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琪
(黎明職業(yè)大學(xué)通識教育學(xué)院,福建 泉州 362000)
“衡量和判斷一部作品能否躋身于文學(xué)經(jīng)典,最基本的一條必須要講一個好故事,再就是要看作品是否塑造了扣人魂魄、令人過目不忘的人物形象?!盵1]英國多產(chǎn)女作家達夫妮·杜穆里埃以塑造各種性格迥異且命運曲折、不斷成長的女性為特點,留下了大量的作品,其中以長篇小說《蝴蝶夢》最為人知。然而,她的中篇小說《牙買加客?!肪哂信c《蝴蝶夢》相似的哥特式特點和對女性成長的塑造,同時又有其獨特的人物敘事特點。作為一部類似偵探小說的女性哥特式小說,《牙買加客?!返乃囆g(shù)價值之一在于獨特的人物敘述手法,包括各式渾圓人物形象的刻畫、女性心理描寫、哥特式人物形象。
單一的人物形象沒有立體感,會使讀者缺少探索和跟隨人物成長、改變的欲望。相比之下,渾圓人物則以立體的形式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而讓讀者感受到人物的成長、蛻變,更能吸引讀者的情感參與,具有更加攝人的魅力。《牙買加客?!返莫毺匦栽谟诋?dāng)中人物眾多,但作者卻能將每個人物都塑造得形象鮮明,他們不是單一性格貫穿始終,而是有多層次的性格。
小說的主人公瑪麗成為獨立女性的代表,她對于女性不輸于男性的自覺意識越來越清晰。如果說《蝴蝶夢》當(dāng)中杜穆里埃給予毫無見識的柔弱的女主角以成長的機會,而給予強勢的呂倍卡以一開始就離世的悲慘命運,但卻在字里行間賦予呂倍卡以無所不在的影響,體現(xiàn)出作者的叛逆和對兩個女性獨立的探索,那么《牙買加客?!穭t使得杜穆里埃追求女性獨立的思想明朗化。小說當(dāng)中的瑪麗最初只是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沒有見識的女孩子,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可以一直呆在貧窮卻熟悉的家鄉(xiāng),她害怕走出熟悉的環(huán)境。然而,隨著母親的逝世和房子被人買走,她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去找并無多少往來的姨媽。起初迫于姨夫的淫威,她唯唯諾諾,但隨著姨夫殺人越貨的行動越發(fā)不可收拾,她變得勇敢,嫉惡如仇,變得獨立、自尊、有主見、有責(zé)任感、有擔(dān)當(dāng)、敢愛敢恨,最終將惡人繩之以法,并放棄了回鄉(xiāng)的念頭,勇敢地追隨愛人走向未知的地方?,旣惖耐懽兪且粋€女人的成長,她是典型的渾圓人物,她的成長給讀者,特別是女性讀者帶來希望,這也是渾圓人物的好處。同時,作為哥特式小說,瑪麗的改變尤其適合,因為她起初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鄉(xiāng)下姑娘,所以她的成長是伴隨著與無惡不作的姨夫的斗爭,這樣更加讓讀者揪心于稚嫩的她是否有足夠的能力戰(zhàn)勝惡棍姨夫的同時又不讓自己陷入危險當(dāng)中而失去性命,這樣的人物成長與案件進展同步,制造了更大的懸念,使小說讀來一波三折,讓人難以釋手,制造了更好的藝術(shù)效果。
奧林的玩世不恭與嚴肅正義融為一體。奧林與瑪麗算是一對歡喜冤家。他給瑪麗的第一印象極差,是邋遢、玩世不恭的,甚至瑪麗一度認為他是她姨夫窮兇極惡的幫手。他的性格一直是嘻嘻哈哈的,對于他哥哥的惡性,他采取放任自流、不管不問、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然而,在瑪麗的影響下,他幫助其一舉剿滅了他哥哥的沉船幫,為地方除害。他的改變就是典型的渾圓人物的形象,不是單一、扁平、呆板的,而是變化著的,讓人看到他性格當(dāng)中美好的一面被喚醒,看到他身上的正義,這使得他最終贏得瑪麗的愛與信任,使得瑪麗心甘情愿追隨他到未知的地方。
教長的理智善良與真正的黑幫頭目身份使得這個人物神秘莫測。教長福蘭西斯·戴維從出場開始幾乎都是作為正義和善良的化身,他幫助迷路的瑪麗找到回家的路,在風(fēng)雨中給她一個溫暖的落腳之地,用他的寧靜給瑪麗以慰藉,讓她毫無隱瞞地在最脆弱的時候總是去找他求助,將不敢對人講的關(guān)于牙買加客棧的秘密一股腦對他傾訴,誰都不會懷疑他是個善良理智的教長。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代表著基督教仁慈寬容的教長,卻欺騙了所有人,他真正的身份是沉船幫的頭目,是他指揮著喬斯默林和一眾亡命之徒橫行鄉(xiāng)里,殺人越貨,讓人聞之心驚肉跳。而當(dāng)他的下屬喬斯·默林做錯事的時候,他義無反顧將之殺害,同時賊喊捉賊,帶領(lǐng)眾人欲將全部人痛恨的牙買加客棧老板喬斯·默林繩之以法,而事實上卻是他自己為了掩人耳目,害怕喬斯·默林將他暴露出來,所以提前將喬斯·默林殺害。同時他仇恨基督,仇恨全人類,完全是在上帝使者的面具下的反宗教、反人類的魔鬼。這種雙面人物是渾圓人物的另外一個形象,即作者先展示給讀者人物的正面形象,進而在事件的發(fā)展中將人物的言行舉止原來不為人知的一面慢慢展現(xiàn)出來,對人物形象做出不同于前的刻畫,這種對人物書寫的改變是懸疑小說的特點:隨著人物最初掩蓋起來的形象被慢慢揭開面紗,人物最初表現(xiàn)于人前的正面形象與慢慢展示出來的負面形象共同將人物塑造成一個立體、渾圓的個體,一個善于掩蓋的具有多面性的人物,只不過這種渾圓人物是不同于奧林和瑪麗的另外一類:奧林和瑪麗是自身為適應(yīng)周圍環(huán)境而改變了之前的形象,這兩面都是人物真實的方面,只不過時間上一前一后;教長則是有意將真正的那面掩蓋起來,用另外一面假以世人,所以只有一面是真實的,另外一面則是虛假的,在小說敘事時間上則是虛假的在前,真實的在后。
除了以上兩類,該小說當(dāng)中還存在第三類渾圓人物:沒有變化,沒有掩蓋,而是同時存在雙面性。代表人物是姨夫。姨父的兇猛殘忍殺人不眨眼與喝醉酒后的脆弱、講出所有心里話構(gòu)成了人物的立體性?,旣惖囊谈竼趟埂つ謴囊怀鰣鼍褪且粋€惡棍的形象,他毫不掩飾自己,瑪麗一到達牙買加客棧,就被他的兇狠給重擊了。所有人都認為喬斯·默林是個無惡不作的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頭目,是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沉船幫的主謀,他也毫不掩飾。然而,這么一個兇神惡煞的黑幫頭子,喝醉酒之后則脆弱不堪,痛哭流涕,將自己的心里話毫無顧忌地講出來,完全沒考慮這可能造成的后果,強大的他在酒后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只能等姨媽攙扶他、照顧他。
姨媽作為一個渾圓人物,其塑造方式則融合了瑪麗、奧林類的變化與姨夫這類的同時存在的性格雙面性。前一個特點體現(xiàn)在:瑪麗從懂事到23歲離開家鄉(xiāng),一直對姨媽的印象就是“她總是那么愛玩,愛笑,心地又是那么開朗”。然而,這樣一個“走過院子里的爛泥地時”“提著裙擺、惦著腳尖”的“像仙女一樣漂亮”的姨媽,現(xiàn)在卻換了一個人,變得敏感、膽小、神經(jīng)質(zhì),在姨夫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后一個特點體現(xiàn)在雖然平日里姨媽膽小怕事、神經(jīng)脆弱,但是在姨夫喝醉后,她卻出奇地冷靜,從攙扶姨夫到照顧他,到對他酒醉后的習(xí)慣的說辭,都可以看出一個毫無怨言的、有執(zhí)行力、有思想、臨陣不亂的堅強女性,這與她平素的做法南轅北轍。
通過對小說主要人物形象的分析,可以看出作者采用多樣化的敘事手法塑造的渾圓人物形象是成功的,它使這些正面和反面人物都形象鮮明。
“敘事作品既然要講述故事,自然就有一個由‘誰’站在什么‘位置’上來講的問題,也就是敘述視角的問題?!盵2]《牙買加客?!芬耘詾閿⑹乱暯?,以女主人公的眼光和心理來統(tǒng)攝全文,展開全文的線索。
“敘事作品中人物的語言,無論是說出來的有聲語言……還是未說出來的顯示其心理活動的無聲語言,都是展示人物性格特征的重要手段?!盵3]小說以瑪麗的心理來設(shè)置懸念?,旣惖哪赣H剛過世,不諳世事的她一個人跟著陌生的馬車離開家鄉(xiāng)去投奔姨媽的路上,作為一個女孩子的那種無助、恐懼的心理讓人感同身受。她到牙買加客棧之后遇到各種離奇的事件時她的迷惑、害怕以及年輕的好奇心都通過細膩的心理描寫展現(xiàn)出來,女孩子天生面對危險會比男性更加恐懼,所以這里的心理描寫具有女性書寫的特質(zhì),是符合人物性別的。發(fā)現(xiàn)姨夫的劣跡后,她在整個案件偵查過程中步步為營,抓住每個機會收集證據(jù),通過躲藏在客棧里觀察客棧發(fā)生的一切,她心里的各種猜測、計劃以及計劃沒有按照自己的預(yù)料進展時候她的失望等都通過她的心理展示出來,讓讀者跟著她的所思所想更加容易地了解案件的進展。她對教長各種行為、表情、教長的房間、畫作等迷惑,將代表正義和為民除害的教長的奇怪之處通過她的眼睛在小說當(dāng)中不時出現(xiàn),懸念布置得多,卻足夠隱秘,不易讓人察覺,卻一直都在,這些都是通過她在此時此地和彼時彼地的所思才得以實現(xiàn)。由此足見作者的小說構(gòu)思手段之高明。她在與壞人斗智斗勇時候的心理描寫則更加淋漓盡致,無論是在客棧的每一天她面對發(fā)生的一切恐怖的殺人事件后的恐懼和沉著,還是海邊目睹沉船幫將船只誤導(dǎo)后讓船沉下去而后剝下尸體身上的錢物后她計劃著怎么不被沉船幫發(fā)現(xiàn)而能通知到村民,還是在勇敢地跟著邪惡的教長而計劃著如何幫助她深愛的奧林扳倒教長,這些都是通過她大量的周密細微的心理將她作為一個年輕女孩與生俱來的恐懼和她努力克服恐懼后的勇敢、機智、沉著、冷靜、愛憎分明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
懸念和寂靜應(yīng)當(dāng)是懸疑小說的一個特點。沒有懸念,懸疑小說就無法吊起讀者的好奇心,也就失去了“懸念”;沒有寂靜,則懸疑小說的味道就失去了一半,因為懸疑小說的正反派人物之間進行的斗爭是隱秘的、不可讓對方提前得知的,特別是扮演調(diào)查真相的一方,必須進行推理,而心理描寫是最好的推理方式。由此可見,小說當(dāng)中對瑪麗作為女性的細膩、周密的心理描寫同時具有懸疑小說的特點,又有其女性書寫的獨特性,是有別于傳統(tǒng)以男性為視角的懸疑小說的書寫方式,整部小說無論是環(huán)境描寫還是人物刻畫,都是通過瑪麗的眼光來聚焦,包括對這些景物和人物的評論,也都是通過瑪麗的思想感情進行投射,賦予周圍她能看到的一切以情感,而所有瑪麗看不見的東西,如其他人物的心理、瑪麗不在場時其他人物的言行和周圍的環(huán)境,都沒有進行敘述,這說明全文就以瑪麗一個人為聚焦者。
人物是情節(jié)的行動者,哥特式人物在哥特式小說當(dāng)中是不可或缺的?!堆蕾I加客?!樊?dāng)中的哥特式人物有客棧老板(也是瑪麗的姨夫默林)、默林的幫手們、團伙的禍首(教父)。這些人物身上的哥特式特征通過一些獨特的敘事手法展開。
縱觀英語所有哥特式小說,哥特式的恐怖的空間是無可或缺的。每個人在隱秘空間的行為是內(nèi)心的最真實體現(xiàn),空間敘事的意義在哥特式小說當(dāng)中比其他小說當(dāng)中意義更加突出,直接促成小說式樣為哥特式。哥特式小說的空間一般不是社會的大空間,而是房屋附近的村落等和屋內(nèi)的小空間。一般哥特式小說的空間都設(shè)置在荒無人煙的陰森的野外,而房間的內(nèi)部也是陰森詭異、封閉的。小空間的意義在于,它“反映出一種文化性,這是它能夠?qū)θ祟惢顒影l(fā)生作用的原因所在?!盵4]《牙買加客?!愤@部哥特式小說當(dāng)中眾多的人物形象各異,但是由于背景設(shè)置在險象環(huán)生的潮濕的沼澤地、幾無人煙的荒郊野外、走私殺人的客棧、怪異神秘的教堂等,所以各式人物的外觀、言行就都染上了同樣的哥特式氣息。首先,牙買加客棧讓人聞風(fēng)喪膽,這與它所處的偏僻、幾無人煙的荒山野嶺有關(guān)。這樣山高皇帝遠、遠離人類文明的環(huán)境方便了默林等人為非作歹,造就了這些沒有文明與教養(yǎng)的粗暴殘忍、為斂財而鋌而走險的、給其他人帶來死亡的血腥的哥特式人物。第二,牙買加客棧的院子和室內(nèi)的布置所造成的氛圍與默林及其團伙的殺人越貨的行徑融為一體,姨夫在小房間的不為人知的勾當(dāng)體現(xiàn)出其粗暴冷血的亡命之徒的個性,就像他自己所說,玩玩生死而已。黑洞洞的過道和樓梯口,讓人只能憑感覺走動;從來沒人入住的只有半夜才有聲響的緊閉的房間……都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內(nèi)部的風(fēng)格,這種黑色的風(fēng)格對于塑造哥特式人物半夜在院子里發(fā)出的呻吟聲(人痛苦發(fā)出的 )和黑乎乎的影子不謀而合,邪惡的屋子與里面住著的各式哥特人物融為一體:神經(jīng)質(zhì)的、經(jīng)常莫名就哭泣的姨媽、冷酷無情的姨夫和他那幫只有半夜才出沒的酗酒取樂的幫手。這些不正常的哥特式人物只能在半夜出沒,殺人越貨都只能在夜色的遮蔽下。小說將這些哥特式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
教父的房間一進去就讓人感覺到陰森,他在這里撕破了他作為一名教父表面的慈愛善良的面紗,而成為一個變態(tài)、異化的憤世嫉俗、令人發(fā)指的犯罪頭目。所謂異化,“指主體在一定的發(fā)展階段分裂出其對立面,變成外在的異己力量。通俗點說就是人不像人,人成為非人?!盵5]130教父展現(xiàn)于人前的慈眉善目是其只有在自己房間內(nèi)才暴露出來的冷酷相異的東西,其表里不一掩蓋了他欺世盜名、知法犯法的本質(zhì),這種本質(zhì)只有在一定的封閉空間才會顯露出來。
“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每當(dāng)遇到戰(zhàn)爭、暴力、專制、壓抑人權(quán)、疫病與饑餓等社會混亂和動蕩時,受盡其苦的總是女性。正因為如此,女性更愿意用實際行動堅忍不拔地把動蕩的社會導(dǎo)向‘善’的方向、‘希望’ 的方向和‘和平’的方向。”[6]然而,女性雖然“受盡其苦”、渴望和平,但其行動的程度是不一樣的?!堆蕾I加客棧》與其他女性哥特式小說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哥特式人物的性別。其他女性作家的哥特式小說(如《簡愛》當(dāng)中的哥特式人物瘋女人、《蝴蝶夢》的哥特式人物已過世的莊園前女主人)當(dāng)中哥特式人物的特點是:這些作為負面的、給人恐怖氣息的、驚世駭俗的女性形象是作者借以對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傷害提出的控訴,雖然具有強烈女性意識,但畢竟將女性弱化為只能控訴不公、卻無法主動改變不公的弱者形象,最重要的是,這些小說都是以男性為視角,他們與當(dāng)中的哥特式女性是敵對的關(guān)系,這使得他們眼中的這些女人瘋狂、恐怖,對周圍的人具有很大的威脅性,至于這是不是她們真實的品行,則應(yīng)該打個問號。相反,《牙買加客?!穭t將男性作為哥特式人物,將他們的罪惡與瑪麗的勇敢、嫉惡如仇進行對比,使小說更加具有女性自我拯救的平等意識——瑪麗不是等著男性給自己公平,不是消極等待男性來幫助自己,她主動去動搖強大的男性組成的集團,在每次危機四伏、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的形勢下,她都毫不遲疑地盡最大努力去與殺人不眨眼的沉船幫斗爭。小說以瑪麗為聚焦者,扭轉(zhuǎn)了傳統(tǒng)男性視角對女性的偏見,代之以女性視角對男性身上各種惡劣品行的塑造,這與傳統(tǒng)哥特式小說完全不同,是作者女性主義思想的最好體現(xiàn)。
文學(xué)是人學(xué),“描寫人物形象,塑造典型人物,是文學(xué)的根本使命,也是文學(xué)的根本價值所在”。[5]242所以人物是文學(xué)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對小說來說,人物則是小說完成敘事使命必不可少的部分,所以小說的敘事手法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在對人物的敘事上?!堆蕾I加客棧》的人物敘事傳承了小說對人物的重視,當(dāng)中人物眾多,但每個人都生動真實,主要得益于作者對人物敘事的創(chuàng)新手法。這也是這部懸疑小說最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