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峰
內容提要: 為平衡保護婚姻關系中的夫妻雙方與第三人利益,《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在吸收既有法律實踐經驗特別是法釋 〔2018〕 2 號的規(guī)則的基礎上,區(qū)分雙方負債型共同債務和一方負債型共同債務而采取不同的認定規(guī)則。其中,前者強調夫妻共同債務的本質在于夫妻合意,并從夫妻共同意思表示和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兩個方面來認定,后者強調夫妻一方對外負債是否與作為整體的家庭存在牽連關系而從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等方面來展開,并通過證明責任的分配以平衡保護夫妻中非舉債方與債權人。對于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所使用的不確定概念的確定,應在承認法官自由裁量權的基礎上將之交由法官,由其在結合具體立法目的及夫妻家庭生活之本質的基礎上在個案中綜合考量涉案因素確定,平衡保護夫妻雙方與債權人的合法權益。
受我國傳統(tǒng)家庭倫理規(guī)范中同居共財觀念的影響,現行法規(guī)定夫妻婚后所得財產的法定財產制為夫妻財產共有制,夫妻財產具有了共有或準共有的效力。這種財產制固然體現了夫妻共同生活、共擔風險的一般家庭倫理觀念,但也存在著誘使行為人 “假離婚、真逃債” 以及“夫妻一方與債權人惡意串通、虛構債務,損害另一方配偶利益” 等道德風險發(fā)生的制度性缺陷。為了解決該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 《民法典》) 在吸收既有司法實踐經驗的基礎上于第一千零六十四條規(guī)定了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規(guī)則,要求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既要重視對婚姻關系內部的夫妻雙方合法權益的充分保護,以踐行《民法典》 第一千零四十三條的要求,同時也不應忽略對婚姻關系外部善意債權人合法利益的保護,①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113-114 頁。以貫徹立法者在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問題上平衡保護各方利益的立場,②參見王晨:《關于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 的說明——2020年5月22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載 《民法典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 編寫組編:《民法典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15 頁。對此整體上應予肯定。③參見夏吟蘭:《婚姻家庭編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載 《中國法學》 2020年第4 期。同時,由于新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在概念使用及具體的結構安排上仍存在著需要進一步斟酌的空間,所以下文即以《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所表達出來的平衡保護夫妻關系內部當事人與外部債權人合法利益的立法目為基礎,來探討其所確立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的具體理解與適用。
1. 立法實踐
1950年我國首部《婚姻法》 當中,立法者就明確規(guī)定了夫妻共同債務規(guī)則。依據該法第二十四條,“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擔的債務,以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償還”。并且,若婚后所得財產不足以清償夫妻債務的,男方承擔無限連帶之責任。這實質上是立法者考慮到當時社會背景下女性普遍處于弱勢地位而為了給女方和債權人以充分保護而做的規(guī)定。④參見薛寧蘭:《中國民法典夫妻債務制度研究——基于財產權平等保護的討論》,載 《婦女研究論叢》 2018年第3 期。因為當時 “多數婦女經濟尚未獨立,一般情形下,妻子的經濟地位弱于丈夫。如果離婚時女方的經濟條件優(yōu)于男方的,也可以要求女方比男方多負擔些共同生活時所生債務”。⑤參見陳紹禹:《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起草經過和起草理由的報告:1950年4月14日》,載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民法教研室、資料室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資料選編》(一),未刊稿,1982年,第59 頁。1980年《婚姻法》 在繼續(xù)維持1950年《婚姻法》基本立場的基礎上對夫妻共同債務規(guī)則作了完善。⑥參見1980年 《婚姻法》 第三十二條:“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以共同財產償還。如該項財產不足清償時,由雙方協(xié)議清償; 協(xié)議不成時,由人民法院判決。男女一方單獨所負債務,由本人償還。”該法第三十二條修改了之前婚后所得財產不足以清償夫妻債務時強化男方責任的立場,采取了圍繞當事人意思自治并在當事人不能達成協(xié)議的情況下由法官在個案中依據具體情況自由裁量的立場,有利于婚姻關系當中的男女雙方利益的平等保護。⑦參見蔣月:《20 世紀婚姻家庭法:從傳統(tǒng)到現代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37 頁。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傳統(tǒng)婚姻家庭生活方式也遭到愈來愈多的挑戰(zhàn),新的婚姻家庭生活觀念也在不斷地生成發(fā)展。但是,與這種變化了的社會背景不完全相同的是,2001年修訂的 《婚姻法》第四十一條在夫妻共同債務問題上依然堅守了1980年《婚姻法》 第三十二條的立場,⑧參見巫昌禎、夏吟蘭主編:《婚姻家庭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59 頁。既未解決夫妻共同債務清償的前提即何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 的界定,亦未明確清償的核心內涵即何謂 “共同償還” 等內容??梢哉f,盡管夫妻債務的歸屬問題和夫妻財產的歸屬問題同樣重要,但在債務歸屬問題的法律規(guī)則構造上卻呈現出理解與適用上的混亂問題,亟須進一步澄清。⑨參見前引③,夏吟蘭文; 賀劍:《論婚姻法回歸民法的基本思路——以法定夫妻財產制為重點》,載 《中外法學》 2014年第6 期。
2. 司法實踐
雖然1980年 《婚姻法》 第三十二條確定的夫妻共同債務清償規(guī)則適用于 “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但對該概念的理解,我國學理與實務上存在著較大分歧?;诖?,1988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 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 第四十三條對 《婚姻法》 第三十二條規(guī)定的債務范圍作了解釋,⑩參見 《民通意見》 第四十三條:“在夫妻關系存續(xù)期間,一方從事個體經營或者承包經營的,其收入為夫妻共有財產,債務亦應以夫妻共有財產清償?!睌U展了 《婚姻法》 第三十二條 “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 范圍,有利于對夫妻關系之外的債權人利益的保護。另外,鑒于2001年 《婚姻法》 第四十一條的夫妻共同債務規(guī)則過于簡單且在實踐中不利于對“假離婚、真逃債” 等侵害婚姻關系外第三人利益之現象的調整,?參見楊曉蓉、吳艷:《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和責任范圍——以夫妻一方經營性負債為研究重點》,載 《法律適用》 2015年第9 期?!痘橐龇ā?司法解釋(二) 對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作出了新的規(guī)定。?參見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 若干問題的解釋(二)》 第二十四條:“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但夫妻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能夠證明屬于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guī)定情形的除外。”該條在強化對債權人利益保護的同時,也產生了將現實生活中絕大多數債務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實際效果,導致了對婚姻當事人利益保護極為不利的結果,引發(fā)了社會的普遍質疑與反對。?參見冉克平:《夫妻團體債務的認定及清償》,載 《中國法學》 2017年第5 期; 李洪祥:《我國夫妻共同債務構成依據的反思》,載 《江漢論壇》 2017年第7 期; 夏江皓:《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之探究——以女性主義法學為視角反思 〈婚姻法解釋(二)〉 第24 條》,載 《甘肅政法學院學報》 2017年第6 期; 陳川、田桔光:《夫妻共同債務在審判實踐中應如何認》,載《法律適用》 2012年第9 期。
為解決法釋〔2003〕 19 號第二十四條存在的問題,最高人民法院于2018年發(fā)布法釋〔2018〕 2號司法解釋。?參見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 第一條:夫妻雙方共同簽字或者夫妻一方事后追認等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應當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 第二條: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債權人以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為由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 第三條: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債權人以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為由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債權人能夠證明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或者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除外。相較于法釋 〔2003〕 19 號第二十四條強調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法釋 〔2018〕 2 號更注重對夫妻關系內部當事人合法利益與夫妻關系外部債權人合法利益的平衡保護。具體而言,法釋〔2018〕 2 號首先在第一條確立了“共債共簽” 規(guī)則,令夫妻債務問題回歸民法基本原理,表明婚姻關系事實上已經實現了由歷史上夫妻一體的團體主義到夫妻各自平等獨立但彼此協(xié)作的個人主義的發(fā)展,體現了對個人的基本尊重;?參見葉名怡:《“共債共簽” 原則應寫入 〈民法典〉》,載 《東方法學》 2019年第1 期; 程新文、劉敏、方芳、沈丹丹:《〈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 的理解與適用》,載 《人民司法·應用》 2018年第4 期。同時,第二條規(guī)定的 “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的推定規(guī)則,強調夫妻共同家庭生活的本質,因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亦可推定為取得了婚姻關系中另一方的同意;?參見李洪祥:《論日常家事代理權視角下的夫妻共同債務構成》,載 《當代法學》 2020年第5 期。第三條是對夫妻共同債務的法律推定,規(guī)定了共債共簽和為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生的夫妻共同債務的補充情形及相應的舉證責任,使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規(guī)則更加豐富,整體上與第一條的共債共簽規(guī)則與第二條的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規(guī)則共同體現從源頭控制糾紛,平衡保護債權人和未舉債夫妻一方的利益的目的。?參見前引?,程新文等文。
整體而言,法釋 〔2018〕 2 號確立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吸取了之前法律實踐的經驗教訓,較為充分地回應了整個社會長久以來的重大關切,符合普通民眾的一般價值情感及社會生活的現實需要,對于實現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有積極的作用。?參見彭誠信:《論民法典中的道德思維與法律思維》,載 《東方法學》 2020年第4 期; 龍翼飛:《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制度創(chuàng)新與適用》,載 《人民檢察》 2020年第21 期。事實上,這也是法釋〔2018〕 2 號所確立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被《民法典》 基本全盤吸收的正當性基礎。?參見前引①,黃薇主編書,第115 頁; 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166 頁; 汪家元:《我國民法典夫妻共同債務規(guī)則評析》,載 《東方法學》2020年第5 期。
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對于如何具體規(guī)定夫妻共同債務規(guī)則,法典草案起草者的立場也一度猶豫不定。這種立場集中反映在民法典草案相應具體規(guī)則的不同構造上。
1. 《民法典》 草案的立場變化
2018年3月15日法工委發(fā)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各分編(草案征求意見稿)》 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guī)定較為粗疏,基本上延續(xù)了原來2001年《婚姻法》 的規(guī)定,?草案婚姻家庭編的第二十條規(guī)定:“夫妻一方因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而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對夫妻雙方發(fā)生效力,但夫妻一方與相對人另有約定的除外(第一款)。夫妻之間對一方可以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范圍的限制,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第二款)?!?第三十四條規(guī)定:“男女雙方可以約定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得的財產以及婚前財產歸各自所有、共同所有或者部分各自所有、部分共同所有。約定應當采用書面形式。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的,適用本編第三十一條、第三十二條的規(guī)定(第一款)。夫妻對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得的財產以及婚前財產的約定,對雙方具有約束力(第二款)。夫妻對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得的財產約定歸各自所有的,夫或者妻一方對外所負的債務,第三人知道該約定的,以夫或者妻一方的個人財產清償(第三款)?!蔽粗苯訉Ψ蚱薰餐瑐鶆諉栴}作出規(guī)定。?參見何勤華、李秀清、陳頤編:《新中國民法典草案總覽(增訂本)》(續(xù)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94-196 頁。對于征求意見稿的這些規(guī)定,學理上普遍認為其過于簡略,難以回應社會生活的實際需要,需要在民法典中專設條款以明確規(guī)定夫妻共同債務、夫妻個人債務的界定標準,為司法實務提供明確的依據和指引。?參見前引?,葉名怡文。具體而言,在規(guī)定夫妻共同債務和夫妻個人債務時,應系統(tǒng)梳理現行司法解釋中的既有經驗教訓,包括法釋 〔2003〕 19 號第二十三至第二十六條,法釋 〔2011〕 18號第十條以及法釋〔2018〕 2 號的相關規(guī)定。對于既有婚姻法律實踐尤其是〔2003〕 19 號第二十四條確定的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個人所欠債務均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推定規(guī)則,學理上普遍認為其系從保護交易安全出發(fā),主要目的是為了防止夫妻雙方通謀欺騙債權人以強化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而這一做法事實上卻可能導致非舉債一方配偶的合法權益受到損害。?參見曲超彥、裴樺:《論我國夫妻債務推定規(guī)則》,載 《求是學刊》 2017年第3 期; 胡苷用:《夫妻共同債務的界定及其推定規(guī)則》,載 《重慶社會科學》 2010年第2 期?;谶@種教訓,學理上有觀點認為,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草案關于夫妻債務的推定規(guī)則應堅持目的推定與合意推定相結合的規(guī)則,并且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應加強舉債一方的舉證責任,其應證明所借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經營或基于夫妻的合意,否則應為夫妻個人債務。?參見 《地方人大、中央有關部門和單位以及有關方面對民法典各分編草案(征求意見稿) 婚姻家庭編的意見》,載 《民法典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 編寫組編:《民法典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497-498 頁。
《民法典各分編(草案)》(一次審議稿) 完全維持了征求意見稿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guī)定。?參見前引?,何勤華等編書,第296、299 頁。對于前述學理上的批評與修改建議,一次審議稿完全未予關注,受到了學理上的廣泛批評。?參見前引?,葉名怡文; 季紅明:《論夫妻共同財產制體系中的管理權模式及其對債務形態(tài)的影響——以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的完善為中心》,載 《上海政法學院學報(法治論叢)》 2020年第1 期; 《地方人大、中央有關部門和單位以及有關方面對民法典各分編(草案) 婚姻家庭編的意見》,載 《民法典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 編寫組編:《民法典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528-530 頁。《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草案)》(二次審議稿) 則在全面吸收法釋 〔2018〕 2 號規(guī)定的基礎上更新了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二審稿第八百四十條之一規(guī)定:“夫妻雙方共同簽字或者夫妻一方事后追認等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以及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第一款)。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但是債權人能夠證明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或者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除外(第二款)?!?參見前引?,何勤華等編書,第408-409、411 頁。明確了共債共簽等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值得肯定。?參見 《部分單位對 〈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草案)〉 的意見》,載 《民法典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 編寫組編:《民法典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647-648 頁。嗣后公布的 《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草案)》(三次審議稿)、2019年12月28日公布的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 及2020年5月22日提交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討論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 皆維持了二審稿的立場。最終表決通過的《民法典》 維持了二次審議稿以來為各稿所堅持的夫妻共同債務規(guī)則,由此形成了《民法典》 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guī)則體系。
2. 圍繞“共債共簽” 建構夫妻共同債務規(guī)則
我國《民法典》 中直接涉及夫妻共同債務調整的共有四個條款,具體包括第一千零六十條的家事代理規(guī)則、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第一千零六十五條第三款規(guī)定的夫妻財產約定制下的債務清償規(guī)則、第一千零八十九條的離婚時的夫妻共同債務清償規(guī)則。依據這四個條款彼此之間的規(guī)范關系,可以將《民法典》 確立的夫妻共同債務規(guī)則的內部構造解構如下:
一是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規(guī)則。對于何謂夫妻共同債務,《民法典》 婚姻家庭編在總結既有法律實踐經驗及教訓的基礎上,特別是肯定了法釋 〔2018〕 2 號的合理做法,將夫妻共同債務的形成與 “共債共簽” 規(guī)則結合起來。?參見前引③,夏吟蘭文。依據 《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夫妻共同債務的形成途徑主要有兩條:一是夫妻雙方以明確的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具體包括夫妻雙方共同簽字及夫妻一方事后追認; 二是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此種方式形成的債務涉及《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條第一款。盡管在民法典制定過程中學理上對民法典應否承認家事代理權仍存在分歧,?參見王戰(zhàn)濤:《日常家事代理之批判》,載 《法學家》 2019年第3 期。但對于第一千零六十條第一款,我國學理上通常認為其承認了夫妻間的家事代理權。?參見黃薇主編: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釋義》,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67 頁; 前引③,夏吟蘭文; 冉克平:《夫妻財產制度的雙重結構及其體系化釋論》,載 《中國法學》 2020年第6期。關于家事代理權,大陸法系的立法例通常認為,夫妻于日常家事處理方面互為代理人,有相互代理對方的權利,其后果是夫妻一方代表家庭所為的行為及因此產生的效果由夫妻雙方承受;?參見曾祥生:《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研究》,載 《江西社會科學》 2020年第11 期; 王戰(zhàn)濤:《日常家事代理之批判》,載 《法學家》 2019年第3 期; [德] 迪特爾·施瓦布:《德國家庭法》,王葆蒔譯,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87 頁。英美法系的實踐則認為,夫妻之間的家事代理是因同居關系而構成的代理,其實際上是一種源于事實的推定,而這與大陸法系國家家事方面的代理是一致的。?參見吳至誠:《夫妻債務的英美法系功能比較研究——以不采行夫妻共同財產制的模式為中心》,載 《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1年第1 期。亦即言,《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條第一款新增的夫妻間的家事代理權與比較法上的普遍經驗相吻合,因此形成的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是“共債共簽” 規(guī)則的一種補充,符合夫妻共同生活的理念。?參見李洪祥:《〈民法典〉 夫妻共同債務構成法理基礎論》,載 《政法論叢》 2021年第1 期。
二是夫妻債務清償規(guī)則?!睹穹ǖ洹?第一千零六十五條第三款和第一千零八十九條分別規(guī)定了夫妻共同債務和個人債務的清償規(guī)則。其中,夫妻共同債務清償規(guī)則的適用要件是:離婚,第一千零八十九條以夫妻離婚為適用前提,對于婚姻存續(xù)期間的共同債務清償,不適用該條規(guī)定; 夫妻共同債務,適用該條清償的對象為夫妻共同債務,夫妻個人債務以及家庭債務不在本條的調整范疇;共同償還,該條規(guī)定夫妻共同債務由夫妻共同償還。該條對共同債務償還糾紛的解決提供了兩條途徑:一是雙方協(xié)議清償; 二是在協(xié)議不成的情形下由法院判決。問題是,對 “共同” 概念的內涵,該條未予明確,究竟應如何理解 “共同”,學理與實務上存在不同見解。另外,對夫妻個人債務的清償而言,第一千零六十五條第三款規(guī)定的前提條件是:夫妻間存在有效的財產約定協(xié)議; 夫妻財產約定協(xié)議涉及婚姻存續(xù)期間所得財產歸夫妻各自所有,夫妻可以約定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得的財產以及婚前財產歸共同所有、各自所有或部分共同所有、部分各自所有,但該款只適用于夫妻約定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得的財產歸各自所有的情形,其他情形不在該款的調整范圍; 相對人知道夫妻約定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得的財產歸夫妻各自所有,對于相對人不知道夫妻約定財產歸各自所有的,不得適用該款; 夫妻對外發(fā)生的債務是夫或妻一方所負,并非夫妻共同所負。顯然,夫妻個人債務的清償規(guī)則排除了相對人亦即債權人不知道夫妻約定財產歸各自所有時個人債務的清償的問題,但對于該部分不在第一千零六十五條第三款調整范圍的債務是否當然應適用夫妻共同債務的清償規(guī)則,尚需進一步討論,因為《民法典》 第一千零八十九條以離婚為前提,在婚姻存續(xù)期間是否可以適用該款解決相應糾紛,并不確定。
三是夫妻債務清償中的利益平衡保護規(guī)則。從《民法典》 之前的法律實踐經驗來看,過于強調對夫妻關系內部合法利益的保護可能構成對夫妻關系外部第三人利益的戕害,反之,過于強調對婚姻關系外部第三人利益的保護則會構成對夫妻關系內部利益的潛在威脅與侵害,無益于婚姻和以婚姻為基礎的社會共同體的和諧。?參見前引③,夏吟蘭文?;诖?,《民法典》 在夫妻共同債務清償規(guī)則的具體設計上,強調對兩種沖突著的利益的平衡保護,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
第一是家事代理規(guī)則中的利益平衡機制。《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條第一款一方面規(guī)定,夫妻一方因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而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對于夫妻雙方發(fā)生效力; 另一方面也承認,若夫妻一方因家庭日常生活而實施民事法律行為時與相對人另有約定的,則相應的法律行為不對另一方發(fā)生效力。亦即言,于此情形下夫妻一方與第三人之間發(fā)生的法律行為如有特別約定,則該約定會導致相應法律行為的效力不對夫妻另一方發(fā)生效力。另外,為保護善意第三人,《民法典》 該條第二款明確規(guī)定夫妻之間對一方可以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范圍的限制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顯然,《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條規(guī)定的家事代理規(guī)則中的利益保護機制旨在在可能存在潛在沖突的夫妻關系內部和外部第三人之間尋得一種平衡,這種平衡既考慮到了家庭日?,F實生活需要的事實,亦考慮到了私人意思自治與交易安全保護的問題,?參見賀劍:《〈民法典〉 第1060 條(日常家事代理) 評注》,載 《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 2021年第4 期。值得肯定。
第二是夫妻債務范圍認定規(guī)則中的利益平衡機制?!睹穹ǖ洹?第一千零六十四條和第一千零六十五條分別確立了夫妻共同債務范圍和個人債務范圍的認定規(guī)則。其中,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的利益平衡機制在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與當事人可以被他人知曉的意思聯系起來,對于夫妻關系內部的利益保護而言,這種可以被外部第三人知曉的意思表示既可以是通過明示的方式表達出來,亦可以通過夫妻家庭日常生活的事實而被推知出來,亦即夫妻共同債務的發(fā)生必須是基于作為獨立個體的自然人的獨立、真實意思而生,對此的法理基礎則在于每個人都是自己最大利益的最佳判斷者;?參見前引?,李洪祥文。對于外部第三人而言,當不存在這種可以為其知曉的意思表示時,則需要該第三人證明,相應的債務事實上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或者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否則該債務屬于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而非共同債務。第一千零六十五條第三款的平衡機制在于,夫妻關系內部約定影響外部關系中債權人合法利益實現事項的內容,只有在該債權人知悉的情況下才會對其產生約束力,亦即言,即使存在第一千零六十五條的夫妻個人財產約定協(xié)議,若該協(xié)議并未被外部關系的這個第三人知曉,那么此時夫妻一方與第三人之間發(fā)生的債務關系,依然可以依據第一千零六十四條來確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范圍,由此保證外部關系中第三人利益的實現。
總結來看,立法者在《民法典》 制定時注意到了既有法律實踐存在的主要問題并在總結司法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對夫妻共同債務規(guī)則作了完善,較為妥善地處理了夫妻共同債務認定中的利益沖突問題,滿足了現實生活對于民法典編纂提出的要求,與立法者民法典編纂的初衷相一致。?參見李建國:《關于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草案)〉 的說明——2017年3月8日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上》,載《民法總則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民法總則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編寫組編,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3 頁。
從《民法典》 的具體規(guī)定來看,夫妻債務的認定及清償與夫妻債務的具體類型直接相關,對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及清償而言,亦需在厘清夫妻債務的具體類型的基礎上展開。關于夫妻債務的類型,在現行民事法律體系中,以用于清償債務的財產的性質及范圍為標準,可以將夫妻債務區(qū)分為夫妻個人債務、夫妻連帶債務和夫妻共同債務。?參見朱虎:《夫妻債務的具體類型和責任承擔》,載 《法學評論》 2019年第5 期。其中,夫妻個人債務是以夫妻個人財產、夫妻共有財產中的個人份額以及家庭共有財產中的個人份額作為責任財產的債務; 夫妻連帶債務是夫妻對外以個人財產和共同財產承擔責任,其基礎在于多數人之債,債權人既可向夫妻中任意一方主張承擔全部責任,也可向夫妻雙方主張承擔全部責任,夫妻任何一方的清償對外都產生夫妻共同清償效果,承擔責任的夫妻一方在內部可以依其應承擔的份額而對不屬于其承擔范圍的債務向另一方追償; 夫妻共同債務以夫妻法定共同財產制為基礎,當夫妻一方對外以個人名義參與民事生活并產生債務,并且該項債務是基于滿足夫妻共同生活或共同生產經營等家庭利益的需要而生,那么該項債務即為夫妻共同債務,應以夫妻一方的個人財產和全部夫妻共同財產作為責任財產清償。?參見汪洋:《夫妻債務的基本類型、責任基礎與責任財產——最高人民法院 〈夫妻債務解釋〉 實體法評析》,載 《當代法學》2019年第3 期。依據用于清償債務的財產的性質以及范圍作為標準區(qū)分夫妻債務的類型并在此基礎上確定相應的清償規(guī)則,反映了債務清償與責任財產之間的規(guī)范關系,有助于相對清晰地劃定債務清償外部的債權人和債務人的關系,也有助于明確債務清償內部的夫妻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值得肯定。
《民法典》 確立的夫妻債務規(guī)則合理吸收了之前法律實踐的經驗教訓,在區(qū)分夫妻個人債務和夫妻共同債務的基礎上對夫妻共同債務作了界定,試圖在婚姻家庭和債權人的保護問題上作出平衡,整體上值得肯定。但從《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對夫妻共同債務概念的使用情況來看,立法者并未對夫妻個人債務之外的其他債務進一步作出精細化區(qū)分,而是將學理上的夫妻連帶債務和夫妻共同債務共同置于夫妻共同債務概念之下,其中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夫妻共同債務與學理上的夫妻連帶債務相當,而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夫妻共同債務則與學理上的狹義夫妻共同債務相當?!睹穹ǖ洹?第一千零六十四條未接受學理意見而用夫妻共同債務概念統(tǒng)稱學理上的夫妻共同債務和夫妻連帶債務的做法,不合理地擴大了夫妻法定共同財產制的作用空間,使多數人之債的基本法理在夫妻債務規(guī)則的構造中難以充分發(fā)揮作用,并且與立法者平衡保護債權人和婚姻家庭的基本宗旨不完全吻合,應予進一步檢討。對此,可以在解釋論上把夫妻分別財產制、共同財產制與《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的體系解釋結合起來,從而將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夫妻共同債務理解為雙方負債型共同債務,其或者來源于夫妻雙方的意思自治,或者來源于婚姻家庭生活的法律屬性,即前者為負債合意類共同債務,后者為家事代理類共同債務,這兩類債務可以適用于夫妻財產制的任意類型,因此為夫妻共同債務的一般形式; 同時,將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夫妻共同債務理解為一方負債型共同債務,其以夫妻共同財產的存在為前提,若債權人知曉債務人夫妻雙方約定了夫妻分別財產制,那么只能請求債務人一方以其個人財產承擔清償責任,因此此種共同債務僅是夫妻共同財產制下的特別共同債務形式。?參見李貝:《〈民法典〉 夫妻債務認定規(guī)則中的 “合意型共債”》,載 《交大法學》 2021年第1 期。這種解釋方法一方面吸收了學理上區(qū)分夫妻共同債務的法理基礎的觀點而對《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與第二款的理解做了妥當說明,另一方面又未違反該條文義而對該條所統(tǒng)一使用的夫妻共同債務概念做了體系上的區(qū)分處理,在理解《民法典》 該條時更具合理性。下文亦在這種解釋的基礎上來討論兩種不同類型的債務的認定規(guī)則。
由于《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和第二款采取了統(tǒng)一的夫妻共同債務概念而沒有區(qū)分夫妻連帶債務和夫妻共同債務概念,導致現行法中的夫妻共同債務概念實際上包含了夫妻連帶債務和狹義的夫妻共同債務兩種類型。在立法者未對此種立場予以明確改變之前,在解釋論上可以采用前文所述的觀點而將第一款解釋為雙方負債型共同債務,將第二款解釋為一方負債型共同債務。依據《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規(guī)定,雙方負債型共同債務主要表現為兩種形式:一種是合意型共同債務; 另一種是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型共同債務。另外,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如果被證明是基于夫妻共同意思表示所生的情形,本身并無獨立意義,亦應納入第1 款規(guī)定的合意型共同債務當中來理解。?參見裴樺:《〈民法典〉 夫妻債務條款的不足與應對》,載 《交大法學》 2021年第1 期。
盡管我國學理上有觀點認為,合意型共同債務容易引發(fā)債權人與夫妻之間的不信任、制造夫妻關系的不和諧、威脅夫妻人格獨立等道德危機,并且會使在經濟上具有優(yōu)勢地位的債權人利用該優(yōu)勢促使債務人配偶共簽,從而使保護夫妻獨立人格的債務共簽演變?yōu)橐环N空洞的形式保護,?參見前引?,李貝文。但是,立法者依然吸收司法實踐經驗而在《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前半句明確規(guī)定了夫妻債務共債共簽制度。依據該句規(guī)定,構成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有兩種:一是夫妻雙方共同簽字; 二是夫妻一方事前簽字,事后另外一方追認。另外,由于該句采用具體列舉+概括規(guī)定的方式,“等共同意思表示” 又表明夫妻共同意思表示不限于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明確列舉的兩種的形式。同時,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還規(guī)定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如被證明是基于夫妻共同意思表示所生,那么該項債務亦屬于夫妻共同債務。這就表明,基于夫妻共同意思表示所生債務中的共同意思表示除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明確列舉的兩種形式之外,尚包括其他的表現形式。
在司法實踐當中,對于夫妻雙方共同簽字的共同意思表示的認定通常并無分歧,如夫妻雙方在合同上共同簽字作出意思表示。?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9) 京民終1463 號民事判決書。對于夫妻一方事前簽字另一方事后追認的,主要表現為兩種形式:一種是通過事后簽字的明示方式進行追認,如承諾還款、?參見四川省廣元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 川08 民終700 號民事判決書。簽署還款函,?參見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 陜民終699 號民事判決書。一種是通過行為追認,如事前簽字人的配偶出具以房抵債合同、?參見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 豫04 民終1576 號民事判決書。歸還本金或利息等。?參見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 贛民終227 號民事判決書。夫妻雙方共同簽字與一方事前簽字一方事后追認的兩種形式之外的共同意思表示,在實踐中主要通過債務人的配偶作為擔保人、?參見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 贛民終508 號民事判決書。借款匯入的是債務人配偶的賬戶、[50]參見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 豫04 民終1383 號民事判決書。債務人通過其配偶的賬戶還款等形式表達出來。[51]參見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 云民終1373 號民事判決書。對非通過明示方式的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認定,學理上認為應在債權人和債務人配偶合法利益保護之間作出平衡考慮,既不能不當擴展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范圍從而不利于債務人配偶合法權益的保護,也不能不當限縮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范圍而不利于債權人合法利益的保護。[52]參見劉文勇:《〈民法典·婚姻家庭編〉 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兼論夫妻共同債務證明責任的分配》,載 《婦女研究論叢》2021年第3 期。此種觀點值得贊同。在平衡保護債權人和債務人配偶合法權益的基本宗旨之下,對于《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規(guī)定的共同意思表示的認定,應圍繞“意思表示” 和“共同” 兩個核心展開:
第一,對于意思表示,《民法典》 第一百四十條規(guī)定了明示和默示兩種形式。其中 《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夫妻雙方共同簽字的共同意思表示屬于明示形式,其在學理與實務理解上并無太大分歧。另外,除共同簽字外,其他凡是能直接表示夫妻雙方意思者皆可產生與雙方共同簽字形式相同的效果,如夫妻雙方共同口頭承諾等。需要注意的是,某些商業(yè)擔保交易中的舉債方配偶應債權人要求而以配偶或財產共有人名義簽字,司法實踐中對此種簽字是否屬于共同意思表示存在分歧。反對觀點認為,以保證人配偶身份簽字僅表明舉債方配偶對其配偶的負債行為知情,但知情并不必然表明其與舉債方對負債有共同的意思表示并愿意承擔責任,因此于此的簽字并不屬于共債共簽的共同意思表示;[53]參見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鄂民終1091 號民事判決書。肯定觀點認為,以 “共有人” 身份在作為保證人的另一方配偶所訂立的擔保合同上簽字的配偶,雖然不承擔作為共同擔保人的連帶保證責任,但該簽字屬于對作為保證人所承擔的保證債務的認可,產生共同意思表示的效果,相應的保證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54]參見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云民初70 號民事判決書、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 鄂民終16 號民事判決書。事實上,在夫妻雙方都作出意思表示時,考慮到夫妻關系的親密性,二者存在更高的串通道德風險且其可能從相應的行為中獲益,此時若優(yōu)先保護債權人利益,那么在相應的意思表示不明確時推定存在共同的意思表示并確定相應的共同債務存在正當性基礎。另外,在夫妻雙方都作出意思表示時,因為債權人擁有更高的風險控制能力,此時其完全可以要求夫妻雙方作出更明確的意思表示。若債權人未要求夫妻雙方做更明確的意思表示,考慮到對非舉債方之利益的平衡保護,此時由債權人承擔因夫妻雙方意思表示不明確所導致的 “風險” 亦存在正當性基礎。[55]參見王軼、包丁裕睿:《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與清償規(guī)則實證研究》,載 《華東政法大學學報》 2021年第1 期。亦即言,于此場合無論由誰承擔因意思表示不明所導致的不利后果實質上是一種價值判斷,對此應由法官在個案中結合具體案情予以綜合判斷。
默示形式是指表意人的意思并非以直接而明確的方式表達出來,而是通過行為等推知而來,如債務人配偶清償債務等。一般而言,單純的沉默除依據《民法典》 第一百四十條第二款而在法律規(guī)定、當事人約定或符合交易習慣時才被視為意思表示外,并不產生意思表示的效果。例如,《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妥善審理涉夫妻債務糾紛案件的通知》(浙高法 〔2018〕 89 號) 第一條規(guī)定的“出具借條時在場” 及“所借款項匯入配偶掌握的銀行賬戶” 就屬于單純的沉默。[56]參見 《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妥善審理涉夫妻債務糾紛案件的通知》(浙高法 〔2018〕 89 號) 第一條規(guī)定:“共同做出口頭承諾、共同做出某種行為等也是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表現形式。若有證據證明配偶一方對負債知曉且未提出異議的,如存在出具借條時在場、所借款項匯入配偶掌握的銀行賬戶、歸還借款本息等情形的,可以推定夫妻有共同舉債的合意?!边@種將知情等同于同意的做法是否妥當,仍有進一步斟酌空間。學理上有觀點認為,于此情形下應以保護債務人配偶意思自治為必要,從而排除單純沉默并限縮默示推定的范圍,[57]參見劉征峰:《共同意思表示型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載 《法學》 2021年第11 期。此種意見值得肯定。
第二,對于共同,《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強調夫妻共同債務的成立以作為獨立民事主體的夫妻雙方在意思表示上的自主選擇與合意,由此彰顯夫妻共同債務由夫妻共同財產與個人財產作為責任財產的正當性。因此,在共同的認定上,應當避免對于同意與知情的混淆。[58]參見李貝:《夫妻共同債務的立法困局與出路——以 “新解釋” 為考察對象》,載 《東方法學》 2019年第1 期。配偶中的非舉債方單純知道舉債方的經濟狀況或舉債事實,并不能構成對舉債行為的同意,[59]參見前引?,李貝文。不屬于 《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共同意思表示。司法實踐中有法院認為,當債權人與債務人有多筆借款而其中若干筆有債務人配偶簽字時,即可依債務人與其配偶間的夫妻關系而推定債務人配偶對其未簽字的借款知情,并據此認定債務人與其配偶對這些未有配偶簽字的債務存在共同意思表示。[60]參見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黔民終1046 號民事判決書。這種觀點顯然將知情與同意不適當地等同起來,擴大了共同意思表示的范圍,違反了合意型共同債務認定中平衡保護債務人配偶與債權人合法權益的立法宗旨,并不妥當。
整體來看,雖然合意型共同債務所要求的共債共簽規(guī)則一定程度上會影響交易效率,但為了給予夫妻對于涉及債權債務關系之形成的知情權、同意權等以充分的保護,適當地犧牲交易效率并無不妥。并且,于此情形下因共債共簽所導致的交易成本的增加事實上可以提升交易安全度,減少事后的復雜法律糾紛,因此從本質上看更符合效率原則,值得肯定。[61]參見前引①,黃薇主編書,第116-117 頁。
《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后半句明確規(guī)定夫妻一方基于家庭日常生活所需所負之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該規(guī)定并不以夫妻家庭財產共同共有或婚后所得財產共同制為基礎,也不以夫妻享有平等財產處理權為依據,而是以家庭共同生活的本質為基礎,要求夫妻在婚姻關系建立時能夠產生雙方彼此在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范圍內所為之行為的法律效果直接歸于雙方的效力。在此意義上,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后半句規(guī)定的滿足家庭日常生活所需所負之債務的法理基礎仍在夫妻雙方的個人意思自治而非夫妻財產所有制,其屬于對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前半句合意型共同債務中的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補充,是對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的一種推定,即在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范圍內所負的債務推定為夫妻共同意思表示。[62]參見前引?,李洪祥文。這種做法肯定了夫妻在家庭共同生活中的個人意思自治理念,使個人自主意思從共同財產的束縛中擺脫出來,值得肯定。當然,由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 屬于抽象概念,其內涵外延如何仍需界定。
在司法實踐中,對于如何界定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存在著不同做法,主要存在金額標準、用途標準和綜合標準。金額標準認為,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生之債務通常情形下數額較小,數額較大的范圍不屬于這一范疇。[63]參見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閩民終1529 號民事判決書、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 瓊民申107 號民事裁定書。該標準雖然與日常家事代理相吻合,但也存在問題,主要表現為兩方面:一是數額較大較小并不確定,相應標準與各地經濟發(fā)展水平、生活觀念以及法官個人主觀意見等因素密切相關,仍需要在個案中結合具體案情進行判斷; 二是單筆金額較小的債務若存在多筆,則其在疊加之后仍可能構成巨額債務,以金額較小徑直認定相應債務為滿足家庭日常生活所需仍存在風險。[64]參見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吉民再251 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粵民申8787 號民事裁定書。因此,與金額標準相比,用途標準強調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的目的,若該項債務用于夫妻雙方及其共同生活的未成年子女在日常生活中如通常的衣食住行、子女教育、老人贍養(yǎng)以及醫(yī)療保健等必要開支,即使相應開支的數額較高,亦屬于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65]參見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粵民申8681 號民事裁定書、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2018) 渝民終382 號民事判決書、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閩民申3612 號民事裁定書、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吉民再251 號民事判決書、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 晉民申42 號民事裁定書。存在的問題是,一方面,由于對日常生活需要的理解不同,導致這一標準在具體的適用中具有較大的不確定性; 另一方面,對于家庭生活有重要影響的交易,如夫妻一方借款二十萬用于購買家具、自住用房或車輛等物品所生債務等,[66]參見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 晉民申42 號民事裁定書、重慶市渝中區(qū)人民法院(2018) 渝0103 民初13514 號民事判決書; 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粵民申7104 號民事裁定書、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 鄂民申1272 號民事裁定書。都納入 “家庭日常生活需要” 的范疇,并不能保障非舉債配偶方對重大交易事項的決策權。[67]參見冉克平:《論因 “家庭日常生活需要” 引起的夫妻共同債務》,載 《江漢論壇》 2018年第7 期。亦即言,即使用途標準內的 “衣食住行” 屬于 “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但將房產、機動車的購置所生的債務也納入因滿足家庭生活需要范疇并不妥當。[68]參見前引[55],王軼、包丁裕睿文。
相比較于金額標準和用途標準,綜合標準更關注對于涉案各項因素的總體把握。例如,浙高法〔2018〕 89 號規(guī)定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應主要考察的因素包括 “負債金額大小、家庭富裕程度、夫妻關系是否安寧、當地經濟水平及交易習慣、借貸雙方的熟識程度、借款名義、資金流向等因素”。[69]參見 《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妥善審理涉夫妻債務糾紛案件的通知》(浙高法 〔2018〕 89 號) 規(guī)定:“以下情形,可作為各級法院認定 ‘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 的考量因素:(1) 單筆舉債或對同一債權人舉債金額在20 萬元(含本數)以下的;(2) 舉債金額與舉債時家庭收入狀況、消費形態(tài)基本合理匹配的;(3) 交易時債權人已盡謹慎注意義務,經審查舉債人及其家庭支出需求、借款用途等,有充分理由相信債務確系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韵虑樾?,可作為各級法院認定 ‘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 的考量因素:(1) 單筆舉債或對同一債權人舉債金額在20 萬元以上的;(2) 債務發(fā)生于夫妻分居、離婚訴訟等夫妻關系不安寧期間,債權人知道或應當知道的;(3) 出借人明知借款人負債累累、信用不佳,或在前債未還情況下仍繼續(xù)出借款項的;(4) 借貸雙方約定高額利息,與正常生活所需明顯不符的。”從浙高法〔2018〕 89 號所規(guī)定的考量因素來看,其放棄了單一的金額標準和用途標準,而是代之以開放多元的綜合考量標準。雖然這一標準可能導致案件審理結果的不確定性,但法官若將個案中影響相應法律效果評價的因素及相互作用的方式以可視的方式呈現出來,消除相應法律效果評價的神秘性,那么,這種綜合考量標準中所內含的利益權衡思想更有助于立法者通過《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所表達的平衡保護債權人和夫妻非舉債方利益的基本立場。
依綜合考量標準,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具體判斷應從目的與手段兩個方面來展開:就目的而言,夫妻一方在因交易行為而負債時必須具有維持家庭日常生活、養(yǎng)育未成年子女等方面的主觀意圖; 就手段方面而言,為滿足前述目的所采取的手段應具有適當性。因此,對夫妻共同生活有重大影響的交易、交易金額巨大或者因奢侈品買賣而負債等通常不在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70]參見前引[67],冉克平文。
相較于《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雙方負債型共同債務,第二款規(guī)定的一方負債型共同債務通常由夫妻一方對外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所需而負,因此需要債權人提供證據證明存在法律規(guī)定的特殊情形時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如不能證明則屬于夫妻個人債務,由負債方以個人財產和夫妻共同財產中的個人份額向債權人清償。對此,學理上有觀點認為,由于家庭生活通常具有私密性,要求債權人證明相應的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未免苛刻。[71]參見李紅玲:《論夫妻單方舉債的定性規(guī)則——析 〈婚姻法解釋(二)〉 第24 條》,載 《政治與法律》 2010年第2 期。反對觀點認為,債權人對債務的發(fā)生一般具有較強的控制能力,其通常情形下會通過共債共簽等方式避免債務發(fā)生后的債務清償風險,因此從平衡保護債權人與夫妻非舉債方利益的角度看,若債權人在債務發(fā)生時未對舉債人配偶有特殊要求以防范嗣后可能發(fā)生的債務清償風險,那么此時自應由債權人承擔此種風險導致的不利后果。[72]參見前引?,程新文等文。《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亦支持第二種觀點。當然,為了實現對債權人和婚姻中非舉債方利益的再平衡,[73]參見前引[67],冉克平文?!睹穹ǖ洹?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規(guī)定了夫妻一方以自己名義對外超出日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若債權人可以證明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或者共同生產經營,則依然可以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74]參見王博勛:《婚內借債算誰的?》,載 《中國人大》 2020年第23 期。
《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家庭日常生活所需亦屬于滿足夫妻共同生活范疇,而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則是家庭日常生活之外的其他夫妻共同生活。但對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的“夫妻共同生活”,司法實踐中的認定標準并不一致,主要存在著直接目的標準和共同利益標準兩種。
依據直接目的標準,若舉債方借款、購買商品或服務等所生的債務明確直接地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如借款雙方在借款合同中明確約定舉債方所借款項用于購買家庭生活用品、償還銀行借款以及未成年子女教育等開銷,那么該債務即屬于夫妻共同債務;[75]參見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黑民申2950 號民事裁定書。而借款雙方在合同中明確約定借款用于舉債方個人需要時,若無相反證據證明,則該項債務通常不屬于滿足夫妻共同生活范疇。[76]參見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 粵民終118 號民事判決書。
共同利益標準則通過考察夫妻一方在負債期間的家庭收入及消費情況等來綜合判斷相應的債務是否屬于為了夫妻或家庭共同利益。如舉債方的配偶沒有工作且沒有其他收入來源,家庭的大額生活開支以及未成年子女的生活等均由舉債方負擔,配偶于此情形下通常會因舉債人的借款而受益,因此,舉債人以自己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即被納入為滿足夫妻共同生活而形成的夫妻共同債務范疇。[77]參見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 蘇01 民終2359 號民事判決書、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晉民終717 號民事判決書。另外,前述浙高法 〔2018〕 89 號認為,相應債務只要是因夫妻共同消費或形成共同財產所負,那么都屬于因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夫妻共同債務范疇。據此,舉債方將借款直接轉交第三人[78]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9) 京民申305 號民事裁定書、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湘民再562 號民事判決書?;蛘邽槌赡曜优€債而借債[79]參見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 魯02 民終7203 號民事判決書。等所形成的債務通常不屬于“用于夫妻共同生活” 所形成的夫妻共同債務。
相比較而言,直接目的標準雖然明確直接,但共同利益標準能夠綜合考慮個案中的具體情形,并且與婚姻家庭生活的本質相符合,即建立并維持婚姻家庭的核心目的在于圍繞夫妻這一核心構成而形成休戚與共的利益共同體,借此作為溝通個人與社會的基本單位而彰顯其獨立存在的價值。在共同利益標準之下,司法實踐中形成了如下具體判斷標準,具體包括:第一,負債所獲利益歸屬標準,若相應利益歸屬于夫妻共同財產等,則符合共同利益標準,反之則否; 第二,負債期間家庭支出標準,如舉債方負債后是否有用于家庭的大額消費等情形,若存在相應情形,則相應舉債符合共同利益標準; 第三,事實共同利益,要求相應債務確實給夫妻產生了共同利益而非可能產生共同利益,對于這里的確實存在的可能性判斷,應結合債務發(fā)生的時間、數額、形成過程、資金流向、是否有要求非舉債方簽字的可能等因素綜合判定,由此實際保護非舉債方配偶的合法權益。[80]參見前引[55],王軼、包丁裕睿文。整體而言,這三類具體判斷標準實際上分別表達了對共同利益標準所涉及的可能性的不同要求,即:第一種表現為邏輯上的可能性,這是推定共同利益存在; 第二種表現為經驗上的可能性,體現了優(yōu)勢證據標準并強調了法官職權、心證在共同利益判斷中的作用; 第三種表現為事實上的可能性,要求一種客觀真實的證明標準。這三種具體判斷標準分別體現了不同的保護側重。[81]參見前引[55],王軼、包丁裕睿文。由于 《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的核心立法目的在于通過“共同生活” 以及舉證責任的分配等來實現對債權人和非舉債方配偶的平衡保護,因此,對共同生活背后的夫妻共同利益判斷應在個案中結合經驗上的可能性和事實上的可能性進行整體判斷。當存在事實上的可能性時,自然應依據事實可能性認定共同生活的存在; 若不存在事實可能性,則應依據經驗可能性判斷; 只有在這兩者皆不能認定是否存在共同生活時,才應通過邏輯上的可能性來推定共同生活的存在。
我國學理與實務上通常認為,夫妻共同生產經營一般指 “由夫妻雙方共同決定生產經營事項,或者雖由一方決定但另一方進行了授權的情形; 夫妻共同生產經營所負的債務一般包括雙方共同從事工商業(yè)、共同投資以及購買生產資料等所負的債務”。[82]學理觀點參見前引[55],王軼、包丁裕睿文。司法實務上的觀點參見安徽省馬鞍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 皖05 民終576 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妥善審理涉夫妻債務糾紛案件的通知》 第四條。在 《民法典》 之前,法釋 〔2018〕 2 號即明確規(guī)定了夫妻共同生產經營型共同債務。對這一做法,學理上的反對觀點認為,若忽略經營形式、債務的發(fā)生原因及經營者的過錯等因素而徑直以經營者同時具備夫妻身份就將相應的債務統(tǒng)一歸類為夫妻共同債務,即會產生違背商事組織運行規(guī)則的基本問題。另外,若基于債務發(fā)生原因對其分類認定,那么法釋〔2018〕 2 號規(guī)定的因適用共同生產經營規(guī)則而被歸入到夫妻共同債務范疇的債務,部分經營者承擔連帶責任的原因并非夫妻身份,部分經營之債為企業(yè)債務而非自然人之債,部分債務因 “舉債合意” 而屬于夫妻共同債務,[83]參見彭誠信:《〈民法典〉 夫妻債務規(guī)則的應然理解與未來課題》,載 《政法論叢》 2020年第6 期。部分則因屬于夫妻共同生活規(guī)范調整范疇。[84]參見陳凌云:《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中的偽命題:共同生產經營》,載 《當代法學》 2020年第2 期。該觀點有其合理性,但《民法典》 立法者并未接受這種觀點,而是繼續(xù)保留法釋 〔2018〕 2 號的做法而在 《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再次明確規(guī)定了夫妻共同生產經營型共同債務。事實上,由于“共同生產經營” 概念本身并不清晰,對于如何認定共同生產經營,司法實踐中的判斷標準并不統(tǒng)一,主要存在著如下標準:
第一種是將經營者身份與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結合起來。法院通常認為配偶雙方只要具備同一或關聯企業(yè)的經營者身份如法定代表人、股東、監(jiān)事、總經理等,那么舉債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用于生產經營即可被納入夫妻共同債務,毋需再考慮企業(yè)形式等其他因素。于此情形下,只要夫妻身份和企業(yè)經營者身份重合,不論這種重合是同為公司股東,還是曾實際參與過企業(yè)經營管理,[85]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8) 最高法民申3893 號民事裁定書、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 鄂民申1098 號民事裁定書?;蛘叻蚱薹謩e擔任關聯企業(yè)的實際負責人,[86]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8) 最高法民申3235 號民事裁定書。那么不受公司有限責任的限制,具有夫妻身份的股東、法定代表人等之間當然成立夫妻共同債務,[87]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8) 最高法民申5410 號民事裁定書。給公司合法經營所負債務承擔連帶責任。[88]參見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陜民申2766 號民事裁定書、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甘民終815 號民事判決書。
第二種是將夫妻具有共同的經營者身份與夫妻合意結合起來,認定相應債務是否用于夫妻共同生產經營。法院通常會在首先關注夫妻雙方經營者身份的基礎上,通過共同經營者這一身份的存在來推定非舉債方對舉債方配偶負債行為的知情,并因此推導出相應的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產經營并將之納入夫妻共同債務范疇。[89]參見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川民終1156 號民事判決書。
第三種是將夫妻具有共同的經營者身份與經營的企業(yè)是否受益結合起來,認定相應債務是否用于夫妻共同生產經營。在該標準之下,法院除關注經營者身份之外,還通過夫妻具有共同的經營者身份來推定舉債方的負債行為使相應的經營組織受益,并因此推導出相應的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產經營并將之納入夫妻共同債務范疇。[90]參見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 魯民終1171 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 浙民申字第1987 號民事裁定書。
第四種是將夫妻共同參與企業(yè)經營作為認定相應債務是否屬于夫妻共同生產經營的標準,進而依此判斷經營型夫妻共同債務是否存在。共同參與標準具體包括兩種情形,一種是夫妻雙方共同投資,一種是一方投資而另一方參與經營。其中,當存在經營實體時,夫妻只有在對經營實體的經營發(fā)展存在實質性影響時,才可以認定共同參與的存在; 當經營實體不存在時,此時對共同參與的判斷應當以夫妻一方存在投資而另一方實際參與經營為主要考量因素。[91]參見劉杰勇:《〈民法典〉 中共同生產經營型夫妻共債的認定——兼論第1064 條第2 款與第56 條第1 款的關系》,載 《大連海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1年第2 期。
第五種是共同利益標準。該標準與滿足夫妻共同生活型共同債務的共同利益標準一樣,認為當舉債方所負債務用于個人獨資公司、合伙企業(yè)、個體工商戶等經濟組織的經營時,或者用于沒有前述經營實體的投資經營時,若能確定非舉債方“實際參與了合作的過程”,[92]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8) 京民申4853 號民事裁定書?;蛘叽嬖谫徺I商業(yè)房產等具有投資性質的交易,[93]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9) 最高法民申1432 號民事裁定書。那么當然可以認定存在 “共同生產經營”。但是,由于非舉債方是否“實際參與” 生產經營通常情形下屬于家庭內部實務,他人往往難以證明。因此,實踐中法院經常以“共同利益” 作為 “共同生產經營” 的替代標準,其通過考察舉債方的經營是否使配偶受益來判斷是否存在 “共同生產經營” 標準。[94]參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浙民申4488 號民事裁定書、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2018) 渝民申2030 號民事裁定書。例如,舉債方在借款后從事轉貸行為,若其是賺取利差的投資行為,那么法院會認定該行為構成共同生產經營并將因此所生的債務納入夫妻共同債務范疇;[95]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8) 最高法民申634 號民事裁定書、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鄂民申3278 號民事裁定書。若舉債方在轉借時并未賺取差價等利益,那么法院通常認為于此不存在為了 “共同利益” 的生產經營,[96]參見湖北省十堰市張灣區(qū)人民法院(2016) 鄂0303 民初1292 號民事判決書。因此相應債務亦不應納入夫妻共同債務范圍。
第六種是綜合考量標準。前述無論是經營身份、經營合意、共同參與經營還是共同受益標準,都不能完全解決《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共同生產經營的認定問題。事實上,對于該概念的理解不應局限于某一或某些考量因素,而是應將其置于個案的具體情形中綜合考量各方涉案因素而綜合把握。例如,在馬某梅、汪某民間借貸糾紛案中,汪某與馬某梅系夫妻關系,婚后馬某梅做家庭主婦帶孩子。后汪某向債權人借款500 萬元用于汪某擔任項目執(zhí)行經理的公司廠房工程施工履約保證金,借條上有汪某簽名加蓋公司公章。后因舉債人汪某未依據約定清償債務,債權人訴至法院要求舉債人配偶雙方共同償還。法院認為,按照日常生活經驗分析及邏輯推理,如何判斷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產經營應從如下幾點考量:“(1) 負債期間購置大宗資產等形成夫妻共同財產的;(2) 舉債用于夫妻雙方共同從事的商業(yè)或共同投資;(3) 舉債用于舉債人單方從事的生產經營活動,但配偶一方分享經營收益的等等?!?由于該案中汪某與馬某梅二人婚后購置了十一套房產均登記在無業(yè)的馬某梅名下,表明馬某梅事實上享受了舉債人汪某包括對外借款及對外經營等所產生的利益,法院因此認定汪某從事經營活動過程中產生的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97]參見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 皖民申614 號民事判決書。于此法院事實上并未采取單一因素的判斷標準,而是在綜合考量涉案因素的基礎上判斷共同生產經營,因此其顯然采納的是一種綜合考量標準。
整體來看,單一因素標準相比較而言更具有確定性,在實踐中更易于操作,但其缺點是難以適應紛繁復雜的現實生活需求。而與之相對的綜合考量標準承認法官在個案審理中對于像共同生產經營這樣的不確定概念的界定具有更大的自由裁量權,因此更能應對具體案件審理時的復雜情形,只是相比較于單一因素標準而言,綜合考量標準適用的確定性和可預見性較弱。
由于 《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對于夫妻共同債務采取了具體列舉+概括規(guī)定的立法模式,因此,除了第一款規(guī)定的雙方負債型共同債務以及第二款規(guī)定的一方負債型共同債務之外,該條也能夠將現實生活中可能存在的其他類型的夫妻共同債務納入進來。例如,依據《民法典》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條確定的夫妻共同侵權導致的侵權之債,以及依據《民法典》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條規(guī)定的被監(jiān)護人侵權導致的侵權之債等都可以納入該條規(guī)定的夫妻共同債務范疇。[98]參見前引①,黃薇主編書,第119-120 頁。其中,在理論與實務上爭議較多的是夫妻一方對外侵權產生的侵權之債如何與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體系銜接起來。
否定論認為,侵權責任具有制裁性,相應的侵權之債是對實施侵權行為的夫妻一方的懲罰,應屬于侵權行為人本人; 若通過夫妻共同債務制度將侵權之債納入夫妻共同債務范疇,則會使無辜的配偶遭受制裁,與侵權責任法制裁侵權行為的基本目的不相吻合。[99]參見張學軍:《夫妻一方 “一般侵權行為” “賠償損失” 債務屬性的立法研究》,載 《社會科學戰(zhàn)線》 2019年第12 期; 王躍龍:《無償保證所生之債務不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載 《法學》 2008年第10 期。
肯定論認為,從目的解釋的視角來看,夫妻共同生活本身內含夫妻之間相互扶助的價值導向,這種相互扶助本身就內含著夫妻之間在共同生活上應當共同面對風險,于此的風險當然也應包括夫妻一方的對外侵權之債。在此意義上,將夫妻一方侵權行為所生之債納入夫妻共同債務范疇,符合夫妻共同生活之本質,應予贊同。[100]參見張力、李倩:《夫妻共同債務認定中的用途規(guī)則——兼論最高人民法院法釋 〔2018〕 2 號的體系融入》,載 《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9年第3 期; 繆宇:《走出夫妻共同債務的誤區(qū)——〈婚姻法司法解釋(二)〉 第24 條為分析對象》,載 《中外法學》 2018年第1 期; 蔡立東、楊柳:《侵權糾紛中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困境與立法回應——以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為研究對象》,載 《法學論壇》 2020年第3 期。
區(qū)分論認為,全部肯定或否定夫妻一方侵權行為所生之債為夫妻共同債務并不符合夫妻共同生活的本質,而是應當區(qū)分情況認定。在采取何種標準進行區(qū)分時,學理上存在客觀說與主觀說的分歧。其中,客觀說以相應的侵權行為是否能使夫妻共同生活或家庭受益這一客觀標準為判斷依據,認為如果夫妻一方對外所為之侵權行為是為了使夫妻共同生活或家庭生活受益,那么因該侵權行為所生之債務當然為夫妻共同債務; 若該侵權行為并不能使婚姻或家庭生活獲益,那么則為實施侵權行為人的個人債務。[101]參見前引?,冉克平文; 前引?,汪洋文。主觀說在客觀說強調的共同利益這一客觀標準之上,進一步要求侵權行為人的主觀過錯,即如果行為人在為夫妻或家庭共同利益時是基于過失,則相應的侵權之債屬于夫妻共同債務; 如果是故意,則相應侵權之債應被歸于侵權行為人的個人債務。[102]包冰鋒、訾培玉:《侵權糾紛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現實困境及其應對》,載 《河北法學》 2021年第3 期。
從理論上的爭議來看,在是否將夫妻一方侵權行為所生之債納入夫妻共同債務的問題上,一元的否定論和肯定論都采取了簡單的一刀切策略,從而可能使那些符合《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規(guī)定的用以判斷夫妻共同債務之本質的侵權之債被不當地納入或拋出夫妻共同債務的范疇,難謂合理。區(qū)分論的合理之處即在于正確地認識到了夫妻一方侵權行為所生之債與夫妻共同債務內在的牽連與區(qū)分可能,從而通過探尋夫妻共同債務之本質的方法來判斷夫妻一方侵權行為所生之債是否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由此在債權人和侵權人之配偶的合法權益的保護之間尋求平衡,這顯然更符合立法者通過《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實現平衡保護的基本意旨,值得肯定。至于區(qū)分論內在的具體判斷標準分歧,實質上涉及在侵權責任的制裁功能、受害人保護與無辜配偶的保護之間進行利益平衡保護的價值判斷問題,主觀說考慮夫妻共同利益因素的同時考慮侵權行為人的主觀過錯程度,事實上強調給予主觀過錯程度更高的行為人以更嚴厲的制裁來保護無辜的配偶,但這種做法可能造成作為債權人的受害人的保護不充分問題。而直接以客觀的共同利益作為判斷標準,則更有助于《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平衡保護的立法目的的實現。具體而言,若侵權行為人的配偶實際享受了侵權行為所生之利益,即使其并未實施侵權行為,其因為獲益而在承擔相應侵權責任時亦不乏正當性基礎; 若侵權行為人的配偶并未實際享受侵權行為所生之利益,即使行為人實施侵權行為時有為夫妻共同生活或共同利益的故意,亦不能因此而將無辜的配偶納入承擔侵權責任的制裁范疇,于此情形下不能為了保護無辜的債權人而置同樣無辜的配偶于不利處境。[103]參見前引[100],蔡立東、楊柳文。在客觀的共同利益的具體判斷上,應采取與前述夫妻共同生活型共同債務和共同生產經營型共同債務的判定中所采納的綜合考量立場一樣,全面考量涉案因素以判斷夫妻一方的侵權行為是否實際上使另外一方受益。
夫妻關系作為家庭關系的核心,是家庭穩(wěn)定和諧的基石所在,也是以家庭為基礎構建起來的社會共同體的健康運行的基礎。[104]參見朱曉峰:《民法家庭概念論》,載 《清華法學》 2020年第5 期。而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則是夫妻關系所要處理的重要議題,關系到配偶雙方的合法權益保護,也涉及債權人合法利益的保護。《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在吸收以往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對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做了明確規(guī)定,對于解決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問題提供了制定法基礎,值得肯定。當然,該條規(guī)定的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規(guī)則存在的抽象而缺乏可操作性的問題,事實上是因制定法通過抽象規(guī)定涵攝具體生活所無法避免的,對此的應對之道是將具體的判斷標準交由法官,由其在結合該條立法目的及夫妻家庭生活之本質的基礎上在個案中綜合考量涉案因素確定,由此來平衡保護夫妻雙方與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就此而言,《民法典》 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確立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僅是通向利益平衡保護目的的開始,具體的平衡保護路徑還有待法官在個案中的進一步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