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猛
提要:在《如何對待〈資本論〉》中,比岱試圖回到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理論的基礎分析《資本論》的范疇組織方式和對象確定方式,為此他引入了一種“科學史”視角重新解讀《資本論》。在比岱的這一工作中,他以對于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進行哲學探討為目標,將《資本論》置于當代文獻學成果所建構的理論視野之內(nèi),從《資本論》表面所分析的經(jīng)濟關系中發(fā)現(xiàn)其中所蘊含的法律的、政治的和意識形態(tài)的要素,探討當代市場和資本之間的內(nèi)在關系。這一工作在當代《資本論》解讀中頗具特色,同時也呈現(xiàn)出當代法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一個重要趨勢,盡管有其理論局限性,但為我們在當代語境下重新閱讀《資本論》提供了一個理論參照系。
《如何對待〈資本論〉》(QuefaireduCapital)初版發(fā)表于1985年,是法國著名社會理論家雅克·比岱(Jacques Bidet)的第一部公開發(fā)表的論著和成名作。該書是比岱歷經(jīng)八年完成并于1983年向巴黎十大提交的厚達八百頁、題為《〈資本論〉中的經(jīng)濟學和辯證法》的博士論文的一部分。80年代中期法國學術界的風尚與60年代迥然不同,阿爾都塞和他的學生們對《資本論》的解讀已經(jīng)成為歷史,馬克思哲學特別是《資本論》已門庭冷落,此時星光燦爛的是???、德里達和德勒茲,因此比岱的這本著作可謂“逆潮流而動”(1)關于這一點,英國著名左翼思想家科林尼克斯(Alex Callinicos)有過比較詳細的分析。參見“Foreword to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Jacques Bidet’s Que faire du Capital?”,in Jacques Bidet, Exploring Marx’s Capital, Philosophical, Economic and Political Dimensions, translated by David Fernbach, Leiden: Koninklijke Brill NV,2007,PP.ⅸ-ⅹ.。但出乎人們意料的是,這本書出版后雖短時間沉寂了一陣子,但很快就受到了人們的關注,并在第二年(1986年)就有了日文和克羅地亞文兩個譯本,在2007年又有了英文譯本(標題改成了更為讀者所熟悉的“Exploring Marx’sCapital”)??梢哉f,比岱的國際學術聲譽正是由該著奠定的。導致這一看起來似乎不太合乎邏輯的現(xiàn)象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這本書所體現(xiàn)的特殊的問題意識。
比岱在《如何對待〈資本論〉》中明確表達的問題意識是:
“如果說馬克思主義代表了當代理論文化的一個方面的話,就會出現(xiàn)一個廣為接受的觀念:當我們考察這些范疇在何種條件下和在何種界限內(nèi)才具有合法性時,就會出現(xiàn)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對于認識各種社會歷史有著實際的貢獻,并能夠對以改變的方式介入我們的社會歷史的原則進行構建?!?2)③ Jacques Bidet,Que faire du Capital? Philosophie, économie et politiquedans le Capital de Marx,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00, pp.13,13
這一問題意識首先涉及的問題,是馬克思主義、特別是《資本論》在當代所遭遇到的各種挑戰(zhàn)和困境。比岱寫作和發(fā)表博士論文的年代正是68運動的影響逐漸消散、西方左翼運動陷入低谷的時期,在這一時期里,無論是反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學者,還是馬克思主義學界內(nèi)部,都逐漸出現(xiàn)了一些對傳統(tǒng)的或者說長期“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馬克思主義進行質疑的聲音。這些質疑的出現(xiàn),直接的原因是當時的左翼運動及其敵對勢力的力量對比發(fā)生了變化。在經(jīng)歷了1968年五月風暴及其一系列余波之后,資本主義世界逐漸回歸平靜。統(tǒng)治者以回應民眾要求為借口,對社會進行了表面上深化民主、擴大參與但實際加強權力滲透和社會控制的改革。自此以后,各種社會運動在國際范圍內(nèi)陷入低潮,人們對包括學生運動和工人運動在內(nèi)的社會運動的前途感到困惑、迷茫和悲觀。特別是,在70年代中后期,新自由主義思潮在世界范圍內(nèi)興起,資本主義全球化全方位展開,充分展現(xiàn)了資本主義自身所具有的不斷自我革新的能力。于此相反的是,社會主義主義運動則愈來愈暴露出自己的弱點。蘇共“20大”之后的二十年中,蘇聯(lián)的蘇維埃體制不僅未能為全世界左翼人士展現(xiàn)一個“社會主義理想圖景”,反倒不斷展現(xiàn)出某種頹勢,在軍事、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等多方面的競爭中與資本主義陣營的差距越來越大。正是在此背景下,不僅以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制度本身存在的合法性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甚至作為社會主義運動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也遭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正是在此意義上,阿爾都塞在1977年11月這樣說道:“很清楚的是,許多跡象表明,馬克思主義在今天再一次陷入危機。這是一場公開的危機,這就是說,包括竭盡所能利用這一形勢的我們的敵人在內(nèi),所有人都能看到?!?3)Louis Althusser, “ The Crisis of Marxism”,in Marxism Today, July 1978, p.215
此時擺在人們面前的問題是:如果說“現(xiàn)實中的”社會主義運動并不是一個統(tǒng)一的組織,而是包含了各種各樣不同方向、不同目的的各類組織化活動的總和,并且蘇聯(lián)所做的堪稱當代最大規(guī)模的“社會實驗”總體上看是失敗的,那么社會主義究竟還能否擔負起匯聚人類社會理想的使命?作為當代社會主義運動之基礎的馬克思主義如何能夠將社會主義運動的過去、當下和未來統(tǒng)一在一起?由于作為馬克思的“歷史科學”的《資本論》在某種意義上被理解為“資本主義必將為社會主義所取代”這一當代社會主義運動的核心觀念的理論基礎,馬克思主義所遭遇的危機幾乎不可避免地體現(xiàn)為《資本論》的理論危機。
按照比岱的分析,《資本論》的理論危機體現(xiàn)在“哲學”和“經(jīng)濟-社會-政治”兩個層面。就哲學層面來說,由于《資本論》被公認為是以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理論前提的,因而歷史唯物主義本身也成為被質疑的對象:“就其對象本身而言,歷史唯物主義的各個范疇難道不總是某些不同的生產(chǎn)方式的特殊形式嗎?如若這些范疇被納入某種歷史哲學的目的論方案中,難道它們不會被瓦解掉嗎?”③就經(jīng)濟-社會-政治層面來說,《資本論》以及歷史唯物主義本身是從生產(chǎn)資料的性質出發(fā)來探討一種社會形式的。但不論從這種探討的對象還是從其理論本身來說,這里都隱藏著不可回避的問題:第一,從這一探討的對象來看,資本主義社會有著極為復雜表現(xiàn)形式,各種表現(xiàn)形式具有彼此不同的性質,因而根據(jù)某一種形式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某些方面的特征進行抽象顯然是成問題的,特別是在當代,在全球化過程中,各個國家之間建立起與一個國家內(nèi)部的階級關系相類似的關系,同時伴隨著各種“后資本主義”社會的出現(xiàn),情況變得更加復雜,因而幾乎無法再按照某種標準化的程式或抽象來理解當代資本主義問題;第二,從《資本論》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探討的理論過程本身來看,由于其中隱含著不連貫和不一致,因而很難被當做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理解的唯一范本——比如,在比岱看來,《資本論》的全部體系都以“價值”范疇為基礎,但這一范疇卻并不清晰,而這就導致諸如“剩余價值”、“剝削”等一系列范疇具有含混性,這些問題在馬克思主義內(nèi)部產(chǎn)生了一系列爭論。正是上述原因,使得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形成了一種旨在“重建《資本論》”的關于《資本論》的理論基礎的話語。這些話語有著不同的方向:或是對《資本論》自身的邏輯體系的某些要素進行重新組合,或是對“價值”這一概念進行澄清,與此同時對《資本論》與黑格爾和李嘉圖之間的關系進行重新探討。但比岱認為,這些研究并未觸及問題最關鍵之處,因為它們盡管對《資本論》的理論敘述的“科學順序”問題的重要性有更加清楚的認識,但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該如何理解其基本范疇的問題。
比岱所要求的,是回到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理論的基礎分析《資本論》的范疇組織方式以及對象確定方式。比岱為這一研究引入了一種“科學史”視角——在他看來,如果缺少這種科學史視角的話,連最基本的問題都不可能分析清楚。根據(jù)比岱的這一視角,對于《資本論》的批判性閱讀,首先應當考察的是“勞動-價值”范疇,隨后是作為商品的“勞動力”范疇(具有價格/價值雙重性質),然后是存在于“結構”和“趨勢”的統(tǒng)一體中的“生產(chǎn)勞動”范疇,最后是“價值形式”。比岱提出,這種“科學史”視角的要求是,將《資本論》的最后成果作為一個它所試圖構建的體系,但同時也將之視為一系列(不論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連續(xù)性的修改和嘗試的產(chǎn)物,對手稿的每一個寫作階段上的哲學框架和社會學-經(jīng)濟學基本立場進行比較,根據(jù)各種范疇在敘述中的位置對這些范疇進行分析。比岱在這里特別關注的是黑格爾辯證法在馬克思的《資本論》的寫作過程中的作用,在他看來,對于這一問題的分析,不僅能搞清楚黑格爾對《資本論》及其手稿的實際影響,更能弄明白后世馬克思主義思想界許多模糊觀念和僵化教條的來歷。鑒于這種理論意圖,比岱對于《資本論》的分析,就不僅僅局限于馬克思生前正式出版的《資本論》第一卷和恩格斯整理出版的《資本論》第二、三卷,而是從大部分馬克思研究者所認同作為《資本論》第一個稿本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大綱》(我國學界常稱之為《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開始,一直到《資本論》的最后一個版本。這在當時來說是一種非常獨特的研究方法。
不難想象,從這樣的探討方式來看,《資本論》不可能不充滿一個又一個“斷裂”。那么比岱的最終目標是否就是徹底瓦解《資本論》,甚至徹底瓦解馬克思主義本身?比岱的回答是否定的。盡管比岱試圖做的工作迥然有異于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者,但他堅持認為,這一工作如果無視馬克思最終要達到的理論目標本身,是不可能完成的。這就是說,盡管在“科學史”的視角下開展的這一探討要揭示《資本論》的內(nèi)在矛盾和斷裂,但它并不會從根本上瓦解馬克思主義,相反,“進行這樣一種分析,只能以關于馬克思試圖達到的結果和他或多或少業(yè)已實現(xiàn)的東西的觀念為前提,即以某種關于在他的恰當表達中所能夠是的那種理論的觀念——簡而言之,就是考慮到已存在的東西和內(nèi)在于這一理論領域的邏輯矛盾而應當是的東西的觀念——為前提?!?4)Jacques Bidet,Que faire du Capital? Philosophie, économie et politiquedans le Capital de Marx,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00, p.15.從這個角度來看,比岱在《如何對待〈資本論〉》一書中的工作目標,就并不是顛覆馬克思主義,而毋寧是使馬克思主義“嚴格化”。事實上,比岱是以一個社會主義運動的積極參與者的身份寫作本書的,在他的略顯晦澀的理論分析背后,是他對社會主義運動前途的關切。因此他之試圖將《資本論》“嚴格化”的嘗試,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科學史”工作,而實際上可視為將自己的社會理想與《資本論》相結合的特殊方式。
《如何對待〈資本論〉》中的研究工作受到晚年阿爾都塞的重視。阿爾都塞至少在兩個不同的文獻中談到這本書及其對自己的影響。比如,在接受一位墨西哥訪問學者那瓦若(Fernanda Navarro)的訪談時,阿爾都塞說:“而且,根據(jù)最近的研究,比如雅克·比岱在他的杰出的《如何對待〈資本論〉》中所發(fā)表的研究,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實際上從未完全擺脫黑格爾,即便他換到了另一個領域即科學領域并將歷史唯物主義奠基于此,依然是這樣。”(5)② Louis Althusser, Philosophy of Encounter: Later Writings, 1978-87, Edited by Francois Matheron and Oliver Corpet, 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G.M. Goshgarian. New York: Verso, 2006, pp.257,258.對于阿爾都塞來說,比岱的這一工作足以修正曾使前者名揚天下的馬克思思想“認識論斷裂”說。就此阿爾都塞說:“(這種斷裂)從未完成。它只是一種趨勢……正如我已說過的那樣,比岱的研究是關鍵性的;它將馬克思的著作置于新的視野之下。比岱接觸到大量材料,包括一些未刊手稿,這是我們在二十年前所不知道的;這些材料是決定性的。不久前比岱來看過我,我們討論了很長時間?!雹诔酥猓柖既谄浠貞涗洝秮砣辗介L》中也這本書給予了很高的評價。(6)Louis Althusser, L’Avenir dure longtemps, suivi de Les Faits, Paris: Stock/IMEC, 1994, pp.236-237.
盡管比岱自己后來認為《如何對待〈資本論〉》并不是自己社會理論的代表作,甚至有“悔其少作”之意,但他并不否認,該著涉及的問題是他后來一系列思考的起點。事實上,不論是從問題意識還是分析方法來看,如果沒有這部著作,他的“元結構”理論是不可能提出的。可以說,盡管這本書與比岱“成熟時期”即明確提出“元結構理論”以后的思想在問題意識上側重點有差異,在思路上也有所不同,但這本書已觸及比岱此后工作的核心問題,比岱后來的某些得到系統(tǒng)闡發(fā)的觀點在這里已露端倪。更為重要的是,盡管比岱目前以其“元結構理論”而聞名,但對于許多對這一體系感到陌生的人們來說,《如何對待〈資本論〉》其實更具有理論上的開放性和可對話性。
關于《如何對待〈資本論〉》的理論特點,比岱自己有很好的總結。在2000年第二版序言中,比岱指出,與同類工作相比,具有以下明顯的特點。
首先,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它采取了一種堅決“保持距離”的立場:“我強調,我并不是以一種‘馬克思主義哲學’為目標,而是以‘對于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進行哲學探討’為目標?!?7)Jacques Bidet,Que faire du Capital? Philosophie, économie et politiquedans le Capital de Marx,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00, p.7
其次,在文獻學方面,它排除了若干流行的偏見。這些偏見包括,將馬克思的全部著作理解為一個自洽的、以“馬克思思想”的名義統(tǒng)一在一起因而各部分之間彼此呼應的體系,以及將馬克思的全部寫作理解為一個經(jīng)過深思熟慮、一氣呵成因而具有連貫性地不斷發(fā)展的過程。比岱要求將馬克思視為一個“普通”的作者,也就是說,將他的寫作看作后面不斷對前面的文字進行修改、甚至不斷推翻此前的觀點的歷程。比岱認為,馬克思一生中的寫作在很大程度上看大部分都是“實驗性”的,也就是說,他不斷尋找各種能夠借用的哲學概念(特別是黑格爾的概念)作為自己的理論支持,但最終又會將這些概念全部拋棄,因為它們對于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而言又是不夠的。
再次,在理論建構方面,比岱要從《資本論》表面所分析的經(jīng)濟關系中發(fā)現(xiàn)其中所蘊含的法律的、政治的和意識形態(tài)的要素。比岱認為,馬克思在其特殊的概念使用方式中,將與生產(chǎn)、權力和表達有關的問題全部統(tǒng)一在一起,打破了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諸領域之間的界限,正是在這一點上,作為《資本論》的作者的馬克思可被視為一個“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者,而比岱自己則是這一問題的重新發(fā)現(xiàn)者。比岱的這一目標,顯然是針對很長時間以來一直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實證主義解釋路向,后者將馬克思的著作中、特別是《資本論》中的經(jīng)濟學研究當做純粹的“經(jīng)濟學”加以對待,而忽視了本來就應當是《資本論》的正標題、只是由于偶然的原因才成為副標題、實際體現(xiàn)了馬克思的根本意圖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比岱批評這種對于馬克思的實證主義解釋只知道一種機制即市場,而忽視了,市場這種“契約性契約關系”(contractualité contractuelle)如果不和作為“中心性契約關系”(contractualité centrale)的計劃結合在一起,事實上是無法獨立存在的。不過在比岱看來,這種實證主義解釋路向的產(chǎn)生實際上是和馬克思所使用的范疇的特殊性質聯(lián)系在一起的:《資本論》中的范疇都應當同時作為“經(jīng)濟的”、“社會的”和“政治的”范疇加以解釋。
最后,在政治方面,比岱試圖探討市場和資本之間的關系。比岱對于這個問題的討論,是基于一個觀念:如果說馬克思享有工人運動的經(jīng)典作家之名的話,這并不是由于馬克思描述了社會主義的基本原則,而是由于他提出了一種揭示資本主義和市場之間的復雜關系的理論。不過比岱認為,馬克思盡管在這里展現(xiàn)出深刻洞見,將資本和市場加以區(qū)分,但馬克思未能進一步思考未來的社會主義與市場之間的關系,而是試圖在社會主義和市場之間劃出一道鴻溝,即把取消市場當做社會主義的前提。而對于比岱來說,馬克思(以及后世的“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者”們)將社會主義和市場截然分開、將市場僅僅與資本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其實是違背馬克思本人的基本思考原則的,因為馬克思在理論上將兩個概念分開“只是為了更好地將它們結合在一起”(8)② Jacques Bidet,Que faire du Capital? Philosophie, économie et politiquedans le Capital de Marx,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00, pp.9,9。比岱在這一問題上持“樂觀”立場,認為社會主義和市場之間并不存在這種鴻溝,二者是可以結合在一起的。
《如何對待〈資本論〉》的上述幾個特點,在比岱關于《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辯證法的理解中被統(tǒng)一在一起。按照比岱的理解,在《資本論》的手稿以及正式出版的《資本論》第一卷中,都存在著某種對于黑格爾辯證法的“誤用”。這不僅表現(xiàn)在,《資本論》手稿的寫作過程本身就是馬克思不斷修改論述方式以拋棄自己曾經(jīng)使用但已被證明并不恰當?shù)暮诟駹栟q證法的過程,而且還表現(xiàn)為,在《資本論》第一卷的敘述過程中,馬克思也借用了黑格爾辯證法,這體現(xiàn)在,馬克思以一種抽象理論作為出發(fā)點,將市場理解為生產(chǎn)的社會邏輯(第一部分),隨后又將這一邏輯與另一種性質的邏輯即歷史的邏輯(第三部分)聯(lián)系在一起,最終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也就是說,斷裂的方式或獨斷的方式)宣布市場將在未來的社會形式中被消解。比岱將黑格爾辯證法在馬克思《資本論》整個寫作過程中的作用理解為“支撐-障礙”(appui-obstacle),即,馬克思的全部論述事實上都是借助于黑格爾的辯證法而建立起來的,但在論述的過程中,這種方法卻越來越體現(xiàn)為一種負面因素或論述的障礙。但比岱并未將“辯證法”理解為一個負面的概念。事實上,比岱區(qū)分了馬克思所“誤用”的黑格爾辯證法和他自己所理解的辯證法。盡管馬克思主義使辯證法獲得了巨大的理論力量,但這種辯證法卻往往將某種歷史目的論內(nèi)置于自身之中,特別是在《資本論》中,被冠以資本主義之名的市場關系之走向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的“后商品”關系,這成為當代各種烏托邦思潮的重要思想源頭。按照比岱的看法,這種辯證法其實并不是真正的辯證法,而是一種純粹“分析性”的陳述。比岱所理解的辯證法,則是“一種不僅同時思考結構與運動、體系與矛盾,而且同時思考實然與應然、必然與自由、力量與權利的概念形式””②。
在比岱看來,從 《大綱》到《資本論》法文版,呈現(xiàn)了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中連續(xù)修改的過程,這一過程為我們提供了一些不同于《資本論》第一卷“最終文本”的東西——對于比岱來說,在這些東西中最重要的,就是馬克思所使用的探索性工具即黑格爾辯證法,以及他對于在運用這一工具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認識論障礙的克服。如果說馬克思主義研究史中的主導性解釋路線是從《大綱》出發(fā)解釋《資本論》,再從《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出發(fā)解釋《大綱》,從而將《資本論》引向黑格爾哲學的范式,并將《資本論》話語奠基于一種“革命-人道主義形而上學”基礎之上的話,比岱則要求走另外一條解釋路線,即從馬克思的寫作過程來審視和分析他所不斷遇到的邏輯困境。比岱并不諱言這一解釋路線與阿爾都塞的思想關聯(lián),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后者關于新的話語的生產(chǎn)總是基于特定的、無法與先前的話語形成同一個體系的范疇而展開的這一理論視野,正是前者的基本前提。從這一視角來看,比岱像阿爾都塞那樣強調馬克思思想中的“斷裂”,就不足為奇了。只不過阿爾都塞強調的是馬克思的青年時期與成熟時期的斷裂,而比岱所關注的,則是馬克思“成熟”時期本身的一系列斷裂。
比岱的這一立場與當時有很大影響力的羅斯多爾斯基的《馬克思〈資本論〉的形成》形成了某種對立。羅斯多爾斯基的這部著作在1969年發(fā)表之后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界引起了很多爭論,特別是他之堅持將《大綱》和《資本論》視為擁有共同哲學立場,不僅從前者的角度來審視后者,更將二者的根本哲學方法歸結為黑格爾辯證法的鮮明態(tài)度,使得他一時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羅斯多爾斯基關于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與黑格爾辯證法的關系的理解可表述如下:“如果說在馬克思的《資本論》中黑格爾的影響只是在幾個注腳中才能明顯地看出來的話,那么必須指出的是,《大綱》大規(guī)模地借鑒了黑格爾,特別是他的《邏輯學》——不論黑格爾是如何被徹底地和唯物主義地加以顛倒的?!洞缶V》的出版意味著,如果不首先研究馬克思的方法及其與黑格爾的關系,就不再能對他進行學術批評?!?9)Roman Rosdolsky, The Making of Marx’s ‘Capital’, translated by Pete Burgess, London: Pluto Press, 1977, p.ⅷ比岱的研究則正好與此相反:他不是假設馬克思從一開始就已將此后的全部研究工作的框架和原則確定好了,而是將馬克思視為在思考的過程中不斷修改自己的思考框架和理論范疇;他也不是將《資本論》視為一個成熟的、“最終的”文本,而是從“過程”的角度考察馬克思思想的變化。比岱對羅斯多爾斯基的批評是:“舉個例子來說,羅斯多爾斯基的著作研究了《資本論》寫作過程中出現(xiàn)的變動,這本書低估了馬克思連續(xù)性地改變哲學工具所帶來的理論后果,就好像從《大綱》一直到《資本論》,不論馬克思怎么使他的體系完善化,他都根本上是在用不同的語言說同一件事似的?!?10)Jacques Bidet,Que faire du Capital? Philosophie, économie et politiquedans le Capital de Marx,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00, p.20.
《如何對待〈資本論〉》通過闡述馬克思認識論中的“支撐-障礙”的辯證法困局,提出了以下理論問題,這些問題不僅是比岱在此后三十年始終思考的問題,而且也是比岱對當代社會進行反思并進行理論構建的基本立足點,體現(xiàn)了比岱的基本問題意識。第一,在某種概念的統(tǒng)一性中思考所謂經(jīng)濟學分析所設定的“量的要素”與個體間關系和階級關系以及內(nèi)在于政治中的想象的和實踐的關系所體現(xiàn)的“質的要素”之間的關系,或者更一般地說,通過反對自由主義的如下觀點,即,現(xiàn)代性本身的特性就在于經(jīng)濟和政治的分離,建立一套“政治-經(jīng)濟”概念體系(une conceptualité politico-économique)。第二,通過回到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勞動”的分析,探索現(xiàn)代生產(chǎn)過程內(nèi)在包含的生產(chǎn)、反生產(chǎn)和對于生產(chǎn)的摧毀所體現(xiàn)出的“階級生態(tài)關系”。第三,不是將馬克思哲學理解為在意識形態(tài)上必須堅持的真理,而是追問“馬克思所進行的抽象”本身的界限,對于“階級”、“階級斗爭”、“意識形態(tài)表達”這些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念,明了我們能期待什么、能要求什么以及無法希望什么。第四,重新審視作為思考之必要順序的“敘述順序”的問題,而這里尤其重要的是敘述的“開端”問題,這一問題不僅對于學者來講是重要的,對于政治家來講同樣重要。
比岱在《如何對待〈資本論〉》中所展現(xiàn)的對于《資本論》的基本理解,可以概括如下:
第一,就《資本論》的理論目標而言,《資本論》是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整體性分析,要展現(xiàn)的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和“趨勢”。這兩個方面是統(tǒng)一在一起的,不能用“結構”分析取代對于“趨勢”的分析,反之亦然。
第二,就《資本論》的結構而言,它由被通過中介聯(lián)結在一起的兩個部分構成?!顿Y本論》的主體部分大致可兩個部分,分別討論商品生產(chǎn)和流通的一般結構,以及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結構,二者以“勞動力”概念作為聯(lián)結紐帶。
第三,就《資本論》的方法而言,《資本論》的敘述方式是從抽象到具體。這種“從抽象到具體”根本上說是一種“分析性”方法,而不是一種“辯證方法”。也就是說,這種方法并不是對于某種“主體”如價值的自我發(fā)展過程的描述,而是一個“無主體”的分析過程。從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聯(lián)系”或“本質”的“商品生產(chǎn)和流通一般”開始,通過不斷分析各要素的內(nèi)在關系,把握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整體”,展現(xiàn)資本主義的結構性關系。
第四,就《資本論》的概念體系的基本特征而言,其概念構成了一個“政治-經(jīng)濟”概念系統(tǒng)。《資本論》的概念基礎是與歷史唯物主義框架密切相聯(lián)的“勞動-價值”(即抽象勞動所決定的價值)概念,而抽象勞動內(nèi)在具有與勞動強度變化相關并因而體現(xiàn)了“強制”性的“耗費”維度,這樣價值就不是一個單純的經(jīng)濟概念,而是一個“政治-經(jīng)濟”概念,而以此為基礎的貨幣、資本、剩余價值等概念共同構成了一個“政治-經(jīng)濟”概念系統(tǒng),表達了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內(nèi)在包含的雙重維度,即既具有合理性的一面,又包含階級斗爭的一面。
第五,就《資本論》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維度而言,馬克思主要從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性出發(fā)揭示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結構之間的內(nèi)在關系。盡管馬克思解釋了意識形態(tài)的虛幻性,但這一方面并不是《資本論》中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主要方面。無論是與商品結構一般相聯(lián)系的意識形態(tài)(“商品拜物教”),還是與資本主義競爭相聯(lián)系的意識形態(tài)(“個體實踐”和“普通意識”(11)Jacques Bidet,Que faire du Capital? Philosophie, économie et politiquedans le Capital de Marx,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00, p.206),都是由于其結構性功能而非所包含的虛幻內(nèi)容而被引入馬克思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中的。
第六,就《資本論》與黑格爾的辯證法的關系來說,后者對于馬克思構成了“支撐-障礙”的關系?!顿Y本論》的整個寫作過程都體現(xiàn)了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政治-經(jīng)濟”特征的持續(xù)性分析,而由于馬克思是借助黑格爾《邏輯學》的啟發(fā)(“從抽象上升到具體”)建立起同質性經(jīng)濟空間(單純以勞動規(guī)定價值,從而確立一個抽象的起點),從而擺脫李嘉圖的理論視野(既通過勞動、又通過生產(chǎn)價格來規(guī)定價值),因此黑格爾辯證法就成為《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所運用的主要方法。但由于馬克思所尋找到的“勞動-價值”概念并不是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表面”,而實際上是其本質或“內(nèi)在聯(lián)系”,因此辯證法其實并不適用于《資本論》,并且其作用越來越從“支撐”變?yōu)椤罢系K”。《資本論》手稿的寫作過程,同時也是黑格爾的影響逐漸減弱的過程。但直到《資本論》,仍然可以看到殘留的黑格爾辯證法的因素,而也正是這些辯證法殘余使得《資本論》存在許多含混不清甚至“斷裂”之處(具體表現(xiàn)就是,前面講到的五個方面的討論總是充滿矛盾)。
比岱對于《資本論》的這些理解,即便在今天來讀,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比岱在《如何對待〈資本論〉》中的工作對于推進當代《資本論》研究有著多方面的貢獻。
比岱的工作成果首先意味著,《資本論》不能被簡單地理解為一部經(jīng)濟學著作,而更應被理解為一部“政治-經(jīng)濟-哲學”著作。按照比岱的分析,馬克思運用哲學分析的工具,以“雙重鏈接”(即把同時從經(jīng)濟和政治兩個維度)的方式展現(xiàn)了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整體性。比如,在談及《資本論》中“耗費”概念所蘊含的政治維度時,比岱說:“這只有在要求將耗費同時作為自己的內(nèi)容的‘市場’以及將強制展現(xiàn)為由一些人施加于另一些人之上的‘階級關系’的‘雙重鏈接’中才能加以構想”(12)Jacques Bidet,Que faire du Capital? Philosophie, économie et politiquedans le Capital de Marx,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00, p.274.。比岱的這種理解延續(xù)了阿爾都塞對于實證主義的《資本論》解讀路線的拒斥,從而對馬克思主義研究領域長期存在的“經(jīng)濟主義”傾向給予了有分量的批判。
另外,比岱強調從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視野和理論框架出發(fā)理解《資本論》的“政治-經(jīng)濟”特征,這樣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就不是與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建構無關的工作。對比岱來說,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構成了其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理論基礎。比如關于“勞動-價值”問題,比岱不是從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的勞動價值論的角度來看待價值及其來歷,也不是簡單地將之視為“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的理論建構的“直接起點”,而是從歷史唯物主義對于階級關系的歷史作用的理解出發(fā)重新審視這一問題,于是發(fā)現(xiàn)了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概念普遍蘊含的“雙重鏈接”。
還有,比岱在“資本主義批判”問題域下理解《資本論》的各個部分,從而將后者作為一個理論整體來對待。在當代的《資本論》及其手稿的解讀中,人們往往將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工作加以“片段化”處理,似乎諸如“商品拜物教批判”“機器論片段”“形式片段”等等都可以被抽象出來單獨考察和加以發(fā)揮似的。而比岱的工作則表明,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各個部分都是彼此嚙合的,每一理論都不能離開其他理論而獨立存在。比如,《資本論》的第一部分即關于商品結構的分析和其余的部分即關于資本主義結構的分析是“本質”和“表現(xiàn)”的關系,而剩余價值理論和價值理論也是互為表里的。
再者,比岱利用MEGA2的編纂成果,探尋了《資本論》及其各個手稿之間的關系以及各個稿本之間存在差異的原因,將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工作把握為一個具有內(nèi)在關聯(lián)的寫作過程。當代的《資本論》解讀的一個傾向,就是強調《資本論》手稿特別是《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和《資本論》之間的差異,但對這種差異出現(xiàn)的原因則往往忽視。比岱將歷史唯物主義的問題意識(即在階級結構關系中理解資本主義的趨勢)視為貫穿《資本論》各個稿本的基本線索,并將馬克思對于黑格爾式辯證法的運用方式的變化作為這一線索的重要外觀。這樣比岱就不僅建立了《資本論》各稿本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而且巧妙地把貫穿《資本論》解讀史的“黑格爾-馬克思”關系問題技術化為一個過程性問題。
不僅如此,比岱的工作提供了一個反目的論的《資本論》解讀方案,為在當代語境下重新理解馬克思思想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性維度。在馬克思主義理解史中,《資本論》的基本結論往往被歸結為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必然滅亡,而這種“必然性”又常在未來向度上被理解,但這種理解實際上會帶來諸多理論困難,比如這里沒有考慮到行動主體(包括作為個人的資本家和工人,以及作為階級的資產(chǎn)階級和工人階級)的策略性調整。在比岱看來,《資本論》并不包含論證工人階級必然勝利的目的論維度,毋寧說,只是提供了對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階級結構分析,這一分析一方面呈現(xiàn)了資本主義的結構性矛盾,另一方面也揭示了工人與資本家的斗爭所具有的機遇性和策略性。
不過,就像幾乎所有的理論工作那樣,比岱在《如何對待〈資本論〉》中的工作并不是無懈可擊的。這一工作的理論局限性表現(xiàn)在多個方面。
首先,比岱關于《資本論》概念的“政治-經(jīng)濟”理解存在著理論視野的局限性。比岱對于《資本論》概念群的“政治-經(jīng)濟”特點的探討,過于強調直接從個別經(jīng)濟概念的內(nèi)涵分析中挖掘政治(階級對抗)維度,而忽視了馬克思實際上更側重于在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整體性剝削機制的層面揭示階級間的對抗和斗爭。
其次,比岱對于《資本論》敘述方法的內(nèi)涵的理解有偏差。比岱盡管也將《資本論》的敘述方式理解為“從抽象到具體”,但由于它將“抽象”理解為“本質”或“內(nèi)在聯(lián)系”,而將“具體”理解為“理論完整性”,因此就將馬克思的敘述過程看作一個從“內(nèi)核”到“現(xiàn)象”進展的過程,并在這種理論前見下批評馬克思關于“競爭”等問題的討論具有含混性(因為馬克思把似乎應放在第三卷即關于“個體實踐”和“普通意識”的“現(xiàn)象”層面進行討論的競爭放在了屬于“本質”層面的第一卷的討論)。事實上,馬克思的“從抽象上升到具體”方法所涉及的,并不僅僅是一個封閉的理論系統(tǒng),更是一個從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抽象外觀出發(fā)對于其歷史性前提的揭示。因此對于馬克思來說,“抽象”并非在“本質”層面(其實這種“本質”在比岱那里也是被“直接”設定的而無法被充分證明)來說的,毋寧說是由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家所揭示的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普遍性表象”或“形式外觀”;同時,具體也并不意指一種邏輯結構的完整性,而是使得資本主義的形式外觀得以可能的歷史性現(xiàn)實運動本身。
再次,比岱對《資本論》的解讀過于強調各種“斷裂”的發(fā)現(xiàn),從而使這一解讀具有一種不確定性。盡管比岱也試圖將馬克思的思想理解為一個整體,但他受到阿爾都塞影響,傾向于將這種整體性理解為由各種“斷裂”所構成的整體性。正是由于比岱帶了一幅“斷裂”的“眼鏡”,才常將無法容納于自己的解釋框架中的內(nèi)容理解為馬克思思想的“斷裂”。比如比岱對于“價值形式”和“商品拜物教”關系的解釋就是如此:馬克思關于商品拜物教的分析被比岱解釋為與價值形式分析所代表的“商品結構意義分析”相獨立的“商品結構意識形態(tài)分析”,但這種“斷裂”的出現(xiàn)其實只是由于比岱沒有看到,商品拜物教批判是狹義的價值形式分析的延續(xù),只有通過商品拜物教批判展現(xiàn)歷史性的“普遍交換”對于“價值”范疇的前提性,才能說明作為固定的一般等價物的貨幣何以可能是“第四種價值形式”。
最后,比岱的這一工作沒有真正澄清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和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的內(nèi)在關系。比岱在《如何對待〈資本論〉》中固然強調了馬克思與李嘉圖經(jīng)濟學乃至整個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的根本差異,但比岱沒有探討《資本論》理論整體與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究竟有何關系。事實上正如阿爾都塞所揭示的那樣,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是在與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的不斷對話中建構起來的。比岱在這一方面的工作的缺失,使他未能看到,《資本論》具有一種由政治經(jīng)濟學話語和歷史性前提分析話語構成的雙層結構,借助這種結構,馬克思得以不斷運用形式分析方法,展現(xiàn)使得資本主義時代個體被普遍化塑形的歷史性機制。而也正是由于比岱工作的這種不足,他實際上最終沒有能夠真正說明,為什么馬克思的“經(jīng)濟學概念”就可以具有“政治”維度,而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的概念就不具有這一維度。
但無論如何,比岱在《如何對待〈資本論〉》中的工作,體現(xiàn)了當代法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一個重要趨勢,這就是,將對于人的解放問題的當代思考和對于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以及MEGA2的文獻學成果內(nèi)在地統(tǒng)一于《資本論》解讀中。這一工作為我們在當代語境下重新理解《資本論》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參照系。