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大剛 張曉程
[提要]西漢后期至新莽一世,儒學學術隨社會發(fā)展與現(xiàn)實政治所需而變。王莽執(zhí)政之后,其儒學政治贏得了多數(shù)儒家知識分子的支持,代漢立新以后,他依照儒經(jīng)推進改制:一則建構儒經(jīng)所述之理想世界;二則解決西漢后期以來現(xiàn)實政治之迫切所需。至新朝后期,困境頻現(xiàn),王莽及新朝儒生的高層遂援道家、神仙方術以救急,新朝儒學轉型即體現(xiàn)為“崇儒用道”的變化,此時之“道”則呈現(xiàn)出與方術雜糅的狀態(tài),是原始道教的先聲。文章分為三個部分:其一,述及漢家文化傳統(tǒng)對王莽思想體系的影響;其二,考證新朝習老學、神仙方術者,探索此一傳統(tǒng)對儒生群體的影響;其三,研究王莽的“崇儒用道”的政治實踐以及此際出現(xiàn)的儒學轉型。
西漢自武帝“表彰六經(jīng)”以后,儒學和儒生的地位得到很大的提升,主要表現(xiàn)為:其一,儒學在政治中的話語權較之諸學更具優(yōu)勢;其二,官僚群體中儒生的比例明顯提高。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黃老之學與神仙方術的文化傳統(tǒng)淡出政治視野。王莽的生活經(jīng)歷跨越了元、成、哀、平四帝之世,思想深受西漢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他在居攝代漢的過程中,取悅儒生群體并取得他們的廣泛支持,執(zhí)政初期“純?nèi)蔚陆獭保匀鍨榫V,用儒經(jīng)指導推進大規(guī)模改制活動,儒學享有崇高的地位。執(zhí)政后期,社會矛盾集中爆發(fā),新室飄搖,儒學在解決現(xiàn)實問題方面乏力,王莽遂援黃老及神仙方術以救,昭示著新朝儒學的轉型。
漢初,黃老之學興盛,上層“好道家之學”[1](P.1374),“其治要用黃老術”[1](P.2464)。漢家政治中素有神仙方術的傳統(tǒng),史料中常見西漢皇帝好方術鬼神,他們行神仙方術之事通常圍繞自身的需求展開。新末,地方政治格局崩潰,王莽雜糅黃老、符命與神仙方術,試圖緩解頹勢,頗具宗教意味。
王莽崇尚儒學,早年從陳參受《禮》、從陳欽受《左傳》、從徐宣受《易》,以學問與德行成為群儒之首。他亦深信鬼神數(shù)術之事,《漢書·王莽傳》直言其“性好時日小數(shù)”[2](P.4186)。他也不排斥其他學術思想。在執(zhí)政以后,他采取的方略則是兼容吸納一切有利于新朝統(tǒng)治的學者及學派。總體來說,前期專主儒學,后期則有鮮明的諸學兼采的趨向,尤其表現(xiàn)為“崇儒用道”的特點。
如果說元始以前的王莽好鬼神更多關乎自我的信仰,那么執(zhí)政后期的王莽好鬼神與黃老道則更關乎對江山永固的訴求。新朝儒生群體較之前朝表現(xiàn)出了更富有宗教色彩的特點,他們以儒經(jīng)作為行為準則,積極入世,以明堂、辟雍、靈臺等依照儒經(jīng)新修的禮制建筑為傳經(jīng)布道的宗教場所,緊密團結地投入到“致太平”的事業(yè)中去,這是他們的共同的意志。這種思潮也是由來有自。在西漢后期復古改制社會思潮下,更有儒家知識分子提出了“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2](P.3467)“王者必通三統(tǒng),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2](P.1950)的論調(diào)。由此,他們所為之努力的不僅是為漢家一姓之私,而是儒經(jīng)中記載的太平盛世、天下公義。①此期的黃老之學有向早期道教發(fā)展的跡象,逐漸形成了具有宗教組織、宗教文本、宗教宗旨、宗教場所的道教團體,這是與漢中期以前的黃老學術絕然不同的地方。
西漢中期以后,儒生與道者之間,儒學占據(jù)了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優(yōu)勢地位。由此,儒教走向了上層政治,黃老則下沉入民間,成為早期道教的先聲。在形式與思想上,兩者常常處于雜糅的狀態(tài):早期道教的文本、思想對今文經(jīng)學的借鑒是明顯的,顯示出高度密切的關系,比如道經(jīng)中習見的問答句式,類似今文經(jīng)學中章句的形態(tài);儒生與早期道士的宗旨相類;有些道士或本就是出身于“儒生”,他們皆有“致太平”的政治理想。在漢代,國家處于神秘思想的籠罩之下,民眾和統(tǒng)治者均受到了原始道經(jīng)的災厄歷數(shù)和解厄思想的重大影響,甚或就是執(zhí)行著它的思想。②新朝承續(xù)劉漢文化傳統(tǒng),以儒教立國,亦未嘗對此有所排斥。
王莽和新朝的儒生都不僅有單一領域的學習經(jīng)歷,而有復雜的知識背景,老學與神仙方術是構成這種復雜知識背景的組成之一。楊樹達據(jù)司馬、班、范、荀、袁五家之書考得傳記明載漢時習老子或稱好其術者50余人。[3](P.275-282)其后,嚴靈峰考出更多老學學者[4](P.531-602),但于新時老學無更多申論。筆者以兩書為索引,復考諸文獻,梳理出除王莽以外的有新朝生活經(jīng)歷的老學者16人、言神仙方術道術者11人。
1.安丘望之
安丘望之字仲都,京兆長陵人?!逗鬂h書·耿弇傳》載:“父況,字游俠,以明經(jīng)為郎,與王莽從弟伋共學《老子》于安丘先生?!崩钯t注引嵇康《圣賢高士傳》,言其“少持《老子經(jīng)》,恬靜不求進宦,號曰‘安丘丈人’。成帝聞,欲見之,望之辭不肯見,為巫醫(yī)于人間也”[5](P.703)。又云:“望之著《老子章句》,故《老子》有安丘之學。扶風耿況、王伋等皆師事之,從受《老子》。終身不仕,道家宗焉?!盵6](P.571)
2.揚雄
揚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稘h書·揚雄傳》載:“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為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清凈無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廉隅以名徼當世。”[2](P.3514)本傳不言揚雄經(jīng)學師承。蜀地自文翁在成都市中設立學官,推行儒學教化以后,漢武帝“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2](P.3626),蜀地又常派遣開敏有材者赴京師求學,“繇是大化,蜀地學于京師者比齊魯焉”。[7]揚雄至三十余歲始至京城,少時從嚴君平游學?!笆裼袊谰健]肆下簾而授《老子》。博覽無不通,依老子、嚴周之指著書十余萬言?!盵2](P.3056-3057)
3.劉歆
劉歆字子駿,生年無考,殆與揚雄年齡相若,子云猶或稍長。[8](P.40)史載:“少以通《詩》《書》能屬文召,見成帝,待詔宦者署,為黃門郎。河平中,受詔與父向領校秘書,講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shù)術、方技,無所不究?!盵2](P.1967)《漢志》著錄說明,向歆父子亦治《老子》:有“劉向《說老子》四篇”[2](P.1729),且向著《說苑》《新序》,頗引黃帝、老子之文。向父劉德,少修黃老術,向之說《老子》,蓋亦家學淵源耳。[4](P.572)受其影響,劉歆亦頗涉老學。
4.耿況
耿況字俠游,扶風茂陵人。以明經(jīng)為郎,又與王莽從弟王伋共學《老子》于安丘望之。子耿弇,少好學,習父業(yè)。
5.王伋
生平不詳,王莽從弟,曾與耿況共學《老子》于安丘望之。
6.班嗣
班嗣,扶風安陵人,班彪從兄。班彪之父班穉,少與王莽相善。穉兄伯,嘗從師丹受《齊詩》。家有賜書,內(nèi)足于財。史載:“(彪)年二十余,更始敗”[2](P.4205-4206),故班嗣亦歷新朝?!稘h書·敘傳》載:“嗣雖修儒學,然貴老、嚴之術?!盵2](P.4205-4206)班嗣修身持論主修身保真、清虛淡泊、歸之自然,又收藏有相關圖籍,亦應治黃老之學。西漢后期的班氏家族,治學旨趣頗類劉向劉歆家族,可謂儒門道風。
7.桓譚
桓譚字君山,沛國相人。《后漢書·桓譚列傳》曰:“譚以父任為郎,因好音律,善鼓琴。博學多通,遍習《五經(jīng)》,皆訓詁大義,不為章句。能文章,尤好古學,數(shù)從劉歆、揚雄辯析疑異?!盵5](P.955)嘗欲從班嗣處借黃老之書。著《新論》,此書內(nèi)容罕有方士虛言,但兼采老莊善語。
8.杜房
杜房,沛國人,與桓譚同郡。桓譚《新論·去蔽篇》云:“余嘗過故陳令同郡杜房,見其舉火夜坐,燃炭干墻,讀《老子》書,言:‘老子用恬淡養(yǎng)性,致壽數(shù)百歲,今行其道,寧能延年卻老乎?’”[9](P.31-32)杜房曾讀《老子》書,不詳是否治《老子》,茲列于此。
9.馮衍
馮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祖父為馮野王,野王曾受業(yè)博士,通《詩》?!逗鬂h書·馮衍列傳》曰:“衍幼有奇才,年九歲,能誦《詩》,至二十而博通群書。王莽時,諸公多舉薦之者,衍辭不肯仕。”[5](P.962)馮衍在著述中數(shù)引道經(jīng),如“不碌碌如玉,落落如石”語出《道德經(jīng)》;又云:“年衰歲暮……闔門講習道德,觀覽乎孔、老之論,庶幾乎松喬之福?!盵5](P.987)由此知馮衍當讀老子之書。
10.范升
范升字辯卿,代郡人?!逗鬂h書·范升列傳》云:“少孤,依外家居。九歲通《論語》《孝經(jīng)》,及長,習《梁丘易》《老子》,教授后生?!盵5](P.1226)
11.任光
任光字伯卿,南陽宛人。袁弘《后漢紀》云:“光好黃老言,為人純厚。”[10](P.35)其子任隗字仲和,亦好黃老言,清靜寡欲,父子皆學黃老。
12.淳于恭
淳于恭字孟孫,北海淳于人。《后漢書·淳于恭列傳》云:“善說《老子》,清靜不慕榮名?!泵┲翓|漢初,幽居養(yǎng)志,潛于山澤,州郡連召不應,后客居瑯邪黔陬山。[5](P.1301)
13.蔡勛
蔡勛字君嚴,陳留圉人。《后漢書·蔡邕列傳》載:“蔡邕……六世祖勛,好黃老,平帝時為郿令。王莽初……遂攜將家屬,逃入深山。與鮑宣、卓茂等同不仕新室?!盵5](P.1979)
14.向長
向長字子平,河內(nèi)朝歌人。《后漢書·逸民列傳》載:“隱居不仕,性尚中和,好通《老》《易》?!趺Т笏究胀跻乇僦B年乃至,欲薦之于莽,固辭乃止,潛隱于家?!盵5](P.2758-2759)
15.禽慶
禽慶字子夏,北海人。史載“齊栗融客卿、北海禽慶子夏、蘇章游卿、山陽曹竟子期皆儒生,去官不仕于莽”[2](P.3098)。又《逸民列傳》云:“(向長)與同好北海禽慶,俱游五岳名山,竟不知所終”[5](P.2759)。禽慶既與向長同好,似亦應讀《老》《易》,但具體情形不詳,茲列于此,待考。
16.高恢
高恢字伯通,京兆人,終身不仕。《后漢書·逸民列傳》云:“(梁)鴻友人京兆高恢,少好《老子》,隱于華陰山中?!盵5](P.2768)《高士傳》云:“少治《老子經(jīng)》,恬虛不營世務。”[6](P.573)梁鴻字伯鸞,扶風平陵人,其父梁讓,在新朝時為城門校尉,后卒于北地,新末亂世時,梁鴻尚幼。以此推斷,高恢似有新朝生活經(jīng)歷,生卒年代不確。
17.梅福
梅福字子真,九江壽春人?!稘h書·梅福傳》載:“梅福字子真,九江壽春人也。少學長安,明《尚書》《谷梁春秋》,為郡文學,補南昌尉?!盵2](P.2917)元始年間,王莽專政,“福一朝棄妻子,去九江,至今傳以為仙”[2](P.2927)。不詳梅福所學是否涉及老子之說,茲列于此,以備考據(jù)。
18.任文公
任文公,巴郡閬中人。少修父術,明曉天官風角秘要,以占術馳名。生活時代跨域了漢哀、平二代及新朝,至公孫述據(jù)巴蜀時仍有活動。益部為之語曰:“任文公,智無雙?!盵5](P.2708)
19.郭憲
郭憲字子橫,汝南宋人,曾從《小夏侯尚書》經(jīng)師王良學經(jīng)。不仕新莽朝,逃于東海之濱,東漢初為博士。郭憲有儒學的背景,亦與方術有密切的關系,《后漢書·方術列傳》載其災異之說。
20.高獲
高獲字敬公,汝南新息人,曾師事歐陽歙,又善天文,曉遁甲,能役使鬼神。新朝時,高獲曾少游京師,與光武帝劉秀有舊交。
21.許楊
許楊字偉君,汝南平輿人,少好術數(shù)。不仕新莽朝,新朝時變姓名為巫醫(yī),逃離鄉(xiāng)里,莽敗乃歸。
22.蘇樂
蘇樂,新朝方士。曾與王莽言起八風臺。王莽以樂為黃門郎,主之此事。[2](P.1270)
23.西門君惠
西門君惠,新朝道士。衛(wèi)將軍王涉素養(yǎng)道士,君惠好天文讖記,嘗為涉言:“星孛掃宮室,劉氏當復興,國師公姓名是也?!盵2](P.4184)
24.王況
王況,新朝卜者。曾為魏成大尹李焉造讖書,“又言莽大臣吉兇,各有日期,會合十萬余言”[2](P.4166)。
25.陽成修
陽成修,王莽時獻符命者。史載:“郎陽成修獻符命,言繼立民父母。又曰:‘黃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2](P.4168)
26.樓護
樓護字君卿,齊人。史載:“父世醫(yī)也,護少隨父為醫(yī)長安,出入貴戚家。護誦醫(yī)經(jīng)、本草、方術數(shù)十萬言……學經(jīng)傳,為京兆吏數(shù)年……護執(zhí)(呂)寬,莽大喜,征護入為前輝光,封息鄉(xiāng)侯,列于九卿。”[2](P.3706-3708)
27.韓順
《高士傳》載:“韓順字子良,天水成紀人也,以經(jīng)行清白辟州宰不詣。王莽末,隱于南山……囂以道術深遠,使人赍璧帛卑辭厚禮聘順,欲以為師……以貧潔自終焉?!盵6](P.572)據(jù)此,韓順明經(jīng)亦通道術,嘗隱于南山修道術。
以上,有儒學背景的計13人,分別是:揚雄、劉歆、耿況、班嗣、桓譚、馮衍、范升、向長、梅福、郭憲、高獲、樓護、韓順。儒學背景不明確者4人,分別是:王伋、杜房、禽慶、高恢。可見,新朝老學研習者、說神仙方術者中,有相當?shù)谋壤鞘艿竭^儒學思想影響的。且分布比較均衡,既有最核心圈層的儒生,如劉歆、揚雄、桓譚;也有比較知名的儒生如班嗣、梅福、范升;亦有于儒學史中不甚著名的,如高獲、郭憲。
漢平帝元始四年,“莽奏起明堂、辟雍、靈臺,為學者筑舍萬區(qū),作市、常滿倉,制度甚盛。立《樂經(jīng)》,益博士員,經(jīng)各五人。征天下通一藝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禮》、古《書》《毛詩》《周官》《爾雅》、天文、圖讖、鐘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均詣公車。網(wǎng)羅天下異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數(shù),皆令記說廷中,將令正乖繆,壹異說云?!盵2](P.4069)這項文化政策,吸納的各類學者門類繁雜、數(shù)目眾多。影響所及,在新朝做官應當是當時知識分子的主流選擇。黃老仙道之學、天文讖記方技之術似乎成為此期知識分子共同的問學方向,學風因此一變。
王莽即位以后一邊踐行儒學精神,一邊將道家學說系統(tǒng)的“太一神”升格成為唯一的最高神,然后修建八風臺、鑄造威斗、援讖緯神道之事于政治,試圖為新室謀求穩(wěn)固長存的辦法。事態(tài)緊急之中,可見其思想信仰的根底。
“太一”一詞的最早出處,今已難考。丁四新認為出現(xiàn)在《老子》《論語》之后、《莊子》《楚辭》之前。[12](P.98)譚寶剛進一步申說,“太一”是老子開創(chuàng)的哲學概念,其最初的意義為:物之大者、時之初者、萬物之始,具有至上性和絕對性,因而被后世附會為神名,又因神名而附會為星名。[13]彭華總結出“太一”的三種含義:一是作為哲學概念的“太一”,即“道”之別名;二是作為天文學的“太一”,即“星官”太一;三是作為祭祀崇拜對象的“太一”,即天神“太一”。[14]
漢初祭祀“太一”,規(guī)格隆重,儀式遠離普通官員與民眾,對具體的政治實踐意義有限。但這一時期,人憑借“太一”而獲得力量[15](P.229-236),“太一神”崇拜由懸置的觀念走向具體的實踐,從儀式性的祭祀活動走向政治解釋。“太一神”信仰的確立和推廣,新朝是關鍵時期。
王莽常將“太一”與黃帝并列:
(1)(始建國元年)五威將乘《乾》文車,駕《坤》六馬,背負鷩鳥之毛,服飾甚偉。每一將各置左右前后中帥,凡五帥。衣冠車服駕馬,各如其方面色數(shù)。將持節(jié),稱太一之使;帥持幢,稱五帝之使。[2](P.4115)
(2)(天鳳)六年春,莽見盜賊多,乃令太史推三萬六千歲歷紀,六歲一改元,布天下。下書曰:“《紫閣圖》曰‘太一、黃帝皆仙上天,張樂崑崙虔山之上。后世圣主得瑞者,當張樂秦終南山之上?!庇哉N燿百姓,銷解盜賊。[2](P.4154)
(3)伏念《紫閣圖》文,太一、黃帝皆得瑞以仙,后世褒主當?shù)墙K南山。[2](P.4160)
第一條材料顯示,新朝初立,王莽以“太一之使”“五帝之使”昭顯天命。再者,以五帝為太一之佐,宣示等級次序?!稘h書·禮樂志》云:“五神相,包四臨,土地廣,揚浮云”,注引如淳曰:“五帝為太一之相也”,[2](P.1067)與此相同。材料中雖未詳細描述“太一”“五帝”,但透過他們的衣冠、車服、駕馬的色數(shù),其形象已變得具體、親近,而不僅僅停留在人們的想象中。五威將帥既為“太一”、五帝之使,又是王莽之使,宣昭天命,亦昭以王命,正是天地之間秩序的投射。
第二、三條材料中的“紫閣”一詞,不見諸儒經(jīng),《紫閣圖》于《漢書》之中僅此兩見,后世材料涉及此書的,也皆本于此。沈展如以“紫閣”為仙道之居。名之為“紫”者,取其光彩神異之故。[16](P.371)根據(jù)“伏念《紫閣圖》文,太一、黃帝皆得瑞以仙,后世褒主當?shù)墙K南山”,我們大概可以推測,《紫閣圖》一文記載的是太一、黃帝得瑞成仙之事,王莽借以自況,以后世褒主自居。從《紫閣圖》的使用語境來看:其一,天鳳六年,盜賊頻發(fā),王莽令太史推三萬六千歲歷紀,六歲一改元,次年即改元地皇,遂下書布告全國,詔書引《紫閣圖》《易經(jīng)》之文,佐證新室上順天命,享祚萬年,以誑燿百姓,消解盜賊;其二,地皇元年七月,大風毀王路堂,王莽甚為驚懼,憂思一旬,才有解釋以自我開脫。王莽用《紫閣圖》之文,謂太一、黃帝欲令王安追繼其后,王臨用五統(tǒng)以禮義登陽上遷之后,但以王臨有兄而稱太子,名不正,所以即位以來災異頻發(fā)、百姓苦饑。王莽有嫡子四人,分別是宇、獲、安、臨,前已殺兩子,至此時僅有安、臨二人,安有疾病,遂立臨為太子,此即王莽所謂“臨有兄而稱太子”的背景。王莽使用《紫閣圖》既完成了對“大風毀王路堂”異象的解釋,又可以把此前諸種社會矛盾的產(chǎn)生歸咎于王臨之“名不正”,從而為自己開脫。
《紫閣圖》對“太一”描述,可以分三點來看:其一,“太一”、黃帝成仙的路徑是得瑞以仙;其二,黃帝與“太一”并提,說明在新莽一朝,黃帝于五帝之中,地位顯然是抬升了的,因王莽自言其為黃帝之后。其三,“皆仙上天”,則天上的秩序與人間的秩序相映射也有為自己正名之意。故王莽作為后世褒主圣主得瑞,宜應仿之,張樂終南山上。其云“所謂新遷王(王安)者,乃太一新遷之后也。統(tǒng)義陽王乃用五統(tǒng)以禮義登陽上遷之后也”,這樣“太一”神也具有了人格化的表征,進而建構起了一種天人之間的循環(huán)秩序,以使新室長存,永?;蕶?。換言之,“太一”得瑞而成仙,是天上的最高神,王莽則是人間的“太一”,得瑞以代漢,王臨又被“太一”、黃帝追繼其后,則其受命自天,循環(huán)往復,傳遞無窮。
以“太一”取代了“五帝”作為最高的天神,延續(xù)了漢武帝以來對國家宗教的調(diào)整。武帝時,儒生群體將戰(zhàn)國秦漢間流行的“五帝信仰”降格,讓“太一”升格,黃帝卓然超出余下四帝,形成太一為尊、五帝為佐的格局。經(jīng)此改革,太一便成為了唯一的最高神。[17](P.377)王莽時代的“太一”“五帝”的格局也延續(xù)了這種傳統(tǒng),他撤銷武帝諸祠,只在長安四郊祭天地五帝,進一步精煉集中,統(tǒng)一宗教。
從漢平帝元始年間開始,王莽將“太一”“五帝”的秩序逐漸映射到了具體的政治實踐中,由祭祀等禮制改革,漸趨深入到官制、行政區(qū)劃等政治運行體系之中。在禮制改革方面,王莽先是上奏提出“宜如建始時丞相匡衡等議,復長安南北郊如故”[2](P.1265),又頗改祭禮,進而主導建設了大批禮制建筑。《郊祀志》載曰:
今稱天神曰皇天上帝,泰一兆曰泰畤,而稱地祇曰后土,與中央黃靈同……分群神以類相從為五部,兆天地之別神:中央帝黃靈后土畤及日廟、北辰、北斗、填星、中宿中宮于長安城之未地兆;東方帝太昊青靈勾芒畤及雷公、風伯廟、歲星、東宿東宮于東郊兆;南方炎帝赤靈祝融畤及熒惑星、南宿南宮于南郊兆;西方帝少皞白靈蓐收畤及太白星、西宿西宮于西郊兆;北方帝顓頊黑靈玄冥畤及月廟、雨師廟、辰星、北宿北宮于北郊兆。[2](P.1268)
王莽以方位、色數(shù)、星名等分群神以類相從為五部,五個方位分別是:中央、東方、南方、西方、北方,顏色分別對應:黃、青、赤、白、黑。這種按照方位、色數(shù)分部的思想,到王莽即位以后,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普及。始建國元年,王莽策命群臣,厘定官職職屬,史載:
歲星司肅,東岳太師典致時雨,青煒登平,考景以晷。
熒惑司哲,南岳太傅典致時奧,赤煒頌平,考聲以律。
太白司艾,西岳國師典致時陽,白煒象平,考量以銓。
辰星司謀,北岳國將典致時寒,玄煒和平,考星以漏。
月刑元股左,司馬典致武應,考方法矩,主司天文,欽若昊天,敬授民時,力來農(nóng)事,以豐年谷。
日德元厷右,司徒典致文瑞,考圜合規(guī),主司人道,五教是輔,帥民承上,宣美風俗,五品乃訓。
斗平元心中,司空典致物圖,考度以繩,主司地里,平治水土,掌名山川,眾殖鳥獸,蕃茂草木。[2](P.4101-4102)
以上材料中,四輔分別對應東岳、南岳、西岳、北岳,色數(shù)分別是青、赤、白、玄,與前文所引五帝對應的方位和顏色一致。元始年初,形成了王莽為太傅居四輔之首、孔光為太師、王舜為太保、甄豐為少傅的輔政體系,這一模式一直延續(xù)到新朝的建立。從格式上來看,王莽將四輔之官與四方、四時相配,將三公之官與日月星辰相配似乎是受《尚書·堯典》的影響。[18](P.74-75)《堯典》中,羲仲居治東方之官,掌春天之政;羲叔居治南方之官,掌夏天之政;和仲居治西方之官,掌秋天之政;和叔居治北方之官,掌冬天之政?!秷虻洹穼⒋骸⑾?、秋、冬依次搭配東、西、南、北,組合出相當成熟的時位結構。王莽官制在形式上模仿《尚書·堯典》,不僅具有經(jīng)學的意義,也具有制度上的意義。
在軍制方面,王莽亦按照這種結構制作封號。《漢書·王莽傳》載:
置五威司命,中城四關將軍?!魍钔跫壴唬骸袄@霤之固,南當荊楚。女作五威前關將軍,振武奮衛(wèi),明威于前?!泵灸篮钔跫卧唬骸把蝾^之厄,北當燕、趙。女作五威后關將軍,壺口捶扼,尉睦于后?!泵仆钔跗嬖唬骸半取Ⅻw之險,東當鄭、衛(wèi)。女作五威左關將軍,函谷批難,掌威于左?!泵鼞亚甲油醺T唬骸皼F隴之阻,西當戎狄。女作五威右關將軍,成固據(jù)守地,懷羌于右?!盵2](P.4116-4117)
在監(jiān)察系統(tǒng)方面,王莽也有依照方位建構“保”區(qū)體系的概念。天鳳三年,王莽以四輔三公分管四方州郡:
東岳太師立國將軍保東方三州一部二十五郡;南岳太傅前將軍保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西岳國師寧始將軍保西方一州二部二十五郡;北岳國將衛(wèi)將軍保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大司馬保納卿、言卿、仕卿、作卿、京尉、扶尉、兆隊、右隊、中部左洎前七部;大司徒保樂卿、典卿、宗卿、秩卿、翼尉、光尉、左隊、中部、右部,有五郡;大司空保予卿、虞卿、共卿、工卿、師尉、列尉、祈隊、后隊、中都洎后十郡;及六司,六卿,皆隨所屬之公保其災害。[2](P.4142-4143)
閻步克對新朝地理區(qū)劃改革以及“保災令”進行研究后發(fā)現(xiàn):“王莽改行九州之計劃確已實行……地理秩序,是以中部王畿——九州四部——四夷四城;東南西北中各25郡,合計125郡;每部25郡以5為率再分5組,這是一個可與天地秩序相參的地方行政安排?!盵19]筆者贊成這個結論。如是,王莽的政治實踐與“太一”信仰緊密相關。
從始建國元年開始的新朝制度建設的核心在于利用《堯典》等經(jīng)學文本的形式,灌注“太一”、五帝信仰的精神內(nèi)核。王莽以黃帝之后、人間的“太一”自居,處中央樞紐,定于一尊。王莽以權臣即真,輔政體系附會經(jīng)義而設,又超脫經(jīng)義之外,獨具神秘屬性與天人秩序的投射,而具有宗教意味。新朝時期,“太一”神既是上天的最高神,又在人間化身王莽,緣此完成了對天人秩序的調(diào)整。
做了皇帝的王莽讓大量儒生參政,也不排斥、甚至熱衷使用方士奇士,以行神仙方術之事?!稘h書·郊祀志》載:
莽篡位二年,興神仙事,以方士蘇樂言,起八風臺③于宮中。臺成萬金,作樂其上,順風作液湯。又種五梁禾于殿中,各順色置其方面,先煮鶴髓、毒冒、犀玉二十余物漬種,計粟斛成一金,言此黃帝谷仙之術也。以樂為黃門郎,令主之。莽遂崇鬼神淫祀,至其末年,自天地六宗以下至諸小鬼神,凡千七百所,用三牲鳥獸三千余種。后不能備,乃以雞當鶩雁,犬當麋鹿。數(shù)下詔自以當仙,語在其傳。[2](P.1270)
王莽置八風臺,取其“天所以成熟萬物”“養(yǎng)物成功”之意。其中儀式反映的是黃帝谷仙之術。所以,八風臺顯然是脫離儒學指向的產(chǎn)物,作為王莽修建的宗教建筑,與方士、數(shù)術、迷信的關系更為密切。
在地皇二年之前,王莽已經(jīng)感受到諸種社會矛盾集中爆發(fā)帶來的壓力了,尤其是內(nèi)外兵患,最為緊迫。他曾鑄作威斗,用來厭勝眾兵,《漢書·王莽傳》載:
是歲八月,莽親之南郊,鑄作威斗。威斗者,以五石銅為之,若北斗,長二尺五寸,欲以厭勝眾兵。既成,令司命負之,莽出在前,入在御旁。鑄斗日,大寒,百官人馬有凍死者。[2](P.4151)
何謂“威斗”?按照王莽的說法,應該與其祖先黃帝有關。地皇元年,王莽見四方盜賊增多,下詔云:“予之皇初祖考黃帝定天下,將兵為上將軍,建華蓋,立斗獻……”[2](P.4158)“斗獻”一詞,顏師古注曰:“謂斗及杓末,如勺之形也。”顏注之“斗獻”即新莽之“威斗”。威斗的鑄造時間,記載尚存差異。《太平御覽》卷三四三《兵部》云:“新室王莽在位十八年。建國五年庚午造威斗及神劍,皆煉五石為之,銘曰:‘神圣萬國伏’。小篆書,長三尺六寸?!盵20](P.1578)《御覽》將鑄作威斗的時間系在建國五年,與《王莽傳》所載在天鳳四年不同。另外,《御覽》說的“長三尺六寸”應該指的應該是神劍的長度,威斗則以五石銅為之,形狀若北斗之形,長二尺五寸。沈展如認為“威斗即熨斗。威尉,古通用,尉為熨之原始字……銅制之大型熨斗,其中加炭,烈火熊熊,其熱烘烘之火風,威力之猛,使人望而生畏……古人以北斗拱衛(wèi)紫微,莽乃作威斗,欲以威服群盜云”。[15](P.388)沈說頗有道理,王莽好為改易名稱,喜用“威”字,“威斗”之名或即為王莽所改。
《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集成》收錄有一幅《太一祝圖》④,帛畫現(xiàn)存十個單體圖像,圖像旁邊大都有文字題記,其中下右黃龍題記“黃龍持爐”,下左青龍題記“青龍奉(捧)容”。“容”字,周世容與饒宗頤均釋作“叞(熨)”。周先生釋作儲火器和保暖物,饒先生直接解釋為“熨斗(威斗)”。⑤從《太一祝圖》的題記中,頗能看出規(guī)避抵御眾兵的意蘊,比如圖右總題記曰:“太一祝曰:‘某今日且【□】神【□】承弓,禹先行。赤包白包,莫敢我向,百兵莫敢我【□】狂謂不誠,北斗為正?!敝胁繋滋幧裣耦}記曰:“武弟子,百刃毋敢起……”“桑林百兵毋童禁”“弓矢毋敢來”[21](P.103-104)。至隋唐時代,威斗的政治意蘊還在被人使用。比如《隋書·李穆傳》載:“穆遽令渾入京,奉熨斗于高祖,曰:‘愿執(zhí)威柄以熨安天下也。’”[22](P.1272)
威斗形制與熨斗相類,咸陽博物館征集到一件新莽帶尺銅熨斗,敞口,斗身為圓形,平底,腹一側有一長直柄,柄的橫截面為長方形,有覆盤形蓋,平頂,折腹,蓋沿與器沿相扣合,口徑14、底徑9、通高4.8、通長37.5厘米。斗柄正面有刻度,分為九寸,熨斗內(nèi)底部中央鑄有正方形戳記,左側是豎排銘文,銘曰“長宜子孫”,右側為羽人,雙手上揚,行走狀,四角有錢紋圖案,銘有“貨泉”二字。[23]目前發(fā)現(xiàn)的幾件熨斗的柄長通常在23厘米左右,正合新莽一尺的規(guī)制。⑥王莽鑄作的威斗長二尺五寸,與新朝普通熨斗相比,具有神圣屬性的威斗規(guī)格要大得多,重量也重得多。王莽將其置于身旁,不離左右,與太一、北斗等觀念緊密相關?!妒酚洝ぬ旃贂吩唬骸岸窞榈圮嚕\于中央,臨制四鄉(xiāng)。分陰陽,建四時,均五行,移節(jié)度,定諸紀,皆系于斗?!盵1](P.1542)《春秋元命苞》載,“天生大列為中宮大極星,星其一明者,大一帝居。傍兩星巨辰子位,故為北辰,以起節(jié)度;亦為紫微宮,紫之言中,此宮之中,天神圖法,陰陽開閉,皆在此中”“斗為帝令,出號布政,授度四方,故置輔星以佐功。為斗,為人君之象,而號令之主也”。[24](P.404、434)這正符合王莽對天下秩序的想象。[25]
如此可見,威斗便是這樣一個具有神秘主義色彩的器物,同時也是一種通過聯(lián)想建立起來的“天人感應”的媒介,鑄作以后置于身旁,被賦予了神秘力量,藉此可以消解眾兵。王莽通過鑄作和隨身攜帶威斗,甚至在兵臨城下時“莽旋席隨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余,漢兵其如予何!’”“猶抱持符命、威斗”。[2](P.4190、4191)可見,王莽非常重視威斗,并且相信符命、威斗所賦予的神秘力量。王莽親率百官參與威斗的鑄造,其過程本身也是被賦予了重要內(nèi)涵的儀式?;缸T是這些事件的親歷者,對此有所批評:“王翁好卜筮,信時日,而篤于事鬼神,多作廟兆,潔齋祀祭,犧牲殽膳之費,吏卒辨治之苦,不可稱道,為政不善,見叛天下。及難作兵起,無權策以自救解,乃馳之南郊告禱,摶⑦心言冤,號興流涕,叩頭請命,幸天哀助之也。當兵入宮日,矢射交集,燔火大起,逃漸臺下,尚抱其符命書,及所作威斗,可謂蔽惑至甚矣”。[9](P.15-16)
總的來說,王莽執(zhí)政并不排斥其他學術,諸學均有參與政治的機會,新朝儒生群體的知識背景也多涉及道家、神仙方術等領域,不惟專精儒學。新朝后期,面對社會矛盾集中爆發(fā)的現(xiàn)實問題,王莽援道入儒,試圖借助道家與神仙方術的神秘力量消解嚴峻的政治困境。在王莽的信仰世界中,鬼神方術與儒學都是重要的組成部分。帝制中國的歷史上,君主的性格、信仰、行為方式對整個社會有舉足輕重的影響,他的意志可以主導一定的發(fā)展趨勢。王莽及當時的知識分子崇儒用道及其帶來的學風改變,不僅體現(xiàn)在自身對某種思想的訴求之變上面,更多體現(xiàn)出了那個時代思想層面的變遷。以身份屬性來說,王莽逐漸脫了儒生本位的指向,而向皇帝和宗教領袖的身份轉變。
上層政治流行的文化傳統(tǒng)向下滲透到庶民社會,士人、知識分子成為“傳教士”,影響著普通民眾的信仰結構和生活方式。文化傳統(tǒng)的傳導并不是單向的,那些由上層文化傳播到民間的信仰,經(jīng)過適應改良以后,又以某種特殊的方式影響著上層文化。王莽在執(zhí)政后期做了很多迷信的事,一些內(nèi)容就是來源于底層的非常樸素的民間信仰。新朝儒生群體在西漢末年開始的社會變革的大勢之中,慷慨激昂、意氣風發(fā),一掃西漢前期低沉的處境,走到了政治舞臺的臺前,在經(jīng)歷過一系列制度改革與致太平之舉以后,隨即又陷入了群體的迷茫。新朝時期,儒學發(fā)生轉型,道家知識系統(tǒng)構成儒生群體信仰的一部分。其后,王莽被殺,新朝覆滅,此后的時代,儒學士大夫階層的心態(tài)與理想遂即發(fā)生了轉變。
注釋:
①馮渝杰認為:“王莽之所以能夠代漢及光武,所以能夠‘中興’,深層的思想根源皆在于‘漢家’經(jīng)讖緯之神化,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的政治構設?!闭f詳氏撰:《從“漢家”神化看兩漢之際的天命競奪》,《歷史研究》,2015年第1期。
②姜生:《原始道教之興與兩漢社會秩序》,《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6期。王莽與原始道教的關系,可以參考姜生、湯偉俠:《王莽改制與原始道教關系考》,《道教神仙信仰研究》,臺北:中華道統(tǒng)出版社,2000年,第771-787頁。
③八風臺是一種宗教建筑,耗資巨大,形制規(guī)模不詳,可以先從“八風”的概念切入。《淮南子·天文訓》曰:“天有九野,九千九百九十九隅,去地五億萬里。五星,八風,二十八宿……?!彼啤鞍孙L”為:條風、明庶風、清明風、景風、涼風、閶闔風、不周風、廣莫風。“八風”與節(jié)氣、八卦、方位相對應。司馬貞《索隱》釋曰:“八謂八節(jié)之氣,以應八方之風?!本晻幸喑R姟鞍孙L”之名,如《易緯通卦驗》曰:“八節(jié)之風,謂之八風”,《春秋考異郵》曰:“八風始殺,以節(jié)翱翔”,《禮緯》曰:“風,萌也,養(yǎng)物成功,所以八風象八卦也?!痹诔鐾廖鳚h中晚期的簡牘中亦有“八風”的記載,水泉子漢簡“五鳳二年歷日”中有一支殘簡,簡文曰:“[帝]……申……午巳面百兇吉者黃帝不以下……不辟八風家[室]”?!拔屮P二年歷日”簡頗帶有數(shù)術的意味,性質與《日書》接近,大概是《日書》中關于禁忌事項的摘錄。簡文中的“八風”是指“神煞”,代表八個方向和八卦方位。根據(jù)簡報,該墓的下葬年代在西漢晚期至東漢初期之間,接近新朝。另外,《靈樞》一書中,九宮之名與八風、八卦名匹配,成書年代至遲在西漢初年,孫基然認為可能出自既精通古天文、易學,又以研究醫(yī)學病因的道家賢者之手。以上引文分別見諸下列典籍:何寧撰《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78頁,《史記》卷二十五《律書》中華書局2014版第1483-1484頁,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46頁,趙在翰輯、鐘肇鵬、肖文郁點?!镀呔暋分腥A書局2012年版第320和559頁,張存良、王永安、馬洪連發(fā)表于《考古》2018年第3期的《甘肅永昌縣水泉子漢簡“五鳳二年歷日”整理與研究》,甘肅文物研究所發(fā)表于《考古》2017年第12期的《甘肅永昌縣水泉子漢墓群2012年發(fā)掘簡報》,孫基然發(fā)表于《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85本第1分(2014年)的《靈樞九宮八風名及相關問題研究》。這是“八風”概念的知識背景。
④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集成》,中華書局,2014年,圖版在第2冊第144-148頁,釋文注釋在第6冊第103-105頁。
⑤周世榮:《馬王堆漢墓的“神祇圖”帛畫》,《考古》,1990年第10期;饒宗頤:《圖詩與辭賦——馬王堆新出〈大一出行圖〉研究》,《新美術》,1997年第2期。黃儒宣征引兩說,但并未作更多深入的探討,見氏撰:《馬王堆〈避兵圖〉研究》,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十五本第二分,2014年。
⑥趙曉軍:《先秦兩漢度量衡制度研究》,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32-134頁。本文選取23.1厘米作為標準值。又楊寬先生在《中國歷代尺度考》一書中定新莽尺為230.4毫米,所得數(shù)據(jù)與新近的研究成果非常接近。詳參楊寬:《中國歷代尺度考》,載《中國古代冶鐵技術發(fā)展史》(外三種),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83頁。
⑦《王莽傳》作“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