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陽陽
(河南大學 黃河文明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黃河文明省部共建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河南 開封 475001)
王陽明所說的“夫木之干謂之本,木之梢謂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謂之本末”[1],解釋了“本末”二字合用的依據(jù)。從先秦開始,“本末”一詞便大量出現(xiàn)于關涉治國理政的言論中,其指涉對象具體可分為二:一是治國的方略、政策,如“凡為天下,治國家,必務本而后末”[2]“國將亡,本必先顛,而后枝葉從之”[3]?!渡叹龝ゅe法》中的“治之本”“治本”、《管子·立政》中的“治亂之原”、《禮記·哀公問》中“政之本”、《墨子·尚賢中》“政本”等處均有涉及。二是經(jīng)濟領域的“本業(yè)”“末業(yè)”之分,前者對應農(nóng)桑,后者對應工商。
晚清以降,隨著國門被打開,時人開始正視西方國家的強大富庶,并尋求對其進行定位和評價。從當時很多人的文章可以看出,他們大都沿襲了傳統(tǒng)的“秉要執(zhí)本”觀念。比如郭嵩燾《使西紀程》認為:“西洋立國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賈。造船、制器,相輔以益其強?!盵4]212李鴻章說:“顧經(jīng)國之略,有全體,有偏端,有本有末?!盵5]研究界目前一般把近代中國知識階層關于西方的認知歷程描述為從“中本西末”到“中體西用”(1)參見戚其章《從“中本西末”到“中體西用”》,刊載于《中國社會科學》1995年第1期;戚其章《甲午戰(zhàn)爭與近代中國人認識世界》,刊載于《東岳論叢》1995年第5期。,或將其細化為“從‘道器論’、‘本末論’、‘主輔論’到‘體用論’”[6]。郭嵩燾因在著述中多次使用“本末”一詞,其思想觀點受到較多關注。而在實際上,“本末”觀不僅出現(xiàn)于洋務運動時期,還為之后的眾多言說者所“共享”,貫穿于中國近代始終(2)朱采、王韜等人還將其細分為“本中之本”“本”“末中之本”“末”四個層級,說明了時人對這個話題的興趣。。有論者認為,近代人所說的“本”指傳統(tǒng)的“道統(tǒng)義理”,“末”指軍事經(jīng)濟技術和制度[7];實則這二者在當時所指向的外延不斷變動、人言言殊,不可一概而論(3)丁偉志《“中體西用”論在洋務運動時期的形成與發(fā)展》,刊載于《中國社會科學》1994年第1期,本文作者認為,洋務運動時期的論爭雙方“并沒有精心推敲它的內涵,而只不過是在通俗意義上使用它們罷了?!蓖瑫r,近代言說者所說的“本末”,有時又與“本業(yè)”“末業(yè)”糾纏在一起,難以做清晰的區(qū)分。。但他們大都主張要學習西方國家富強、文明之“本”,從而改變落后挨打的局面,最終實現(xiàn)國富兵強。如郭嵩燾說:“西洋立國,自有本末,誠得其道,則相輔以致富強,由此而保國千年可也?!盵8]因此,無論守舊者還是革新者,大都以“本”來為自己的主張正名,以突顯、強調其正當性和重要性。而這種觀念,顯然也是與傳統(tǒng)的“崇本抑末”“重本輕末”思想遙相呼應的。
隨著時人對西方國家的認知和了解不斷深化,其“集現(xiàn)代文明與帝國強權于一身”的雙重面向被言說者普遍接受,他們也由此確立了“富強”“文明”的目標(4)參見高力克《雙面西方:文明與強權——中國近代知識精英的西方想象》,刊載于《浙江社會科學》2016年第8期;許紀霖《從尋求富強到文明自覺——清末民初強國夢的歷史嬗變》,刊載于《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持相同觀點。。
晚清守成主義者延續(xù)的是正統(tǒng)儒家思想,即所謂“富民”“教化”思路。倭仁強調:“立國之道,尚禮儀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9],重申“禮義為本,技藝為末”之意[9]。屠仁守說:“自強之道,不務修道德、明政刑,而專恃鐵路,固已急其末而忘其本”[9],但自鴉片戰(zhàn)爭之后,時人首先感受到的是西方在武力上的強盛、商業(yè)上的繁榮,這種尋求富強的發(fā)展道路極易使人聯(lián)想起法家所倡導的“富國強兵”?;谶@種認識,“過去受壓抑的法家耕戰(zhàn)思想被重新‘發(fā)現(xiàn)’”[10]。洋務派以此為依據(jù),對守舊者所持的儒家正統(tǒng)立場展開指責、批評。他們的主張也不自覺地從儒家立場逐漸滑向法家立場,王韜所說的“富強即治之本也”[9],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問題。
當時中、西方在武器裝備上的巨大落差,使洋務派開始批評不重視“器物”和“技藝”的傳統(tǒng)理念。左宗棠指出:中、西之間,一個以“義理”為根本,一個以“藝事”(即武器、科技)為根本[11]。洋務派反復強調武器和制造等的重要性,并把它視作西方富強之根本。奕說:“探源之策,在于自強。自強之術,必先練兵?!盵9]李鴻章也說:“船炮機器之用,非鐵不成,非煤不濟,英國所以雄強于西土者,惟藉此二端耳?!盵9]
隨著人們留意于西方工商業(yè)的繁榮昌盛,重農(nóng)輕商的“本末”觀也開始被反思、否定。在古人觀念中,農(nóng)業(yè)是“本業(yè)”,工商為“末業(yè)”。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認為“本富為上,末富次之”[9],歷代統(tǒng)治者也基本延續(xù)了“重本抑末”“貴本賤末”的政策。歷史上出現(xiàn)的不同聲音,如蘇軾的“農(nóng)末皆利”、鄭至道的“士農(nóng)工商皆本業(yè)”、黃宗羲的“工商皆本”等思想[9],試圖將二者等量齊觀,但均未得到廣泛認同。近代人則從根本上顛倒了農(nóng)業(yè)、工商二者的位置,如薛福成說:“握四民之綱者,商也?!荒軋?zhí)中國‘崇本抑末’之舊說以難之?!盵12](5)嚴復《原富·本末》所加按語認為這二者對經(jīng)濟均有其功用,不可偏廢。參見陳紹聞編《中國近代經(jīng)濟文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89頁。有論者所說的洋務運動“對傳統(tǒng)的‘本末’觀念進行了沖擊”[13],在這一點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與這種觀念相伴而生的,是從傳統(tǒng)的“重義輕利”轉向“重商崇利”。李璠認為西方國家都是以經(jīng)商作為“立國之本”[14]。他們進而呼吁政府講求商政,鄭觀應主張“備有形之戰(zhàn)(指兵戰(zhàn))以治其標,……裕無形之戰(zhàn)(指商戰(zhàn))以固其本”[15]。
值得注意的是,洋務派雖然承認西方國家在上述領域的領先地位,但他們并未因此得出必須要學習效仿的結論。因為依照傳統(tǒng)的“道”“器”觀念,西方再強大,也只是停留在“器物”層面?!按瑘耘诶?、工商興盛,這些只是“術”“器”,并非“道”?!按私云饕玻堑酪?,不得謂治國平天下之本也?!盵9]王韜說:“形而上者中國也,以道勝;形而下者西人也,以器勝。如徒頌西人,而貶己所守,未窺為治之本原者也。”[9]在這種表述中,言說者有意識地將西方“富強之本”降格為“術”,并將其定位于中國自強舉措之“末”。因此,時人尚能樂觀地面對中西在“器物”層面的差距,并用“機運”等觀念來自我寬慰。李元度《答友人論異教書》說:“天地之氣,日趨于文明”,西方的各種發(fā)明創(chuàng)造傳到中國,是因為“天殆使之竭智慧以助中國之文明”[16]30。王韜認為西方國家聚集到中國,是為了“強中國”、為了磨練中國的志士。“安知百數(shù)年后,中國不更駕其上乎?”[4]141
這也說明當時的言說者對于中國文明深層的精神內核(“道”)充滿了自信,李鴻章說:“中國文物制度,事事遠出西人之上,獨火器萬不能及”[17]162,“中國所尚者道為重,而西方所精者器為多”[17]162。他們更進而質疑、否認西方國家存在“道”。張樹聲認為西方“禮樂教化,遠遜中華”[17]163,“其禮教政俗,已不免予夷狄之陋;學術義理之微,則非彼所能夢見矣”[17]163。既然中國的學術思想、倫理綱常無不完備,所以只需要吸取西方“制造之長”以彌補中國的不足即可。馮桂芬所說的“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一語[18],可視為洋務派的普遍看法。當然,也可以認為洋務派的這種貶抑不乏策略性考慮,因為如果在“道”“術”兩個層面同時肯定西方,必然會招來更多的反對聲音(如“用夷變夏”),其變革主張便無法落實?!岸Y失求諸野”“西學中源”等說法的提出,似亦有這種考慮在內。有論者指出:“洋務派以‘西學中源’說為由,抵制頑固派的阻撓,……實行‘自強運動’?!盵19]
隨著中國在甲午戰(zhàn)爭中的失敗,時論大都傾向于將戰(zhàn)敗歸因為洋務派未能真正認識到西方富強的根本??涤袨檎f:洋務派不懂得“全變之道”,只能算是“逐末而舍本”,所以怎么改都沒用[17]138。孫中山批評他們“徒惟船堅炮利之是務,是舍本而圖末也”[20]。同時,隨著當時人對西方了解的逐步深入,以及歐洲“文明史學”經(jīng)由日本輸入中國,再加上甄克思(Edward Jenks)、福澤諭吉等思想資源的傳入[21],“文明”一詞頻繁出現(xiàn)于當時的報刊中,“在1896—1898年出版的《時務報》中‘文明’共出現(xiàn)了107次”[22]。與之相隨的,是西方不再被視為“無禮樂教化,無典章文物”(方浚頤語)[23],反而成為文明的象征。時人常使用嚴復《原強》中的“文明國”“開明之國”等詞來指稱西方,“歐洲文明神髓”[24]成為已退居至“半開化”的中國所要了解和學習的對象(6)宋恕說:“日人之評中國曰:‘文明早已過去,六經(jīng)早已掃地之國’?!眳⒁姟端嗡〖?下),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697頁。譚嗣同說:“二千年由三代之文化降而今日之土番野蠻者”。參見何執(zhí)編《譚嗣同集》,岳麓書社2012年版,第344頁。。“今所稱識時務之俊杰,孰不曰‘泰西者,文明之國也?’欲進吾國,使與泰西各國相等,必先求進吾國之文明,使與泰西文明相等?!盵25]319嚴復則看到了西方國家在“富強”與“文明”之間存在的順承關系,指出在經(jīng)濟富足之后,“其國之文物聲明,可以日盛,民生樂而教化行也”[26]490。有論者認為:與傳統(tǒng)觀念相比,這種“以西洋為中心的近代文明論”(7)日本學者手代木有兒著、李鵬運譯《晚清中西文明觀的形成——以187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期為中心》,刊載于《史林》2007年第4期,將其概括為“視中國文明為異質文明、將西方文明視為優(yōu)于中國文明的文明觀”??煞Q為“逆向的天下主義”[21]。
梁啟超將文明細分為“形質之文明”和“精神之文明”,并強調“真文明者,只有精神而已”[27]。知識階層所議論的話題,也漸由物質層面轉移至精神層面,許紀霖認為當時人所看重的議題,從“器”“技藝”轉變?yōu)椤暗铝Α薄爸橇Α钡热吮旧硭哂械乃刭|[28]。在這一輿論氛圍下,知識階層越來越多地關注和討論教育、政治等話題。有論者指出:“在戊戌啟蒙思潮中,文明的范疇超越了器物層面,制度文明占有重要位置?!盵29]到了1910年,梁啟超《敬告國中之談實業(yè)者》一文仍用“政治修明、教育發(fā)達”來形容西方國家[26]480。有意味的是,當時的確出現(xiàn)了將政治歸類為“精神文明”的言論。如《二十世紀之中國》一文指責當時的外交官、留學生所理解的“西政、西學”不過是“船械之堅利而已,制造之精巧而已”[30]69。“舉物質之文明而津津道之,于精神之文明固未嘗夢見也”[30]69,并明確提出“民權為致強之本”[30]69。林語堂也認為:“政治固屬精神界的東西”[31]117。維新時期有關政治的言論大致集中于兩個方面:一是政治風氣、政治制度。郭嵩燾說:“本者何?紀綱法度,人心風俗是也”[32]190,并指出:“蓋兵者末也,各種創(chuàng)制皆立國之本也”[32]190。梁啟超認為“夫政法者,立國之本”[33]64。二是議會等政治機構的設置。陳虬認為:“泰西富強之道,在有議院以通上下之情,而他皆所末?!盵16]55還有人說:“有文化之國……根本實源警部?!盵34]也有人認為西方文明的根本在于教育、學問知識。梁啟超《〈中西學門徑書七種〉敘》引述康有為的觀點:“世界蕃變,文明彪舉,塊然中處,寧有他哉!是在學之善不善焉已耳。”[35]嚴復《論教育書》明確提出教育是“強國根本”[30]111,因而“根本救濟,端在教育”[30]111。但是,具體到應該以哪一種學問知識為主,言說者之間存在觀點分歧。李端棻重視關于治國要義、“富強之原”的知識[36];張之洞認為每個國家各有其擅長的學問和禮儀制度,這是各強國的“本原”[37];李善蘭則將其具體化為“算學”。這里需要強調的是,與洋務運動相比,維新運動時的言說者更看重西方強盛之“術”“器”背后之“學”,說明對西方的認知較之前已更為深入。同時,此時言說者反復用到的“中學”“西學”概念(8)這兩個概念是相伴共生的,羅志田《近代中國“道”的轉化》,刊載于《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6期,該文作者認為:“與西學對應的‘中學’,本是晚清西潮入侵所促生;沒有外來且獲得承認的‘西學’,便也無所謂‘中學’?!?,暗示出他們對自身的“道”已不復有前人的自信,因而將其降格為“學”,同時又將西方的“術”升格為“學”。這一升一降的過程,也昭示出“道出于二”的事實[38]。羅志田認為:“正是‘西學’在近代中國的確立,使傳統(tǒng)的‘道’被空間化了”[38],即失去了其之前被賦予的普適性。當然,很多言說者不甘心于將這二者并列,便反復強調“中學”的優(yōu)先地位。鄭觀應說:“中學其本也,西學其末也。”[16]163孫家鼐說:“中學為主,西學為輔;中學為體,西學為用。”[16]171
維新運動之后的諸多言說者對諸如興業(yè)、武備等的主張見解,未超出前人太多,倒是對政治這一話題保持了持續(xù)的興趣,立憲派、革命派等在這一點上表現(xiàn)出一致性。如“各國之所以富強者,實由于實行憲法,取決公論”[39]。余一《民族主義論》認為:“今日歐族列強立國之本,在民族主義?!盵30]488相比之下,革命派更青睞使用“文明”一詞,并與其政治主張聯(lián)系起來。在他們看來,中國文明開化時間早,“實為東洋文化之主人翁”[40]2,但后來“被北方一蠻族所征服,喪失其五千余年圣神相傳之祖國”[40]3,因而革命派又重新興起肯定、贊揚傳統(tǒng)文明的思潮(9)“國粹”思潮也與此有關,如許守微《論國粹無阻于歐化》:“國粹者,一國精神之所寄也?!瓕崬榱驹慈?。”參見張枏、王忍之主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2卷(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0年版,第52頁。,并且樹立了以黃帝為始祖的中國文明之“統(tǒng)”。“黃帝者,乃制造文明之第一人?!盵41]革命派還借用“文明”“野蠻”之分和“夷夏之辨”的觀念(10)也有論者認為晚清的“排滿論”與近代人類學有關。參見石川禎浩著、袁廣泉譯《中國近代歷史的表與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7頁。,將晚清政府貶斥為“滿夷”“胡清”[42]19,從而消解其政權的合法性。他們進而以法國大革命等史實為依據(jù),將“革命”與“文明”聯(lián)系在一起,如“革命者,由野蠻而進文明者也”[43]。
回溯中國近代知識階層的西方認知歷程時,可以看到的一個輿論傾向是,時人在將自己的觀點主張標榜為西方富強、文明之“本”的同時,也往往會較為嚴厲地批評其他人的觀點主張只能算是西方富強、文明之“末”。這樣一種話語邏輯幾乎已成為一種“套話”,在近代知識階層的文章中層出不窮。在甲午戰(zhàn)敗之后,只有郭嵩燾等極少數(shù)人認為洋務運動的舉措是權宜之計、不得已而為之,“先欲通商賈之氣,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謂其本未遑而姑務其末者”[32]41。更多人則借助戰(zhàn)敗這一事實展開對洋務派的批評、指責。鄧華熙說:“今中華不揣其本,而末是求?!盵44]嚴復《論教育書》指出:“近世言變法者,大抵不揣其本,而欲支節(jié)為之,及其無功,輒自詫怪?!盵30]108王韜說:“今日所謂末者,徒襲其皮毛;所謂本者,絕未見其有所整頓?!盵9]宋育仁批評洋務派的做法是“不揣本而齊末,故欲益而反損”[17]138。
維新運動倡導者在強調自身主張的重要性時,對洋務派做了更嚴厲的批評。梁啟超說: “枝枝節(jié)節(jié)而行焉,步步趨趨而摹仿焉,其遂可以進于文明乎?”[30]153他還對中日進行了比較并指出:“日本變法,則先變其本,中國變法,則務其末,是以事雖同而效乃大異也。”[33]64譚嗣同直言:輪船、電線、槍炮、機器等“皆洋務之枝葉,非其根本。執(zhí)枝葉而責根本之成效,何為不絕無哉?”[25]215此外,還可舉出很多類似觀點,如張樹聲、徐勤、鐘天緯、李桂林(11)參見《清代名人書札》(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02頁。、謝覺哉(12)參見《謝覺哉文集》,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頁。等的觀點。
與此相關的,是晚清興起了要求進行徹底變革的主張。容閎說:“中國根本上之改革,乃不容稍緩之事?!盵4]137康有為也認為:“行改革事,必全體俱改革方可?!糁θ~改,本原不改,則尤勞而無效。”[45]其后,革命派同樣批評立憲主張是“不知根本上之解決也”[42]383。這些言論反映出知識階層普遍的焦慮心態(tài),他們都期望抓住西方國家發(fā)達興盛的根本所在,進行學習模仿,并迅速取得成效。正如孫中山所說:“若此時不取法他現(xiàn)世最文明的,還取法他文明過渡時代以前的嗎?”[16]159
由上可見,認識和評說西方文明、比較中西文明,是近現(xiàn)代思想界的一個重要議題。林語堂《機器與精神》一文所說的“近人好談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等大題目”[31]116,確是實情。而西方國家展現(xiàn)給近現(xiàn)代中國知識階層的形象,也是與當時歷史的發(fā)展進程密切相關的,不同時期的人們看取的是其不同的側面,也由此形成了對其時而褒揚、時而貶抑的復雜態(tài)度。
綜上所述,近代知識階層對西方國家的認知經(jīng)歷了逐漸深入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們在將西方的一切現(xiàn)象視為合理的前提下,重新激活并借用傳統(tǒng)思想資源來解釋面對異質文明的困惑,表現(xiàn)出主動調適的特點。比如康有為對《公羊傳》“三世說”加以發(fā)揮,指出當時處于“據(jù)亂世”,因而國與國間的戰(zhàn)爭不可避免,其實質是把空間問題(西方的擴張侵略)轉化為時間問題。而當中西差異難以調和時,言說者會主動轉變觀念,向西方思想觀念靠近,并以“文明”來論證其合理性。比如進化論所內含的“競爭”觀念,與傳統(tǒng)崇尚“讓”、反對“爭”的觀念相沖突(13)梁實秋說:“爭先是本能,一切動物皆不能免;讓是美德,是文明進化培養(yǎng)出來的習慣?!眳⒁娏簩嵡铩堆派嵝∑贰废聝?,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31頁。,梁啟超就這樣解釋:“夫競爭者,文明之母也。競爭一日停,則文明之進步立止”[46]。而這些言論所體現(xiàn)出的以西觀中、融匯中西、“以今律古”[47]等多重態(tài)度的雜糅,以及傳統(tǒng)思想資源在這一過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有待于研究者在今后研究中作更深入的開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