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男,朱尚品
(長沙理工大學 哲學系,湖南 長沙 410114)
科技與德性的關系問題幾乎和哲學本身一樣古老,該問題涉及在何種社會才能實現人的美好生活這一哲學的根本主題??茖W曾將自身顯示為一種獨特的理智誠實,以期無偏見地理解作為整全的自然。但伴隨科學與社會一體化進程的持續(xù)深化,科學在近代重新以創(chuàng)造力和精確性的特殊結合作為自身的著力點,將“發(fā)現真理”的程序化技藝(techne)視作目的(telos)本身?,F代計劃的整體方案首次將人領會為憑借激情而追求欲望滿足的動物,其所帶來的疑難則是,在賦予人類空前力量的同時,科學卻無法提供有關運用力量的任何指導,致使科學技術產物愈發(fā)在當代社會與人性本身孕生出種種“激進”與“保守”的背離[1]。本文試圖關注的理論問題在于:科學在其現代進程中是否或如何發(fā)揮對人性負責的理性能力。從這一角度上講,為科學事業(yè)辯護的可能性有賴于深入理解并重述科學的價值維度。在這方面,尼采(Nietzsche F W)是最早、也是最徹底的以價值論看待科學的哲學家,其對現代科學的價值審度構成了研判科學人性底蘊的重要資源。
現代思想典型地將科學詮釋為征服自然的一種系統(tǒng)計劃,這尤其體現在早期現代哲學家將科學打造成借助因果推理控制物體,并通過普遍數學丈量廣延的工具等方面。作為深研古典學問的現代人,尼采在其主要著作中將科學自近代以來的一系列變化擬喻為從“主人價值”到“奴隸價值”的轉換[2]。古典科學由于呈現為一種對既定習俗和意見的拒斥,因而是對未知自然和不確定性真理的勇敢探索,但現代科學卻深深扎根于人類恐懼的基本情感,因而將不確定性視為必須被克制的例外因素。這種專注于穩(wěn)定、控制和操縱的科學從根本上派生于現代價值觀,即試圖在全面支配自然的同時締造一種消除人類等級差異的社會前景。
尼采的上述洞見指明了價值論在科學發(fā)展中的決定性地位:科學的萌發(fā)與嬗變皆受到價值驅動的深刻影響。正如后繼的思想史家雅各布·克萊因(Jacob Klein)等人所強調的,隱藏在現代科學“普遍方法”背后的實際是一種亟待澄清與辨明的人本主義價值觀[3]。這類觀念建立在對自然實在性的某種深刻懷疑的基礎上,因此試圖通過將外部世界整體數理化進而解放人類激情的力量。而在尼采看來,這種解放也為科學和社會發(fā)展的走向提供了根本性選擇。本質的分歧在于科學事業(yè)中的人類地位問題:以一種純然服務于人之意圖的科學,將自然塑造成完全被掌控的客體,從而促進人類整體的舒適生存,這一規(guī)劃是否在道德上真正可???通過闡明現代科學預設的道德目標,尼采充分揭示了科學在現代所確定的進步主義觀念。這類觀念最終強調科學的意義在于為人類整體提供一個清晰明確的未來,其中所有個體都被科學啟蒙從而理性地追求其個人私利。
在尼采看來,這種進步主義觀念實際上是以利己主義(self-interested)作為基礎,因而只是一種對自然人(homo natura)天性的刻板解釋。這種解釋必須通過將世界化約為物理學意義上的對象才是可能的。原因不僅在于物理學試圖將世界還原為直接確定性的客體以此懾服自然,更在于其通過訴諸感覺經驗的普遍適用性繼而整體地屬于大眾[4]。朗佩特(Laurence Lampert)認為,自培根及其更精致的笛卡兒主義開始,科學價值的進步趨向就通過將自然假定為純然因果的機械之流,從而捍衛(wèi)了以物理學為范式的理論確定性及其所代表的社會大眾利益[5]。尼采強調正是在科學時代,被啟蒙的大眾以其“理智誠實”將宗教信仰世俗化(secularization)為進步信念。但諸如謙卑與憐憫等基督道德已不再保有值得為其獻身的超驗基礎,物理學對世界的統(tǒng)攬因而只揭示了人自身在精神上的極端無所憑依。人對科學進步的驅動最終只是期待技術文明能夠帶來生理水準的人類滿足,即生產與消遣的低劣循環(huán)。
潘戈(Thomas L.Pangle)將尼采所意識到的問題總結為:面對注定以“大眾化人類”為中心的科學時代,我們是否還擁有在精神上自我提升的可能[6]?進步主義觀念致力于科學服務公眾利益的普遍理想,將人與世界同時化約為“專注自我保存的動物”和“本質確定的存在者”??茖W的人本價值只體現為利用自然質料服務于全體人類舒適生存的宏旨。然而在尼采看來,此類科學正是為了促成人的精神矮化和放縱,將自然完全褫奪為一種“無目標的揮霍和無尺度的冷漠”。對尼采來說,科學人本價值的真正意涵絕非泛濫的庸俗主義和人類膚淺的自鳴得意,而是在于使人能夠直面自然,通過超越自我而臻于完美。毀棄自然的充盈性與高貴性將導致虛無主義或末人的統(tǒng)治。對任何真正屬于人的偉大尊嚴而言,科學價值的人本維度必須以自然本身作為根本依據。
尼采試圖辯護的是,美好社會無法充分建立在現代物理學及其衍生的資本主義生活方式上,而只能通過復歸自然(vernatürlichen)來尋獲支持。物理學的世界觀不僅無法涵蓋人類意志的豐富取向,而且尤其難以支撐人類精神自我超越的渴望。因此,必須恢復古典意義上自然“為人類提供標準”的道德地位,人必須通過重新上升到崇高的自然性(naturalness)來克服單純計算后果的功利主義理智。尼采正是為了該目的,將“萬物的生成性”這個在他看來唯一清白的(genuine)自然最高準則,理解為治愈理性時代價值虛無的根本手段。但能夠接納這一自然本性的并非柏拉圖意義上的純粹心智(pure mind),而是更為原初和復雜的人類本能。進步主義觀念所依據的自然人的舒適生存,只是基本的權力意志的片面體現。尼采因此試圖構建一種全然根植于“自己”(the self),根植于“自己”的身體與意志,對萬物實行創(chuàng)造性重釋的科學事業(yè)。由于科學作為對真理的自由闡述乃是一種視角主義的價值創(chuàng)造,因此,個體正是通過其權力意志的創(chuàng)造行為,在延展生命深度的同時重新回歸真實的自然流變。
然而,正如羅森(Stanley Rosen)的研究顯示,尼采的科學本我論(egoism of science)所面臨的困境充分體現在其哲學立場造成的激進后果[7]。這種對科學的詩性改造要求將自然重新詮釋為一種兼具生成與循環(huán),在整體上具有神秘性質的存在。為了再次尋回哲學生活作為人類等級的頂峰這一古典傳統(tǒng),尼采試圖綜合自然與歷史的做法,從根本上消減了哲學對獨立于意志之真理的熱愛,并將科學對事物或許是什么的解釋性規(guī)定混同于事物本身。自然不再體現為柏拉圖意義上象征純粹心智的善好具象,而只是由超人的創(chuàng)造行為所掩蓋的混沌與幻象(schein)。尼采的“自然”從根本上無法容納他對精神之高貴與低劣的等級區(qū)分,這種“創(chuàng)造意志”與“自然生成”相互印證的一元論,最終只是將科學自身揭示為對“可能性”的殘酷信仰。
進步主義預設的觀念認為,通過科學自身的持續(xù)發(fā)展,能夠一勞永逸地改善人類全體的生存境況。為了達成這一目標,科學確立了提升人的力量進而征服自然的現實任務。在這一過程中,哲學的視野被窄化到那些完全具有確定性的因果機制領域,逼迫自然顯露出可被駕馭的穩(wěn)定規(guī)則。尼采所要揭示的是,伴隨科學對自然的掌控向理論復雜化和實踐規(guī)模化的不斷精進,科學愈發(fā)遺忘了“人應當追求何種生活”這一蘇格拉底問題。為了阻止人性向庸俗的享樂主義不斷下滑,尼采試圖通過謳歌價值多元的創(chuàng)造意志,使科學回歸作為生成與流變的高貴(vornehm)自然。然而正如維克利(Richard Velkley)所闡述的那樣,通過表明科學真理也不過是一種主觀價值,而價值不過是無法證實的屬人視角,尼采因此徹底揭示了科學時代人性的無根基處境[8]。正是尼采的價值創(chuàng)造論及其關于自然生成的教誨,將人與世界共同詮釋為一種缺乏本性的歷史化存在(historicized existence),最終導致科學對多元價值的理性判斷不再具有非歷史的標準。
扎科特(Catherine Zuckert)試圖表明,現代科學在價值內蘊方面的匱乏直接導致了當下對所謂科學泛民主化的政治偏好[9]。由于價值判斷不再被認定具有客觀理由,多元價值的彼此沖突就會被交由更廣泛的多數人進行集體決斷。這一結果實際上促使科學價值的進步觀念與平等主義(egalitarianism)的政治理想緊密結合,二者相互強化造成“開放式的公眾科學”被確認為當代不可阻擋的未來浪潮。但“人性的價值評判”這一科學事業(yè)的絕對前提,并不會由于遭到無視就失去自身的根本影響,科學的發(fā)展方向仍然依附于“前科學”的價值判斷和倫理準則。除非我們能夠認定人類道德本身就處于一種持續(xù)進步的歷史過程當中,否則我們就無法接受科學所許諾的這一公眾化的未來前景。
從這一角度上講,進步主義的觀念重構就必然從關注科學的自主發(fā)展轉向強調人性在道德上的成熟過程。普特南(Hilary Putnam)和麥克道威爾(John McDowell)等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論述了道德進步主義對科學事業(yè)的決定性意義。盡管普特南以“科學實在論”作為其最初的哲學訴求,但在強調倫理學比科學事實更重要的意義上,普特南默默追隨了康德。其區(qū)別在于,普特南吸收了尼采關于科學依賴人性視角的本我論教誨,但卻拒絕了尼采關于人類歷史只是變動不居的無序創(chuàng)造這樣的觀點。其結果是,普特南達到了某種后黑格爾式的哲學立場:不再承認科學具有自我完成的絕對時刻,而只專注于闡述人類道德持續(xù)“理性化”的歷史機制。因此,普特南一方面將科學的實質理解為由社會繁榮帶來的勞動分工及其不斷細化;另一方面,社會主體在這一過程中依靠具象的思維方法,即反思性的超越(reflective transcendence)進而增強其在價值判斷上的理智明晰性[10]。
盡管普特南明確要求將道德進步的動力根植于情景化的反思當中,但在麥克道威爾看來,問題實則在于要為道德完善的可能性提供一種源于自然本身的支持。如果我們對道德的自我理解確實處于一種教化(bildung)的理智進程,這一進程就必須建立在理性與自然相互敞開的基礎之上。麥克道威爾認為,一方面?zhèn)惱砼嘤仨氁岳碇亲杂勺鳛楦厩疤?,強調理智自發(fā)性具有獨立的理由邏輯空間;另一方面道德必須體現為實際的責任和義務,以避免將其詮釋為完全脫離現實的“膨脹柏拉圖主義”(rampant Platonism)[11]。麥克道威爾的解決方案在于構建一種新的自然主義,強調人對倫理生活的沉思不僅是一種自主的知性建構,同時還是一種源于自然的成熟過程。人的自我教化因而既向理由的邏輯空間敞開,其被理性塑造的方式又是完全自然的。
簡而言之,麥克道威爾試圖重新豐富已經被現代科學所祛魅的自然概念,同時又試圖避免自然的神秘主義返魅。其結果是,作為容納人類道德及其實踐而出現的第二自然(second nature),體現了道德進步如何既是自發(fā)的理智行為,同時又是自然本身的一部分。人的道德完善因而構成了一種“自然的歷史進程”,在主體全面獲得實踐智慧時達至頂峰。麥克道威爾以自身的方式續(xù)接了尼采的主題:如何在賦予人性意義的同時,調和自然與歷史之間的分裂。麥克道威爾拒斥了尼采關于創(chuàng)造性本身就是意義的主張,強調在自發(fā)性之上還存在著道德的教化過程。但本文認為,正是在這一點上,麥克道威爾與普特南一樣,都沒有為人性何以能夠選擇進步作出說明,也未能描述這種進步在道德樣態(tài)上的現實特征及其自然依據,因此都難以回應尼采的根本質疑:淪為“純粹外部世界”的客體自然何以能夠提供道德的理智標準?
普特南與麥克道威爾針對科學與道德關系進行的一系列建設性反思,充分揭示了科學展開其理智活動的道德前提。為了保證并促進科學的向善發(fā)展,就必須將人對“前科學”的價值判斷理解為處于持續(xù)進步的理性進程,以使科學能夠向人的道德敞開,為人的倫理訴求負責。但普特南和麥克道威爾都堅持從一種已然被現代觀念支配的“歷史主體”和“外部世界”出發(fā)詮釋進步的可能性,同時都拒斥回歸古典意義上容納人類道德獨特性的秩序論自然。其結果是,雖然人的道德自我教化被理解為科學良性發(fā)展的觀念前提,但這種道德的成熟過程依然缺乏切實的自然基礎。它要么依賴人天生具有道德潛能的理論假設,要么必須將道德進步的可能轉化為新的信仰[12]。
自近代以來,科學確立的進步主義觀念篤信科學有能力并且有義務解決人所面臨的根本問題。為了促成這一進步信條得以實現,最早由馬基雅維里和霍布斯首先確認了人的根本問題只是對“免于恐懼之自我保存”的需要;笛卡兒繼而發(fā)展了促進人類自我保存的科學方法,即建立在觀念自明性和客體穩(wěn)定性基礎上的普遍數學;最后由洛克和盧梭共同推進了科學的公益責任,要求將人引向一種全面啟蒙的現代社會,其中所有社會成員都有合理追求舒適生活的個人權利。這一進步過程不僅全面催生了我們當下所處的科學時代,而且尤其歷史性地構建了科學自身的范式:傳統(tǒng)依賴意見的沉思被轉換為自發(fā)性思維的重構式懷疑,科學因而被整體塑造為基于實踐的技術模式。進步主義觀念認定科學的無限發(fā)展能夠首先通過擺脫自然限制的方式,進而消除人在生理和精神上的雙重虧欠與不滿,最終達到人類心智的全面自主與自覺。但尼采所強調的是,除非我們能夠首先理解究竟什么才是人性豐滿的真正標準,否則就難以區(qū)分自由與墮落在人類處境上的差異。
為了實現科學服務公眾利益的整體宏旨,進步主義觀念必須要求科學只專注于對事實性規(guī)律的因果預測,以增強科學利用外部世界滿足人類生理機能的屬性。這進一步造成了科學價值的失落危機:科學已不再能保有一種理性視角以審視其對理智力量的運用,從而淪為單純創(chuàng)造物質財富以服務人類舒適生存的理智工具。尼采因而著重批判了進步主義觀念在塑造科學價值上的不良后果:由于只專注于生產無意義的事實真理,科學不能澄清諸價值依據自然的內在層級,最終導致最墮落的人(the last man)與庸俗大眾文化的全面崛起。對進步主義來說,為了重建科學向善的可能性,就必須將科學事業(yè)的根本前提,即人對道德的價值判斷理解為處于不斷完善的歷史進程。但包括普特南和麥克道威爾等人詮釋的道德進步主義都無法解決道德的自然根基問題,因而只將自身揭示為一種歷史主義的假設。
當代的科學價值反思總體呈現為一種超越進步主義觀念的嘗試,并試圖重新確認人性在道德倫理上的獨特地位。其中,最典型的進路以伯納德·威廉斯(Bernard Williams)的“內在德性回歸”作為主要代表。威廉斯最先揭示了現代道德哲學在回應人的倫理關切時的不充分性:無論契約主義(contractualism)還是功用主義(utilitarianism)都建立在主體自愿承擔的道德義務上,而完全忽略真正的倫理問題乃是人應當如何生活的恒常慎思。這種只注重人在公共社會下的行為義務,并以此構建普遍性理論的倫理學偏好,無疑是由科學進步導致的理性主義泛化的結果。威廉斯認為,必須借助古典德性觀念才能重新刻畫現實生活中反思與實踐的張力。為此,威廉斯重新界定了“倫理德性”與“道德義務”的不同內涵,并有意識地回歸亞里士多德意義上追求正當生活的倫理取向[13],要求將一種對人格品德的自我省察,即對真理和誠實的信任貫穿于由自我與社會共同呈現的日常體驗當中。
威廉斯批判的要義在于,科學的進步催動了“理性的管制”被不加反思地應用于人類道德這一獨特建制中。其結果是,現代倫理學為種種系統(tǒng)性的道德義務理論賦予了未經審查的權威,在遠離生活的同時被理性共同體的夢想所支配。現代意義上的“道德”概念因而只是對更廣泛的倫理訴求的特殊考量。威廉斯試圖回歸的“倫理德性”觀念強調,公正生活有賴于使個體持續(xù)經受慎思的自我理解,而非將理性貫穿于還原式的道德理論。但是,威廉斯的回歸取向同樣拒斥亞里士多德“人依據自然而追求美德”的倫理假設。在威廉斯看來,這一假設由于認定自然物具有內在趨向完善的目的論意圖,因而是對倫理慎思的潛在基礎——康德式意識自由的壓制。
對尼采而言,傳統(tǒng)道德基礎的破滅為促進“科學解放人性”提供了根本契機,但以物理學為范式的現代科學卻在這一契機面前遺忘了“人應當追求何種生活”這一蘇格拉底問題。在這一點上,威廉斯保持了與尼采完全一致的哲學眼光。但在同樣接受古典自然目的論消亡的同時,威廉斯卻在兩方面區(qū)別于尼采的立場:第一,試圖重新在傳統(tǒng)倫理觀念中尋找指導現代生活的思想資源;第二,試圖在后現代智識環(huán)境中捍衛(wèi)啟蒙科學的理想信念。兩相綜合的結果是,威廉斯一方面要求從理論化的科學世界返回日常倫理生活的現實關切;另一方面又試圖維護科學知識所具有的普遍有效地位。通過強調對啟蒙的信任,威廉斯要求促進個體對倫理德性不加偏見的自我理解??陀^共識性德性的產生因而就在于:個體以其真誠態(tài)度持續(xù)追問自身對厚實(thick)倫理概念的自我理解是否能夠經受蘇格拉底式的哲學審查[14]。
然而,拒絕回歸古典目的論的自然觀,并堅持將倫理考量理解為個人在社會中的自發(fā)反思,揭示了威廉斯“內在德性回歸”同樣具有的歷史主義基調。盡管威廉斯批判了康德在構建其道德法則的過程中,過分依賴于對普遍原則的敬重;但其本人對德性知識的重塑仍然奠基于康德倫理學的自由主體之上。其結果是,普遍道德律被既存社會中個體生活的倫理慎思所取代。威廉斯因而仍需提供一種說明,以闡釋歷史主體的自我反思如何能夠區(qū)別于個體自發(fā)的盲目假定。由于拒絕重釋自然本身的道德意蘊,威廉斯的德性回歸取向搖擺于亞里士多德與黑格爾之間:除非重新認定主體的倫理慎思具有一種“自我滿足”和“自我規(guī)定”的歷史進程,否則我們就難以期待這種回歸能夠為科學進步提供足以信賴的道德前景[15]。
通過增進個體對外部環(huán)境的利用和改造,科學起初提升了人類相對于自然的實力地位。然而自尼采以降,這一現代性規(guī)劃逐漸被揭露為一種對人性日益墮落的放任。要求科學改善人類整體處境的進步主義理想,必須將準確預測外部世界的運作規(guī)律視為科學的根本任務,以滿足人類整體作為有機體的舒適生存。以經典實證主義的論述而言,正是在這一時代,科學放棄了詢問事物本性和起源這一根本問題,并安于構建事物之間因果關聯的方式。這一轉變直接導致科學認定對于何為善惡并不能形成統(tǒng)一的理性認識,進而直接催生了事實與價值的二分法(fact/value dichotomy)。該教條的本質實則是強調:如果針對何種價值更為可取,理性并不能提供有根據的緣由,那么一切價值就必須被理解為絕對平等。這一觀念致使最低的價值和最墮落之人全面占據優(yōu)勢,所謂科學進步的“自主發(fā)展”將深度依賴現實的社會權力和既定文化??茖W必須注重對道德維度和人性溫度的關懷和建設,以避免科學淪為人類無序歷史建構的附庸,從而造成突出的人本主義失控的危機。
由于認定科學的“時代天職”只在于闡釋某種價值觀可能導致的后果,這一觀念反過來在理論層面強化了現代科學的虛無主義本質——要求從根本上將價值平等和普遍寬容確立為科學的理性命令。內格爾(Ernst Nagel)據此區(qū)分了價值的評價性(evaluative)判斷與表征性(representational)判斷,強調科學理性就是對系統(tǒng)說明和證據事實的探求,因此必須維持價值中立的立場[16]。但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反過來深化了這一區(qū)分的哲學意義,認為這種區(qū)分實際是勒令科學只能專注于價值的效用領域,從而禁止科學對人類真實的道德處境給予任何嚴肅考量[17]。因此,重新在科學中弘揚進步精神的可能性有賴于意識到人性的真正尊嚴乃在于其自然完善。無論道德進步主義還是內在德性回歸皆在于恢復理性辨識諸價值內在層級的能力,然而這兩種取向都拒絕以自然本身作為人類品性的真正參照,最終全部訴諸種種自主做出選擇的道德人格。但在尼采看來,對現代虛無主義的克服必須重新喚醒已被遺忘的自然,并將自然理解為人應當如何生活的根本基礎。從這一點來講,當代科學文化研究必須使自然從專注于增強人類自身力量的長久敘事中解放出來,繼而真正重建科學與人文的深層溝通[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