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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分唐宋”:辛棄疾詠花詞之“宋調(diào)”

2022-11-22 22:50卉,劉
關(guān)鍵詞:稼軒辛棄疾歐陽修

李 卉,劉 培

(1.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2.山東大學(xué) 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辛棄疾詠花詞的“宋調(diào)”,是宋詩“主理”的延伸,其詠花詞創(chuàng)作并不完全是一種純審美活動,而是有曲衷的,加強了詠物詞的現(xiàn)實性,促成了南宋詠物詞的興盛。辛棄疾的629首詞中有詠花詞46首(1)據(jù)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統(tǒng)計,參見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所詠花有梅花、牡丹、木樨、荷花等十多種,在宋代詞史乃至整個文學(xué)史上都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但是目前學(xué)界對其詠花詞的研究,多停留在花意象的審美解讀和藝術(shù)技巧的分析層面(2)相關(guān)研究參見馬赫:《淺議稼軒詠花詞的成就》,《湘潭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6年第1期,第66-70頁;吳金夫:《淺議辛棄疾詠花詞》,《辛棄疾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1990年;鄧魁英:《辛稼軒的詠花詞》,《文學(xué)遺產(chǎn)》1996年第3期,第61-70頁;于輝:《肝腸似火,色貌如花——析稼軒詠花詞藝術(shù)特質(zhì)》,《佳木斯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22卷第5期,第55-57頁;杜松柏:《淺論辛棄疾詠花詞的寫作藝術(shù)》,《廣西社會科學(xué)》2005年第9期,第142-145頁;景浩:《淺議稼軒詞中的“香草美人”》,《延安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6年第20卷第1期,第61-62頁;李瑩:《淺論稼軒詠花詞剛?cè)岵娘L(fēng)格》,《牡丹江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社版)2006年第6期,第36-37頁;宋傲雪:《辛棄疾詠花詞論略》,《唐山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23卷第4期,第39-43頁;王曉峰:《論辛棄疾詞中的花意象》,《樂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8年第33卷第9期,第32-37頁。,缺乏文學(xué)史研究的整體眼光。如果稍加分類,將辛棄疾詠花詩詞中“唐音”“宋調(diào)”相結(jié)合,并把他的詠花詞放在整個詞學(xué)發(fā)展脈絡(luò)中去把握,可能打開辛棄疾詠花詩詞研究的新視野(3)吳中勝、雷蓉的《略論稼軒詞的審美層次》中,從人、境、情三個審美層次對稼軒詞作了邏輯分割。參見吳中勝、雷蓉:《略論稼軒詞的審美層次》,2003年中國上饒辛棄疾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

詞之“宋調(diào)”的形成,是詞體美學(xué)演變問題。這是一個紛繁復(fù)雜、需要長時間考察的大問題,但是可以從代表性的詞人入手,為這一問題的解決添磚加瓦,并為詞的研究開發(fā)新的視角和路徑。北宋詞以“唐音”為主,“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1];南宋詞以“宋調(diào)”為主,“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使深者反淺,曲者反直”[1]1634。王國維《人間詞話》以藝術(shù)美為標準,重視“境界”,因而推崇“唐音”(北宋之前的詞),貶斥“宋調(diào)”(南宋詞),但是十分肯定南宋詞人辛棄疾詞作的境界和氣象。辛棄疾詞雖有“宋調(diào)”,還兼意境,且以“氣”為主,成為詞學(xué)新變的開端。

“宋調(diào)”相對于“唐音”的特點之一是歸于雅頌、有所寄寓、節(jié)制哀樂、哲思傾向(4)詳見孫虹:《詞風(fēng)嬗變與文學(xué)思潮關(guān)系研究》第1章第2、3節(jié),蘇州大學(xué)2003年博士論文。。關(guān)于詞論中的“唐音”“宋調(diào)”的劃分,第一種看法是以朝代為劃分標準,以“唐音”表示晚唐五代詞,以“宋調(diào)”表示宋詞。如明代徐渭《南詞敘錄》云:“晚唐五代,填詞最高,宋人不及,何也?詞須淺近,晚唐詩文最淺,鄰于詞調(diào),故臻上品。宋人開口便學(xué)杜詩,格高氣粗,出語便自生硬,終不合格?!盵2]明確將晚唐五代詞與宋詞區(qū)分開,并透露出明顯的尊唐態(tài)度。清初王士禎《花草蒙拾》中記,“五季猶有唐風(fēng),入宋便開元曲。故專意小令,冀復(fù)古音;屏去宋調(diào),庶防流失”[3],將“唐風(fēng)”與“宋調(diào)”以“入宋”為時間分割點,并將元曲作為復(fù)唐音、去宋調(diào)的表征。清初蔣景祁《陳檢討詞鈔·序》中“《花間》猶唐音也,《草堂》則宋調(diào)矣”[4],也是持同樣的朝代劃分法。第二種看法認為詞的“唐音”延續(xù)到北宋中期。以晚清詞論家陳廷焯為代表,認為辛、周、姜等人的詞呈現(xiàn)出新風(fēng)格[1]3782。近人胡適在《詞選·序》中提出的唐宋詞演變的三階段論,是以蘇軾為“唐音”“宋調(diào)”的界限[5]。與胡適觀點相似的還有當代學(xué)者肖鵬的元祐詞人群論[6]。第三種看法是直接以南、北宋為劃分。陳洵《海綃說詞》中就以北宋為“唐音”,以辛棄疾為“變調(diào)”的開始[1]4837。王國維是持此觀點的最突出的代表,他將晚唐五代北宋詞視為一體與南宋詞相對[1]4239-4260。第四種是以姜夔為界限。近人邵祖平在《詞心箋評》中提出:“白石以前之作,尚有唐調(diào);白石以下之作,純?yōu)樗吻??!盵7]實際上,詞的唐宋之論也不應(yīng)局限于時代。

詞的“唐音”“宋調(diào)”處于相持相混狀態(tài),詞人多兼?zhèn)涮扑?。陳寅恪先生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8]然而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宋型文化”是一個頗受爭議的概念。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曰:“……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惟韋應(yīng)物、柳子厚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之所及也……”[9]正是申說集“唐型文化”之大成的“宋型文化”的價值追求,歸于“平淡而山高水深”的總特征。

詠花詞歸入詠物詞一類。辛棄疾的詠花詞“于剪翠刻紅之外,屹然別立一宗”[10],清麗委婉,富有藝術(shù)魅力。對于辛棄疾詠花詞的“唐音”“宋調(diào)”之分,可以參照宋詞之詠物詞的評價標準。宋詞中的詠物詞引起學(xué)界的諸多關(guān)注,學(xué)者基本上都認為北宋中前期的詠物詞少有寄意。彭國忠先生在《元祐詞壇研究》中說“(元祐以前的詠物詞)詠物同其他題材也沒有什么兩樣,只是詞人們小試才華,或是表達某種綺思艷情的工具”[11],將北宋中前期詠物詞歸入“綺思艷情”一類。王兆鵬先生也在《宋南渡詞人群體研究》中說:“(北宋前期)詞人詠物的創(chuàng)作動機、目的,并非借詠物來抒發(fā)自我的某種生活體驗、人生感受或是像屈原那樣寄托某種欲說又似乎不便直說的思想情志(借物言志),而是圖形寫貌,以逞才情,為社交生活提供笑樂之資?!盵12]可知對詠物詞一類也并不能簡單地以朝代區(qū)分,并隱約透露出在詠物詞分類中的“唐音”“宋調(diào)”標準。

一、“詩分唐宋”:辛棄疾詠花詩之“宋調(diào)”

“宋型文化”(5)關(guān)于宋型文化的論述,參見王水照:《情理·源流·對外文化關(guān)系——宋型文化與宋代文學(xué)之再研究》,《王水照自選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1-44頁;傅樂成:《唐型文化與宋型文化》,《漢唐史論集》,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1977年版,第339-382頁;張高評:《從“會通化成”論宋詩之新變與價值》,《會通化成與宋代詩學(xué)》,成功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1-27頁。在北宋后期定型、成熟,并突出表現(xiàn)為理性內(nèi)省精神的弘揚。稼軒詩中具有宋詩思辨重理趣的時代特征。劉乃昌言:“尚理和尚趣,是宋詩的一個顯著特點?!盵13]辛詩不以文字見長,即興寓意,思辨色彩濃厚,將理學(xué)與文學(xué)融合。理學(xué)是宋代哲學(xué)主流,辛棄疾閑居的江西,就是理學(xué)發(fā)展的重鎮(zhèn),加上與理學(xué)兩大代表人物陸九淵和朱熹都有交往。融唐入宋的辛詩主要師承鮑照和杜甫,取鮑詩之俊逸與杜詩之沉郁,“鮑照材力標舉,凌厲當年,如五丁鑿山,開人世之所未有”[14]?!懊鬟h樂府,如五丁鑿山,開人世所未有。后太白往往效之。五言古亦在顏謝之間。”[15]在借鑒二人的同時,辛棄疾還能融唐入宋,并不失本色,表現(xiàn)在感情基調(diào)上的雄豪悲壯和抒情方式上的紆曲宛轉(zhuǎn)上。辛棄疾《念奴嬌·賦梅花》中“謫仙人,字太白,還又名白”[16]465,以李白比喻傅巖叟家香月堂前所植白梅的清古潔白,表現(xiàn)出對李白的崇敬愛慕。此詩作于淳熙五年(1178年),辛棄疾從大理少卿出為湖北轉(zhuǎn)運副使,途經(jīng)當涂縣,拜謁李白墓時有感而作。辛棄疾還作有《憶李白》一詩,首句就以“當年宮殿賦昭陽”[17]5贊李白的曠世才情,但隨之而來的卻是“豈信人間過夜郎”[17]5,很快李白就因跟從永王李璘起兵獲罪,被流放夜郎。辛詩多為詠物詩,詠梅詩《和前人觀梅雪有懷見寄》中“滿眼梅花深雪片”[17]126化用杜甫的《寄楊五桂州譚》“梅花萬里外,雪片一冬深”[18]475。《和任帥見寄之韻》中“昨夢春風(fēng)花滿枝,是花到眼是新詩”[17]47化用杜甫《酬郭十五受判官》中的“藥裹關(guān)心詩總廢,花枝照眼句還成”[18]1320。辛詩對杜詩的化用,增添了清新美感和俊逸風(fēng)神。杜詩有別于唐詩主調(diào),被稱為“別調(diào)”,韓愈有“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19]的感嘆。嚴羽《滄浪詩話·詩評》中說:“五言絕句,眾唐人是一樣,少陵是一樣。”[20]141就源流異同,唐宋詩“心氣萬古一源,皮色判別殊絕”[21],唐詩當行本色,“菁華極盛,體制大備”[22],詠物詩發(fā)展到初唐,在繼承純粹體物傳統(tǒng)外,又發(fā)揮抒情言志優(yōu)勢,成為唐代詠物詩之“唐音”。吉川幸次郎《宋詩概說》:“敘述性、社會性、生活性、哲學(xué)性,唐詩皆遠不如宋詩之普遍、密切、詳細與刻露?!盵23]宋詩內(nèi)省思辨,尚意貴理,借物議論,因物寓理,形成“富別趣、尚質(zhì)實、善言理”[24]特色。這與宋型文化的“文人化”特色一致。

辛棄疾存詩145首,存詞630首,其詩歌多作于四十歲之后,平淡中寄寓哲理,體現(xiàn)“宋調(diào)”。劉辰翁《辛稼軒詞序》曰:“顧稼軒胸中今古,止用資為詞,非不能詩,不事此耳。”[25]1721詩的數(shù)量和成就雖不及詞,但是也有自家的藝術(shù)特色,其中詠物詩三十題四十二首。清代鄒祗謨評價說:“(辛棄疾)詞極工矣,而詩殊不強人意?!盵1]657辛棄疾詠花詩還沒有專門的研究,只在對辛棄疾詩歌的研究中提到過有關(guān)其詠花詩的情況(6)提及辛棄疾詩歌中詠花詩的相關(guān)研究僅有王少華:《沉雄悲壯稼軒詩——試論辛棄疾詩歌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山東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9年第3期,第71-76頁;胡迎建:《辛棄疾詩歌散議》,《絲路學(xué)刊》1993年第1期,第11-13頁;鞏本棟:《作詩猶愛邵堯夫——論辛棄疾的詩歌創(chuàng)作》,《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1990年第1期,第101-109頁;馮霞《辛棄疾詩歌研究》第1章第4節(jié)“詠物詩”,湘潭大學(xué)2010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鞏本棟論:“辛棄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寫其退居心態(tài)……是正確、全面地認識和理解辛棄疾思想性格和心靈世界的一面窗口?!盵26]辛詩鮮有論及,評價不高,但劉克莊為辛詩“悲壯雄邁,惜為長短句所掩”[27]抱不平,認為辛詩中多有佳句。實際上,辛棄疾詠花詩中蘊含“宋調(diào)”,有托物興寄者,傳承六藝比興,唱和詩和連章詩因難見巧,有宋詩超勝意識。多另辟蹊徑,借物說理,有宋人革新意識。

辛棄疾對自己詩歌的態(tài)度,引導(dǎo)詩歌創(chuàng)作走上了和詞不一樣的道路。辛棄疾現(xiàn)存一百四十多首詩歌,多為七言絕句,風(fēng)格平易樸拙,多表現(xiàn)人生哲理與體悟。辛棄疾對詩歌有自己的態(tài)度:“少年橫槊,氣憑陵,酒圣詩豪余事。”[17]970視詩歌為“余事”,他志在抗金報國,“統(tǒng)兵文臣的身份導(dǎo)致了辛棄疾的價值觀念、理想追求、日常心態(tài)等疏異于主流科舉士大夫”[28],所作之詩“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之詩’,而為‘英雄之詩’”[29]。辛棄疾最欽佩朱熹,譽其“先心坐使鬼神伏,一笑能回宇宙春”[17]79,稱他為“帝王師”自然接受朱熹對詩“在枯淡中有意思”[30]的主張,詩風(fēng)雅潔有理趣。辛棄疾退居期間更多服膺邵雍觀物識理的詩學(xué)觀,“飲酒已輸陶靖節(jié),作詩猶愛邵堯夫”[17]94,取法邵雍的“康節(jié)體”詩。他將“理”與“趣”結(jié)合,是對“康節(jié)體”的超越。

辛棄疾的詠梅花詩詞,都呈現(xiàn)出“宋調(diào)”。稼軒與易安同鄉(xiāng),“易安體”是南宋以來學(xué)者對李清照詞作的高度贊譽。“詩顯而詞隱,詩直而詞婉,詩有時質(zhì)言而詞更多比興,詩尚能敷暢而詞尤貴蘊藉”[31]4?!冻笈珒航?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以創(chuàng)作實踐追慕易安,主要追步李清照詞的用語技巧,“怎生圖畫”[16]175取法李清照《聲聲慢》中“獨自怎生得黑”[32]76,“驟雨一霎兒價”[16]175取法李清照《行香子·七夕》中的“甚一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fēng)”[32]47。辛棄疾的效“易安體”以實際行動表現(xiàn)對詩詞界限的嚴守。他有詠梅花詩十首,詠牡丹詩四首,詠芍藥詩兩首。以詠牡丹詩為例,是托物言志之作,非重點歌詠牡丹富貴的花王氣象。如詠牡丹詩《林貴文買牡丹見贈,至彭村偶題》沒有對牡丹具體形貌的描繪,“聞道名園春已過,千金還買暨家花”[17]151表現(xiàn)牡丹珍貴的同時寄托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

詠花詩以“美人”比花幾乎成為傳統(tǒng)?;莺椤独潺S夜話》云:“前輩作花詩,多用美女比其狀?!盵33]清代李重華《貞一齋詩話·詩談雜錄》云:“詠物詩有兩法:一是將自身放頓在里面,一是將自身站立在旁邊。”[34]956辛棄疾的詠花詩是將自身站立在旁邊,他歌頌的是由花卉本身特征而延伸出的品格節(jié)操,但是并沒有表達過多的個人情感,體現(xiàn)出對詩的“說理性”要求,并融入花卉的形象刻畫,使說理富含趣味,即辛棄疾希望在詠花詩中展現(xiàn)“理趣”,這正是“宋調(diào)”特征。以詠梅為例,在詩中抒寫了自己高潔的節(jié)操。例如《和吳克朋廣文賦梅》中“十頃清風(fēng)明月外,一杯疏影暗香中”[17]124,以白描手法贊其幽潔清新,直接說梅花“試比山礬韻不同”[17]124,獨出群芳?!逗挖w茂嘉郎中賦梅》中“怕看零落雁先去,欲伴孤高人未來”[17]157,以清淺流利的筆墨側(cè)面描寫梅花凌寒獨開的孤高品性。詩中寫作者想與梅花為伴,奈何梅花并不賞光,故隨意以“空谷春遲懶卻梅”[17]157埋怨了一下梅花的“懶”,實則是明貶實褒,側(cè)面表現(xiàn)梅花的堅貞氣節(jié)?!逗透祹r叟梅花二首》第一首“月澹黃昏欲雪時,小窗猶欠歲寒枝”[35]200,是在說梅花為何還不開放。第二首“堪入《離騷》文字否?當年何事未相知”[35]201,為梅花未入《離騷》而遺憾。兩首詩都缺少主體的主觀情思。梅花的孤高絕俗之美,就只有西湖處士林逋能懂,連廣輯香草嘉卉的《離騷》都未提及此花。歌頌梅花的冰魄雪魂,表現(xiàn)梅花遺世獨立的精神和傲霜斗雪的意志。在對林逋與屈原的回憶中展現(xiàn)梅花的幽潔,作于應(yīng)酬游戲之時,對梅花的贊美都是對梅花精神品質(zhì)的文人化頌贊,并沒有個人化的情思浸染。

“稼軒體”有英雄語、嫵媚語、閑適語之論[36]204。辛棄疾的詠梅花詞多抒發(fā)郁郁不平之志,屬于“詠物寓言詞”[36]155并兼具“唐音”特色。相比于詠梅花詩,詞中充滿對梅花的憐惜疼愛之情,情真意深,和詠梅花詩一樣都是贊美梅花獨出眾芳的幽姿和傲霜斗雪的品質(zhì),但詠梅花詞中抒情主人公自身融入其中,亦梅亦人,對梅花的肯定實際上是自我肯定的過程,以詠梅花詞《江神子·賦梅》《臨江仙·探梅》《念奴嬌·題梅》《瑞鶴仙·賦梅》的“唐音”特色和上文中提及的詠梅花詩《和趙茂嘉郎中賦梅》《和吳克明廣文賦梅》《和傅巖叟梅花二首》《重葉梅》的“宋調(diào)”特色的對讀中就可明顯看出?!堆蹆好摹ぜ恕分小暗瓓y嬌面,輕注朱唇,一朵梅花”[16]573,以梅花的清秀絕倫形容妓的美貌?!赌钆珛伞べx傅巖叟香月堂兩梅》:“未須草草,賦梅花,多少騷人詞客。總被西湖林處士,不肯分留風(fēng)月。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把斷春消息。試將花品,細參今古人物?!盵16]449林逋的詠梅花詩已經(jīng)深得梅花神韻,所以為避免狗尾續(xù)貂,辛棄疾勸文人不要草率賦梅。相對于林逋的描寫梅影梅枝,辛棄疾對梅花的描寫放在其隱隱清香上,似乎在傳遞春天的訊息,傳神塑造了梅花孤高、冷寂的形象?!督褡印べx梅寄余叔良》在對白梅“未應(yīng)全是雪霜姿,欲開時,未開時。粉面朱唇,一半點胭脂”[16]293的冰清玉潔之姿容品格不被世人欣賞的慨嘆,“醉里傍花花莫恨,渾冷澹,有誰知”的問句中,寄托著對自我人品的肯定?!杜R江仙·探梅》中“老去惜花心已懶,愛梅猶繞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無花態(tài)度,全是雪精神”[16]226,描寫梅花的“清新”“秀色”,為尋梅花“繞江村”,可見詞人是真心喜歡“更無花態(tài)度,全是雪精神”[17]985的梅花?!度瘊Q仙·賦梅》也是以飽滿洋溢的情感贊頌梅花,“倚東風(fēng)一笑嫣然,轉(zhuǎn)盼萬花羞落”[16]327的梅花是何等國色,卻只能在“數(shù)聲畫角”聲中獨自“傷心冷落黃昏”[17]1301之中,寄寓著稼軒對自己遭遇的深深嘆息以及對國家命運的期許。辛棄疾此時是處于閑居狀態(tài),對復(fù)興抗金失去希望,所以“傷心冷落”的是詞人自己?!捌G妝難學(xué)”的不僅是不會“含香弄粉”討好的梅花,還有不愿向主和派投降的詞人自己,完美實現(xiàn)了李重華所言“將自身放頓在里面”的詠物“詩法”。

詞至稼軒,已完全打破詩詞界限,但在詠梅這一主題下,詞與詩的表現(xiàn)傾向還是有明顯的區(qū)別。相比于詠梅詩的隨意和戲謔之語,辛棄疾的詠梅詞就深情專注得多了。《賀新郎》:“剩水殘山無態(tài)度,被疏梅料理成風(fēng)月?!盵16]236零落不堪的山水在梅花的點綴下,別有一番景象。《江神子·博山道中書王氏壁》:“一川松竹任橫斜。有人家,被云遮。雪后疏梅,時見兩三花。比著桃源溪上路,風(fēng)景好,不爭多?!盵16]169經(jīng)霜雪洗滌后的梅花與雪相映,更顯純凈。辛棄疾在詠梅詞中以美女比擬,嚴格依照“詞為艷科”的體式要求,但在詠梅詩中就無一語關(guān)涉美人,反映出他的詩詞理念。

二、“詞分唐宋”:辛棄疾詠花詞之“宋調(diào)”

宋詞中的“宋調(diào)”被議論的不多,宋人“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20]6-7,表現(xiàn)出對詩體的關(guān)注,而詞體只是游戲文字。但辛棄疾的詠花詞表現(xiàn)出的理性思想,為詞的“宋調(diào)”開辟新路?!疤埔簟薄八握{(diào)”之分在詩歌領(lǐng)域最為明顯,相關(guān)研究也更多(7)“詩分唐宋”的研究熱度持續(xù)至今,例如周薇:《陳衍“詩不分唐宋”觀及其詩學(xué)超越》,《深圳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3期,第99-102頁;張麗華:《清代乾嘉時期唐宋詩之爭流變研究》,2008年蘇州大學(xué)博士論文;韋兵:《夷夏之辨與雅俗之分:唐宋變革視野下的宋代儒家歷、歷家歷之爭》,《學(xué)術(shù)月刊》2009年6月刊,第124-137頁;孫媛:《論錢鐘書的“詩分唐宋”觀》,《華僑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4期,第114-120頁;謝琰:《從思維模式看蘇、黃差異——兼及對“詩分唐宋”的新考察》,《云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第1期,第92-112頁;姜瑜:《從意象轉(zhuǎn)型看“詩分唐宋”》,《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17年第4版。。日本學(xué)者內(nèi)藤湖南的《概括的唐宋時代觀》提出“唐宋變革說”,認為“唐代是中世的結(jié)束,宋代是近世的開始”[37]。嚴羽《滄浪詩話》區(qū)分盛唐詩“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38]。明代楊慎:“唐人詩主情,去三百篇近;宋人詩主理,去三百篇卻遠矣?!盵39]錢鐘書《談藝錄》有“詩分唐宋”[40]3之論。唐宋詩研究中,“唐音”“宋調(diào)”是兩個流行的概念,其實詞中也存在這一說法,只是關(guān)注得相對較少。

辛棄疾詞作中描摹了不少花,不僅各有原貌,更是多有寄寓。辛棄疾早年是詩詞兼工的,南宋陳模在《懷古錄》中記載,“辛幼安嘗以詩詞參請之(蔡光),蔡曰:‘子之詩則未也,他日當以詞名家?!始谲帤w本朝,晚年詞筆猶高”[16]563?!霸娧灾尽薄霸~為詩余”的正統(tǒng)文學(xué)觀下,辛棄疾還是選擇詞來抒寫愛國壯志,除了更擅長詞外,還傳達著他以詩為詞的思想,加上詞靈活多變,也更適合辛棄疾直率豪爽的性情。辛棄疾的選擇也是整個宋代文學(xué)的發(fā)展趨勢。辛棄疾“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17]381,他在《醉翁操》序言中“為只詞以敘別”[31]221的自述,說明他正是利用宋人視詞為艷科、小道的觀念,借詞體自由書寫。

宋詞多被稱為“詩余”,但是辛詩反而成為“詞余”。辛詞因藝術(shù)風(fēng)格的獨特而被尊為“稼軒體”,繆鉞評價道,“宋詞之有辛稼軒,幾如唐詩之有杜甫”[31]139。辛詞中注入英雄之志,將宋詞風(fēng)格由陰柔變?yōu)殛杽偅瑸樗卧~成為“一代之文學(xué)”奠定基礎(chǔ)。

許伯卿《宋代詠物詞的題材構(gòu)成》中將詠物詞分為13類。辛棄疾的詠物詞中有許伯卿分類中的5大類,其中植物類分為花和果兩類,花的比重較大,例如《洞仙歌》中的“紅梅”[17]909、《鷓鴣天》中的“再賦牡丹”[17]1721、《卜算子》中的“為人賦荷花”[17]1123、《賀新郎》中的“賦海棠”[17]810、《賀新郎》中的“賦水仙”[17]792、《虞美人》中的“賦荼靡”[17]1175、《踏莎行》中的“賦木樨”[17]1188、《小重山》中的“茉莉”[17]1012、《定風(fēng)波》中的“賦杜鵑花”[17]1662、《浪淘沙》中的“賦虞美人草”[17]1353、《水龍吟》中的“寄題京口范南伯知縣家文官花”[17]1018。辛棄疾對所詠的11種花都加以贊賞,強調(diào)花的象征意義。從時間上看,多作于歸隱帶湖和歸隱瓢泉時期。結(jié)合作者的經(jīng)歷,詠花詞中除了對花本身的贊美,還寄寓著對生命的感悟和情思。詠梅詞是最多的,經(jīng)常是在獨處時詠梅,如“探梅”“題梅”“賦梅”“紅梅”“重葉梅”,其次就是在與友人的唱和中以梅寄意,如“賦梅,寄余叔良”[16]304“和趙晉臣敷文賦落梅”[16]513。虞美人草也是稼軒寄意頗深的物象,虞美人草被看作是項羽寵姬虞姬碧血所化。這一基本寄意得于宋代詠史詩《虞美人草行》:“香魂夜逐劍光飛,青血化為原上草?!盵41]辛棄疾有兩首詠虞美人草的詞,借物懷古詠人,花與人異質(zhì)同構(gòu),在主旨上相比前人有所創(chuàng)新?!朵较场罚骸白杂袦Y明方有菊,若無和靖即無梅。”[42]《鷓鴣天·桃李漫山過眼空》中“若將玉骨冰姿比,李蔡為人在下中”[16]327,將梅花與李花、桃花相比較,雖未具體描繪梅花姿態(tài),但以李蔡、李廣品德之懸殊為比,梅花與桃李花的高下立見,其中也以梅花自況,傳達懷才不遇的悲傷。《念奴嬌·瓢泉酒酣·和東坡韻》中“休嘆黃菊凋零,孤標應(yīng)也,有梅花爭發(fā)”[16]272,以花明志,表明不會因罷職而意志消沉?!渡樽印ぶ厝~梅》《臨江仙·探梅》等,茲不贅述,多主體情感意志的流露,傾注著辛棄疾的生命情思和人格期許。

辛棄疾喜愛菊花,在看似幽默詼諧的詞作中也有所寄寓,如《鷓鴣天·尋菊花無有·戲作》:

掩鼻人間臭腐場,古來惟有酒偏香。自從來往云煙畔,直到而今歌舞忙。呼老伴,共秋光。黃花何處避重陽?要知爛漫開時節(jié),直待西風(fēng)一夜霜。[16]432

一開頭就直寫人間的腐臭,故以飲酒歌舞的形式,逃避令人不悅的境地,菊花燦爛盛放于寒霜降時,詞人以花自喻,以花品彰顯自己的人品?!稘M江紅》下闕中有:

松菊徑,云煙屐。怕一觴一詠,風(fēng)流弦絕。我夢橫江孤鶴去,覺來卻與君相別。記功名、萬里要吾身,佳眠食。[16]1149

寫閑居生活,三五酒友,立詩社,游山水。松菊皆為不畏嚴寒的植物,指代有節(jié)操的隱居之士。離別之際,徐衡仲鼓勵辛棄疾保重身體,絕不放棄,保持昂揚斗志,期待復(fù)國抗金大業(yè)的完成。從好友的勸慰中,可以知道辛棄疾即使在隱居期間,也始終愛國如初。

《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下闕中有:

要小舟行釣,先應(yīng)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16]92

在湖邊種上楊柳,籬笆保護竹枝,不妨礙看梅花,秋菊可用來進餐,春蘭用以佩帶。再如《水調(diào)歌頭》上闕:

余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疇,秋菊更餐英。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16]317

辛棄疾在閩任官期間對貪官污吏加大整肅力度,得罪了權(quán)貴,被朝廷處罰,所以他將無限憤恨訴諸于詠菊詞中,化用屈原《楚辭·離騷》“朝飲木棉之墜落兮,夕餐秋菊之落英”[43]17,寄托“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43]11,絕不隨波逐流的堅定意志。

《念奴嬌·瓢泉酒酣·和東坡韻》下闕:

休嘆黃菊凋零,孤標應(yīng)也,有梅花爭發(fā)。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世事從教,浮云來去,枉了沖冠發(fā)。故人何在,長庚應(yīng)伴殘月。[16]272

因有梅花嚴冬爭開的襯托,使得秋天凋零的黃菊也顯得不再那么孤零,菊梅與其他植物相異的特質(zhì),菊梅在秋冬相繼綻放,激勵著賦閑在家已久的辛棄疾并不因環(huán)境的惡劣而動搖信念,他伴著孤星殘月仰望天空,等待那些“浮云”般的小人散去。

就如提到梅就自然聯(lián)想到林逋,提到菊就會想到陶淵明,辛棄疾的詠菊花詞也多提到陶淵明。例如《念奴嬌·重九席上》:“須信采菊東籬,高情千載,只有陶彭澤?!盵16]459《水調(diào)歌頭》:“淵明最愛菊,三徑也栽松?!盵16]441《鷓鴣天·和章泉趙昌父》:“萬事紛紛一笑中。淵明把菊對秋風(fēng)。”[16]405另有《賀新郎·題傅巖叟悠然閣》:

路入門前柳。到君家悠然細說,淵明重九。歲晚凄其無諸葛,惟有黃花入手。[16]446

標題中的“悠然閣”是取名自陶淵明的《飲酒詩》,辛棄疾想到陶淵明晚景凄涼,生不逢時,懷才不遇,沒有諸葛亮那樣的際遇,又加上不愿同流合污的個性,就注定只能過著清貧冷落的隱居生活。原本默默無聞的南山,因陶淵明的名聲而為世人熟知,然而其也失去了陶淵明隱居時倦鳥歸林、云出山岫的悠然景色,所以即使辛棄疾想回歸陶淵明隱居之地,也難以體味到淵明當時歸隱的真意?!包S花”就是菊花,菊的隱士形象因陶淵明而定型。淵明引菊為知己,辛棄疾以淵明為知己,同樣的愛菊之心,同樣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性情,對菊花的情有獨鐘,展現(xiàn)出獨立不群的個性。《瑞鷓鴣》:

……秋水觀中秋月夜,停云堂下菊花秋。隨緣道理應(yīng)須會,過分功名莫強求……[16]552

這首詞作于嘉泰四年(1204年),此時辛棄疾已經(jīng)六十五歲,已到晚年,這時的辛棄疾剛剛復(fù)出,但已經(jīng)知道,原先以為的一展抱負,到頭來只是被人利用。可憐辛棄疾一生以抗金復(fù)國為己任,年逾花甲還寄希望于高宗、孝宗、寧宗,希望積極北伐、收復(fù)故土。他想到年輕時雄心壯志的自己,到頭來只有無奈的隨緣而去,仰慕淵明的任真歸隱。

牡丹又被稱為富貴花。辛棄疾的詠牡丹詞中將牡丹作為富貴人士的代表,也就是朝中掌握話語權(quán)的主和派,如《滿江紅·餞鄭衡州厚卿席上再賦》中的“恨牡丹笑我倚東風(fēng),頭如雪”[16]232。牡丹嘲笑頭發(fā)已白如雪的孤軍奮戰(zhàn)的自己,暗諷栽贓嫁禍自己的小人心愿得償?shù)牟褡炷??!耳p鴣天·賦牡丹·主人以謗花,索賦解嘲》:

翠蓋牙簽幾百株。楊家姊妹夜游初。五花結(jié)隊香如霧,一朵傾城醉未蘇。閑小立,困相扶。夜來風(fēng)雨有情無。愁紅慘綠今宵看,卻似吳宮教陣圖。[16]508

將氣焰囂張的楊氏姐妹比作牡丹,然而經(jīng)過一夜的風(fēng)吹雨打,就東倒西歪,潰不成軍了。辛棄疾最后以“教陣圖”的典故暗示這種徒有美貌的美女只有殺之才能安定軍心,就像朝廷中徒有其表的主和派,需要除掉才能安定家國。

同樣將牡丹與楊貴妃相比的還有《杏花天·嘲牡丹》:

牡丹比得誰顏色。似宮中、太真第一。漁陽鼙鼓邊風(fēng)急。人在沈香亭北。

買栽池館多何益。莫虛把、千金拋擲。若教解語傾人國。一個西施也得。[16]368

牡丹花王身份就如楊貴妃宮中第一美人之名一樣,然而盛名之下的楊氏家族為非作歹,造成了家國悲劇。下闋寫種植在池中的牡丹再多也毫無益處,若為美女,也應(yīng)像西施一樣毀滅敵國,暗諷不思北伐之人就如同栽種在池中的牡丹,不思進取,貪圖享樂,不顧家國。

芙蓉即荷花、蓮花?!俺鲇倌喽蝗荆暹B而不妖”[44]的蓮花也是君子的象征。辛棄疾的詠芙蓉詞有《喜遷鶯》:

暑風(fēng)涼月。愛亭亭無數(shù),綠衣持節(jié)。掩冉如羞,參差似妒,擁出芙渠花發(fā)。步襯潘娘堪恨,貌比六郎誰潔。添白鷺,晚晴時,公子佳人并列。[16]499

詞中以擬人手法描寫了蓮花的樣貌,“如羞似妒”寫蓮葉神態(tài),“步襯潘娘堪恨,貌比六郎誰潔”。借用步踩蓮的南齊潘妃和貌似蓮花的六郎的典故,襯托蓮的高潔。

蘭花是高雅的象征,蘭花的清香使其有“香祖”美稱?!稄V群芳譜》記載:“蘭,幽香清遠,馥郁襲衣,彌旬不歇......又云:蘭無偶,稱為第一香?!盵45]《花鏡》中亦有“清芬可供一月,故江南以蘭為香祖”[46]的記錄。尤其是生長于幽谷的蘭花更是遺世獨立,生于幽谷之蘭,如慎獨的君子和飄逸的隱士。辛棄疾詞作中多次出現(xiàn)蘭,其以“蘭佩”即佩蘭示高潔之意。例如《蝶戀花·月下醉書雨巖石浪》:“九畹芳菲蘭佩好。空谷無人,自怨蛾眉巧。”[16]177《水龍吟》:“蘭佩空芳,蛾眉誰妒?無言搔首?!盵16]153《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盵16]92這些詞都是以佩蘭寄托自己的美好德行,但都無人欣賞。如《賀新郎》上闕:“逸氣軒眉宇。似王良、輕車熟路,驊騮欲舞。我覺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龍云雨。時與命、猶須天付。蘭佩芳菲無人問,嘆靈均、欲向重華訴??找加簦舱l語。”[16]380辛棄疾的這闕詞是慰問落第友人的,他贊美好友徐斯遠的文采如王良般純熟,肯定好友是志向遠大的有為之人,但是面對人生四大“失意”之一(8)洪邁《容齋隨筆》:“舊傳有詩四句誦世人得意者,云:‘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好事者續(xù)以失意四句曰:‘寡婦攜兒泣,將軍被敵擒,失恩宮女面,下第舉人心?!眳⒁妳俏闹沃骶帲骸端卧娫捜帯返?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584頁。,辛棄疾只能以宿命論安慰友人,并以屈原為例,表達無人傾訴的憂慮。辛棄疾同情好友徐斯遠科舉失利的遭遇,他更難過友人連可以傾訴的知心人都沒有,可能是在友人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樣孤獨而無人傾訴的辛棄疾感慨尤深。

辛棄疾的詠杜鵑花詞《定風(fēng)波·賦杜鵑花》:

百紫千紅過了春。杜鵑聲苦不堪聞。卻解啼教春小住。風(fēng)雨??丈秸械煤L幕?。

恰似蜀宮當日女,無數(shù),猩猩血染赭羅巾。畢竟花開誰作主?記?。捍蠖蓟▽傧Щㄈ?。[16]494

辛棄疾面對被風(fēng)雨打落的大量鮮麗的杜鵑花瓣,有“花開誰作主”的發(fā)問,并自解道:只要珍惜花的人都是花的主人。從杜鵑啼血到杜鵑花,從花開到花落,辛棄疾以花為喻,他愛花惜花,可以成為花的主人,但是自己卻遇不到賞識自己的主人,實為可悲。

水仙有“水中仙子”和“凌波仙子”的雅稱。辛棄疾的詠水仙花詞有《賀新郎·賦水仙》:

云臥衣裳冷。看蕭然、風(fēng)前月下,水邊幽影。羅襪塵生凌波去,湯沐煙江萬頃。愛一點、嬌黃成暈。不記相逢曾解佩,甚多情、為我香成陣。待和淚,收殘粉。

靈均千古懷沙恨。當時、匆匆忘把,此仙題品。煙雨凄迷僝僽損,翠袂搖搖誰整。謾寫入、瑤琴幽憤。弦斷招魂無人賦,但金杯的皪銀臺潤。愁殢酒,又獨醒。[16]135

以屈原絕筆《懷沙》忘了將水仙花寫入起首,奠定了后文在煙雨中不屈的水仙形象。辛棄疾的詠花詞以花品對應(yīng)自身處境,隱微寄寓情志。

三、“以文為詞”:辛棄疾詠花詞之“宋調(diào)”理念

辛棄疾詠花詞中的“宋調(diào)”之形成,首先是對“宋調(diào)”理念的吸收,以對歐陽修的借鑒為代表,突出體現(xiàn)在對歐陽修的詩詞創(chuàng)作理念的吸收,最主要的是“以文為詩”,也就是詩歌的議論化、散文化。而辛棄疾化之為“以文為詞”,進一步推進詞的內(nèi)容和思想的拓展,為詞的進一步“宋調(diào)”化奠定體式基礎(chǔ)。清代的王士禛有言:“宋承唐季衰陋之后,至歐陽文忠公始拔流俗,七言長句高處直追昌黎,自王介甫輩皆不及也?!盵47]歐陽修少年讀韓愈文殘卷,立時為之傾倒,甚或為人戲稱“韓文究”。宋代以降,許多詩論家都認同歐陽修詩法韓愈,并認為歐陽修是眾多學(xué)韓之人當中最杰出者。張戒《歲寒堂詩話》:“歐陽公詩學(xué)退之,文學(xué)李太白。”[48]何谿汶《竹莊詩話》:“歐陽公自韓吏部以來未有也。辭如劉向,詩如韓愈而工妙過之?!盵49]嚴羽《滄浪詩話》中也有言:“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王黃州學(xué)白樂天……歐陽公學(xué)韓退之古詩?!盵20]26錢鐘書在《談藝錄》中也有言:“唐后首學(xué)昌黎詩,升堂窺奧者,乃歐陽永叔。”[40]276歐陽修為學(xué)韓中出藍勝藍者[50]85。雖然韓愈擅長以文為詩,但是歐陽修并沒有學(xué)習(xí)韓愈詩的“怪奇”。蘇軾讀了歐公的作品之后評價道:“論大道似韓愈,論本似陸贄,紀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51]同蘇軾一樣的評價還有:“其長篇多效韓愈,以文為詩而多議論,但又不像韓愈那樣故作盤空硬語。”[52]可見歐公的七古飄逸豪邁,近似詩仙李白的風(fēng)格。從歐陽修學(xué)習(xí)韓愈的方式方法可以看出,他學(xué)韓并沒有亦步亦趨,而是有所舍取,即使深慕韓文的深厚與雄博,也不會盲目從之。李調(diào)元在《雨村詩話》中有評價:“歐陽文忠公詩,則全是有韻古文,當與古文合看可也。”[53]還有對于歐陽修詩歌的專門評價,即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言:“詩莫難于七古?!^韓歐蘇三家,章法剪裁,純以古文之法行之,所以獨步千古?!盵54]可知詩論家認為歐詩“用虛字入詩”“以古文之法為詩”的特色,又有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所言,“韓、柳猶用奇字重字,歐、蘇唯用平常輕虛字,而妙麗古雅,自不可及,此又韓、柳所無也”[55]。這也更加證明這一論斷,也就是詩歌的議論化、散文化。

首先,辛棄疾詞承繼了歐陽修詩的句式,將歐陽修的“以文為詩”運用到詞中,用“以文為詞”打開詞的“宋調(diào)”路徑。以辛棄疾詠花詞對歐陽修詠花詩在句式上的借鑒為例,歐陽修有《縣舍不種花惟栽楠木冬青茶竹之類因戲書七言四韻》:

結(jié)綬當年仕兩京,自憐年少體猶輕。

伊川洛浦尋芳遍,魏紫姚黃照眼明。

客思病來生白發(fā),山城春至少紅英。

芳叢密葉聊須種,猶得蕭蕭聽雨聲。[56]316

此詩作于景祐四年(1037年),當時初入宦途的歐陽修還不知愁苦滋味,就如孟郊《登科后》詩中云“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57]。長安花種,最名貴者為牡丹,牡丹間又佼佼者,為魏紫、姚黃。歐陽修在《洛陽牡丹記》中有:“魏家花者,千葉肉紅花,出于魏相仁溥家?!盵56]1896-1898又言:“初姚黃未出時,牛黃為第一,牛黃未出時,魏花為第一?!盵56]1896-1898詩中的“伊川洛浦尋芳遍,魏紫姚黃照眼明”就是指魏紫之盛美與絢麗。年少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歐陽修在經(jīng)歷了貶謫之后才明了風(fēng)波與險惡,所以此詩中又言“自憐年少體猶輕”,對照如今的“客思病來生白發(fā)”,對比之中猶顯心酸??h舍沒有種花,僅栽楠木、冬青、茶、竹之類,普通花卉就已經(jīng)非常少,更不要說魏紫和姚黃牡丹之類的名貴花種了,這對于歐陽修來說是非常愁苦的,只能寂寥地悶坐于空山之中,聽蕭蕭雨聲。

辛棄疾借鑒歐陽修此詩,作《臨江仙》一詞:

昨日得家報,牡丹漸開,連日少雨多晴,常年未有。仆留龍安蕭寺,諸君亦不果來,豈牡丹留不住為可恨耶?因取來韻,為牡丹下一轉(zhuǎn)語。

只恐牡丹留不住,與春約束分明。未開微雨半開晴。要花開定準,又更與花盟。

魏紫朝來將進酒,玉盤盂樣先圣。鞓紅似向舞腰橫。風(fēng)流人不見,錦繡夜間行。[16]398

辛棄疾的這首詞大約作于慶元二年(1196年),當時處于朝廷規(guī)定的“止酒期”,這首詞中,他表達了盛放的牡丹由于這時的止酒期而不能讓人們盡情欣賞和感慨,徒然浪費了自己絢麗之姿,就如同身著錦緞華服行走于夜間一樣令人惋惜。為了顧惜牡丹,詞人特意做了一個巧妙的安排,就是與春日和牡丹一起相約,希望能夠在春天晴朗之日好好觀賞牡丹,也囑托牡丹屆時能夠一如既往地守時而開,這樣才不會辜負愛花人的拳拳愛心。辛棄疾如此地大費周章,用心呵護牡丹之心,和唯恐他人錯過牡丹花期之意,都顯示出與歐陽修共同的愛花之情。這首詞所詠的花是牡丹,作者用心的地方是所引用的典故也都是與牡丹有關(guān)的,例如“魏紫”“鞓紅”都是牡丹中的名品,而且都是紅色系的花,“魏紫”為肉紅色,“鞓紅”為深紅色。詞中出現(xiàn)的“玉盤盂”是蘇軾為白芍藥所取的名字,辛棄疾此處用來指代白色的牡丹花。

對比歐陽修,兩人同為看花之人,所作同為觀花之感,辛棄疾以牡丹花盛放卻不為人所見的遺憾喚取觀者的憐惜與賞意,歐陽修則以花種的名貴以及繁密與稀疏的程度之不同,來反映自身所處的截然不同的榮辱之境。

第二例是借鑒歐陽修的《別滁》:

花光濃爛柳輕明,酌酒花前送我行。

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離聲。[56]339

歐陽修此詩以花為背景抒情達意,作于慶歷八年(1048年)二月,歐陽修離滁州至揚州赴任時期。歐陽修貶居滁州二年,頗有德政,且滁州地遠,然仰慕歐陽修之名而來的請益求教者,仍不絕于途。臨別時刻,歐陽修對于百姓不舍,心情自然難以平靜,依戀之情油然而生。吳曾《能改齋漫錄》引本詩“我亦”二句云:“按《吳越春秋》:‘勾踐伐吳,乃命國中與之決,而國人悲哀,皆作離別之聲?!盵58]但歐陽修不愿意以憂愁情緒作別,唯請管弦仍然彈奏歡樂的樂曲,來沖淡離別的感傷,共同延續(xù)同樂共進的美好時光。

辛棄疾借鑒此詩作《鷓鴣天》一詞:

鷓鴣天·離豫章別司馬漢章太監(jiān)

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遍歷楚山川。但將痛飲酬風(fēng)月,莫放離歌入管弦。

縈綠帶,點青錢。東湖春水碧連天。明朝放我東歸去,后夜相思月滿船。[16]51

辛棄疾在寫這首詞的時候是離開豫章(今江西南昌)與同僚司馬倬辭別之時。首句“聚散匆匆不偶然”用歐陽修《浪淘沙·把酒祝東風(fēng)》詞:“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盵59]192不得已而去,歐陽修心中有離恨無窮,然究竟何因致使離別匆匆?辛棄疾推究原因,認為聚散匆匆,絕非偶然,轉(zhuǎn)任頻繁,乃因朝廷未能信任歸正北人,亦未能采用所獻《美芹十論》之“久任”[35]51-52一策,使得辛棄疾于淳熙三、四年間數(shù)度轉(zhuǎn)任,故而“二年遍歷楚山川”。然歐陽修任滁州太守二年,用心經(jīng)營,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歐陽修愛民之心的體現(xiàn),所以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年時間,也使得當?shù)匕傩罩孕膼鄞鳌?/p>

辛棄疾不僅承繼了歐陽修的句式,也同感于詞句中的感情變化與深層情緒,所以也希望不要以離別為苦惱,而要懷揣他年必然會相逢的美好懷想來沖淡這離別時候的感傷,將送別和離別之人都從感傷情緒中抽拉出來。在晚年的時候,歐公作《憶滁州幽谷》一詩:“滁南幽谷抱千峰,高下山花遠近紅。當日辛勤皆手植,而今開落任春風(fēng)。主人不覺悲華發(fā),野老猶能說醉翁。誰與援琴親寫取,夜泉聲在翠微中?!盵56]370由中間兩聯(lián)“當日辛勤皆手植,而今開落任春風(fēng)。主人不覺悲華發(fā),野老猶能說醉翁”可知,歐陽修即使已經(jīng)卸任了滁州太守,即使已經(jīng)分離多年,還是將滁州父老放在心上,對于滁州風(fēng)物和當?shù)匕傩盏暮袂槟钅畈煌G傻氖切翖壖惨苍卫沓荻?9)辛棄疾于乾道八年(1172年)春出知滁州,創(chuàng)建奠枕樓、繁雄館,至淳熙元年(1174年)辟江東安撫司參議官,守滁二年。,隨后頻繁調(diào)任,在作此詞之前的兩年時間里,辛棄疾也曾虛擲光陰于反復(fù)地遷徙中,對照歐陽修離開滁州時對于官民百姓的不舍,而作此詞時面對只有同僚相送的場景,心中難免感慨萬千。歐陽修有同樣的離別傷感之悲哀情緒,故而在詩中言道“莫教弦管作離聲”,并且在之后的《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一詞中說“離歌且莫翻新闕,一曲能教腸寸結(jié)”[59]108。辛棄疾也有相似表達:“但將痛飲酬風(fēng)月,莫放離歌入管弦。”[17]609面對這離別之境,但求痛快暢飲一番,歡醉到天明,并且在樽前也不要演奏任何離別的哀曲,要輔之以歡快的樂音,并且懷抱再有回任之時的美好愿望。心中懷揣一份對于此間春水連天之風(fēng)景的懷想,在離開之時滿載一船相思與懷念,來作為以后想念的回憶景象。

綜上所述,辛棄疾以詠花詞借鑒歐陽修詠花詩的句式特征和情感表達方式為契機,成功地將歐陽修“以文為詩”的“宋調(diào)”理念引入宋詞創(chuàng)作中,打開了“以文為詞”為載體的詞體“宋調(diào)”的實踐之路。由此,辛棄疾“以文為詞”成為定論,而每一次對其“以文為詞”的肯定,都成為辛棄疾詞為實現(xiàn)“宋調(diào)”之變所作的努力之明證。且看劉辰翁在《須溪集》第六卷的《辛稼軒詞序》一文中提到:“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較工拙。然猶未至用經(jīng)用史,牽雅頌入鄭衛(wèi)也。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乃稼軒橫豎爛漫,乃知禪家棒喝,頭頭皆是。”[60]此段雖是評論蘇軾詞的“以詩為詞”特色,但是與稼軒相比較,猶未用經(jīng)、史入詞。據(jù)趙曉嵐《南宋惟一稼軒可比昌黎:從“以文為詩”到“以文為詞”》一文,將韓愈“以文為詩”視作稼軒“以文為詞”的先導(dǎo),并提出數(shù)點原因:一為創(chuàng)作觀念相近,均以“氣”為文學(xué)吞吐之發(fā)源;二為創(chuàng)作手法相似,即以文為詩為詞之創(chuàng)作特征。此文細致討論歸納創(chuàng)作手法相似的原因,乃源于結(jié)構(gòu)、創(chuàng)作手法、所用典故和語言的相似等等特點[61]。這足以說明辛棄疾和韓愈的創(chuàng)作手法相似。歐陽修學(xué)韓神情兼?zhèn)洌敝岭S心所欲,可將稼軒學(xué)歐,視為學(xué)韓的表征[50]86。歐陽修是學(xué)韓能手,辛棄疾創(chuàng)作手法又與韓愈有極大相似之處,所以能夠達到拈取運用都自然流暢的程度。

四、“詩詞互滲”:辛詞“宋調(diào)”之熔鑄

辛棄疾以輕松的詠花主題書寫,改變著“詩莊詞媚”的局面,在宋詞中樹立以“理”為特征的“宋調(diào)”品質(zhì),具體表現(xiàn)形式有:隱括詩意入詞、翻詞意入詩、詩句與詞句相類、詩詞創(chuàng)作相互觸發(fā)。“詩莊”“詞媚”,同源異流,在發(fā)展過程中又相互影響,相濟為用。詩詞互滲現(xiàn)象在宋代文學(xué)作品和詩話中有豐富的材料。以詠花這一主題,可以直觀呈現(xiàn)宋代詩詞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的互滲狀況和“宋調(diào)”進入詞體的過程,辛棄疾是將這種創(chuàng)作痕跡和“宋調(diào)”精神推向高潮的關(guān)鍵人物。

詩詞本同源,詩詞互滲現(xiàn)象在詩話和詞話中多有提及(10)吳曾《能改齋滿錄》記載了才翁《雨中花》詞隱括公庠詩,參見吳曾:《能改齋滿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版,第484頁;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五記載了陸游由詩隱括的《風(fēng)入松》詞,參見周密:《齊東野語》,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82-283頁;《復(fù)齋漫錄》記錄了張耒化用蘇軾詞而作的詩,參見《養(yǎng)一齋詩話》卷五,《清詩話續(xù)編》本,第2084頁;《苕溪漁隱叢話》記載韓子蒼“體山谷語”“翻詞意入詩”,參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版,第325頁;魏慶之《詩人玉屑》錄《冷齋夜話》記載黃庭堅由詞催生出詩作,參見楊慎:《詩品》,陳霆、楊慎:《渚山堂詞話》《詞品》合訂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年版,第102頁。。在對蘇軾、王安石詠花詩詞的對比中,表現(xiàn)出他們詩詞觀念和當時詩詞互滲的狀況,這是辛棄疾對詞體功能改造和詠花詞中“宋調(diào)”之滲入的契機。在命意方面沒有顯著區(qū)別,但在情感的深微方面,詞遠遠高于詩,保持“言長”的特點和空靈幽邈的風(fēng)格,詩則更加質(zhì)樸率直。然而辛棄疾的多首詠花詞都在對蘇軾、王安石詠花詩的隱括中成型,將宋詩的“言理”性滲入詞中,馮煦《嵩庵詞話》中有“稼軒所賦各闕,尤多寄托”[1]657。蔡嵩云《樂府指迷箋釋》中說:“稼軒詞沉郁頓挫,氣足神定,于詩似少陵。”[62]下文重點關(guān)注詞由詩隱括而成,詩為詞的創(chuàng)作機緣。賀裳《鄒水軒詞筌》中言:“詞家多翻詩意入詞,雖名流不免?!盵1]696“辛棄疾詩詞句法的相類應(yīng)是辛詞詩化的重要表征之一”[63],辛棄疾以詩句入詞句是文體互動中的重要表現(xiàn),促進了詞的“宋調(diào)”之形成。

辛棄疾詞作中直接或間接借鑒蘇軾詩詞的有96首,鮮明表現(xiàn)出對蘇軾的推崇,而蘇軾作為“宋調(diào)”的主要代表人物,必然是辛棄疾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對“宋調(diào)”追求的榜樣人物。蘇軾貶居黃州所作《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樹,有海棠一枝,土人不知貴也》,此首詠海棠詩是“軾平生得意詩”[64],全詩興寄深微、獨具一格,受到后人盛贊。辛棄疾有意借鑒,創(chuàng)作了詞《歸朝歡》,詠的是野櫻花,但是形象和蘇軾詩中的海棠神似。辛詞借櫻花獨處僻壤、不同流俗,遭受風(fēng)雨摧殘、迅速飄零,暗喻自己遭受權(quán)奸排擠打壓的寂寞情懷。寓意與蘇軾的詠海棠花詩有異曲同工之妙。

辛棄疾詠花詞的“宋調(diào)”還得益于對王安石詠花詩的借鑒。根據(jù)王安石詩作編年本,即目前可見的李德身編著的《王安石詩文系年》以及劉乃昌、高洪奎著《王安石詩文編年選釋》,據(jù)鄧廣銘箋注本可查,稼軒借鑒王安石詩,有48處。慶歷三年(1043),王安石二十三歲,時任官于淮南。三月自揚州還臨川,五月歸家省親,還家后,復(fù)至舅家見諸外弟,至南豐謁曾鞏,有《同學(xué)一首別子固》,此年又作《過外弟飲》一詩:

一自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岡邊路,至老相尋得幾回?[65]862

“烏石岡”在王安石的詩中多次被提及,是王安石外家金溪縣附近地點。例如《寄吉甫》:“解鞍烏石岡邊路,摧手辛夷樹下行?!盵65]552《烏石》:“烏石岡邊繚繞山,柴荊細徑水云間。”[65]863自景祐三年(1036年),王安石離開臨川,至寫作此詩,相距六、七年時間,故曰“六年波浪與塵埃”。面對舊時熟悉的景和物,王安石感慨頗多,對于外弟,他也充滿深深眷戀。辛棄疾的《鷓鴣天·再賦牡丹》就借鑒了歐陽修的這首詞。借鑒化出的詞句是:“去歲君家把酒杯。雪中曾見牡丹開。而今紈扇薰風(fēng)里,又見疏枝月下梅?!盵65]509截取王安石“一自君家把酒杯”,由冬至夏,兩次見到牡丹,賞花歡飲,極盡歡愉。

辛棄疾填詞《定風(fēng)波·賦杜鵑花》:

百紫千紅過了春。杜鵑聲苦不堪聞。卻解啼教春小住。風(fēng)雨??丈秸械煤L幕?。

一似蜀宮當日女。無數(shù)。猩猩血染赭羅巾。畢竟花開誰作主。記取。大都花屬惜花人。[16]494

上片借鑒王安石詩《越人以幕養(yǎng)花因游其下》二首其一:

幕天無日地?zé)o塵,百紫千紅占得春。

野草自花還自落,落時還有惜花人。[65]957

王安石此詠花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慶歷七年(1047年),二十七歲的王安石調(diào)知郢縣,積極進行利民服務(wù)政策,“大興水利,貸轂于民,邑人便之”(11)又作《越人以幕養(yǎng)花游其下》(參見李德身:《王安石詩文系年》,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44頁)?!锻醢彩娢木幠赀x釋》歸入第五期,入?yún)⒋笳鞒肿兎〞r期,且以為“詩雖詠花,隱隱融入了身世之感,或許作者預(yù)感到新法前景艱難而借物遣懷有所寄托”(參見劉乃昌、高洪奎:《王安石詩文編年選釋》,山東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30頁)。然可不必刻意多作聯(lián)想。。十一月,王安石周游縣屬十四鄉(xiāng),屬縣民浚渠川,又曾上書乞告歸葬父,并曾得杜甫遺詩二百余篇?!对饺艘阅火B(yǎng)花因游其下》就是這一時期的作品,一共有兩首。詩作講述了南方養(yǎng)花的獨特性。南方人以幕為溫室來養(yǎng)花,所以花朵沒有見過陽光,也沒有接觸過塵土,所以說相對于自由生長的郊外的野花和生長在庭園中的承受自然陽光雨露的花朵來說,以幕養(yǎng)花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奥鋾r還有惜花人”意味著幕養(yǎng)之花不僅在開花時受到人們的追捧與喜愛,還在花落之時也會由于嬌弱無力的媚態(tài)受到觀者的憐惜。“百紫千紅占得春”,表現(xiàn)出春天姹紫嫣紅、繽紛多彩的樣子。辛棄疾的詞《定風(fēng)波·賦杜鵑花》就是借鑒了王安石的這首詩,特別是“百紫千紅過了春”一句明顯與王安石詩中的“百紫千紅占得春”一句非常相似,都是從整體的絢麗多彩的春日大場景書寫角度去摹繪春日花卉之燦爛。

王安石在鄞州期滿后作了《舟還江南阻風(fēng)有懷伯兄》一詩:

幾時重接汝南評,兩漿留連不計程。白浪黏天無限斷,玄云垂野少晴明。平皋望望欲何向,薄宦嗟嗟空此行。會有開樽相勸日,鹡鸰隨處共飛鳴。[65]604

這首詩雖不是詠花詩,但是辛棄疾在一首詠花詞中對此詩有所借鑒,特此提出。王安石這首詩作于皇祐二年(1050年),當時他三十歲,正值鄞縣任期滿,五月至臨川,不久又趕赴錢塘,授殿中丞,未赴闕,居于高郵。行舟于江上,風(fēng)浪險阻,“白浪黏天無限斷,玄云垂野少晴明”。烏云密布,白浪滔天,天氣狀況讓旅人擔(dān)憂不已。由天氣狀況的不佳,王安石聯(lián)想到自己官運的顯與微,望著那漫無邊際的水岸和蒼茫無垠的水光接天,此時正在趕路的王安石少了像蘇軾在赤壁時欣賞水與月的閑情逸致,更多的是對于前程渺茫的慨嘆。當然,這樣的聯(lián)想并不是憑空想象的,而是從王安石所使用的典故和典故的出處得出的結(jié)論。詩的后兩句“會有開樽相勸日,鹡鸰隨處共飛鳴”,其中“鹡鸰”的典故出自《詩經(jīng)·小雅·棠棣》中的“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66]。對酒之時以再相逢互相寬慰,試圖沖淡離別的傷感和對于前途的擔(dān)憂,特別是由于“鹡鸰在原”,兄弟齊心,共處急難時相為援助,必當獲得事半功倍的效果。辛棄疾在詞作《沁園春·送趙景明知縣東歸,再用前韻》中借鑒了王安石的這首詩,這是一首送別詞,但是詞中下闕也運用了“花”意象來烘托離別的氣氛:

錦帆畫舫行齋。悵雪浪、粘天江影開。記我行南浦,送君折柳;君逢驛使,為我攀梅。落帽山前,呼鷹臺下,人道花須滿縣栽。都休問,一看云霄高處,鵬翼徘徊。[16]93

在詞中主要是通過懷想送別的情景,并且多次列舉與離別相關(guān)的典故,來加深對于不舍之情的強調(diào)?!皭澭├?、粘天江影開”一句是對于江浪的描寫,寫其如雪的形狀,如雪的江浪為送別之人的畫舫沖開前行的水路。當然需要指出的是,“南浦”“折柳”等詞也是對于典型送別典故,即江淹《別賦》中“送君南浦,傷如之何”[67]句意的化用。而“逢驛使”則是對陸凱《贈范曄》中“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68]4432的化用。最后的詞句以“一看云霄高處,鵬翼徘徊”的帶有延伸意義的意象結(jié)語,來期勉好友趙景明像云霄高處的大鵬一樣展翅高飛,盡情回旋于青云之上。

王安石的另一首梅花詩是《與微之同賦梅花得香字》,這是一首組詩,一共有三首,辛棄疾的《西江月·和楊民瞻賦牡丹韻》就借鑒了王安石的這首詩。首先來看王安石的梅花詩:

漢宮嬌額半涂黃,粉色凌寒透薄妝。

好借月魂來映燭,恐隨春夢去飛揚。

風(fēng)亭把盞酬孤艷,雪徑回輿認暗香。

不為調(diào)羹應(yīng)結(jié)子,直須留此占年芳。[65]575

王安石這首詩是專門的詠梅花詩,所以詩中多處運用了與梅花有關(guān)的典故?!皾h宮嬌額半涂黃”一句是以漢代的“額黃”這一具有趣味和代表性的化妝方式,來襯托粉色黃蕊的梅花形態(tài)和體貌。關(guān)于“額黃”妝,在《宋書》上有關(guān)于其典故由來的記載,也是與梅花密切相關(guān)的,運用在此處也得宜,相關(guān)記載說,“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于含章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屎罅糁?自后有梅花妝”[68]4431。由此,后世在賦梅花時多以額黃妝這一典故來烘托。然后再來看借鑒了此詠梅花詩的辛棄疾的賦丹桂詞《西江月·和楊民瞻賦牡丹韻》:

宮粉厭涂嬌額,濃妝要壓秋花。西真人醉憶仙家。飛佩丹霞羽化。十里芬芳未足,一亭風(fēng)露先加。杏腮桃臉費鉛華。終慣秋蟾影下。[16]204

詞中也是以“額黃”賦丹桂,鄧廣銘在注辛棄疾此詞時將詞題賦的對象歸為牡丹,但是四卷本的乙集將其歸為“賦丹桂”才是更為確切的。辛棄疾此處寫丹桂外貌,由反面落筆,言其天生麗質(zhì),不以宮粉敷白嬌額,襯其“丹”色,艷壓秋花,故而紅潤鮮妍,仿佛流霞。

辛棄疾的《玉蝴蝶·追別杜叔高》一詞中有對于王安石《出郊》一詩的化用。王安石的原詩為:

川原一片綠交加,深樹冥冥不見花。

風(fēng)日有情無處著,初回光景到桑麻。[65]807

此詩作于治平四年(1067年),當時王安石四十七歲,退居江寧。王安石由江寧出郊,所見是初夏的一片蒼翠的充滿勃勃生機的景象,深密的樹叢遮掩著絢爛繽紛的群花,與綠草茵茵的平原層層掩映。在這一片青色中,暢日的和風(fēng)無處落腳,只能暫停落在桑麻之上,為其增添些許顏色。詩作中的字句都是極平易無奇的,但表達出的對于農(nóng)作和收獲的喜悅之情和對于此種閑適恬淡意境的向往之意流露無遺。

辛棄疾的《玉蝴蝶·追別杜叔高》上闕是描繪送別的景狀:

古道行人來去,香紅滿樹,風(fēng)雨殘花。望斷青山,高處都被云遮??椭貋盹L(fēng)流觴詠,春已去光景桑麻??酂o多:一條垂柳,兩個啼鴉。[16]466

“香紅”是對于近景的描繪?!皻埢ā闭f明紅花被風(fēng)雨摧殘,零落于地的場景。“望斷”是對于遠景的描摹,青山遠處似乎被云妨礙,讓人無法將之看清。在一片愁慘之間,與朋友分別的意境被烘托得更加凄迷。古道中的行人來來去去,似乎對這景和情都絲毫沒有留戀。分別是無情的,再見的機會是渺茫的,人世間的聚散離合是如此的讓人無奈,“春已去光景桑麻”,即使能夠盼到再次相聚的日子,但是到了那個時候,就像風(fēng)景不再,人的青春又怎會常駐呢?徒留嘆息罷了。辛棄疾并沒有直接表達出這種凄涼無助之感,而是描繪了重聚時的夏日場景:屆時夏日桑麻橫長,卻只有柳條稀疏零落掛于枝頭,兩只烏鴉啼叫不已,更加烘托出凄涼與落寞。

與王安石相似的經(jīng)歷,使辛棄疾詩、詞創(chuàng)作也記錄著他的心理變化。在詠花詩詞中反映出與王安石一樣的矛盾心態(tài)和內(nèi)心掙扎,以詠花為主題,反映的確是有關(guān)社會、政治的問題,或思歸慕隱的濃厚思想,體現(xiàn)出詞體功能的拓展和“宋調(diào)”性質(zhì)的樹立。

五、結(jié)語

從辛棄疾的詠花詩詞中可以看出,他在詩詞創(chuàng)作理念上有共通之處。首先,在題材內(nèi)容上詩詞互相印證,記錄著辛棄疾的人生履跡和心路歷程。尤其在詠花題材上,同題詠花詩很多,最多的就是梅花題材,詩作達十首之上,詞作十五首之多。其次,辛棄疾將詩詞都作為抒情言志的工具,表達的情感相似。辛棄疾詩詞中都有濃厚的自我意識。再次,藝術(shù)追求上都強調(diào)“情真”。稱贊陶詩“千載后,百篇存,更無一字不清真”[16]476,辛詩有“我詩聊復(fù)再,語拙意則真”[16]129。為求真實,寧守樸拙,“許事從今只任真”[16]129,辛詞言“歲晚情親,老語彌真”[16]1716與杜甫尚真同。

辛棄疾對前人詩歌的借鑒,又以詞的形式加以表現(xiàn)的創(chuàng)作實踐,體現(xiàn)出他對于詞體“宋調(diào)”的追求。辛詞熱情洋溢,多崢嶸之氣,辛詩則平易自適。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思想內(nèi)涵上,辛棄疾在詞作上更為用心,“辛稼軒當弱宋末造,負管樂之才,不能展其用,一腔忠憤,無處發(fā)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郁無聊之氣,一寄之于詞”[69]。如果說辛詩是以內(nèi)斂和閑適心態(tài)表達出的人生感悟,平淡自然,那么辛詞就是以英雄之氣抒發(fā)的人生追求。價值取向上和藝術(shù)追求上,以唱和贈答詩詞為例,在詩、詞中都大致占百分之四十。辛詞贈答對象多權(quán)貴、尊長、同僚。辛詞更多被賦予社會功用,多歌頌頌德和自述心志。辛詩贈答對象多為志同道合的好友,如《和傅巖叟梅花》,辛詩多吟詠性情。辛詩擺脫功利性,向往精神境界的澄明清凈,在《書淵明詩》中說“身似枯株心似水,此非聞道更誰聞”[35]172。當然,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辛詞借鑒唐詩的現(xiàn)象,如模仿白居易,《玉樓春·效白樂天體》引用孟郊詩“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而作《水調(diào)歌頭·將遷新居不成》,化用李白“長安不見使人愁”而作《菩薩蠻·郁孤臺下清江水》“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16]37?;迫嗽娋碁橐患涸~境。陳廷焯言:“辛稼軒詞,運用唐人詩句,如淮陰將兵,不可數(shù)限,可謂神勇?!盵70]言辛詞化用唐詩語言技巧,而不是融入唐詩的主調(diào),他希望通過以唐詩的語言表達技巧,使詞脫俗入雅,成為具有說理性質(zhì)和反思精神的承載功能,所以辛棄疾詞對唐詩的借鑒,并不是對“唐音”的回歸,而是對詞體“宋調(diào)”性形成的語言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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