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宋詩中的種植書寫與士大夫精神內(nèi)蘊

2022-11-23 01:54梁思詩
關鍵詞:栽種文人植物

梁思詩

(浙江大學 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12)

隨著種植經(jīng)驗與技術的不斷發(fā)展,以及社會草木觀賞風氣的時興,種植成為了宋詩常見的題材之一。宋詩題材比之宋前更加注重對文人近身事物的體察、對私人生活的記錄。對宋代詠物文學的研究已有不少,但種植詩與一般的詠物詩不同,除了對物的關注外,還加入了人的參與,歌頌人力的作用,以及表現(xiàn)人與物之間長期相處的情感互融。宋代文人如歐陽修、梅堯臣、蘇轍、張耒、楊萬里、陸游、方岳等都作有不少種植詩。文人士大夫在種植詩中詳細記錄栽種過程、體認物理,融入個人情懷、實現(xiàn)物與人的精神交流。隨著種植文化的發(fā)展,由北宋至南宋入詩的植物愈加豐富。種植詩的繁興也體現(xiàn)了宋詩日?;囊幻?,詩人們脫離了詠物文學對物本身的細致描摹、對文辭修飾的精雕細刻,注重記錄種植的日常行為書寫,把詩歌當作類似種植日記的體裁。宋代種植詩古體多于近體,這是出于律詩絕句的篇幅限制,詩人們更多地選用較長的古體來記錄他們的栽種過程、植物的生長過程、欣賞過程等。種植詩不僅記錄了宋代士大夫的生活,具有古代種植方法的文獻價值,還體現(xiàn)著士大夫的精神內(nèi)蘊和價值追求。

一 無用之用:寓物之樂與生命珍視

栽種在宋代蔚然成風,社會上不僅興起了觀賞花木的風氣,還流行親手栽種,文人對種植的方法十分熟稔,不僅在詩歌中詳細記述種植的方法和過程,還親自撰寫花譜樹譜。宋代植物譜錄繁多,已形成時代潮流,現(xiàn)存有名目的花譜就有41 種,其中牡丹21 種,菊花9 種,還有芍藥、蘭、海棠、梅等[1]。著名文人如歐陽修寫過《洛陽牡丹記》,范成大有《范村菊譜》《范村梅譜》,陸游有《天彭牡丹記》,這些文人有切實的栽種經(jīng)驗,還時常在詩歌中記錄種植心得體會。宋人筆記如莫君陳《月河所聞集》、沈括《夢溪筆談》、王辟之《澠水燕談錄》等皆記載了一些植物的種類和栽種方法。栽種方法和經(jīng)驗在文人圈內(nèi)流傳,例如蘇東坡栽種竹子的方法就常在南宋詩歌中被提及。介紹栽種方法的詩如周紫芝《南窗植竹數(shù)百竿后數(shù)日蔚然俱青客問種竹法作四言以告之》等,還有詳細記錄栽種過程的詩如李復《種菜》《種罌粟》等。

歐陽修《伐樹記》對樹木之“用”進行了一番探討:“彼杏之有華實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蓋有利之者在死,勢不得以生也,與乎杏實異矣。今樗之臃腫不材,而以壯大害物,其見伐,誠宜爾,與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說又異矣。凡物幸之與不幸,視其處之而已?!保?]對“用”的定義,被賦予存在意義的物都是有用之物。那么,植物對于文人之“用”在何?歐陽修云:“不寓心于物者,真所謂至人也;寓于有益者,君子也;寓于伐性汩情而為害者,愚惑之人也?!保?]歐陽修所謂有益者指的是讀書學習,認為人不應過度耽溺于外物玩樂,有害性情。那么種植看來應是無益之事了。文人將種植視為余事,他們既不把植物用于商業(yè)貿(mào)易,又不指望這些果實飽腹,種植對于以讀書從政憂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而言,只是“閑事”,所謂“用”的意義主要在寬慰身心和觀賞解悶。

宋人種養(yǎng)植物首先是出于一種文人雅趣和娛樂心態(tài),他們將種物、賞物視作生活的調(diào)劑品,如趙孟堅《種石菖蒲》將種植作為政務讀書后調(diào)節(jié)心情、放松心態(tài)的方式:“少年眼力健觀書,卷里千言一覽無。官事簿書昏惘惘,效尤石上種菖蒲?!保?]美國學者艾朗諾曾經(jīng)探討過宋代士人對于種花賞花的道德焦慮問題,宋人一方面著迷于艷麗花朵的感官吸引,一方面又對這種誘惑進行譴責和批判。在宋詩中,種植牡丹等冶艷花物的作品較少,大部分集中在梅、竹二物。詩人們毫不掩飾自己對花物外在美的著迷,大肆描寫其生動形象,其本質(zhì)上體現(xiàn)的是文人對生命體的珍視與眷戀。如司馬光《獨樂園》云:“志倦體疲,則投竿取魚,執(zhí)衽采藥,決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熱盥手,臨高縱目,逍遙徜徉,唯意所適。明月時至,清風自來,行無所牽,止無所柅,耳目肺腸,悉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間,復有何樂可以代此也?”[5]植物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審美價值,當美的事物參與文人的生活,就為他們增添了凈化心靈、除憂解悶的工具,文人暫時躲進美好事物所營構的審美世界中,逃離了公務、瑣事等煩擾。宋代大部分種植詩都抒寫了作者愉悅暢快的心境,詩風明凈輕快,詩人把對物的描寫降到次要地位,而將自身賞物的歡樂提升到主要位置,體現(xiàn)了親手栽種、自享其成的樂趣。華岳《舍后丈地令人植花種竹悶則邀清風明月盡醉而倒》:“有地都來一丈余,墾鋤元不費工夫。匝墻先種竹三本,繞檻卻栽花數(shù)株。風伯喚來煩解佩,月娥邀得醉攜壺。憑君試向蓬萊問,還有神仙似我無?!保?]詩中除了寫及種植經(jīng)驗外,還用更多篇幅表現(xiàn)了詩人種完之后在花木底下乘興醉酒的愜意之情,他全然不覺得鋤地栽花辛苦,反而說自己勝似神仙。類似的還有如歐陽修《謝判官幽谷種花》:“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后仍須次第栽。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7]許多文人所種之花盛開之際,還會邀上三五好友前來共賞,共賦次韻詩以慶祝植物的長成。如馬永卿《嬾真子錄》載:“富鄭公留守西京日,因府園牡丹盛開,召文潞公、司馬端明、楚建中、劉幾、邵先生同會?!保?]植物把文人匯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小范圍的文人圈子,于是種植就不僅體現(xiàn)著文人雅趣,以植物為圓心輻射,形成一個具有社交性的文學圈子,種植一事也從私人領域延伸到公共領域。

在宋人眼中,草木應是自然生長,由天而生。王安石曰:“道有本有末。本者萬物之所以生也;末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萬物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后萬物以成也。”[9]張載曰:“天以直養(yǎng)萬物,代天而理物者,曲成而不害其直,斯盡道矣?!保?0]王觀《揚州芍藥譜》曰:“余嘗論天下之物,悉受天地之氣以生,其小大短長、辛酸甘苦與夫顏色之異,計非人力之可容致巧于其間也?!保?1]但栽種一事本質(zhì)是人為,宋代詩文中常見“手植”一語,“手”表示的就是人為的力量。宋代士大夫所鄙夷的人為指的是如嫁接、修剪等害物的行為,正如程頤所指的“養(yǎng)物而不傷也”,他們將單純的栽種視為順應自然規(guī)律、因勢利導而為。他們一方面否定人為的介入,另一方面又不厭其煩地在詩歌中表達自己親手栽種花木時的喜悅之情。如周紫芝《甘菊數(shù)本舊植之地沮洳湫隘頗有悴色十一月二十三日移植墻下明日小雨數(shù)刻欣然便有生意》詩云:“小草偷微生,崛強沮洳間。托根倘失所,憔悴無好顏。嗟哉一大地,寧無尺寸閑。造物惜不與,無乃亦太慳?!保?2]造物主讓甘菊憔悴無所托,詩人憐憫之,于是“我移東籬栽,往近九畹蘭。天心固有在,生理似可還”。詩的末尾還寫道:“物微自有知,報君以長年?!痹娙税炎约阂曌鞲示盏木让魅耍萌肆Φ慕槿胱尡疽蜒傺僖幌⒌闹参镏匦禄钸^來,其本質(zhì)上歌頌的也是人為的力量。詩人們甚至無形中將花木視為人的產(chǎn)物,種植詩里缺少了詠物詩中對自然天工的贊嘆,而更強調(diào)人力的介入,在詩中,植物成長的每一步都含帶著作者的辛勞付出,作者也沒少在詩中歌詠自己的勤勉,直白地表露種植的喜悅和成就感。如林希逸《小盆新種水芝方有生意》:“買石殷勤種水芝,主人欲速訝渠遲。朝來喜見芽如粟,點點青青上下枝?!保?3]

栽種的過程即孕育生命的過程,詩人們懷著如母親生養(yǎng)孩子一般的心態(tài)對種苗悉心呵護照顧。種植詩并非單純的詠物之作,其中還有詩人自我的參與,他們不僅在詩中描寫種成后開花結果的景象,還熱衷于將自己如何從種子開始培育、發(fā)芽、長枝、結苞等過程細致有序地記錄。如趙孟堅《種水芭蕉》詩云:“石上芭蕉手自移,黃梅便得雨如期。水根聯(lián)絡銀絲漾,風葉紛抽羽扇攲。日驗發(fā)生疑有準,心加愛護每忘疲。猶如老大初生子,及見成人長立時?!保?4]詩人在詩中毫不掩飾自己對芭蕉的喜愛之情,他一心一意將其呵護,不辭辛勞。詩人站在一個母親的視角將芭蕉視作自己的孩子,更表達了自己看其成長壯大時的慈愛之心。作者與植物的關系不同于一般詠物詩中的觀賞與被觀賞的關系,還摻入了孕育與被孕育、愛護與被愛護的親子般互動關系。如此,詩歌中的關注焦點不再僅限于植物本身,還有作者的主體能動性,作者在整個種植過程中的心態(tài)感受,以及種植的辛勞與不易。詩歌充當了一種日記的功能,記錄著詩人在種植中獨一無二的私人體驗。如果說詠物詩描繪了某一物種的普遍特色,書寫了共有的文化內(nèi)涵,那么種植詩的文本和物都被作者私有化、獨特化了。

種植詩表現(xiàn)了文人士大夫對生命的珍愛,對悠然意趣的偏愛。朱熹曾云:“在天地則坱然生物之心,在人則溫然愛人利物之心?!保?5]朱熹還曾講述自己觀察植物的體驗:“動物有血氣,故能知。植物雖不可言知,然一般生意亦可默見。若戕賊之,便枯悴不復悅懌,亦似有知者?!保?6]又如其《雜記草木九首》其七詩云:“西窗萱草叢,昔是何人種?移向北堂前,諸孫時繞弄?!保?7]移室外野物入自家來種是宋人常見的行為,這不僅體現(xiàn)了詩人對植物的憐愛,“諸孫時繞弄”一語指出了如孩童一樣的愛物之心。種植行為包含著詩人對生命長成的期待,詩人常善于捕捉生命變化的細節(jié),通過生命的力量帶來物的詩性和感動,原本普通的物在文人筆下得到了詩意的提升和凈化。鄭剛中《窗前種小梅樹今年未著花但春來綠陰亂眼每過之必徘徊注視冀葉間或青圓如豆也成二十八言》:“水邊移得竹邊栽,樹小條新花未開。綠葉參差須細看,尚疑低處有青梅。”[18]詩人對自栽的梅花滿懷期待,因此時時觀察其變化,此詩描寫的是梅花未開花結果時的狀態(tài),明明尚未長成,但作者內(nèi)心已急不可待,綠葉間青梅若有似無,詩人捕捉到了梅樹正在生長、生命正在孕育的細微變化,那種生命的悸動給詩人帶來了殷切、愉悅的心理體驗。

二 物吾與也:物與精神主體的雙向互動

前文已述,種植詩中存在著物與作者雙向互動的關系。在種植的過程中,植物是詩人的孩子,種成以后它更多地充當了詩人親密伴侶的角色。植物并非死物,因其生長變化,能讓人感受到活力與生命力,其興衰變換和人相似,文人總能從植物身上獲得共鳴,而植物也像個無聲的“人”和詩人相處。植物不再像一般詠物文學中那樣,是一個被觀賞物,而是一個具有主動性、自主性的有機生命體,它們在某種程度上超離了客體的物的本質(zhì),其生命本質(zhì)被凸顯出來。邵雍《接花吟》云:“物為萬民生,人為萬物靈。人非物不活,物待人而興?!保?9]人與物是平等共生的關系,二者之間相互倚仗、彼此成就。宋代文人懷著“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心態(tài),將人與植物視為天地間平等的生命體,二者可以達到“同情”的心靈對接。他們認為植物是“有情”的。司馬光《種竹》詩云:“乃知就陽意,草木皆有情?!保?0]他們把客觀事物說成是有“心”者,之所以會有情和心等說法,皆是因為草木都是生命體,文人敬畏自然生命生長變化的力量,他們抬升了物在宇宙中的地位的同時,也把它們視作與自己平等共生的存在,是可以與自己進行心與情交流互動的存在。如潘玙《移種菖蒲》詩云:“得此伴閑身,凡花何足惜。呼童汛凈室,寘彼芝蘭側。如參物外人,利名念俱釋。如親詩中仙,冷澹趣相得。人物本一體,清濁霄壤隔。物以類而聚,人于交貴擇。人為物之靈,詎可乏真識?!保?1]種植賞物可以讓文人凈化心靈,他們把目光從繁雜的人間俗世轉移到純凈天然的植物身上,消融名利雜念,重要的是人在觀物過程中并未感到自己與物之間格格不入的間隔感,反而生出“人物本一體”的親近感。歐陽修《希真堂東手種菊花十月始開》詩云:“高人避喧守幽獨,淑女靜容修窈窕。方當搖落看轉佳,慰我寂寥何以報。時攜一樽相就飲,如得貧交論久要。我從多難壯心衰,跡與世人殊靜躁。種花勿種兒女花,老大安能逐年少!”[22]菊花對詩人盛放,詩人舉杯與之對飲,詩人與花的精神交接點在于,菊花的清靜獨守,不在春日與萬花爭艷,象征詩人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此詩書寫詩人的老年境況,唯有植物與之相伴,不僅表現(xiàn)了其內(nèi)心的孤寂與荒蕪,也似不再對人生充滿熱情和希冀。又如《至喜堂新開北軒手植楠木兩株走筆呈元珍表臣》:“為憐碧砌宜佳樹,自斸蒼苔選綠叢。不向芳菲趁開落,直須霜雪見青蔥。披條泫轉清晨露,響葉蕭騷半夜風。時掃濃陰北窗下,一枰閑且伴衰翁?!保?3]此詩從栽種的過程寫起,詩人參與了樹木從出生到繁茂的整個過程,而樹也參與到詩人的人生中來,與其日夜為伴,成為了詩人重要的伙伴。風刮樹葉發(fā)出聲響,就如同樹木在與詩人對話,它落在詩人窗臺上的陰影就像偎依在詩人身旁的友人,緊密地陪伴著他。羅泌曾評歐陽修:“公性至剛,而與物有情,蓋嘗致意于詩,為之本義,溫柔寬厚,所得深矣?!保?4]歐陽修的詩、文、詞都寫到自己的種植體驗,詩人對生命有機體的衷愛并將其視作與自己等同的個體,體現(xiàn)了他的愛物憐憫之心,以及內(nèi)在性情中柔和中正的特質(zhì)。

張耒作為蘇門文人因蘇軾遭貶而受牽連,于紹圣四年(1097 年)被貶為黃州酒稅監(jiān)督,后又貶為復州監(jiān)竟陵郡酒稅,元符二年(1099 年)起為黃州通判。張耒曾三次被貶黃州,共在黃州生活了七八年之久,期間他曾創(chuàng)作不少種植詩,把各種植物當作與自己心靈交流的對象、偏居謫地的伴侶。他在《柯山賦》中寫及此間的生活:“吾不加物以一毫兮,亦莫受人之燠寒。悟紛華之多虞兮,幸寂寞之至安。飲我薄酒歡有余,啜我豆羹甘而腴,隱幾而休讀我書?!保?5]他在《理東堂隙地自種菜》一詩中說自己“幽居無一事,隙地自畦蔬?!逼淠康脑谟凇板忮藷o事時,弛弓曾把鋤。矧我放逐者,終年守敝廬。諒非勤四體,寓意以為娛?!保?6]下面看張耒的《問雙棠賦》:

寓舍之壤,既膏且腴。手植兩棠,于堂之隅。風來自東,冰雪融液。興視吾棠,既葩而澤。乃沽我酒,又命我人。期一醉于樹間,聊快酬于芳春。夾鐘之初,謫書在門。陸走千里,止于江濱。天星一周,穆然舊春。想見吾棠,粲然含姿。俯睨舊堂,今居者誰?婉如怨而有待,淡無言其若思。嗟乎!始種自我,其享將獲。盈我旨酒,會我賓客。一酌未舉,俯仰而失。事至而驚,其初孰測?惟得與失,相尋無極,則亦安知夫此棠不忽然一日復在余側也?且夫棠得其居,愈久愈敷,無有斤斧斲傷之虞。我行世間,浮云飛蓬。惟所使之,何有南東?夫以不移,俟彼靡常。久近衡從,其志必償。歌以訊之,用著不忘[27]。

此賦作于元符元年(1098 年)被貶黃州之時。詩人親手種下的海棠,尚未得以與之共處多少時日,詩人就遠赴天涯,宛如在思念一位故人一位舊友,詩人對海棠的思念本質(zhì)上亦是對舊日安閑時光的懷戀,對貶謫漂泊生涯的無助與無奈。詩人由此生發(fā)出得失、聚分等矛盾辯證的思考,任何相對的觀念都是隨時可轉化的。他無法把握命運走向,感嘆人生無常,宛若浮云飛蓬漂泊無定。憑樹的生命力,只要不傷鑿斧,會一直生長在原地,而詩人卻四處飄零。海棠就如一位故人時時在故地、在腦海中呼喚著他,牽引著他。

其種植詩有如《秬移宛丘牡丹植圭竇齋前作二絕示秬秸和》二首:

共我辭家似旅人,栽培莫怪倍殷勤。明年太昊城中色,來作齊安江上春。

千里相逢如故人,故栽庭下要相親。明年一笑東風里,山杏江桃不當春[28]。

詩人在詩中直言牡丹是自己的故人、伴隨自己辭家的旅人,還表達了詩人如何殷勤栽培,詩人與牡丹親密無間、朝夕相伴,詩人似把牡丹視作自己離家漂泊后唯一的伴侶,其中萬般無奈都只有牡丹能明了,二詩都寄寓了詩人對來年牡丹盛開的殷切企盼,當花開繁盛,也像是牡丹對詩人的回饋,詩人寂寥的心多少能得到些寬慰和欣愉。

蘇轍也同樣經(jīng)歷過幾度貶謫,他在貶謫時期所作的種植詩,也將植物當作自己的精神伴侶,在漂泊窮處之際成為自己極少可貴的依靠。如《予初到筠即于酒務庭中種竹四叢杉二本及今三年二物皆茂秋八月洗竹培杉偶賦短篇呈同官》:

種竹成叢杉出檐,三年慰我病厭厭。剪除亂葉風初好,封植孤根筍自添。高節(jié)不知塵土辱,堅姿試待雪霜沾。屬君留取障斜日,仍記當年此滯淹[29]。

此詩作于元豐六年(1083 年)八月,元豐二年(1079 年)蘇轍因牽連烏臺詩案被貶為監(jiān)筠州鹽酒稅,按詩題推算,詩人于元豐三年(1080 年)剛被貶至筠州時種杉竹,可想當時心情如何低沉寥落,因而種杉竹以為伴,詩人在詩中直言杉竹“三年慰我病厭厭”,詩人對其悉心照料,杉竹也日益生長繁盛。詩人取法竹子的生存之姿,也要置身塵土而自持高節(jié)。詩人是筠州的過客,杉竹見證了他被貶于此的經(jīng)歷,他日詩人離去后,杉竹似還留在此向人訴說詩人曾經(jīng)的酸楚。

又如《庭中種花》:

空庭一無有,初種六株花。青桐綠楊柳,相映成田家。春雨散膏油,朝暾發(fā)萌牙。造物知我心,初來盡枯槎。開花已可貴,結子成益佳。百事盡如此,一生復何嗟。我生本窮陋,中年旅朝衙。失腳墮南海,生還夢荒遐。筑室雖不多,于我則已奢。松筠伴衰老,已矣無復加[30]。

從詩中提及的“南?!焙汀爸心辍蓖茢啵K轍曾于紹圣四年(1097 年)被貶為化州別駕,安置雷州處分,元符元年(1098 年)又移至循州安置,此詩當作于其被貶廣東以后。在此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蘇轍連遭貶謫,人生中的大部分坎坷皆已經(jīng)歷過了,他此時的心態(tài)不免消極哀愁。家中所種的花柳生機勃勃,儼然如農(nóng)家樂園,這是他貶謫生涯中難能可貴的慰藉,讓他在異鄉(xiāng)的生活顯得不那么孤獨。

其他詩人詩作還有如王禹偁《種菜了雨下》:“菜助三餐急,園愁五月枯。廢畦添糞壤,胼手捽荒蕪。前日種子下,今朝雨點粗。吟詩深自慰,天似憫窮途?!保?1]前日剛撒種今朝就下起雨來,好像老天憐憫身處窮途的詩人,讓蔬菜快些長大與他為伴。不僅植物是能與詩人共通的存在,整個自然界也似能聽得懂詩人的心聲,能看到詩人的精神世界。陳與義《得長春兩株植之窗前》:“鄉(xiāng)邑已無路,僧廬今是家。聊乘數(shù)點雨,自種兩叢花。籬落失秋序,風煙添歲華。衰翁病不飲,獨立到棲鴉?!保?2]此詩作于詩人晚年,紹興八年(1138 年)七月,陳與義因病提舉臨安府洞霄宮,此詩作于九月。全詩渲染了一種空漠無所依傍的無歸屬感。詩中只有兩個生命體,一是詩人手種的花朵,二是在詩末樹立的孤獨自憐的詩人形象。漂泊的詩人因為孤獨而尋求陪伴,因無聊而尋找閑事,于是花便成了與他在異鄉(xiāng)相互偎依的伴侶,為他灰白的生活添上一抹亮色,花朵似乎也能撫慰他失意寥落的心情。

三 格物之理:時間尺度與宇宙意識

歐陽修《洛陽牡丹記》云:“夫中與和者,有常之氣,其推于物也,亦宜為有常之形?!保?3]張載也認為萬物由天地間的氣而生。宋代文人認為,草木皆由大自然,或者說是“天”孕育而生,陰陽相生,遵循宇宙循環(huán)往復的生死規(guī)律。歐陽修《易問童子》卷一云:“天地之心見乎動,《復》也,一陽初動于下矣。天地所以生育萬物者本于此,故曰‘天地之心’也。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保?4]對于宇宙萬物運行之規(guī)律,歐陽修有這樣的認識:“天形如車輪,晝夜常不息。三辰隨出沒,曾不差分刻。北辰居其所,帝座嚴尊極。眾星拱而環(huán),大小各有職。不動以臨之,任德不任力。天辰主下土,萬物由生殖。一動與一靜,同功而異域。惟王知法此,所以治萬國?!保?5]王安石《即事三首》其三:“日月隨天旋,疾遲與天侔。寒暑自有常,不顧萬物求。蜉蝣蔽朝夕,蟪蛄疑春秋。眇眇萬古歷,回環(huán)今幾周。”[36]張耒《鳴蜩》:“陰陽且戰(zhàn)爭,微物何所競?;?zhí)其機,開闔惟所命。”[37]宇宙與時間都是無限的,生長與凋落,存在與消亡,是不可逆轉或更改的永恒的運行機制,一切皆不由人力可控。而人也和草木一樣是宇宙中臣服于天道常規(guī)的存在之一。晁說之《晁氏客語》:“人受天地之中以生,當與天地齊畢。天地未嘗老,而人自老?!保?8]種植作為一種需要時間長度的事時常能引起文人對物理、時間以及宇宙人生的深刻思考,文人常將植物視為一個時間的標尺,種植詩的文本中也時常出現(xiàn)表示時間的詞。詩人總是慣于將植物與人作對比,他們通過表述從物身上看到的理,來抒發(fā)自己對生命萬物的情。詩人的時間意識主要產(chǎn)生在幾個階段:首先是栽種之初,想象日后還需多長時間植物長成;其次是植物長成時,意識到它盛放之短暫,凋零之日近;最后是植物生長的整體時間長度時常被詩人拿來與自己人生的時長作對比。如劉克莊《留山間種藝十絕》其三:“一生著數(shù)落人先,白發(fā)栽松故可憐。待得伏菟堪采掘,此翁久已作飛仙。”[39]文人通過對植物生長變化的體察,感受到時間的不可把控性,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短促,進而感受到命運的不堪托付。

歐陽修在其詩文中時常流露出時間生命意識,如《寄圣俞》:“古來磊落材與知,窮達有命理莫齊。悠悠百年一瞬息,俯仰天地身醯雞。其間得失何足校,況與鳧鶩爭稗稊……壯心銷盡憶閑處,生計易足才蔬畦。優(yōu)游琴酒逐漁釣,上下林壑相攀躋。及身強健始為樂,莫待衰病須扶攜。”[40]《述懷》:“物理固如此,人生寧久盛……偷閑就朋友,笑語雜嘲詠。歡情雖索莫,得酒猶豪橫?!保?1]《采桑子》:“十年一別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語衰翁,但斗尊前語笑同?!保?2]人與草木一樣,在天地之間皆渺小如絲,宇宙浩瀚無垠,俯仰之間,瞬息萬變,物理永恒,那么人又做得了什么呢?索性趁著短暫的歡愉,把握當前尚能把握住的時光。歐陽修的種植詩同樣流露出了類似的生命無力感。如《西齋手植菊花過節(jié)始開偶書奉呈圣俞》詩云:“好色豈能常,得時仍不早。文章?lián)p精神,何用覷天巧。四時悲代謝,萬物世凋槁。豈知寒監(jiān)中,兩鬢甚秋草……為君發(fā)朱顏,可以卻君老?!保?3]花雖開了,但并不能持久,花開給詩人帶來的不是對生命的禮贊,而是反觀年邁日衰的自己,反而產(chǎn)生出對時間流逝與生命善變的悲觀之意。所幸花開還是為生活帶來了一絲生意,讓消沉的詩人不至于孤獨寂寥?!度ニ继檬种搽p柳今已成陰而有感》:“曲欄高柳拂層檐,卻憶初栽映碧潭。人昔共游今孰在,樹猶如此我何堪!壯心無復身從老,世事都銷酒半酣。后日更來知有幾,攀條莫惜駐征驂?!保?4]詩人把初栽小綠到如欄般高的柳比作曾經(jīng)壯年而今衰老的自己。從植物的變化感到時間的挪移,進而產(chǎn)生物是人非之感,而人事變遷比植物的變化還快,令人措手不及。

其他詩人的詩作同樣以植物為時間尺度,討論物理的同時也滲透著詩人對宇宙人生的消極悲觀之情。如寇準《判都省懷感》:“昔為學士掌三銓,屈指年光三十年。秋雨滴階桐已老,白頭重到倍依然。”[45]其自注云:“余頃年手植桐樹在省,有朽者?!比赀@個時光概念成為了全詩的核心,它聯(lián)系著衰朽的桐樹與白頭的詩人,詩人不禁油然生出光陰荏苒的時變之嘆。陳舜俞《種梅》詩云:“繞徑一百樹,撫視如嬰兒。古來橫斜影,老去乃崛奇。嗟爾生也晚,笑我行且衰。世人非金石,或作千年資。轉眼共零落,較此不更癡。有情且寓賞,勿著嘉與悲?!保?6]植物的生命長度與詩人的生命長度是不一致的,詩人只能在短暫的與植物生命相交的時間里與之共處。詩人將新生的梅與行將就木的自己作對照,梅的生命周期短,也許會與詩人“共零落”。梅從新生到零落的過程猶如詩人自己的生命縮影。所以詩人說有情暫且賞樂,勿要把關于生命生死的濃重悲喜寄托于此。強至《野園移植小松》:“落落巖澗姿,相對永朝夕。如言千載后,其長可千尺。人生雖百年,相期眇無極。且結無情游,汝固予何易。豈待百年外,人松兩殊跡。人為松下土,松化土上石。我生始逾壯,足以伴寒碧。”[47]松雖是長壽之物,但也如人一樣,百年壽命看似長實則轉瞬即逝,詩人為了逃避這種對時間無限、生命有度的無力把握之感與困惑,索性說“無情游”。詩人沒有從植物身上看到對生命的希冀,反而說物與我殊途同歸,百年之后“人為松下土,松化土上石”,詩人自我的生命長度雖與植物的生命長度有千載與百年之別,但在存在與消亡的意義層面上實則是等同的。蔡襄《福州堂下小欄花卉多是手栽今已繁盛因賞花有所感悼》:“愛花盡日傍花臺,點檢當年手自栽。前事已隨朝暮變,舊叢空見淺深開。山禽忽下還飛去,溪雨才收又復來。只有春醪能遣恨,無人欄畔共持杯?!保?8]花從當年新栽到現(xiàn)今盛放,對應著前事的存與亡,詩人接著又寫了飛來又飛去的山禽,停了又下的雨,這些都是表現(xiàn)詩人時間意識的意象,它們都和植物一樣代表著時空的變遷,在詩人所能感知的世界中,一切都是變化無常的,而在這無邊的無常中,只有當下手中的酒是詩人能把握住的,他只能在醉意中消解世事無常帶來的茫然和空虛感。范成大《兩木》其一:“枇杷昔所嗜,不問甘與酸。黃泥裹馀核,散擲籬落間。春風拆勾萌,樸 如榛菅。一株獨成長,蒼然齊屋山。去年小試花,瓏瓏犯冰寒?;牲S金彈,同登桃李盤。大鈞播群物,斡旋不作難。樹老人何堪,挽鏡覓朱顏。頷髭爾許長,大笑欹巾冠。”詩序云:“壬申五月,臥病北窗,惟庭柯相對。手植綠橘枇杷,森然出屋,枇杷已著子,橘獨十年不花,各賦一詩?!保?9]詩人在詩中記錄了枇杷從隨意灑落籬間的種子,到長成齊屋大樹的過程,這種奇妙的物質(zhì)變化讓詩人感受到了獨特的生命體驗,對天地自然產(chǎn)生了敬畏之心,他不禁攬鏡自照,只見自己臉上長出的胡須,使他一再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時間的變化體現(xiàn)在自己身上。序中提及詩人此時正臥病,他從植物身上感受的生命變化與自己身上的變化有興衰之別,“大鈞播群物,斡旋不作難”既指大自然對草木的孕育,也體現(xiàn)了詩人對任何生命在宇宙天道面前無法抗拒、只能任其興衰的無力感。

四 人格空間:身份標志與價值取向

宋詩中的種植以大片栽種為主,主要用于裝飾庭院,這實質(zhì)是文人在為自己構筑一個理想的閑居生活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一個清逸寧靜的空間。植物成為屋舍的一隅,整個空間都被染上了植物的特性,或者說是詩人賦予了它文化性格。宋人將種花植樹稱為“幽事”,種植者則自稱為“幽人”,把觀賞植物稱為“幽賞”?!坝摹庇须[蔽、深遠、清靜、閑適的意思,種植這件事情本身就被視作是處幽自靜、避世獨守的表現(xiàn),且文人選擇栽種的物種以竹、梅、柳等為多,這些物種本就被賦予了清靜脫俗的文化內(nèi)涵,文人種植花木實則是在樹立一種與世無爭、寧靜致遠的人生觀和價值取向,是一種喜靜性格的自我標榜。詩人種植花木邀人觀賞,或自己作詩予人,在詩中將植物的性格等同于自我的性格,將自栽的花木視作自我的化身和精神外現(xiàn),因此種植也是詩人自我存在的身份標志、自我與世界相處方式的昭示。文人在種植與觀賞中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與精神的自由,這是他們選擇由外轉向內(nèi),選擇幽獨自守的原因之一。如陳宓在《跋族子惟孝蒲嚴記》中記錄自己種菖蒲的體悟:“心猶火也,必有所麗,然后不失其正。上焉者麗于道,其次麗于物之不為病者,凡書畫草木皆是也……手植而時溉之,不瘠不腴,長不過寸,暢茂之意,四時有常度,風雨晦明,晨朝莫夜,心無他系,率寓于是,恬清怡愉,氣因以平,與世之好尤物而外鶩者有間矣?!保?0]

宋人有不少以植物命名廳堂的例子,如陳著在《延清堂記》中記載,友人家中自種檜木兩棵,因而為之起名“延清堂”,只因檜木“與松柏同清,蒼然秀楚,囂俗不得而親,故獨靜”,宅院主人“若而能對越舊物,切已體認以自玉,則名斯稱”[51]?!吨袇羌o聞》載:“雙蓮堂在木蘭堂東,舊芙蓉堂是也。至和初,光祿呂大卿濟叔以雙蓮花開,故易此名。”[52]建筑的名稱因植物而起,而植物的特質(zhì)也與主人的人品相聯(lián)系,由此形成了植物、園圃、主人三位一體的關系。就如起名一樣,詩人作詩描寫自己的居所和植物,是一個向外人彰顯自己的過程,詩歌本身也成為了他們的自我標榜,一種自我表達。

還有一種自我標榜的方式是在詩歌中模仿古代名士,樹立文化偶像,張貼文化符號。在家中種植以營造隱居環(huán)境是長久以來形成的文化傳統(tǒng)。由于植物具有所屬者的身份意義,因此宋詩中的種植之物大都為具有文化內(nèi)涵、能體現(xiàn)士人身份的雅物,瓜果等農(nóng)作物為少數(shù),種竹、松、柳、菊為多,選擇這些植物是基于其內(nèi)在的文化基因。如“吾愛王子猷,借宅亦種竹”(司馬光《見山臺種竹齋》);“子猷借宅亦種竹,淵明荒徑猶存菊”(喻良能《種菊》)。文人如此稱引先賢是為了借文化偶像來標榜自己的品德。

種植成為了隱逸的代名詞,種植的空間如農(nóng)圃、庭院等空間名詞在詩歌中成了隱逸的符號。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曰:“士豈能長守山林,長親蓑笠,但居市朝軒冕時,要使山林蓑笠之念不忘,乃為勝耳?!保?3]文人在自家栽種就是要自行建構一個隱居的空間,使其雖身處鬧市亦得以心寧自守,留住一片清靜的園地?!稘扑嗾勪洝份d:“野(魏野)于東郊鑿土室方丈,蔭以修竹,泉流其前,曰‘樂天洞’;瀆(李瀆)結茅齋中條之陰,曰‘浮云堂’,皆有瀟灑之趣。每乘興相過,賦詩飲酒,累日乃去?!保?4]蘇軾曾云:“筑室藝園于汴泗之間……使其子孫開門而出仕,則跬步市朝之上;閉門而歸隱,則俯仰山林之下?!保?5]劉方指出:“士大夫的入世與入仕,往往容易導致對于皇權的依附,從而失去了士大夫人格的獨立與自由……只有建構起士大夫獨立與自由的人格,才能保證以道抗勢的人格精神、終極信仰與審美理想,而基于自由原則的隱士,恰恰能夠提供人格的獨立與自由?!保?6]隱逸是士大夫對自我存在、人格與精神自由的追求。但歸隱絕不是士大夫絕對的終極目標。曾鞏《南軒記》云:“得鄰之茀地蕃之,樹竹木灌蔬于其間,結茅以自休,囂然而樂。世固有處廊廟之貴,抗萬乘之富,吾不愿易也。人之性不同,于是知伏閑隱奧,吾性所最宜。驅之就煩,非其器所長,況使之爭于勢利、愛惡、毀譽之間邪?”又:“得其時則行,守深山長谷而不出者,非也。不得其時則止,仆仆然求行其道者,亦非也。”[57]身居陋室,清靜自守是順應了詩人天然性情之事,可實現(xiàn)其精神之自由。而對于出仕與靜守的矛盾,曾鞏則用“得其時”來作判斷的標尺,人要在適當?shù)臅r機做適當?shù)氖?,既不應違背性情、也不應違背時態(tài),進退得宜。葛勝仲《維心以詩送花果栽次韻》詩云:“奉乞花栽旋旋移,退師老圃自安時……庭柯只作怡顏具,肯比侯封逐利宜?!保?8]詩人用“退師老圃”來指代退隱,又將退隱與“侯封逐利”相對立,表示自己寧肯與庭柯作伴,自得其樂,也不愿到廟堂之中陷于追名逐利中。晁補之《栽花招泗州叔父》:“春園移春栽,芽孽粳粒大。東風日日吹,噴吐不暇裹。楊梢青猶未,桃萼紅尚可。田蔬美已最,村醑醇亦頗。少年慕立事,幸得能幾個。艱難合歸來,茅屋聊共佐。”[59]詩人把“立事”和在茅屋中賞花飲酒相對立,對功名利祿淡然處之,只愿關心花木蔬植。文人士大夫生活在草木環(huán)繞的茅舍中,就是生活在一個審美的、已被凈化的、無憂的世界,他們選擇遺忘人世,只關心自己身邊的日常生活,回歸舒適區(qū)。陸游《種秫》:“種秫供留客,移花待探春。愁邊開樂國,鬧里作閑身。鬢發(fā)今如此,頭顱莫問人。白鷗非避俗,野性自難馴?!保?0]種植代表“野性”,被視為一種與功利性相對立的價值觀。詩人種植不為達到任何具有實質(zhì)性的目的,只為愉悅心靈,實現(xiàn)精神的自由。

詩人們對于自己幾經(jīng)栽種修飾幽美的宅院的描繪,總是致力于雅致清幽意境的營造:

西垣種竹滿庭隅,正值天街小雨初。漸近涼風侵夢覺,已留清露滴吟馀。卜鄰近喜蒼苔滿,托跡方驚上苑疏。昨夜青藜光照席,綠陰相對小除書[61]。(孔平仲《和子瞻西掖種竹二首 其一》)

臨砌復臨流,栽初尚未稠。長因帶風雨,遠似在汀洲。靜間宜紅蓼,閑棲稱白鷗。前春應更好,江上夢潛休[62]。(魏野《新栽葦》)

栽梅沿屋角,幽趣少人知。雪后月明夜,孤芳吐幾枝[63]。(金朋說《種梅吟》)

植物猶如一道屏障,把詩人與外部塵世阻隔開來;宅院經(jīng)裝飾后,也變得悠然寧靜,好似在深山野外的桃源之中。文人栽種植物,親手為自己建構了一個詩意的樂園,詩人在植物的包圍中,肉體和心靈都被植物的生命力浸染著,暫時忘卻了塵俗煩擾。

種植詩不僅具有栽種的史料文獻價值,反映了宋代士人階層種植、觀賞的社會風氣,擴大了宋代詩歌的題材范圍,更在思想層面上,折射出宋代文人士大夫廣袤深厚的精神內(nèi)蘊。詩人們在仔細體察植物生長過程中,將自己對宇宙天地的哲學思考融入詩歌書寫中,將物與人擺放在同等齊平地位,進行物我對話,甚至在日常生活中與植物互相依偎。植物不再如在一般詠物文學中那樣,是一個被觀賞物,而是一個具有主動性、自主性的生命有機體,它們在某種程度上超離了物的本質(zhì),其生命本質(zhì)被凸顯出來。士大夫在鬧市中種植,實現(xiàn)了不踏入山林亦能隱居避世的目的,把自己與塵俗煩擾隔離開,選擇與肩天下之大任相反的價值取向。種植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詩理性化、哲學化、日?;?、雅化等特質(zhì)。

猜你喜歡
栽種文人植物
不同栽種密度對香港四照花生長的影響
邱雁芳 石間文人氣
有 時
文人吃蛙
栽種了一個長在心尖尖上的花園
哦,不怕,不怕
將植物穿身上
植物罷工啦?
植物也瘋狂
邵洵美:文人中的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