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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意識與中唐文章觀念的新變

2022-11-21 16:57呂家慧
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柳宗元白居易觀念

呂家慧

(香港城市大學 中文及歷史學系,香港)

初盛唐文章觀念整體而言是一種盛世文學觀,強調(diào)文章在“致太平”即建立理想的人間秩序中的功能。其經(jīng)典源頭有二:一是《易》的“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1)《周易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05頁。, 此是一個文章教化的觀念架構(gòu);一是漢儒關(guān)于盛世制禮作樂的觀念,鄭玄《詩譜序》:“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2)《毛詩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6頁。太平盛世便要制禮作樂,文章也應(yīng)作頌聲。初盛唐的主流文章觀念實是將兩者結(jié)合起來,以禮樂當作人文化成的途徑、盛世的表征;文章要服務(wù)于禮樂,要作雅頌之聲,盛世之音?!皠佑卸Y樂之運,言有雅頌之聲”(3)張九齡:《大唐故光祿大夫右散騎常侍集賢院學士贈太子少保東海徐文公神道碑銘并序》,董誥:《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2955頁上。,成為初盛唐文儒的共識。(4)相關(guān)研究可見葛曉音:《盛唐“文儒”的形成與復古思潮的濫觴》,《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梁肅稱:“唐興九世,天子以人文化成天下,王澤洽,頌聲作,洋洋焉與三代同風?!?5)《丞相鄴侯李泌文集序》,《全唐文》,第5259頁下。這段話正是融合了人文化成與盛世頌聲的觀念,可視為盛世文章觀念的概括。

安史之亂是唐代國運的轉(zhuǎn)捩點,盛世不再,中興即重建理想秩序成為中唐朝野的夢想與目標。與之相應(yīng),文章觀念也發(fā)生轉(zhuǎn)型,由盛世文學觀轉(zhuǎn)為中興文學觀。文章如何改善政治,改良道德,從而有助于秩序重建?這是中唐文人面臨的主要問題,文章應(yīng)褒貶、詩歌要美刺遂為中唐文學觀念最重要的特征。由強調(diào)詩文功能的共同性,又引出詩文的文體關(guān)系問題。關(guān)于中唐詩文之間的交涉互動,陳寅恪先生有敏銳的觀察與論述。他注意到新樂府和古文運動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稱:

(新樂府)乃用毛詩、樂府古詩,及少陵詩之體制,改進當時民間流行之歌謠。實與元和時代古文運動巨子如韓昌黎、元微之之流,以太史公書,左氏春秋之文體試作毛穎傳,石鼎聯(lián)句詩序,鶯鶯傳等小說傳奇者,其所持之意旨及所用之方法,適相符同。其差異之點,僅為一在文備眾體小說之范圍,一在純粹詩歌之領(lǐng)域耳。由是言之,樂天之作新樂府,實擴充當時之古文運動,而推及之于詩歌,斯本為自然之發(fā)展。(6)陳寅?。骸对自姽{證稿》,臺北:世界書局,2010年,第121頁。

陳寅恪認為白居易以樂府古詩改革民間歌謠,韓愈等人則以古文試作小說,在文體革新的意義上,新樂府運動和古文運動的目的及方法實有一致性。更值得注意的是,陳寅恪將新樂府視為古文運動的擴充,這意味兩種文體當有觀念層次上的相通,而新樂府與古文的相通,又必然觸及詩和文的文體關(guān)系問題。陳先生此論甚具啟發(fā)性,本文擬在更廣的背景下進一步探討。

一、 “美刺”與“褒貶”:詩文功能的共同趨向

中唐文學觀念出現(xiàn)一個重要的新趨向,即于文強調(diào)褒貶,于詩則特重美刺,強調(diào)兩者在功能上的一致。白居易《議文章》稱:“懲勸善惡之柄,執(zhí)于文士褒貶之際焉;補察得失之端,操于詩人美刺之間焉。”(7)謝思煒:《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595頁。此言文士以“褒貶”而“懲勸善惡”,詩人用“美刺”以 “補察得失”。在思想傳統(tǒng)中,“美刺”說是《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鄭玄《詩譜序》說:“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8)《毛詩正義》,第6、548頁??追f達說:“善者美之,惡者刺之”(9)《毛詩正義》,第6、548頁。,皆在詮釋此一傳統(tǒng)。“褒貶”乃《春秋》傳統(tǒng),杜預(yù)說《春秋》“以一字為褒貶”(10)《春秋左氏傳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3704頁上。、“懲惡而勸善”(11)《春秋左傳正義》,第3703頁上。是也。白居易分別以《詩》之美刺與《春秋》之褒貶作為詩與文的功能,著眼的乃是詩文功能的一致性。古文家也有類似的立場。柳宗元說:“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12)《楊評事文集后序》,《柳宗元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579頁。,“著述”、“比興”二分同于白居易文士、詩人之別;“褒貶”、“諷諭”,通乎白居易“褒貶”、“美刺”之說。文章褒貶乃《春秋》的傳統(tǒng),詩歌諷喻乃《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柳氏亦強調(diào)詩文功能相通之一面。

上述的文章觀念并非白居易、柳宗元所獨有。此前梁肅已說過:“德又下衰,則怨刺形于歌詠,諷議彰乎史冊?!?13)《常州刺史獨孤及集后序》,《全唐文》,第5260頁上。按照梁肅的觀念,德衰必然世衰,在此時代,詩人“怨刺”,史家“諷議”,詩與史雖文體有別,但功能實同。梁肅強調(diào)詩、史功能之趨同乃時代影響的結(jié)果,是詩與史對時代政治的一致回應(yīng)。于邵貞元二年(786)為容州刺史李氏所寫的《去思頌》序云: “且夫有美焉,有刺焉,詩人之義也;善善而褒之,惡惡而絀之,《春秋》之事也;使賢士大夫之事業(yè)不沒于后,太史公之制也。”(14)《全唐文》,第4372頁上、8080頁下。此將詩人之義與《春秋》之事歸于美刺褒絀。于邵雖分《春秋》與史為二類,但傳統(tǒng)史學宗法《春秋》經(jīng),故宗旨實同。這種觀念延續(xù)到晚唐。李商隱《上李太尉狀》“作《春秋》而救亂,由有素臣;刪《風》《雅》以刺時,寧遺《小序》?”(15)《全唐文》,第4372頁上、8080頁下。救亂刺時,強調(diào)詩與史的政治功能,其旨又一。晚唐李認為《詩》與《詩序》的關(guān)系同于《春秋》和《左傳》的經(jīng)傳關(guān)系,謂“讀左邱明傳素王微旨”,《詩》與《春秋》并舉,因為二者共同揭示“懲勸之道,教化之本”(16)《顏上人集序》,《全唐文》,第8731頁上。,懲勸之道前提是“善惡之理明”(17)“善惡之理明,懲勸之義著?!碧频伦?《誅李廼詔》,《全唐文》,第570頁上。,必須落實到美刺與褒貶的實踐上。無論強調(diào)的是褒美或貶刺的一面,從中唐前期的梁肅到晚唐的李商隱都以《詩》與《春秋》精神相通作為論述之前提。

梁肅等都強調(diào)《詩經(jīng)》之“美刺”與《春秋》“褒貶”的傳統(tǒng),顯然有以傳統(tǒng)回應(yīng)現(xiàn)實之意,希望文章能夠在現(xiàn)實世界中發(fā)揮實際的政治功用。白居易、柳宗元就“文章”本身進行討論,認為詩的功能在美刺,文的功能則在褒貶,正是基于《詩經(jīng)》與《春秋》的傳統(tǒng)。由上可知,《詩》與《春秋》作為詩與史的經(jīng)典源頭,中晚唐文人將其美刺與褒貶的共性揭示并凸顯出來,而欲以作為當代文章的功能,發(fā)揮現(xiàn)實的功用。

《詩》之美刺與《春秋》之褒貶雖為經(jīng)典之舊義,但這層意思成為詩學與史學之論述重心,卻是中唐以來的新現(xiàn)象。這就觸及初盛到中唐文章觀念的變化。安史亂后,盛世不再,盛世文章觀念也受到質(zhì)疑。白居易批評政治領(lǐng)域中的唯頌不諷?!恫稍姽佟罚骸安皇钦戮錈o規(guī)刺,漸及朝廷絕諷議。諍臣杜口為冗員,諫鼓高懸作虛器。一人負扆常端默,百辟入門兩自媚。夕郎所賀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18)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443、171、362頁。此是政治系統(tǒng)的弊端。從文章上說,白居易一方面肯定盛世文章之成就,另一方面也認為出現(xiàn)了弊病,即脫離事實的頌美。其《議文章》論初盛唐以來文章稱:

《易》曰:“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薄队洝吩唬骸拔耐跻晕睦??!眲t文之用大矣哉!自三代以還,斯文不振,故天以將喪之弊,授我國家。國家以文德應(yīng)天,以文教牧人,以文行選賢,以文學取士,二百余載煥乎文章。故士無賢不肖,率注意于文矣。(19)《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594頁。

這是白居易對于唐代前二百年文章觀念的總結(jié)。白氏先引經(jīng)以證文章之重要性,即以文章化成天下,治理天下。再論三代斯文不振,而唐代重文,因而有文章之盛,可以上接三代。但是,白居易認為,這種文章觀念也帶來了弊端:“述作之間,久而生弊。書事者罕聞于直筆,褒美者多睹其虛辭?!?20)《策林·議文章》,《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594、1594~1595頁。這是所謂盛世頌聲文章的弊端,與政治領(lǐng)域的問題具有一致性?!肮矢柙佋娰x碑碣贊詠之制,往往有虛美者矣,有媿辭者矣”(21)《策林·議文章》,《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594、1594~1595頁。。漢人論司馬遷《史記》,謂“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22)班固:《漢書·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8頁?!疤撁馈薄ⅰ皨嵲~”(23)《左傳》昭公二十年:“陳信不愧?!薄洞呵镒髠髡x》,第4545頁上。(即不實之詞),都背離了歷史的實錄精神。白氏《秦中吟·立碑》:

勛德既下衰,文章亦陵夷。但見山中石,立作路旁碑。銘勛悉太公,敘德皆仲尼。復以多為貴,千言直萬貲。為文彼何人,想見下筆時。但欲愚者悅,不思賢者嗤。豈獨賢者嗤,仍傳后代疑。古石蒼苔字,安知是愧詞。(24)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443、171、362頁。

這里所批評的就是碑體中的虛美與愧詞?!缎聵犯で嗍氛f:“不愿作人家墓前神道碣,墳土未干名已滅。不愿作官家道旁德政碑,不鐫實錄鐫虛辭?!?25)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443、171、362頁。也是如此。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批評都是以史家的實錄觀念來批評初盛唐以來的頌美文章。這也表明,他對于盛世頌聲的文學觀念已經(jīng)不滿,欲以史學精神改造初盛文章觀念,以實錄精神為基礎(chǔ),文章不僅是頌美,也可以批評,從而發(fā)揮其政治作用。

本來,初唐史家認為文章有“經(jīng)禮樂而緯國家,通古今而述美惡”(26)姚思廉: 《梁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685頁。的作用,實際上是將文章置于禮樂與史學的脈絡(luò)中進行討論。盛唐文儒與史家貫通,(27)葛曉音“文儒與史家容易溝通,一則是因為史家必須有文才,而且都是儒者;二則是因為當時著名文儒,也參與修史。” 《盛唐“文儒”的形成與復古思潮的濫觴》,《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第283頁。然以禮樂觀念籠罩文史。中唐以后史學勃興,甚至出現(xiàn)經(jīng)學史學化、文人史官化的現(xiàn)象。(28)見查屏球:《中晚唐文人與史學》,《唐學與唐詩》第5章第2節(jié),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第261~276頁。著名文人如劉知幾、元稹、韓愈、柳宗元等均有文章討論史官、史館的責任。(29)如劉知幾《上蕭至忠論史書》、《答鄭惟忠史才論》,柳冕《答孟判官論宇文生評史官書》,元稹《與史館韓侍郎書》,韓愈《答劉秀才論史書》,柳宗元《與韓愈論史官書》等。影響所及,詩歌與古文都向史學傳統(tǒng)靠攏。以下先就詩、文觀念的變化分論,再落實到具體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分析這類作品何以有助風化,從而被納入觀風采風的理想當中。

二、 從“主文譎諫”到“直其詞以示后”:史學意識對中唐詩歌的滲透

中唐詩歌的美刺觀念集中體現(xiàn)為以樂府古詩興諷時弊,此一點前輩學者討論已多,茲不贅。這里要指出的是,中唐詩歌的美刺說與傳統(tǒng)觀念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要變化,受到史學觀念的滲透與改造?!对姶笮颉氛f:“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按照鄭玄箋,“風化、風刺皆謂譬喻,不斥言也”,“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30)《毛詩正義》,第13頁。按照這種解釋,整個風詩傳統(tǒng),不論是上化下還是下刺上,其特征皆是“不斥言”, 即不直說,其諷諫也是不直說。但是,白居易《新樂府》則強調(diào):“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31)《白居易詩集校注》,第267頁。“欲聞之者深誡”顯然上承《詩大序》“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之說,然而風詩的特征是“譬喻”“譎諫”,是不斥言,而白居易卻提出“直諫”,(32)《和陽城驛》:“天子聞此章,教化如法施。直諫從如流,佞臣惡如疵?!薄栋拙右自娂Wⅰ罚?19頁?!把灾薄?、“事核”、“可資傳信”,此正是史家“其文直,其事核”的“實錄”傳統(tǒng)。白居易說樊著作“雖有良史才,直筆無所申”(33)《贈樊著作》,《白居易詩集校注》,第55頁。,可見他亦把“直筆”看作是“良史”的核心特征。這表明白居易一方面上承《詩大序》的諷刺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以史學傳統(tǒng)加以改造。就詩之諷諫一面說,他把“譎諫”的傳統(tǒng)改成“直諫”,另一面,他又以史的觀念對待此類詩歌,希望詩歌具有“事核”的“實錄”特征,可以入史,可以傳諸后人。白氏自述《秦中吟》寫作源起是“聞見之間,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34)《白居易詩集校注》,第154、220、55頁。,“直歌”即是“言直”、“事核”,體現(xiàn)的正是史學精神。(35)“所見”、“所聞”、“所傳聞”本是《春秋》處理史料的三種方式。五代劉崇遠《請以政事封付史官疏》“家國安危之道,得以直書?!庇衷啤吧w緣聞見之間,須有來處?!鼻∨c白居易之意相合。《全唐文》,第9029頁下、第9030頁上。李翱說:“夫勸善懲惡,正言直筆,紀圣朝功德,述忠臣賢士事業(yè),載奸臣佞人丑行,以傳無窮者,史官之任也?!?36)《百官行狀奏》,《全唐文》,第6399頁下。此亦可見白氏所言詩之特征,正是李氏所說史家之責任。白居易援史學入詩學不僅改造了漢代以來的風詩傳統(tǒng),而且改變了當代詩歌的體式面貌,形成了獨特的審美特征。

元稹《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之序中謂其樂府“直其詞以示后”,“直其詞”即白居易“其言直”,即史家之“其文直”。序言又云:“昔三代之盛也,士議而庻人謗。又曰:世理則詞直,世忌則詞隱。”(37)周相錄:《元稹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18頁。此言盛世的特征不是頌美,而是謗議;盛世之音不是頌聲而是直詞,這就要改變盛世頌聲的文章觀念,扭轉(zhuǎn)了初盛唐崇尚的“雅頌”之音,而確立了美刺詩學的正當性。其《樂府古題序》明確指出樂府的本質(zhì)是要“諷興當時之事,以貽后代之人”(38)《元稹集校注》,第674頁。,前者重視的是樂府的現(xiàn)實精神,后者則又帶有為后人鑒的史學意識。

史學觀念滲透詩歌的另一體現(xiàn),是強調(diào)詩與史傳在功能上的相通。元稹有《陽城驛》詩,白居易《和陽城驛》謂其“一一皆實錄,事事無孑遺”,直以史傳視之。白氏又云:“若作陽公傳,欲令后世知。不勞敘世家,不用費文辭。但使國史上,全錄元稹詩?!贝苏^元氏詩歌具有史傳的功能。事實上元、白都對當代的國史有所不滿。白居易《贈樊著作》歷數(shù)陽城、元稹、庾氏、孔戡等人事,然后說:

凡此士與女,其道天下聞。??謬飞希涾P與麟。賢者不為名,名彰教乃敦。每惜若人輩,身死名亦淪。君為著作郎,職廢志空存。雖有良史才,直筆無所申。何不自著書,實錄彼善人。編為一家言,以備史闕文。(39)《白居易詩集校注》,第154、220、55頁。

國史所記只是“鳳與麟”,即位高權(quán)重者,陽城、元稹等“士與女”作為賢者雖然道聞天下,卻不得入國史。按照白居易的論述,國史不應(yīng)該只是記有權(quán)位者,更應(yīng)該載賢者。樊宗師雖有著史之志,亦良史之才,但因為“職廢”而不得著史。白居易勉勵樊宗師“編為一家言,以備史闕文”,此一家言實乃私史,而非國史。正因為白居易認為國史存在以上問題,所以他有意用詩歌來彌補。這首詩雖建議樊宗師“實錄彼善人”,但自身也具有備史闕文的目的,是以詩歌的形式發(fā)揚史傳人物褒貶的傳統(tǒng)。白居易《寄唐生》:“太尉擊賊日,尚書叱盜時。大夫死兇寇,諫議謫蠻夷。每見如此事,聲發(fā)涕輒隨。”(40)《白居易詩集校注》,第78頁。涉及“段太尉以笏擊朱泚”、“顏尚書叱李希烈”、“陸大夫為亂兵所害”與“陽諫議左遷道州”諸事,四人后來均于《唐書》有傳。此四人事跡本應(yīng)由史書傳載,然白居易正是擔心其不能入國史,故明確表示要“轉(zhuǎn)作樂府詩”,至少在觀念上是要以樂府的形式為這些忠義之士發(fā)聲,以詩來實現(xiàn)史傳的功能。其中,段秀實事又見于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恰說明樂府作者與古文家的共同旨趣。元稹《和樂天贈樊著作》云:“如何至近古,史氏為閑官。但令識字者,竊弄刀筆權(quán)。由心書曲直,不使當世觀。貽之千萬代,疑信相并傳。人人異所見,各各私所偏。以是曰褒貶,不如都無焉。”(41)《元稹集校注》,第49頁。元氏同樣對當代國史不滿,認為史職閑廢,而書史者竊弄史家著作之權(quán),曲直由心,不能真正發(fā)揮褒貶之功能。正因此,元稹亦有意以詩歌發(fā)揮史之功能,其《陽城驛》即為此種觀念下的產(chǎn)物。元、白創(chuàng)作了相當數(shù)量的人物詩,大多與以上的觀念有關(guān)。韓愈有《劉生詩》《孟生詩》,柳宗元有《掩役夫張進骸》,評述役夫張進事,范溫《潛溪詩眼》評云:“既盡役夫之事,又反復自明其意,此一篇筆力規(guī)模,不減莊周、左丘明也。”(42)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28頁。此以《左傳》的標準評價柳詩,正是看到了柳詩與史之間的聯(lián)系。

事實上史學意識對詩歌的滲透早在杜甫即已開始。這一方面固然由于杜甫承自先祖杜預(yù)的史學傳統(tǒng),另一方面也與安史之亂有關(guān)。孟棨《本事詩》云:“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43)孟棨:《本事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8頁。劉寧也指出:“杜甫之為詩史,既源于對大歷史的‘推見至隱’,也來自對詩人個體小歷史的‘畢陳于事’?!薄抖鸥ξ骞诺乃囆g(shù)格局與杜詩“詩史”品質(zhì)》,《唐宋詩學與詩教》,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41頁。其中“推見至隱”,正是司馬遷對于《春秋》的概括,(44)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073頁。可見在孟棨看來,杜甫詩已有《春秋》精神。杜甫《舟中苦熱遣懷奉呈陽中丞通簡臺省諸公》述及陽濟、裴虬、李勉、楊子琳等人事跡,而詠裴虬曰“美名光史臣”,則詩作亦有補史的目的;論楊子琳“偏裨表三上,鹵莽同一貫”,仇注“此惜楊澧州黨惡而沮兵也。□□端公敘姓(按,李勉),于楊則隱諱其詞,而歸罪于偏裨。然曰‘鹵莽同一貫’,然楊當并分其過矣?!?45)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076頁??梢姸鸥ⅰ洞呵铩返陌H義例運用于詩?!栋税г姟纷匪纪跛级Y、李光弼等人,寄哀國、嘆舊、懷賢之慨,《杜臆》評曰“此八公傳也,而以韻記之,乃公創(chuàng)革”(46)《杜詩詳注》,第1373頁。,則見杜甫以詩的形式承擔史傳之功能。至于杜詩“善陳時事”、“善敘事”的特征與“詩史”的關(guān)系,學者論述已多,不再贅述。

三、 文之大司,是為國史:《春秋》褒貶傳統(tǒng)的突顯

李華《著作郎廳壁記》提出:“化成天下,莫尚乎文。文之大司,是為國史?!?47)《全唐文》,第3204頁下。是以“國史”作為“文”的核心,教化天下之關(guān)鍵。史書的修纂有助于人君鑒往知來,作為統(tǒng)治的參考,這固是史書受到重視的原因。然而史學究竟在哪個層次上有助人君化成天下,則可以再作進一步的討論。

史書的經(jīng)典源頭是《春秋》,然而宗《左傳》的《春秋》學者,在觀念上往往突出周公制禮作樂的價值,(48)這種以禮樂為化成核心的觀念也反映在經(jīng)典研討的重點上。根據(jù)陳弱水的研究,唐前期經(jīng)典研究以易學和禮學為盛,之后一轉(zhuǎn)為《春秋》學。朱彝尊《經(jīng)義考》所錄,安史亂前的易學著作計23種,“通禮、三禮類主要著作至少有18種,僅次于易學類,如果再加上相關(guān)的專論(如論《考工記》、《月令》、《明堂》),就更多了。至于唐前期的春秋學論述,《經(jīng)義考》僅載10種,安史亂后則有突破的發(fā)展”。 “安史亂后至五代所著則有33種,但實際之盛況,則有遠超出此數(shù)字可反映者?!币婈惾跛骸吨型硖莆娜伺c經(jīng)學》,《唐代文士與中國思想的轉(zhuǎn)型》,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6年,第396~397頁。認為孔子作《春秋》是要“考其真?zhèn)味涞涠Y,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49)杜預(yù):《春秋左氏傳序》,《春秋左傳正義》,第3699頁上?!洞呵铩返木幾康募仍谟凇罢涞涠Y”、“遵周公之遺制”,則孔子突顯“從周”之義。裴光庭《請修續(xù)春秋奏》理解《春秋》是“仲尼振其頹綱,然后樂正雅頌,懲惡勸善”。所謂“懲勸”固是《春秋》應(yīng)有之義,然“樂正”句則自孔子“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子罕》),本與《春秋》無涉。因裴氏修續(xù)《春秋》的目的在于“繼周孔之絕跡,闡文武之鴻休”(50)《全唐文》,第3031頁上、1735頁下、263頁下、5355頁上、5356頁上。,則是以“雅頌”之旨釋仲尼作《春秋》之意,正合乎唐前期對于儒學的主流理解。韋承慶“說禮敦詩,《春秋》所貴”,(51)《上東宮啟》,《全唐文》,第1903頁下。以詩禮為《春秋》所貴,也正是此一立場下的觀念。

《春秋》褒貶之義在唐前期并非無人揭示,但因不合盛世主流觀念,因而不受重視。高宗太子李弘嘗受《左傳》于郭瑜:

至楚子商臣之事,廢卷而嘆曰:“此事臣子所不忍聞,經(jīng)籍圣人垂訓,何故書此?”瑜對曰:“孔子修《春秋》,義存褒貶,故善惡必書。褒善以示代,貶惡以誡后,故使商臣之惡,顯于千載。”太子曰:“非唯口不可道,故亦耳不忍聞,請改讀余書。”瑜再拜賀曰:“……臣聞安上理人,莫善于禮,非禮無以事天地之神,非禮無以辨君臣之位,故先王重焉??鬃釉唬骸粚W禮,無以立?!埻!洞呵铩范x《禮記》。”太子從之。(52)劉昫:《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828頁。

郭瑜先示以《春秋》褒善貶惡之義,但李弘對此表示排斥,最后停《春秋》,改讀《禮記》,正體現(xiàn)唐前期禮樂為先的主流觀念,《春秋》褒貶意旨則抑而未顯。

受這種觀念的影響,唐前期往往在鴻業(yè)大典建構(gòu)盛世的脈絡(luò)底下討論史書的撰述。高祖武德修史詔,“朕握圖馭宇,長世字人,方立典謨,永垂憲則”。(53)《舊唐書》,第2597頁。官修史書被納入典禮的一環(huán)而具有政治的象征意義。(54)有關(guān)唐代史學功能的討論,謝保成認為: “中唐以前,大體存在懲惡勸善、取鑒求治兩種基本認識?!庇种赋?,中唐以后,“以史為鑒,自中唐很少提起”,史學功能轉(zhuǎn)向懲惡勸善,“注重倫理道德的內(nèi)心自省”,此一發(fā)展恰與中唐以后強調(diào)《春秋》褒貶的價值相合?!吨刑啤创呵铩祵W對史學發(fā)展的影響》,《社會科學研究》1991年第3期,第72~73頁?!坝[前王之得失”亦體現(xiàn)身處盛時,欲總結(jié)前代史的意識,正如包弼德認為唐修八史體現(xiàn)學者“接受近代歷史多樣性的愿望”,“這個愿望來自他們對唐王朝政治一統(tǒng)之能力的信心?!卑龅轮?,劉寧譯:《斯文:唐宋思想的轉(zhuǎn)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6頁。武后朝朱敬則《請擇史官表》“儻不遇良史之才,則大典無由而就也”(55)《全唐文》,第3031頁上、1735頁下、263頁下、5355頁上、5356頁上。,玄宗《授蕭嵩集賢院學士修國史制》“明乎國史,所以宏闡大猷;……盛周公之典謨,懸仲尼之日月”(56)《全唐文》,第3031頁上、1735頁下、263頁下、5355頁上、5356頁上。,均以周公、孔子并舉,這實際上是強調(diào)周公制禮、孔子從周的一面。(57)武德七年“高祖釋奠焉,以周公為先圣,孔子配。”可知在初唐儒學體系中,周公的地位高于孔子,亦是取孔子“從周”的立場?!缎绿茣ざY樂志》,第373頁。又無論是“大典”或是“典謨”,都是在禮樂制度建設(shè)的觀念架構(gòu)下進行討論。

中唐以后,孔子“從周”的論述淡化,褒貶的內(nèi)涵突出。啖、趙《春秋》學派興起,(58)中唐對于《春秋》的研究是諸經(jīng)中最為突出的,選擇《春秋》作為研究對象,并試圖打破傳統(tǒng)經(jīng)傳,試圖從闡釋、整體的角度理解《春秋》,體現(xiàn)學者對于現(xiàn)實政治社會的關(guān)注。同時,“并不是所有采取新方法的經(jīng)學研究都產(chǎn)生于啖助-陸淳學派的影響?!@表明,經(jīng)學研究的新形式并不是產(chǎn)生自單一來源;他代表不同背景知識分子對整個思想氛圍的變化所作出的特殊響應(yīng)?!标惾跛骸读谠c唐代思想變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46頁。啖助先對周禮框架下的《春秋》提出質(zhì)疑:“據(jù)杜氏所論褒貶之指,唯據(jù)周禮。若然,則周德雖衰,禮經(jīng)未泯,化人足矣。何必復作《春秋》乎?”(59)陸淳:《春秋啖趙集傳纂例》,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2、6頁。若《春秋》的目的與周禮一致,那么禮經(jīng)未滅,足以化人,孔子唯須述古,沒有必要再作《春秋》。趙匡認為《春秋》救世之宗旨在“彰善癉惡,不失纖芥,如斯而已”(60)陸淳:《春秋啖趙集傳纂例》,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2、6頁。,此正是從善惡褒貶的角度理解《春秋》經(jīng)。趙匡對于《春秋》的理解并非孤例。柳冕《答孟判官論宇文生評史官書》謂孔子作《春秋》“記言事以為褒貶”(61)《全唐文》,第3031頁上、1735頁下、263頁下、5355頁上、5356頁上。,“所以教人善惡也”(62)《全唐文》,第3031頁上、1735頁下、263頁下、5355頁上、5356頁上。,認為《春秋》乃褒善貶惡。元稹《和樂天贈樊著作》跳過周公,直接以孔子繼承從羲、黃到稷、禹的“皇王”傳統(tǒng),并以孔子“迥知皇王意,綴書為百篇”(63)《元稹集校注》,第49頁。,旨在遺訓與褒貶。柳宗元“伏以《魯史》褒貶,《虞書》黜陟,彰善癉惡,王教之端”。(64)《謚議》,《柳宗元集》,第190頁?!巴踅讨恕背鲇凇睹姟穼Α蛾P(guān)雎》“后妃之德”的解釋,柳氏則以《春秋》褒貶黜陟之旨釋之,正可見經(jīng)典詮釋的新轉(zhuǎn)移。晚唐陸龜蒙更明確提出:“《春秋》大典也,舉凡例而褒貶之,非周公之法所及者?!?65)《復友生論文書》,《全唐文》,第8404頁下。直接否認《春秋》與周公制禮作樂的關(guān)聯(lián),而以褒貶為《春秋》的核心,可見唐人對《春秋》精神論述的變化。

傳統(tǒng)史學的經(jīng)典源頭是《春秋》經(jīng),當《春秋》與周禮的關(guān)系趨于薄弱,甚至被否定,褒貶的一面突出,這就使史學從典禮制作的觀念架構(gòu)中脫離,轉(zhuǎn)以褒貶作為著述之宗旨。褒貶的根據(jù)在于善惡道德而非“周公遺制”,那么,褒貶的對象也從“記人君善惡,國政損益”(66)李元纮:《請令張說吳兢就史館修史奏》,《全唐文》,第3040頁上。擴及底層士庶。在這種觀念之下,有德行的“善人”便進入文士的創(chuàng)作視野。韓愈《答崔立之書》自言若不得宰相提拔,則要“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jīng),垂之于無窮,誅奸諛于既死,發(fā)潛德之幽光”(67)劉真?zhèn)悺⒃勒?《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688頁。,并明確提出“《春秋》美君子樂道人之善”(68)《答元微之侍御書》,《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919頁。,將褒揚善人歸入《春秋》的傳統(tǒng)。柳宗元以賢人志士“然賴當世豪杰,分明辨別,卒光史籍”(69)《寄許京兆孟容書》,《柳宗元集》,第782頁。,李翱《答皇甫湜書》要“用仲尼褒貶之心,取天下公是公非以為本”。“使仆書成而傳,則富貴而功德不著者,未必聲名于后,貧賤而道德全者,未必不烜赫赫于無窮。”(70)《全唐文》,第6410頁下,7030頁上,3735頁上,3735頁下,3735頁上、3735頁下,5353頁上,5353頁下?;矢洝毒幠昙o傳論》追求“夫是非與圣人同辨,善惡得天下之中”,(71)《全唐文》,第6410頁下,7030頁上,3735頁上,3735頁下,3735頁上、3735頁下,5353頁上,5353頁下。均要甄辨善惡,為賢哲發(fā)聲。無論是“皇王意”、“唐之一經(jīng)”、“仲尼褒貶之心”或是“圣人之中”,以史書著作達致紹圣的理想與啖、趙或柳冕以褒貶為中心的史學立場一脈相承。以史傳文章“垂之于無窮”或是期待“書成而傳”于無窮,又有作者借此自傳聲名,甚至達到三不朽之“立言”的目的,褒貶人物就有了“文書自傳道”(72)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方世舉撰,郝潤華、丁俊麗整理:《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489頁。的價值。

在中唐,史學從經(jīng)典的源頭與周禮脫鉤,強調(diào)史的精神在褒貶,而文章的核心在史,于是褒貶也就成為文章的核心功能。中唐詩歌脫離樂正雅頌的框架,以詩歌的功能在“美刺”;詩與史殊體而同歸。

四、 “小言不廢”與“片善是褒”:中唐詩文的褒美主題

唐前期文章乃盛世之頌聲,所頌美的主要內(nèi)容是禮樂王化;中唐詩文重美刺褒貶,改變了一味頌揚的觀念,但中唐文章亦有美與褒,只不過其褒美的重點不在盛世王化,而是政治上沒有重要影響的士庶階層的“善人”。此前學術(shù)界集中關(guān)注刺與貶,(73)相關(guān)研究可參見瞿林東:《韓愈與〈順宗實錄〉》,《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79年第3期。葛曉音:《新樂府的緣起與界定》,《中國社會科學》1995年第3期。郭明月:《從〈非國語〉看柳宗元的歷史著作觀》,《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對于美與褒之一面則未有重視,幾無討論,故本節(jié)的討論重心將放在美和褒的方面。

為什么中唐時期士庶階層的“善人”能夠成為褒美的對象?從大的背景看,這與安史之亂以來的觀念變化有關(guān)。中唐人反省安史之亂,認為士人的道德淪喪乃是重要原因之一。賈至稱:“祿山一呼而四海震蕩,思明再亂而十年不復。向使禮讓之道弘,仁義之風著,則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節(jié)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搖也?!?74)《議楊綰條奏貢舉疏》,《全唐文》,第3735頁下。賈至從人心、道德上找根源,認為“夫先王之道消,則小人之道長;小人之道長,則亂臣賊子由是生焉。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來者漸矣”。(75)《全唐文》,第6410頁下,7030頁上,3735頁上,3735頁下,3735頁上、3735頁下,5353頁上,5353頁下。要避免重蹈覆轍,重建道德就成為關(guān)鍵。在賈至看來,“四人之業(yè),士最關(guān)于風化”(76)《全唐文》,第6410頁下,7030頁上,3735頁上,3735頁下,3735頁上、3735頁下,5353頁上,5353頁下。,因而重建道德的關(guān)鍵就在士人。從制度的層面說,科舉取士之道對士人影響最大。賈至感慨“忠信之陵頹,恥尚之失所,末學之馳騁,儒道之不舉”,認為“四者皆由取士之失也”(77)《全唐文》,第6410頁下,7030頁上,3735頁上,3735頁下,3735頁上、3735頁下,5353頁上,5353頁下。,于是提出通過改革科舉制度以重建士人的道德。柳冕《與權(quán)侍郎書》說:“三代尚德,尊其教化,故其人賢?!迨仙欣舻?,貴其官位,故其人寡廉恥。唐承隋法,不改其理?!?78)《全唐文》,第6410頁下,7030頁上,3735頁上,3735頁下,3735頁上、3735頁下,5353頁上,5353頁下。柳氏認為唐承隋代之弊,不尚德而“尚吏道”,尊崇權(quán)力,其結(jié)果必然是“寡廉恥”,當時“人物殄瘁,廉恥不興”(79)《全唐文》,第6410頁下,7030頁上,3735頁上,3735頁下,3735頁上、3735頁下,5353頁上,5353頁下。,根本原因在此。他也希望通過改革“取士之道”來重建道德,使士人成為“賢人”。(80)《全唐文》,第5353頁下。劉秩說“取人之道,可以敦化”(81)《選舉論》,《全唐文》,第3785頁下。,也是此意。白居易《策林》說“致理之先,先于行道,行道之本,本于得賢”(82)《策林·尊賢》,《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454頁。,“得賢”是治國的基礎(chǔ)。

重建道德,關(guān)鍵在化士人為賢人;治理國家,關(guān)鍵在得賢人。善言善行應(yīng)該褒美,賢人應(yīng)該得位,這乃是上下的共識。正是在此共識之下,朝廷有求賢之令,官員有薦賢之舉,文人有褒善之文章,其共同處皆在重建道德,革新政治。代宗下詔求賢,強調(diào)對于“名不彰聞、位不充量、湮淪屠釣、流落風波者,一善可錄”(83)《詔天下搜賢俊制》,《全唐文》,第3720頁下。者的重視;柳宗元稱德宗“舉賢出滯,小言不廢,片善是褒”(84)《為京兆府請復尊號表》,《柳宗元集》,第938頁。,均突出“一善”、“小言”、“片善”之可嘉,這會鼓勵士人將眼界放寬下移,關(guān)注普通有一善可嘉的“善人”,為朝廷薦賢。在文士的觀念當中,薦才舉士是重振王朝秩序、溝通上下的關(guān)鍵。柳宗元稱“士,理之本也”(85)《與楊京兆憑書》,《柳宗元集》,第788頁。,以“古之道”在于“上延乎下,下倍乎上”(86)《答貢士元公瑾論仕進書》,《柳宗元集》,第875頁。,又以“安上必在于薦賢”(87)《為樊左丞讓官表》,《柳宗元集》,第985頁。;歐陽詹以仕進“能裨助政化,始自下而升上,終自上而利下者也”(88)《與王式書》,《全唐文》,第6022頁下。,不但都肯定取士與安上化民的關(guān)系,同時也以之為“上下洽通”(89)《柳宗元集》,第875、1207頁。的途徑,具有裨補政治教化的功能?!叭∈俊奔汝P(guān)乎政治教化,那么薦舉人才就成為中唐文士重建道德的一環(huán)。

從詩學方面言,唐前期盛世作頌的觀念強調(diào)對于王政的頌揚,中唐美刺觀念則重下對上的諷喻,上對下的體察,即“所以達下情,所以諷君上”(90)劉秩:《選舉論》,《全唐文》,第3785頁下。就“觀風“的傳統(tǒng)來說,漢代“觀風”本就包括對于“人”的興趣,《漢書》“覽觀風俗”就涵蓋“舉茂材異倫之士”,第258頁。,“復采詩之官以察風俗,是謂兼聽”。(91)李行修:《請置詩學博士書》,《全唐文》,第7133頁下。寒俊之士不得志,在上述中唐思想背景下,這不只是一己之事,更是關(guān)乎政治風化之大事,正是“下情”,需要上達,因而褒揚寒士遂成為達下情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白居易《澗底松》《傷友》《立碑》為寒俊發(fā)聲,希望寒庶之情可以上達天聽;《讀張籍古樂府》為張籍“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賤貧”抱不平,期待他的樂府“時得聞至尊”、“百代不湮淪”(92)《白居易詩集校注》,第8、83、781頁。,固然是希望張籍的樂府能被采入宮中,但也意在發(fā)揚張籍聲名,從而幫助張籍為時所用。《傷唐衢》結(jié)尾詰問唐氏遺文“散在京索間,何人為收得?”(93)《白居易詩集校注》,第8、83、781頁?!蹲x鄧魴詩》“天不與爵壽,唯與好文詞?!?94)《白居易詩集校注》,第8、83、781頁。希望借自己的褒揚,使他們的作品能得到注意,就算唐衢、鄧魴已歿,也還是冀望當局能關(guān)注這些人的聲音。白居易《孔戡》《哭劉敦質(zhì)》、元稹《劉頗詩》《盧頭陀詩》、韓愈《嗟哉董生行》《劉生》《孟生詩》等作品,無論是在生前還是身后敘寫其人事跡,都希望所敘對象能得到時代的認可,為被當世所忽略的一類人發(fā)聲。柳宗元《韋道安》褒美道安高義忠貞,結(jié)尾“我歌非悼死,所悼時世情”(95)《柳宗元集》,第875、1207頁。,或能概括這類詩歌的性質(zhì)。一方面褒揚道德義烈之士,另一方面又隱含對于時局的不滿,故要作詩鳴其不幸。

古文家也褒揚有德行的寒士。這與詩人“兼聽”之觀念殊途同歸。韓愈《送孟東野序》認為同時的孟郊、李翱、張籍善鳴,其詩文可以反映國家治亂,應(yīng)該得到朝廷的重視?!杜c祠部陸員外書》推薦侯喜等一十八人,《愛直贈李君房別》“吾樂為天下道其為人焉”(96)《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291、1031、1101~1102頁。,借文章發(fā)揚其人聲名,《送李愿歸盤谷序》以李愿的話作為文章主體,感嘆“大丈夫不遇于時者之所為也”(97)《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291、1031、1101~1102頁。,當然希望李愿能因為自己的文章而受到注意?!端屯鹾悴判颉穼ν跏系奈男幸鈭D“張之”、“振之”(98)《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291、1031、1101~1102頁。,《何蕃傳》“故凡貧賤之士,必有待然后能有所立。獨何蕃歟?吾是以言之,無使其無傳焉”。(99)《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546、919、919、295頁。何蕃雖然早夭,但其事果被采入《新唐書》當中(100)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卓行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5572頁。。韓愈為“貧賤之士”發(fā)聲的態(tài)度,說明古文家為“上下洽通”、弘揚儒道而薦舉賢能的立場。

中唐詩文重視褒美士庶的有德事跡,實欲以文章發(fā)揮敦風化俗之功能,達到重建道德、革新政治之目的。白居易《贈樊著作》指出“賢者不為名,名彰教乃敦”,其彰賢者之名乃欲敦教化。此詩寫作原因是“常恐國史上,但記鳳與麟”、“每惜若人輩,身死名亦淪”(101)《白居易詩集校注》,第55、219頁。,所以要用詩歌的形式將所及“士與女”的事跡記錄下來以彰名教。白居易《和陽城驛》說:

愿以君子文,告彼大樂師。附于雅歌末,奏之白玉墀。天子聞此章,教化如法施。直諫從如流,佞臣惡如疵。宰相聞此章,政柄端正持。進賢不知倦,去邪勿復疑。憲臣聞此章,不敢懷依違。諫官聞此章,不忍縱詭隨。(102)《白居易詩集校注》,第55、219頁。

正因賢人善事關(guān)乎政教,那么賢德者的事跡當然要著力書寫。古文家也有類似的表述。元稹致書韓愈,請求納甄濟事入史,韓愈先以“《春秋》美君子樂道人之善”(103)《答元微之侍御書》,《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919頁。,發(fā)顯《春秋》“善善”之意,又云“夫茍能樂道人之善,則天下皆去惡為善。善人得其所,其功實大”(104)《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546、919、919、295頁。,凸顯的正是褒善背后的敦化價值,故接受元稹的建議,并示之以“將大書特書屢書,不一書而已也”(105)《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546、919、919、295頁。。韓愈《張中丞傳后敘》以《張巡傳》尚有缺憾,因其“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106)《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546、919、919、295頁。,后內(nèi)容為《新唐書》史官采用,列入《忠義傳》,欲以“砥礪生民而窒不軌”(107)《新唐書》,第5496頁。;李翱以《楊烈婦傳》《高愍女碑》實踐為“貧賤而道德全者”立言的理想,背后預(yù)設(shè)的也是“賞一女而天下勸,亦王化之大端也”(108)《高愍女碑》,《全唐文》,第6446頁上。的風化立場,都與前述白居易“敦教”的意思相同。再如柳宗元《饒娥碑》、歐陽詹《南陽孝子傳》、崔蠡《義激》、沈亞之《表醫(yī)者郭?!贰断沧觽鳌?、杜牧《竇烈女傳》、李商隱《程驤》《劉義》等,這些人在政治上無有建樹,甚至沒有完整的生平可考。古文家對他們的興趣建立在其美好的品德或特出的言行上,“俾男必為貞夫,女必為烈婦,是有國有家皆賴之,豈徒炫于視聽哉?”(109)司空圖:《竇烈婦傳》,《全唐文》,第8527頁上。以貞夫烈婦作為國家的道德楷模,借此達到匡正風化的目的。有些人物果然也被采入后來的史傳當中,得到官方史學的承認,(110)見葉國良:《中晚唐古文家對“小人物”的表彰及其影響》,《長庚人文社會學報》,2010年第1期。正如葉國良所言: “太史公影響所及,《漢書》以下各史也別立表彰特立杰出之士的列傳(或單稱傳),除沿襲《史記》者外,名稱又有增加,諸如隱逸、方伎、文苑、烈女、卓行、忠義、孝友等等。但隱逸襲自《伯夷列傳》,方伎沿自《史記》《龜策列傳》與《日者列傳》之目,文苑則襲自《屈原賈生列傳》、《司馬相如列傳》,真正較具新意的只有烈女、卓行、忠義、孝友等而已。然而,檢閱傳中人物,仍然以出身于門閥或世族家庭為絕大多數(shù),而非‘小人物’?!钡?頁。成為統(tǒng)治者的借鑒與參考,說明中唐文人的史學觀念為后代正史所接受。

除了善人懿行外,“嘉言”的價值也受到重視,從而產(chǎn)生一批以民言為主體的古文?!安擅裱浴痹从诠判≌f家,《漢書藝文志》: “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111)《漢書》,第1745、1745頁。如淳注“稗官”又說∶“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112)《漢書》,第1745、1745頁??梢姵鲎浴捌c蕘狂夫”的“一言”亦有幫助王者觀“閭巷風俗”。在中唐文士政治諷諫的觀念下,文士對“民言”更為重視。白居易“圣人之致理也,在乎酌人言,察人情”(113)《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599、1604頁。,從理論上肯定“酌人言”對“致理“(即致治)的價值,“不棄狂夫之言,然后佳謀可聞也”(114)《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599、1604頁。,又肯定狂夫之言的潛在價值。柳宗元《永州鐵爐步志》雖是托物言志,但最后說“余以為古有太史,觀民風,采民言。若是者,則有得矣。嘉其言可采,書以為志”。(115)《柳宗元集》,第757頁。正是以“鐵爐步”之民的言論為鑒。

在此背景下,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以李愿的話作為文章主體,“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116)《韓愈文集匯校箋注》,第1031頁。本有嘉其言可采的意思在內(nèi)。柳宗元《梓人傳》“梓人之道類于相,故書而藏之”(117)《柳宗元集》,第480、474頁。,《種樹郭橐駝傳》“傳其事以為官戒”(118)《柳宗元集》,第480、474頁。,“類于相”、“以為官戒”,都是芻蕘的言行得到“為政”的啟發(fā),故作文發(fā)揚之。再如沈亞之《表醫(yī)者郭?!贰侗韯⒀m》的主體是郭常與劉熏蘭的話,這類作品都可以說是對采民言傳統(tǒng)的發(fā)展。不僅如此,韓氏《張中丞傳后敘》的史料來源基本上就是“老人”、“船上人”和“于嵩”的話;柳宗元之所以掌握段秀實逸事,很大部分是因為采“老卒吏”(119)“竊自冠好游邊上,問故老卒吏,得段太尉事最詳。” 《柳宗元集》,第811~812頁。言。這些正說明古文家已將民言與史傳傳統(tǒng)結(jié)合起來。

綜上所論,初盛唐的文學觀念從屬于盛世以禮樂文章為表征的政治理念。安史亂后,士人反省盛世文章之弊,遂有觀念之調(diào)整,詩從雅頌之聲轉(zhuǎn)向了風之美刺,文從頌美轉(zhuǎn)向了褒貶,皆旨在干預(yù)現(xiàn)實,重建道德政治秩序。詩之美刺,重在直言實錄;文之褒貶,出自對《春秋》的重新闡釋,兩者都體現(xiàn)出濃厚的史學意識。這一觀念的新變也是中唐文學大變革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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