免會有屈己從人之處,但尊奉程朱義理之學的初心未改。這三篇駢文,不僅隱晦地反映了他維護宋學的初心,也曲折地反映出他在幕府內(nèi)復(fù)雜的精神狀態(tài)和內(nèi)心世界。
道光六年(1826),方東樹自粵返里后,有過客居安徽巡撫鄧廷楨幕府的短暫經(jīng)歷。道光十七年(1837)二月,復(fù)赴粵東,再客兩廣總督鄧廷楨幕府,三年后歸里。方東樹與鄧廷楨先后師從姚鼐,有同門之誼。這層關(guān)系的存在,拉近了賓主之間的心理距離和情感距離。雙方相處融洽,屢有雅集酬和,論藝談文。方東樹有詩《嶰筠中丞以雙研齋詩集命為作序因題其卷》云:“開府匡時切,論文暇日親。”[6]518還謙稱“受恩愧已宏,十年蒙暍蔭”[6]518。他在鄧廷楨幕府期間,寫下了不少詩文,其中一些是代撰之作,如《安徽通志序》《粵海關(guān)志序》《七經(jīng)紀聞序》等。就駢文作品而言,有《謝鄧中丞啟》《擬進安徽通志表》(代撰)①按,《擬進安徽通志表》是代撰之作,其中蘊含的方志學思想,難以辨清是否完全歸屬于方東樹,故此處不予討論和闡析。。
《謝鄧中丞啟》是方東樹文集中僅有的一篇駢體啟文?!班囍胸奔脆囃E,時任安徽巡撫。他審閱了方東樹之父方績的《屈子正音》,并且有意代刊,這讓方東樹十分感激。由于啟這一文體“明慎之旨,侔書為有余”[23],方東樹遂用以致謝。
方東樹呈請鄧廷楨審閱《屈子正音》,固然有假以自重之意,但主因在于鄧廷楨精通古音,深研雙聲和疊韻。鄧廷楨后來總督兩廣時撰寫的《詩雙聲疊韻譜》《說文雙聲疊韻譜》,即可覘其音學造詣之高。可以說,鄧廷楨在方東樹的交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中,確實是校對《屈子正音》的合適人選。
《屈子正音》分三卷,卷上《離騷》《九歌》;卷中《天問》《九章》;卷下《遠游》《卜居》《漁父》《招魂》。每篇作品韻腳處,方績均予以注音。其實,《楚辭》注音,由來已久。隋代釋道騫《楚辭音》影響較大,及宋之時,此書亡佚,但影響?yīng)q在,朱熹《楚辭章句》“也習用其法于不知不覺之中,而常以葉韻直音之類出之,再證以《廣韻》”[24]。據(jù)方績《自敘》,此書正音以《廣韻》為主,其《廣韻》之謬者,以古音正之,同時于吳棫《韻補》之誤者亦悉正之[25]117。由此來看,方績的正音工作,并未曾參考明清以來的音學研究成果②《方東樹集》卷三《刻屈子正音序》:“顧先生此書作于乾隆壬寅,其時顧氏書雖行,而江氏、戴氏之書猶未盛出,段氏、孔氏抑又后矣,故其分部審音如魚、侯、蕭、尤之類,不能無小失。繼起者易周,而作始者難密,斯固古今之通趣與?”(第268頁),此序系方東樹代鄧廷楨所作。。這可能與他長期僻居鄉(xiāng)里、聞見局限有關(guān),方東樹即自謂“先人空山隱霧,幽谷潛姿”[6]479?!肚诱簟分写嬖阝堵┲?,也就在所難免了。這本書到了鄧廷楨手中后,他不僅“擺落常調(diào)手筆,子細詳論,究其巢穴”[6]478,還讓方東樹“率據(jù)胸臆見知,逐條申答,以求至是,不必回隱”[6]478。道光七年,在鄧廷楨的幫助下,經(jīng)過一番精心校訂的《屈子正音》,終于在南京刊印面世。
方東樹在《謝鄧中丞啟》中,除了表示謝意外,還著重表露了他的音韻學思想。首先,他談音學的起源:“樹聞音學之起,實本聲氣之原。擊轅拊缶,應(yīng)風雅而感和;破斧登天,構(gòu)鬼神而寫韻。天籟地籟,累吹萬之殊聲;笙均磬均,象奮雷而為豫。輕清重濁,變出自然;喉舌齒唇,遞而相及。于是聯(lián)之以雙聲,紐之以疊韻。參差窈窕,標萬古興物之風流;燦爛錦衾,播千載懷人之雅韻。是知中天帝陛,已傳喜起之歌;何必蠻府參軍,始辦娵隅之句?!盵6]479-480他認為音學之起,本原于自然之聲氣。因為自然界的聲響,引發(fā)了人類的注意和擬仿。音之輕、清、重、濁,即“變出自然”。至于喉、舌、齒、唇、牙之五音,則是人的呼吸器官、鼻腔、口腔、聲帶等發(fā)音器官共同作用的產(chǎn)物。其實,當代研究也表明:“漢語中有許多詞的語音形式,其來源就是對自然和人類的聲音即自然之音的模仿或搬用?!盵26]由此來看,方東樹對音學起源的認識還比較到位。
其次,闡論清代以前音韻之學演變的情況。方東樹說:“夫圣不虛作,六書固曰審音;而袐未全宣,兩漢惟傳讀若。設(shè)法以取之,立度以均之。反切由是而興焉,韻書因之以起矣。然而孫劉釋音,雖精于耳學;或者馬班作賦,仍病于聱牙。周沈以來,四聲斯顯。平上去入,固神解之創(chuàng)獲;天子圣哲,彌常語所易知。由是而呂忱、孫愐,則源流祖構(gòu);李涪、沈重,或臆說滋訛。顏之推譏江南學士,自為凡例;魏華父誚魏晉俗師,強立兩音?!盵6]479-480他認為,圣人造字,并不虛作,必有依據(jù),有象形、指事、形聲、會意、轉(zhuǎn)注、假借之別,每字皆有形、聲、義,如欲識字,必先辨析字形,審音辨義。兩漢時人即以“讀若”注音,許慎《說文解字》堪稱代表,然“秘未全宣”,比如對無同音之字或生僻的同音之字,則難以注音。后來,反切之法出現(xiàn),韻書也因之以起,至六朝時,周颙《四聲切韻》、沈約《四聲譜》問世,“四聲斯顯”。這對字音依韻分類產(chǎn)生重要影響。其實,早在西晉呂靜《韻集》中,就已有韻部之分,至隋陸法言《切韻》,酌古鑒今,兼顧南北,一總前代韻書。至唐,孫愐以之為基礎(chǔ)加以增訂,名為《唐韻》。當然,在音韻之學的發(fā)展進程中,人們對古今音的認識問題,也還存在著不同的觀念和做法。如北周沈重提出“協(xié)句”說;唐李涪刊誤《切韻》,別白上去,改吳音以歸本音,等等。然而,這些觀念和做法都難免存在問題,造成“臆說滋訛”,引起了顏之推、魏了翁等人的批評。
直到吳棫的出現(xiàn),古音問題才有了新的認識。故而,方東樹接著說:“疑今韻,求古韻,大輅椎輪,藍縷篳路。平心而論,吳棫之功,實維稱首。特四聲互用,猶昧于不煩改字之言;即兩界相通,終未達古音緩讀之故。夫古今斂侈有異讀,然后有協(xié)句葉韻之求;省轉(zhuǎn)假借有本音,然后有字母等韻之法。要之雙聲疊韻在前,字母等韻在后。有疊韻,而后人因有二百六部;有雙聲,而后人因有三十六母。四聲昉于六朝,不可謂古人不知疊韻;字母起于唐季,不可謂古人不識雙聲。祥符以還,韻書倂省,日趨陋妄;守溫而后,華梵爭辨,益屬歧旁。”[6]480南宋吳棫一反唐代陸德明的“古人韻緩,不煩改字”之說,提出古韻通轉(zhuǎn)之說,著《詩補音》《韻補》,說明古今音之別。此外,宋人在唐季守溫創(chuàng)造三十字母基礎(chǔ)上提出三十六字母,發(fā)展出等韻之學。這些都為后人研究古音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由此看來,方東樹知曉音韻學的發(fā)展歷程,且能洞察其中的業(yè)績與不足。
再次,方東樹稱贊本朝音學的成就:“爰及近代,通儒崛起。陳第、顧絳始溯源而精騖;江永、戴震繼沿波而討論。本證旁證,《易》音《詩》音,并驅(qū)六經(jīng)之中,獨立千載之后。其余撰述,各足專家。莫不辨晰磝碻,讀通雌霓。蓋臻真境,自發(fā)天藏。不比狂蕐,徒生客慧。”[6]480他的這段評價,比較符合清前中期古音學研究的實際情況。自明代陳第著《毛詩古音考》,吹響“清代古音學的前奏”[27];其后,顧炎武又著《音學五書》,離析唐韻,分古韻為十部,奠一代音學之基。至乾嘉時期,江永著《古韻標準》分古韻為平上去聲十三部、入聲八部;戴震受江永、段玉裁影響,著《聲韻考》《聲類表》,分古韻為七類二十部。“其余撰述”如孔廣森《詩聲類》、王念孫《詩經(jīng)群經(jīng)楚辭韻譜》、江有誥《音學十書》等,對上古音的認識益加邃密精深,蔚為大觀。清代古音學成就之高,讓方東樹在以后的歲月里,一直贊不絕口。他為鄧廷楨代撰《屈子正音序》時稱:“國初至今日,音學大明。江氏、戴氏、段氏、孔氏承陳、顧之后,覃精硏思,博辨廣證,舉魏晉六朝唐宋以來一切訛音謬讀一復(fù)于古焉?!盵6]268他為朋友李元祺《佩文廣韻匯編》作序時又稱:“我朝文運昌明,超軼前古,凡諸經(jīng)疏傳注莫不仰秉圣裁,聿埀制作,而音韻小學經(jīng)諸儒講訂,亦復(fù)參微造極。同文之盛,薄海風行,洵非陸法言等之智所能囿也。”[6]267(《佩文廣韻匯編序》)當然,方東樹的贊賞并不為過。后來的王國維評價清學,亦稱“經(jīng)學、史學皆足以陵駕前代,然其尤卓絕者則曰小學”,而小學之中,“訓故、名物、文字之學有待于將來者甚多;至古韻之學,謂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可也”[28](《周代金石文韻讀序》)。
最后,方東樹贊稱鄧廷楨的音學業(yè)績:“凡茲發(fā)守而鉤沉,悉足匡繆而正俗。昔陸法言之定《切韻》,商榷者八人;許祭酒之作《說文》,覃精者二紀。未有政余之下,旬日之間,手揮目治,丹墨紛下,倂部分部,了無遯形;從字從聲,具達神旨。足使李登失色,呂靜嘆嗟?!盵6]480鑒于鄧廷楨的高官身份,方東樹的這份過譽評價,符合情理。當然,鄧廷楨在古音學上的確有造詣。《屈子正音》中“今按”,系鄧氏所作,其中指出了方績的一些疏誤之處。如方績謂《離騷》中“忍尤而攘詬”,“‘詬’,古音‘古’”;“固前圣之所厚”,“‘厚’,古音‘戶’”。鄧廷楨曰:“今按:‘詬’,古音‘古’;‘厚’,音‘戶’,乃改‘侯’就‘虞’也。亭林頗持此論,然考之《詩》,多窒礙,應(yīng)讀如字?!短毂!肥渍隆瘛植蝗腠?,《巧言》五章與‘樹’‘數(shù)’口韻,‘樹’古讀若‘豆’,‘數(shù)’古音‘藪’。《卷阿》三章與主韻,主古音朱陬反?!稄V韻》入四十五‘厚’,不誤。即依《韻補》之說,亦當入‘麌’,不當入‘語’矣?!盵25]119
方東樹在《屈子正音》中也留下了大量按語,這是他治古音學的心得體會。不僅如此,他還研讀過邵長蘅的《古今韻略》,知其弊病,認為此書“以今韻本求古音,坿載紛然,止標漢魏、杜、韓詩為準。既不能如陳、顧諸君力求古經(jīng),以訂周、沈四聲之失;又不能著明《廣韻》二百六部之舊,使學者曉然知唐宋人所用之韻之祖本”(《佩文廣韻匯編序》)[6]267。后來,他赴廣東,在鄧廷楨幕府內(nèi),與鄧氏“相依之久,時時竊聞緒論”,在古音學上認知愈深。道光十九年(1839)九月,他為好友曾釗《二十一部古韻》作序,序文用對話體,表露了他對古韻分部的看法;同年冬十一月,受鄧廷楨之命作《說文解字雙聲疊韻譜》序文兩篇(其中一篇代鄧廷楨撰),也表露了他對雙聲、疊韻的認識。
總而言之,《謝鄧中丞啟》較早表露出方東樹的音韻學思想。他的音學知識,除了家學傳承外,也與個人鉆研有關(guān)。他在《漢學商兌》中嘗言“宋儒義理,原未歧訓詁為二而廢之”[24]126,表明他鉆研訓詁,其目的在于通達古人義理,并非像漢學家那樣舍義理而空言訓詁。方東樹雖未留下專門的音韻學著述,但其有關(guān)音韻學的諸多見解,在嘉道時期桐城地區(qū)文人的學術(shù)譜系中并不多見,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意義,有助于我們進一步認識桐城學術(shù)的復(fù)雜性與豐富性。
清代是駢文創(chuàng)作復(fù)興的時代,尤其是嘉道年間,駢散并行的觀念在文壇已呈流行之勢。以古文起家的桐城派也受到了這種觀念的影響,在這個文人集群中,桐城劉開、上元梅曾亮等人兼擅駢散,蜚聲文壇,堪稱典型。與劉、梅二人交善的方東樹,亦操觚駢文。盡管它們現(xiàn)存數(shù)量不多,藝術(shù)成就也遜于劉、梅,但仍有獨特的思想價值。
方東樹的駢文大多作于游幕期間,不僅反映了他在不同幕府的生活經(jīng)歷,還呈現(xiàn)出其不同面相的思想世界。在文學思想上,他主張駢散同源,運意遣詞相同。這反映出嘉道時期桐城派在駢散之爭問題上出現(xiàn)了新動向。在學術(shù)思想上,他尊崇宋儒理學,并極力維護之;他也不是一味地反對漢學,相反他在古音學上也有一些鉆研和心得。可以說,方東樹駢文中的這些思想面相,于散文和詩歌中所蘊含的文學、學術(shù)思想而言,或能彌補其不足,或可相得益彰,是建構(gòu)方東樹思想世界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有著獨特的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